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春秋》稱“鄭伯克段于鄢”,《左傳》解釋說是在譴責鄭莊公沒有盡到作為兄長的責任,甚至是故意養成母弟共叔段的罪惡,從而達到驅逐共叔段的目的,從道德上做了一個評價,但并沒有揭示出莊公如此作為的背景及根本原因之所在。通過研究發現,春秋初年母氏(母親及其家族)作為一股重要的政治力量,關系到國君之住的穩定與否,影響力非常之大。鄭莊公所面對的母氏勢力尤其強大,他對共叔段所采取的斗爭策略是在與母氏力量的對抗過程之中逐漸形成的,反映了春秋初年政治斗爭的態勢,而《左傳》的批評也是建立在此基礎之上的。
關鍵詞:春秋 左傳 鄭莊公 母氏 策略 批評
中圖分類號:K2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0)04-112-116
鄭莊公為春秋初期著名政治家、軍事家,于齊桓公前首霸中原,雖天子亦為之屈,此為治史者所共知。然其一生功業彪炳,卻因與同母弟共叔段交惡而受到后世的詬病,《春秋》日“鄭伯克段于鄢”,“三傳”的解釋都認為是在譏刺莊公。筆者檢讀相關文獻發現,莊公與共叔段之事乃大有發覆之處,不得不為之一說。比較而言,《公羊傳》、《谷梁傳》不載史實,唯有議論,且論調滑稽無趣,固不足論。《左傳》敘述翔實,立論可謂有據而又中肯,故采《左傳》為底本,撰成《<左傳>“鄭伯克段于鄢”章闡微》,以就教于學界。
需要說明的是,本文并非翻案文章,僅就“鄭伯克段于鄢”所涉及到的重要史實做一披露,從而使我們能夠清晰地了解事件的本來面目,以及《左傳》對莊公批評的由來。
一、問題之提出
莊公與共叔段交惡之緣起,《公羊傳》、《谷梁傳》未載,《左傳》敘述最為清楚:
初,鄭武公娶于申,日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日“寤生”,遂惡之。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于武公,公弗許。
莊公與共叔段為一母同胞,莊公生時難產,母親武姜由此討厭他而喜歡弟弟共叔段,武姜多次要求莊公之父廢除嫡長子寤生(莊公)而立共叔段為嗣,被武公拒絕。武公去世莊公即位,武姜立共叔段之心并未泯滅,反而變為支持共叔段謀反,最終釀成兄弟相殘之慘禍,莊公于鄢地擊敗共叔段,共叔段出逃他國。
《春秋·隱公元年》敘及此事,只有一句話:“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左傳》解釋其“春秋筆法”曰:
書曰:“鄭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日克;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不言出奔,難之也。
“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不言出奔,難之也”,楊伯峻先生的翻譯是:把莊公稱為“鄭伯”是譏刺他沒有盡教誨之責;《春秋》這樣記載就表明了莊公的本來的意思。不說“出奔”,因為史官下筆有困難。那么莊公的本來意思是什么呢?南宋呂祖謙在《東萊博議》(卷一)《鄭莊公公叔段》一文中直接稱:“(莊公)導之(共叔段)以逆而反誅其逆,教之以叛而反討其叛,莊公之用心亦險矣”。簡言之,莊公有意縱容共叔段為惡,使其成為眾矢之的,從而達到驅逐的目的。
據《左傳》記載,莊公的縱容體現在三個地方:第一,共叔段分封到京地之后,修建城墻違反制度,“今京不度”,莊公不加制止;第二,共叔段命令鄭國西部、北部邊境地區既聽莊公的命令,又聽自己的命令,“大叔命西鄙、北鄙貳于己”,造成兩個國君的事實,莊公不為所動;第三,共叔段索性將兩地掠為己有,并擴張到廩延,“大叔又收貳以為己邑,至于廩延”,正面分庭抗禮,莊公聽之任之。不久共叔段起兵“將襲鄭”,莊公迅速將其平定,鄭國歸于統一。
然而考之史實,面對共叔段的一系列行為,莊公的退讓乃是尋求自保,而并非初衷即是養成共叔段之惡。《左傳》敘述此事時已經交代得非常清楚:
祭仲曰:“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將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對曰:“姜氏何厭之有?不如早為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起初莊公對于共叔段的“縱容”,根本原因在于對母親武姜的畏懼,因為武姜是共叔段的支持者,所以稱“姜氏欲之,焉辟害?”楊伯峻先生的翻譯是:姜氏要這樣,哪里能避免禍害呢?直稱母親為“姜氏”已經明白表達出了自己的不滿,但其苦衷卻是無法違背武姜的意愿,且擔心為武姜所害。或許認為僅是莊公的托辭,但結合春秋初年的政治斗爭現實,以及武姜所具備的影響力,我們有足夠的理由證明莊公所言非虛。這就需要我們了解兩方面的問題:第一,春秋初年母氏力量對君位的影響;第二,武姜家族申國在春秋初年的地位。
二、春秋初年母氏對君位的干預及其影響
春秋時期實行貴族婚姻等級制度,一般而言,國君所娶正妻則必為他國國君之女,妾室或為他國國君之女,至少為他國貴族,其目的是以婚姻結成同盟,鞏固雙方的勢力。因此我們不難想見,每一位與國君通婚的貴族婦女背后是有自己的整個家族作為支撐的。她們在作為妻妾的身份之外還有一重母親的身份,母親本人以及其家族的力量又是與其所產之子能否成為國君、君位是否穩固聯系在一起的,這是她們的核心價值所在,我們可以將這股力量稱作“母氏力量”,在各國政治中影響極大。
《左傳·莊公二十二年》記載:
陳厲公,蔡出也,故蔡人殺五父而立之。
杜預注稱:“姊妹之子日出”,五父為陳國國君陳陀。陳桓公去世,五父即位。陳厲公本是桓公之弟,但其母為蔡國國君之姊妹,于是蔡國人殺掉五父擁立他為國君。厲公得立為君,完全來源于其母親家族蔡國的支持。
《桓公十一年》:
夏,鄭莊公卒。初,祭封人仲足有寵于莊公,莊公使為卿。為公娶鄧曼,生昭公,故祭仲立之。宋雍氏女于鄭莊公,日雍姑,生厲公。雍氏宗有寵于宋莊公,故誘祭仲而執之,日:“不立突,將死。”亦執厲公而求賂焉。祭仲與宋人盟,以厲公歸而立之。秋九月丁亥,昭公奔衛。已亥,厲公立。
此事發生在鄭莊公的兩個兒子太子忽(即昭公)、公子突(即厲公)之間。莊公去世,太子忽即位,然而不久卻為公子突的母親家族力量驅逐而外逃。公子突的母親是宋國貴族雍氏女,雍氏為宋國國君所寵幸,所以借助宋國的力量把祭仲抓住,逼迫他支持公子突。祭仲迫于求生,不得不接受宋人的條件而立公子突為國君,是為厲公。鄭昭公失去君位,實是由于厲公得到了母氏力量的支持。
《史記·齊太公世家》載:
初,襄公之醉殺魯桓公,通其夫人,殺誅數不當,淫於婦人,數欺大臣,群弟恐禍及,故次弟糾奔魯。其母魯女也。管仲、召忽傅之。次弟小白奔莒,鮑叔傅之。小白母,衛女也,有寵於釐公。小白自少好善大夫高俁。及雍林人殺無知,議立君,高、國先陰召小白於莒。魯聞無知死,亦發兵送公子糾,而使管仲別將兵遮莒道,射中小白帶鉤。小白詳死,管仲使人馳報魯。魯送糾者行益遲,六日至齊,則小白已入,高傒立之,是為桓公。
此事在《左傳》魯莊公八年、九年傳中有相同記載。齊國內亂,國君被殺,逃難在外的公子糾與公子小白回國爭位,由于公子糾之母“魯女也”,于是“(魯莊)公伐齊”、“發兵送公子糾,而使管仲別將兵遮莒道,射中小白帶鉤”,公子小白未被射中而先于公子糾回國即位,是為桓公。魯國進攻齊國,戰于乾時(魯莊公九年),魯國敗;莊公十年,齊桓公攻打魯國以復仇,爆發史上著名的長勺之戰,卻以齊國失敗而告終,至此齊魯之爭方才告一段落。齊桓公與公子糾的爭奪,演變成為了與公子糾母氏力量即魯國的斗爭,雖然魯國沒有達到尊立公子糾的目的,但也體現了母氏力量在君位斗爭中的分量。
當然,或有讀者產生疑問,鄭莊公為武姜親生之子,恐怕母氏不會危及他的地位。但事實并非如此,《左傳·桓公三年》載:
芮伯萬之母芮姜惡芮伯之多寵人也,故逐之,出居于魏。
芮伯“多寵人,’即淫亂好色,引起他母親“芮姜”的不滿,最終將他逐出芮國,不僅失去君位,而且還得流浪在外。
從芮伯被逐一事來看,由于得不到母親的喜愛,反而失去了君位,親生母親及其母氏力量可以幫助自己所產之子奪取、穩固君位,亦會威脅他的地位。而就武姜討厭莊公的情形來看,“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于武公,公弗許”,武姜亦可威脅莊公的君位。
但是母氏力量亦有強弱,若鄭太子忽之母(鄧曼)為鄧國人,公子小白之母為衛國人(“小白母,衛女也”),當太子忽為他人所逐、公子小白避居莒國之時,鄧、衛兩國并未予以支持,其原因在于,鄧國之于宋國(公子突母氏之力量)、衛國之于魯國(公子糾母氏之力量)均為弱國。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鄭莊公之母為申國之女,此時的申國卻在政治與軍事上都堪稱強國,若母親武姜明確推翻莊公,恐怕莊公亦有君位不保的危險存在,所以在莊公即位之后未敢與武姜發生正面沖突,“姜氏欲之,焉辟害”,他畏懼武姜,實質乃是畏懼武姜背后的家族力量,而武姜的家族則是西周中期以來直至春秋初年地位十分顯赫的申國。
三、申國在春秋初年的地位與影響
《左傳·隱公元年》及《史記·鄭世家》關于武姜的記載稱:
初,鄭武公娶于申,日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左傳》)
武公十年,娶申侯女為夫人,日武姜。生太子寤生,生之難,及生,夫人弗愛。後生少子叔段,段生易,夫人愛之。(《史記》)
鄭武公為鄭國第二代國君,即位十年后娶申侯之女,申侯即申國國君。鄭國第一代國君為鄭桓公,《史記·鄭世家》記載“犬戎殺幽王於驪山下,并殺桓公”,武公即位的時間當與周平王(幽王子)同年,所以“武公十年”娶申侯之女在周平王十年前后。申國于西周末、春秋初,是以一個強國的面貌而出現的。
《史記·周本紀》記載:
四十六年,宣王崩,子幽王宮涅立。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三年,幽王嬖愛褒姒。褒姒生子伯服,幽王欲廢太子。太子母申侯女,而為后。后幽王得褒姒,愛之,欲廢申后,并去太子宜臼,以褒姒為后,以伯服為太子。……竟廢申后及太子,以褒姒為后,伯服為太子。……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萬方,故不笑。幽王為烽燧大鼓,有寇至則舉烽火。諸侯悉至,至而無寇,褒姒乃大笑。幽王說之,為數舉烽火。其后不信,諸侯益亦不至。……幽王以虢石父為卿,用事,國人皆怨。石父為人佞巧善諛好利,王用之。又廢申后,去太子也。申侯怒,與繒、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舉烽火徵兵,兵莫至。遂殺幽王驪山下,虜褒姒,盡取周賂而去。於是諸侯乃即申侯而共立故幽王太子宜臼,是為平王,以奉周祀。
此時亦有一“申侯女”,即申國國君之女,為周幽王王后(前后兩申侯是否為一人已不可考,但同出一國是沒有疑問的,孔穎達于《左傳正義》中考之甚明)。周幽王寵愛褒姒,廢掉王后申侯之女以及申侯之女所生太子宜臼,申侯一怒之下,便與繒國、西夷犬戎合兵一處,殺了幽王,重新擁戴宜臼即位,即是周平王,申國力量之強大可見一斑。申侯不惜聯合力量攻殺天子而保衛自己的外孫,實際上恰是對我們前文第二部分的回應,無論天子還是諸侯,母氏力量的影響是無處不在的。周幽王被殺,平王得立,其根本原因在于申國力量的強大。申國力量之所以如此強大,《詩經·大雅·崧高》已明言之:
崧高維岳,駿極于天。維岳降神,生甫及申。維申及甫,維周之翰。四國于蕃,四方于宣。
亶亶申伯,王纘之事。于邑于謝,南國是式。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登是南邦,世執其功。
王命申伯,式是南邦。因是謝人,以作爾庸。王命召伯,徹申伯土田。王命傅御,遷其私人。
申伯之功,召伯是營。有俶其城,寢廟既成。既成藐藐,王錫申伯。四牡蹯蹯,鉤膺濯濯。
王遣申伯,路車乘馬。我圖爾居,莫如南土。錫爾介圭,以作爾寶。往近王舅,南土是保。
申伯信邁,王餞于郿。申伯還南,謝于誠歸。王命召伯,徹申伯土疆。以峙其粻,式遄其行。
申伯番番,既入于謝。徒御嘩啴。周邦咸喜,戎有良翰。不顯申伯,王之元舅,文武是憲。
申伯之德,柔惠且直。揉此萬邦,聞于四國。吉甫作誦,其詩孔碩。其風肆好,以贈申伯。
《毛詩序》稱:“《崧高》,尹吉甫美宣王也。”(筆者按:即使此詩非作于宣王時,但就其所展示的場景而言,必是反映西周時史實,東周勢衰絕無此強大之國力。)從《崧高》一詩的內容來看,此時的申侯為周宣王的舅舅(王之元舅),周宣王讓申國遷移到謝地(于邑于謝),命令他管理南方諸侯(南國是式),世世代代享有他的特權(登是南邦,世執其功),并為他劃定疆界,賜給他大量寶器,最后由吉甫寫下這首詩送給他。簡言之,任命申侯為周王朝南方之方伯,管理南方疆域,世代享此特權,這是軍事實力的保證。不僅如此,既然周宣王的舅舅為申侯,則申侯之姊妹必然嫁給周厲王為王后;而周幽王第一任王后亦為申國國君之女,說明周王室與申國在厲王、幽王兩朝聯姻,充分說明了申國為王室所寵信,政治地位極高。
正是因為申國為周王朝南方之方伯、又與王室兩世通婚,所以申國不僅軍事力量強大,在政治上也極具號召力,這也是周幽王太子宜臼廢掉之后,申侯能夠殺掉幽王擁立他的原因,“諸侯乃即申侯而共立故幽王太子宜臼,是為平王”,“諸侯乃即申侯”表明諸侯們對申侯行為的贊成,并未對其弒君的行為做出譴責,這是需要軍事與政治兩面來保障的。總而言之,就軍事、政治上的影響力而言,申國于西周末、春秋初儼然為一強國。
鄭武公娶申侯女的時間在周平王十年前后,及至莊公即位,時間相去未遠,申國國勢自應仍然強盛。在西周后期、春秋初年,申國力量十分強盛,作為當時周天子倚靠的南方大國,足以為武姜推翻莊公提供支持,且申侯攻殺周幽王的史實對于莊公而言猶如一部當代史,不能不讓他感到恐懼。這才是鄭莊公即位伊始不敢與武姜對抗的根本原因。
四、22年對峙與“謂之鄭志”的解讀
行文至此,讀者不禁產生疑問,既然武姜及其家族力量如此強大,何以沒有在共叔段起兵之時予以支持。對于這個問題的回答,是與對“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的解讀聯系在一起的。莊公及共叔段的斗爭,《左傳·隱公元年》論及此事,先列結論,再敘經過,似乎只是數年之間發生的事情。《史記·鄭世家》記載:
莊公元年,封弟段於京,號太叔。……二十二年,段果襲鄭,武姜為內應。
事實上,鄭莊公與共叔段的對峙經歷了22年的時間,可謂曠日持久。正如前文所述,申國何以一直未介入?筆者以為主要有兩條原因。
第一,莊公為嫡長子,無大過,武姜作為親生母親,也未必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頂著“不慈”的罵名而去廢除他。周王朝建立之后建立了嚴格的嫡長子繼承制度,《公羊傳·隱公元年》稱:“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這是當時為統治者階層接受的現實。且申國之所以敢在數十年前攻殺周幽王,幽王廢掉申后及太子宜臼是導火索,而背景卻是寵幸褒姒而失德,如上文所引:
幽王以虢石父為卿,用事,國人皆怨。石父為人佞巧善諛好利,王用之。又廢申后,去太子也。申侯怒,與繒、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舉烽火徵兵,兵莫至。遂殺幽王驪山下,虜褒姒,盡取周賂而去。
申侯一怒之下聯合外部力量攻殺幽王還有一個大前提即是幽王任用非人,導致“國人皆怨”,周天子已經失去民心,所以攻殺他不會有大的阻力。此事可以參照周厲王被驅逐之事,周厲王“好利,近榮夷公。……以榮公為卿士,用事。王行暴虐侈傲,國人謗王。……三年,乃相與畔,襲厲王。厲王出奔於彘。”即使申侯不攻殺周天子,其下場恐怕亦與厲王相類。而對鄭莊公而言,并沒有關于他失德的記載。
第二,22年的對峙,莊公已經逐步積累了自己在政治、軍事上的力量,武姜及申國亦不敢小視之。比照《左傳》、《史記》等書我們已經看到,隱公元年擊敗共叔段之后,莊公即開始了爭霸中原的進程,隱公二年與齊侯盟于石門、三年周鄭交質、六年侵陳、九年伐宋、十年會盟、十一年侵許敗息(見《左傳·隱公》),桓公五年射傷并擊敗周桓王、十年聯合齊衛等國進攻魯國,最終讓齊、魯、宋及周天子屈服,多次打退北方狄人的進攻(見《左傳·桓公》),直至魯桓公十一年去世,鄭莊公在中原的霸業達到頂峰,充分說明莊公在22年的時間內已經積累了巨大的力量。在魯隱公即位前的22年時間里,莊公面對母氏的欺壓,一方面盡量滿足,一方面必然是逐漸培植自己的力量,并大力發展國力,不僅為他驅逐共叔段奠定了基礎,也為日后爭霸中原提供了力量支持。所以22年的對峙中,莊公在不斷積蓄力量,且已十分壯大。
正因為有基于此兩點,“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的批評也可以成立了。莊公力量逐步壯大,母氏力量并未敢輕易消滅他,但同時莊公亦未敢主動消滅共叔段。原因在于,申國畢竟是強國,莊公即位的27年前,為了保衛平王而殺掉周幽王(周平王登基27年后莊公即位),作為天下共主的周天子尚且被申國殺死,莊公即使力量正在壯大,但也心存懼怕,不敢貿然剪除武姜及共叔段的勢力,于是造成了莊公與母氏力量的平衡,母氏不能違背嫡長子制度進攻力量逐漸強大的莊公,莊公也不敢輕易消滅西周后期以來作為南方方伯且與天子兩世通婚的申國。對峙中的平衡,保持了22年之久,打破這一平衡,莊公最終取得勝利的因素則是共叔段失德。
在此期間,武姜及共叔段的所有行為,只要未危及自己的存亡,則一概不予理會。他所能做的唯有通過自己的退讓暴露武姜及共叔段的惡行,從而贏得輿論的支持,實際上主要是贏得貴族們的支持。最終莊公“多行不義,必自斃”的預言得到了驗證,輿論倒向莊公,“京叛大叔段”,共叔段的惡行激起封地貴族的反叛,莊公借此機會平息了叛亂,贏得了與武姜、共叔段斗爭的勝利。想必申國基于前文兩點及共叔段失德為人所叛,亦無干涉之必要了。
莊公在22年的對峙中,極度忍讓,最為鮮明的一段是: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于己。公子呂曰:“國不堪貳,君將若之何?欲與大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公曰:“無庸,將自及。”大叔又收貳以為己邑,至于廩延。子封曰:“可矣,厚將得眾。”公曰:“不義不暱,厚將崩。”
共叔段先是讓西部、北部邊境的區域在服從莊公統治的同時也聽從自己的命令,最后干脆直接收做自己的封邑(“收貳以為己邑”),如公子呂所言“國不堪貳”,國家不能忍受服從兩面聽命的狀況,直白地講就是一個國家不能有兩個國君,否則只會大亂,莊公不為所動,讓一個國家兩個君主的事實保持下去。不能不說,莊公既是在保護自己,也是要將共叔段的反叛之心公之于眾,為自己贏得民心。
綜觀莊公與共叔段一事,莊公即位,處于母氏力量威脅之中,“姜氏欲之,焉避害”,但求自保,無能作為;在隨后的二十二年中,有意縱容共叔段為惡,以打破與母氏力量對抗中的平衡,尋找有利機遇;最終,共叔段失德,民心所向,莊公贏得勝利。所以,《左傳》批評共叔段的失敗“謂之鄭志”也是有道理的,但前提則是對春秋初年母氏力量及其對政治影響這一背景的理解。
責任編輯 林建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