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文獻(xiàn)中的“紙贖”和“紙贖銀”

內(nèi)容提要：現(xiàn)有著作對明清文獻(xiàn)中常見的法律術(shù)語“紙贖”和“紙贖銀”的解釋多有不妥，這兩個詞語既與商人抵押借款無關(guān)，也不是一般用來贖罪的罰金，而是訴訟費的名稱，后來成為官吏科斂的一個名目。

關(guān)鍵詞：明清文獻(xiàn) 紙贖 訴訟費

中圖分類號：K248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0)04－46－48

明清歷史文獻(xiàn)和小說中常見“紙贖”一詞，《明史》第二二四卷：“山西連歲荒，賴社倉獲濟，(宋)緟請推行天下，以紙贖為糴本，不足則勸富人，或令民輸粟給冠帶。”明代馮夢龍《壽寧待志》卷上：“一本空簿，遞相傳受，按紙上分毫俱存，欲征完玄虛無日。蓋離任時未征之紙贖，即在任時難征之紙贖也。錢糧欠久尚不易追，況使后任代追前任數(shù)年以前之冷贖，有是理乎?”同時，還有“紙贖銀”的說法，明代海瑞的《革募兵疏》：“夫平時無養(yǎng)兵之用，則一時所費犒賞行糧，無多事也。倉谷可給，紙贖銀可支。”小說《醒世姻緣傳》第七十九回：“再說小珍珠的老子姓韓名蘆，是東城兵馬司的掛搭皂隸……韓蘆侵使了兵馬的紙贖銀子，追比得緊，只得賣了女兒賠補。”

“紙贖”和“紙贖銀”應(yīng)該與銀錢有關(guān)，但是究竟何義，僅看上舉用例卻不能明了。翻閱王鎂的《型世言評注》，第十八回中：“(李實甫)準(zhǔn)理詞訟，除上司的定罪，其余自準(zhǔn)的，愿和便與和，并不罰谷要紙。情輕的竟自趕散；勢豪強梗的，雖有分上，必不肯聽……”評注曰：“紙：下文稱‘紙贖’，又名‘紙贖銀’，商人以產(chǎn)業(yè)或券契抵押，請借官項，到期備銀取贖。”同回還有“紙贖銀”的用例：“可憐庫中既無紙贖，又無兌頭，止得些俸糧柴薪馬丁銀兩未支，不過百兩，將來備辦棺木衣衾，并合衙孝衣。”

那么，“紙贖”、“紙贖銀”相同，也稱“紙”。后來筆者又發(fā)現(xiàn)，《型世言評注》是引用日本內(nèi)藤乾吉校理《六部成語注解》一書的解釋，此書也說：“紙贖銀：商人以產(chǎn)業(yè)券紙押抵請借官項，屆期備銀取贖。”而且查到馬建石等主編的《大清律例通考校注》之《淹禁律文》的按語后面也釋為：“商人以產(chǎn)業(yè)券紙押抵請借官項，屆期備銀取贖，稱為紙贖。”《大清律例》是清代的法律條文，連此處的解釋都認(rèn)為“紙贖”與商人向官府抵押貸款有關(guān)，這似乎確定無疑就是“紙贖(銀)”的意義了。

但是《型世言》中所寫的“要紙”明明是與審理案件有關(guān)而與商人無干，而且“要紙”在《型世言》中又作“罰紙”，第九回：“第二是遇不好的官府，坐在堂上，只曉得罰谷罰紙、火耗兌頭，縣中水旱也不曉得踏勘申報，就申報時，也只憑書吏，胡亂應(yīng)個故事。”“罰谷罰紙”和“罰谷要紙”在書中同時使用，“罰紙”就是“要紙”，也與“紙贖”“紙贖銀”有關(guān)了。這樣，前面幾本書的解釋就更值得推敲了。

據(jù)檢索，用“要紙”表達(dá)要“紙贖”的用例，在明清文獻(xiàn)中只找到《型世言》中的這一例，但是，“罰紙”表示要“紙贖”的例子卻不勝枚舉。

《醒世姻緣傳》第十二回：“他又不論甚么‘二六’‘三八’的告期，也不避什么準(zhǔn)多準(zhǔn)少的小節(jié)，有狀就準(zhǔn)，準(zhǔn)了就在原狀上批了，交付原告自拘，也不掛號比件……隨到隨審。該勸解的，用言語與他們剖斷一番；有十分理屈的，酌量打他幾下，又不問罪，又不罰紙，當(dāng)時趕了出去。”此段是說官吏處罰違法者時只“酌量打他幾下，又不問罪，又不罰紙”。《醒世姻緣傳》第十三回：“計都痛女不甘，遂將氏設(shè)計謀害情由，告赴本縣。有已故胡知縣票差在官快手伍圣道、邵強仁拘拿。伍圣道、邵強仁俱不合向晁源索銀二百兩，分受人己，賣放不令氏出官，止將晁源等一干原、被、干證，俱罰紙、谷、銀兩不等，發(fā)落訖。”官府對原告、被告、證人的處理都是“罰紙、谷、銀兩不等”。再如其他文獻(xiàn)，海瑞文集中記縣令的收入來源，其中有：“起送農(nóng)民罰紙二刀，納銀五錢；本府罰紙二刀，納銀八錢；吏撥缺罰紙四刀，納銀一兩六錢。”交“罰紙”的有“農(nóng)民”“小吏”，其中“吏撥缺罰紙”是為謀小吏缺而自愿上交的“罰紙”。清代李漁的《資治新書》第十三卷：“蓋告狀打官司極是不好的事，一到縣中，即寫狀一事就用錢起……官審之后，還要問罪打板子，罰紙、罰谷、罰硝磺、罰修城、罰修學(xué)、罰修公署，許多名色都要銀子上納，官司豈是容易打的。”這是勸告百姓不要輕易地去打官司。以上所引都是和百姓打官司有關(guān)，均不見有商人用券契向官府抵押借款的信息。

此外，小說中還記載了“罰紙”如何折算成銀錢的，如《醒世姻緣傳》第十一回：“大尹又接道：‘計都、計巴拉都免打，也免問罪，每人量罰大紙四刀。’看官聽說。甚么叫是大紙?是那花紅毛邊紙的名色。雖是罰紙，卻是折銀。做成了舊規(guī)，每刀卻是折銀六兩。計老、計巴拉爺兒兩個，六八四十八，共該上納四十八兩銀子，庫里加二五秤收，又得十兩往外。’”這些百姓不僅要按照定制交納“紙贖”，而且還要“加二五”，即加百分之二十五多交。

在筆者檢索的資料中，所謂“罰紙”事宜件件都與百姓打官司訴訟有關(guān)，“罰紙”應(yīng)該是“罰款”，那么，所謂的“紙贖”也就是“罰金”了。故陳崇仁等選注《中國話本小說精典·醉醒石》，就把“紙贖”注釋為：“封建時代地方官斷案往往讓人犯納紙贖罪，實際上是讓人犯折銀繳納，以中飽私囊。”

以財物、勞役或官爵來折抵刑罰的“贖刑”在明代使用很廣泛，方式很多，據(jù)劉科進《明代贖刑制度的司法特點及其局限性》一文(西南大學(xué)碩士論文，2007年)研究，明代的贖刑既有需罪犯服役的“罰役”，還有必須交納一定數(shù)量財物抵罪的“納贖”，其中“納贖”有“納銅”“納鈔、錢”“折銀”“納米、谷、豆”“納馬”等。但“罰紙”卻不是屬于交納財物贖罪的“贖刑”范疇。因為只有被判有罪的人才需要納財物來贖罪，而打官司者未必都是有罪之人，而上引例證中無論原告、被告，甚至是證人都要被“罰紙”，可見“紙贖”不同于“納谷”等處罰，不是用來贖罪的。

“紙贖”應(yīng)該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的訴訟費，因為只有訴訟費才需要雙方共同交納，至于向證人收取訴訟費，那是屬于擴大范圍而然。

交納紙張費用充當(dāng)訴訟費在明代被稱為“紙費”，《中國法制通史》第七卷：“明朝的訴訟費用又稱為紙費。洪武二十七年定，免予納紙費的罪囚有逃軍、逃囚、抄家發(fā)配者以及搶劫的強盜……除此之外，‘其余官吏軍民人等，俱各辦納紙禮一份’。收納紙費的目的一是在經(jīng)濟上加以約束，防止濫訴，二是借以補充政府財政開支。”征收“紙費”開始于京城的司法部門，“正統(tǒng)年間，戶部提出所轄府州縣所軍民詞訟數(shù)多，供應(yīng)需用紙張，請求照在京法司罪囚納紙事例，‘向罪囚減半追收紙札應(yīng)用’，得到欽準(zhǔn)施行。”除了特殊情況，凡是參與訴訟的都要交納“紙札”，這就是向所有打官司者收“紙贖”的最早規(guī)定。黃仁宇的《十六世紀(jì)明代中國財政與稅收》也談及明代收紙費的制度：“在帝國早期確立的做法是政府機構(gòu)的紙筆費用由案件當(dāng)事人來提供。到16世紀(jì)，紙筆實際上是源于其他渠道，但是向罪犯、原告、被告征收的這筆費用并沒有完全停止。”明代中期就該停止征收的費用，在統(tǒng)治者的默許和官吏的貪欲下，成了一直延續(xù)到清代的常例，打官司的人，無論原告、被告，甚至是證人都要被征收，這筆錢有“防止濫訴”的懲戒作用，之所以稱為“紙贖”，是因為常和“納谷”“納豆”等贖刑的處罰放在一起執(zhí)行，被誤為是用來“贖罪”的。劉科進的文章中也認(rèn)為“納紙”不屬于納贖：“納紙交納的是訴訟過程當(dāng)中的訴訟費用，而非贖罪物，屬于訴訟制度的范疇。收納囚紙的作用主要是從經(jīng)濟上加以約束，防止濫訴……而且納紙一般是規(guī)定在審訊前，將罪囚解送大理寺審錄時，‘令家屬將紙照例收買送官’，官方‘驗無破壞，即與收受’，而不是像納贖一樣在定罪量刑后交納。無論從納紙的本意與納紙的程序上看，納紙都有別于贖罪的納贖，故納紙不能被看作是一種納贖方式。”當(dāng)然，規(guī)定是規(guī)定，很多訴訟人未能按時“納紙”，被官府追索，如前舉馮夢龍《壽寧待志》例。

當(dāng)然，也有官吏自身廉潔，或者為了顯示公正廉潔，不收紙贖的(本不該收的)，也有特發(fā)諭令嚴(yán)禁多收“紙贖”的，明代顏俊彥《盟水齋存牘》就有一則《禁收紙贖勒索》令：“紙贖勒索之弊端，本廳屢示嚴(yán)禁……完納紙贖到庫，照常平收，不許分毫加重，已經(jīng)本廳給示，再行曉諭。今后如有差役通同庫吏需索勒加，許即纏稟，重責(zé)五十板，問罪革役不恕。”其實這樣的諭令往往是官樣文章，多收“紙贖”往往是常態(tài)。因為罰的“紙”可由主管官吏自由支配，如明項喬的《項喬集》下之卷八：“初，理刑于廬，與予同官，清廉正直，后升南道長，出守韶，潔己愛民，節(jié)財省事，將三年而卒于任。凡任中所自問紙贖銀不下數(shù)千，皆入庫簿，不歸私橐，至今無以為家。”“紙贖銀”沒有歸入私囊，以示此官的清廉。還有一些官吏，在公費不足以支付公務(wù)開支時，也用“紙贖”支付。如明代史可法在崇禎十二年寫給八弟的信中言：“兄巡撫年余，僅有四百三十金公費，七百金紙贖，而歲用幾至二千金，其不足者，皆於別項代支，尚無償補之法。近因敵犯內(nèi)地，又將一年公費捐以充餉。”史可法在公帑不敷使用時把“紙贖”墊補于公務(wù)中。《醒世姻緣傳》第三十一回，寫到官吏救災(zāi)無錢，也把“紙贖”捐出：“那按院從八月初一到了地方，見了這個景象，說：‘這秋成的時候尚且如此，若到了冬春，這些饑民若不設(shè)法救濟，必定半個不存。’也是把那紙贖搜括得罄盡，將自己的公費都捐出來放在里邊……”

綜上所述，紙贖就是明清時期對訴訟費的稱呼，也稱為“紙贖銀”，俗稱“紙”。后來成為官吏通過審理訴訟來斂財?shù)囊环N名目。

“紙贖”“紙贖銀”乃至于“罰紙”，各類詞典多未收，如《漢語大詞典》就未收，收錄的也常常誤釋，除了前舉的幾種著作外，如任繼愈主編《中國文化大典》直錄的是《六部成語注解》的解釋。許少峰編著《近代漢語大詞典》更釋為：“典押的房地契據(jù)。”還有一些評注類著作也隨之誤釋，如《農(nóng)政全書》注釋為：“明代流行的一種以錢贖罪的方法，稱為‘紙贖’。”朱祖延等主編《中華掌故類編》第二輯也照引《六部成語注解》而誤。同為解釋清代六部成語的李鵬年等主編的《清代六部成語詞典》認(rèn)為：“紙贖銀：[紙應(yīng)為抵之誤]即罰金。清代例有贖罰之制，凡違法犯罪之人，交納一定的贖銀，即可贖罪免處。”這種解釋也不對，前文已言，“紙贖”并非“抵贖”，用于“贖罪”等說法是不妥當(dāng)?shù)模驗榇嗣烤褪窃从凇凹埬X”的，屬于訴訟開銷；再者言“紙贖”是“清代例有……”云云，似乎時間上也不確切。

另外，“紙”在明清文獻(xiàn)中還有“紙贖銀”的俗義，各種工具書也都未收，有些校注就誤注了此義，如《鄖臺志》校注：“三月，楚大饑，鄖、襄之粟浮漢而下，一時米價騰貴。公發(fā)前所糴谷及及歲例積紙，贖谷平糶，并給散賑貸。”例中的“積紙”的“紙”，校注者釋為：“疑為幣。”其實“紙”就是“紙贖銀”。注釋者不明此義而誤釋。

鑒于現(xiàn)有工具書及論著對“紙贖”“紙贖銀”等詞語多不甚了了，故不嫌繁復(fù)，引錄一些例證，特為申說之，希同好指正。

責(zé)任編輯 林建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