內容提要:王維的人生正應驗了佛教悲觀主義的人生哲學。佛教對人生的看法及救贖對屢遭挫折的王維頗有啟發。佛教對物質、對精神的需求都不能執著,這也是佛教的核心。王維后來與李林甫、揚國忠同朝聽命,自然不能執著,正因如此,他才能在險惡的政治環境中安身立命。主觀上使自己于身心相離中求得身心的統一。在客觀上,這也是遠禍避害的重要手段。佛教在王維亦官亦隱的生涯中確實起到了救贖的作用。而安史亂后的四五年,王維雖盡力述向空門,但其心靈并未真正逃離煎熬。
關鍵詞:佛教 王維 救贖
中圖分類號:I29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0)04-97-100
在唐代,儒、釋、道“三教”調和的思想和融合的趨勢日益加強。這種現象對詩人王維的思想也發生了深刻影響。他不僅受儒、道思想的影響,也深受佛禪思想的影響。可以說,他的仕進思想和“蒼生謀”等儒家觀念至老不變。與此同時,受家庭、社會以及個人生活經歷的影響,佛禪和道家思想,也是終其一生如影隨形。“王維所接受的道家思想、理論多具有與佛教的思想、理論接近或可以相通的特點”。
王維的信仰佛教,最初跟他的家庭有很大關系。王維生長在一個佛教氣氛很濃的家庭,其母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在其母的熏陶下,王維年輕時即信奉佛教,但儒家的仁政學說和積極用世精神仍在其思想上占據主導地位。然而在歷經一系列政治上的失意與挫折后,佛禪理念在他的信仰中終于占據了支配地位。對于佛禪的修習,王維自己在詩文中也經常談到。在時文及史傳中也都有清楚地記載,苑咸《酬王維》詩序說:“王兄當代詩匠,又精禪理。”《舊唐書·王維傳》說:“維弟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葷血。”因此這已成為不爭的事實。篤志奉佛后,王維在禪誦中尋找寄托,在大自然中獲得解脫,以禪誦和游樂山水來擺脫惡濁的政治,排遣內心的郁悶,保持心靈的澄靜。又以澄凈的心靈去體悟自然,從而創作了大量優秀的詩畫作品。這其中佛教禪宗的影響是功不可沒的。
佛教的人生哲學是悲觀主義,它舉目所見,無非是人間的萬般苦難,看到眾生在生與死的輪回之間苦苦掙扎而無由解脫,觸目驚心,于是所有的佛教經論都發愿要破除煩惱、解脫眾生。
王維的人生正應驗了佛教悲觀主義的人生哲學。王維“九歲知屬辭”,但少年喪父,十五歲離家人長安,因而較早地感受到人世的艱辛,其母的潛心事佛應該也與此有關。二十一歲一人仕途即遭貶謫,青年喪妻,宦海沉浮,尤其是拔擢他的張九齡罷相,李林甫攬權。這一切無疑使王維感到了人生的悲苦與無奈。王維也試圖求仙學道做隱者,但一來其父早亡,母親及弟妹需要照顧:“小妹日成長,兄弟未有娶。家貧祿既薄,儲蓄非有素。幾回欲奮飛,踟躕復相顧。”(《偶然作》之三)二來,儒家濟世思想在其生命中一直處于重要地位。其《始獻興公》云:“所不賣公器,動為蒼生謀”。他的仕進思想和“蒼生謀”的觀念至老不變,即使是他自己飽受挫折之后,在政治上已無所求而遁入“禪境”之時,還始終以獻身社會而建功立業的儒家信條激勵其它的人,并始終為別人在政治上的積極進取而高興。
但王維從小就受虔心事佛的母親及佞佛社會風氣的影響而學佛,以后輾轉仕隱,求佛思想日益牢固。如開元十五年左右《偶然作》其三云:“愛染日已薄,禪寂日已固。”開元二十五年,王維三十七歲,張九齡遭貶,王維很失望,《寄荊州張丞相》說:“方將與農圃,藝植老丘園”,透露了黯然思退的情緒。此時,王維感到理想破滅,無心仕進,然而,他又沒有下決心退出污濁的官場,結果不能不走上一條隨俗浮沉、同現實妥協的道路。但是這樣做,他內心又充滿了矛盾和痛苦。正是這一切,使他接受佛教的“空”理,企圖用看“空”一切來消除內心的痛苦,獲得精神上的安慰。他是借佛教的“空”理來排遣憂悶。從此以后,他更潛心佛教。后李林甫為相,王維宦海沉浮,更加消沉,這是必然結果。李林甫在位十九年,實行的是一條地地道道的“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路線,對依從于他的人大力提拔,任以要職,如果有誰膽敢與他作對或妨礙他,則不顧一切的排斥之、陷害之,必置之死地而后快。他培養了像吉溫等一批酷吏為他剪除異己,形成了一手遮天,獨斷專行的局面。在這種局勢下,像王維這樣的正人君子自然痛苦不堪。然而,既要生存又不愿同流合污,這必然造成身心的煎熬、靈肉的分離。在這種痛苦與煎熬中,佛教禪宗救贖了王維。
佛教哲學的核心思想,是認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虛幻不實(“空”)。人的種種煩惱與對外物的執著即“緣”有關,因而,佛教堅定地把自己思考的重心轉到了精神活動本身,以為這才是煩惱真正的“因”。佛教的思考方式是這樣的:一方面,看不到外物的因緣和合性質而執著于外物,會引起煩惱,這是對煩惱根源的一種認識;另一方面,若是把這一思考一直進行下去,念念不忘,則這一認識本身就成了外物,對它產生了執著,也是不可取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佛教的煩惱并非必須要有一個客觀的對象來引起它,心理活動本身就可以構成新的心理活動的對象,從而是無窮的煩惱的根源。也許正因為如此,佛教又把煩惱稱為惑。煩惱指生理、心理兩方面諸生命活動的執著、迷亂的狀態,是一種心理現象。佛教以貪、嗔、癡為煩惱的根本,稱為三毒。貪欲、嗔恚和愚癡三毒就像三把火,燃燒著人的身心。對此,佛教禪宗以明心見性提出了自己的救贖方法。
中國佛教雖然流傳廣泛、宗派林立,但隋唐之后,人們常把禪宗作為中國佛教的代名詞。而禪宗又分南北二宗,王維應是吸收各家之長。
在中國的哲學中,禪宗是一種追求自我拯救或解脫的宗教,它最關心也最重視人的靈魂解脫。“自心是佛”是他樹立的一面,超脫世俗煩惱而成佛是它破除的一面。因而鈴木大拙說:“從本質上看,禪是一種見性之法,并為我們指出掙脫桎拮走向自由的道路。”
禪宗以無相,無住,無念為宗。“我此法門,從上已來,頓漸皆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慧能“無相為體”之“相”意即現象,是時空中的具體存在。之“體”意即“諸法實相”之“實相”,即真如之體。相在數量上是無窮的,林林總總,構成了眾生生死輪回的現象世界。因為相切實地關聯著人的現世生活,人們往往就把它們看得極為重要,對它們生起計較之心、執著之意,稱為取相或著相。所謂無相就是要求眾生無須執著于現象,只把它們看做因緣和合的結果,本來就是空的。任何對相的執著,都使人陷于無盡的煩惱,使人不可能保有自性的清凈,獲得最親切的人生經驗。因此,“無相為體”。
“無念”的提出,是針對人因執著于念而生起的邪見妄念,“無念”就是不起雜念,保持正念。他的核心思想是“自性起念”。即在真如上起念,在真如上起念就是不執著。這樣,人心也就不會起煩惱了。
而作為人的心理活動的念,它的本性是變化不定的,因此它必須無住。住是什么?住是指人停頓、持續于某一念而不可解脫,即執著。“無住者,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續,無有斷絕;若一念斷絕,法身即離色身。念念時中,于一切法上無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縛;于一切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住為本。”“無住”就是“于一切法上無住”,既不執著于一切固定的見解和特定的心理定勢。歸根結底,佛教講求的無相,無住,無念就是對物質、對精神都不能執著。否則就會心生煩惱,就會使人的生存狀況惡化。
佛教對人生的看法及救贖對屢遭挫折的王維頗有啟發。
佛教的世界觀如此契合王維的現實,佛教的救世方法無疑會對王維有重要影響。李白、杜甫或以不違本心、或以“獨善其身”的思想掛冠而去。王維則希求在佛教的思想里達到真如。佛教的無相,無住,無念就是對物質、對精神的需求都不能執著,這也是佛教的核心。王維后來與李林甫、楊國忠同朝聽命,自然不能執著,正因如此,作為一個安分守己的人,他才能在險惡的政治環境中安身立命,一方面周旋于世俗,一方面于山水中愉情悅性,過著亦官亦隱的生活,雖不發達,但已屬不易。在政事之余參禪悟道、尋求山水田園之樂,主觀上使自己于身心相離中求得身心的統一。在客觀上,這也是遠禍避害的重要手段,他的傾心事佛也使他不再成為政壇上的對手,從而遠離政治斗爭的核心,求得心靈的澄澈與自由。又以澄澈的心靈去體悟自然,從而創作了大量杰出的詩畫作品。這其中佛教禪宗的影響是功不可沒的。于此,我們可以真切感受到佛教對王維的救贖。正如鈴木大拙所說:“禪本質上是洞察人生命本性的藝術,他指出從奴役到自由的道路……可以說,禪把蓄積于我們每個人身上的所有能量完全而自然地釋放出來,這些能量在通常環境中受到壓抑和扭曲,以致找不到適當的活動渠道……因此,禪的目標乃是使我們免于瘋狂或畸形。這就是我所說的自由,即把所有蘊藏在我們心中的創造性與仁慈的沖動都自由發揮出來。”
然而安史亂后,王維更是寄情于佛門。《舊唐書》記王維晚年“齋中無所有,唯茶鐺、藥臼、經案、繩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這與他的《嘆白發》詩:“宿昔朱顏成暮齒,須臾白發變垂髫。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可知王維最后幾年,因受偽職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害,雖尸位素餐,掙扎為官,而實已了無生趣的情形。從他的奏疏中,我們也分明感到,佛門似乎并未使他真正得到救贖。如他在《謝除太子中允表》中寫到:“……臣聞食君之祿,死君之難。當逆胡干紀,上皇出宮,臣進不得從行,退不能自殺,情雖可查,罪不容誅……伏謁明主,豈不自愧于心;仰廁群臣,亦復何施其面?據天內省,無地自容。”其《責躬薦弟表》亦深切表達了生不如死的負罪心理,“臣維稽首言:久竊天官,每慚尸素。頃又沒于賊,不能殺生。負國偷生,以至今日……非敢議論他人,竊以兄弟自比……臣即陷在賊中,茍且延命,臣忠不如弟……外愧妨賢,內慚比義,痛心疾首,以日為年……”其自責之深令人不忍卒讀。其痛苦之深似無以銷彌。
“安史亂后”,王維也不再有山水田園佳作,原因何在?因為此時他的內心充滿了慚愧與對肅宗皇帝寬宥的感恩戴德。越是慚愧,就越是感恩;而越是感恩,就越覺慚愧。加之王維本來就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所以此心難安。禪宗認為求法的目的就是求“心安”,禪宗典籍里,二祖見初祖時最意味深長的一句話就是:“我心未寧,乞師與安。”而短時間內,王維難以克服慚愧之念,是帶著深沉的慚愧之心而參禪,其本質是強烈的想通過更加殷勤的侍佛來“安心”。此時的殷勤侍佛正是他心亂如麻的體現與必然選擇。他的精神已背負了“不忠”的沉重十字架。這個包袱,短時間內是難以卸掉的。可見人生最后的四、五年,王維盡力逃向空門,但短時間內,并未真正得到救贖。
綜上所述,佛教在王維亦官亦隱的生涯中確實起到了救贖的作用,佛教為其提供了這種生活范式的依據,使其身心于相離中得到統一,心靈于山水、佛理中得以回歸。而安史亂后的四五年,王維雖盡力逃向空門,但其心靈并未真正逃離煎熬。
責任編輯 何 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