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楊拎著滴滴蜂鳴的聽筒,想了半天。
如果不是校長的腳步聲在走廊的磚地上響起,他都不會把聽筒扣到話機的底座上。他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更不敢面對這樣一個現實,明明一個縣級論文證十塊錢,而邱主任卻要了他二十。
要知道這二十元錢在當時可不是一個小數。不像現在,僅夠買一盒“玉溪”抽抽。
那是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像黃楊這樣的師專畢業生一個月才掙六十四元錢。
那時一噸煤是四十元,大米白面兩毛多錢一斤,豬肉一斤也就是一元七八。人們隨禮,一般關系的五元,稍微近一點的十塊,再好一點的,比如重要的親屬或是同學結婚,也頂多隨二十元錢,那就讓人感動的不得了。記得當年我結婚,同學黃楊隨了我二十元錢,他結婚的時候,我又把二十元錢隨了回去,我們彼此的心里就像揣了一個炭火盆,就是一個冬天不穿棉襖,都熱熱乎乎地滲汗。
這怎么可能,黃楊怎么也想不通。盡管說邱主任平時小氣一些,也無非是占點小便宜。比如說在食堂吃飯,別人不好意思去掐工友老頭的蔥葉,而他卻敢去;別人不好意思去動食堂的葷油罐子,他卻趁著大師傅不注意用筷子狠狠地摳一下,然后迅速地埋進高粱米飯碗里:別人發煙他要,而別人卻很少抽到他的煙,他往往是一個人走到走廊里,點上,吸幾口,才回到辦公室來。當然,這都是他當主任以前的事情,現在雖說和黃楊不在一個辦公室了,情況他不十分了解了,但他也不敢相信,就是不進步吧,也不至于退化到這種地步,去占同事的這點便宜。但平靜下來一想,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去年李老師的日語在全縣排在了第二名,同學在別的鄉中學,他排在第三都有電熱杯,可他們學校排第二的卻光有證書,傳說中的高壓鍋連影子都沒看見。
當時和表舅通話的時候,他都始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寧愿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也不愿相信表舅的話,但表舅的話卻真而切真地響在耳邊,他就不能不信了。
記得當時也不是他打給表舅,是表舅打給他的。表舅是黃楊親屬里最大的官,但也似乎不起什么作用,要不黃楊也不會被分回鄉村。因此表舅總是覺得對不起黃楊,隔三差五的就給黃楊打電話,問家里問單位,好像表舅欠黃楊很大情似的。黃楊剛開始的時候還對表舅耿耿于懷,但時間一長,經見的事情一多,他就理解表舅的苦衷了。一個縣教師進修學校的教研員,和普通的老師能有什么區別呢?無非是不天天上課,時間上自由一些而已,頂多一個學期到下邊的學校走走,多喝幾頓酒,多吃幾盤菜罷了。但他不會對自己的工作不了解,雖說自己管的不是黃楊的專業,但幾個學科的教研員是不會彼此不通氣的,表舅的話語很堅定,不可能,縣級十塊,市級十五,省級的才二十,我連這個都不知道,還在這里混什么。黃楊不言語了。實際上他們今天也不是說這個話題,但不知怎么說著說著就說到黃楊的晉級上去了。表舅問今年該晉三級了吧?競爭的人多嗎?黃楊說不多,自然晉級嘛!那你的條件比別人強嗎?黃楊說我的各項考核分和他們不相上下,你不是提醒我寫論文嘛,縣級論文還加一分呢,這就排在別人前面去了。表舅你說那論文怎么那么貴呀,每年不是十塊嗎?今年怎么就漲二十了,我還真心疼呢,要不是晉級,我可豁不出。二十?怎么可能?表舅在聽筒的那邊吃驚地說。黃楊說什么怎么可能,主任都朝我要去了,還能有假?表舅說肯定有假,你不信就打聽打聽別人。我不會欺騙你的,進城我辦不了,我自己份內的事還是很清楚的。
校長看著愣怔的黃楊,問怎么了?誰來的電話?黃楊馬上從愣怔中醒來,說沒什么,是表舅打來的,問問我家里的情況。嗷,校長說我還以為有什么事呢,看你的神情有點不對勁。剛才就是校長一溜踏踏的大鞋聲,把黃楊喊到校長室的。那時人們還沒有手機,固定電話是身份和權力的象征,各單位的電話都在頭頭屋里,像黃楊出生的那個村還沒有電話,人們有事除了傳口信,另一個辦法就是把話裝進信封里,讓穿綠制服的郵遞員來來回回地傳遞。聽黃楊說沒事,校長就說,沒事就好,你表舅很關心你呀,總是打電話問你。黃楊說是嗎?表舅很認親的,只是沒什么能耐。校長說那就不錯了,他還請我吃過兩回飯呢,沒架子,對我們下邊去的人很親。這一點,黃楊信,但表舅卻從來沒和他說起過請他們的校長吃飯,黃楊的嗓子一梗,就有咸咸的東西從腔子涌進嘴里,接著眼睛里也有盈盈的東西在蔓延,他感覺表舅真是太好了,其實他也不是沒給黃楊用力,也和老局長說了,但真正到了他們要分配的時候,老局長卻提前退了。新來的局長表舅搭不上話,就是搭上話也是白扯,新局長是要猛踢頭三腳的,黑臉包公六親不認,黃楊就一腳被踢到了離老家很遠的一所農村初中。表舅多少年以后說,那時候有二十塊錢的東西就能好使,可那時候咱也沒那想法,再說,那時候也不知道走后門。這樣一想,黃楊就覺得表舅其實并不欠自己什么,無非是想報答姥爺的一句話,如果沒有姥爺的一句話,表舅的父親就不會讓他念書,他就不會成為他們屯子里第一個到城里上班的人了。既然表舅努力了,沒成,那就是自己的命了。表舅為什么要請校長吃飯,還不是怕自己在這里受氣嗎,可是表舅你卻不知道,你的外甥今個真的受氣了。當年如果自己能拿出二十元錢,就可能回不了農村,但那時自己家確實拿不出,兩個妹妹又接二連三地上高中,父親拿不出,黃楊自己也根本不敢說。表舅也拿不出,自己的工資不多,孩子卻不少,表舅就是想拿,黃楊也不會讓他為難的。但就是這樣能夠決定別人命運的二十元錢,現在卻讓可恨的邱主任不聲不響地給拿走了,換成了他桌子上的酒,口袋里的煙。黃楊覺得這口氣壓下去又翻上來,他覺得有必要和校長說說,因為校長也讓黃楊給他寫了一個論文,邱主任把兩個證一起拿回來的,諒他邱主任也不會一鍋米做出兩樣飯。
看著校長挺感激表舅的樣子,黃楊就覺得和校長的距離又拉近了一些,就問校長,您的論文證拿回來了嗎?校長說拿回來了,哪天我請你吃飯。黃楊不好意思地笑了,聽校長的這句話,好像黃楊在向人家要情,就說沒事,年紀輕輕的,還不是應該的。不過這證錢也太多了。校長說評級要用的東西,當然不能白給,十塊八塊的還是很值。黃楊一下子就聽出了縫隙,自己一開始寫的時候,聽別人說也是十塊,怎么到自己和校長這會兒,卻漲了一倍。就接著說,校長您交了多少錢?校長一愣,反過來問黃楊,你交了多少?黃楊說二十,邱主任說二十。校長略微沉吟了一下,那是漲了,邱主任不會說謊的。黃楊一看校長的神情,覺得校長可能感覺自己說走嘴了,就天真地又問了一遍:校長您也交了二十?校長這回認真地回答說,你交二十,我就交二十。黃楊當時也是年輕,心里老是感覺校長說了假話,就不知深淺地說,校長您喝酒了吧?校長好像不高興了,眼睛很有內容地問黃楊,這孩子,你怎么說話呢?我這么大歲數,還能和你撒謊?
其實那時的黃楊初來乍到,還真不知道校長和邱主任的關系,也就僅僅知道他們是在一個屯子里住著而已。當然,多少年之后,他才了解邱主任之所以能夠當上主任,根本的原因在于他的老婆。邱主任的老婆在糧食供應站是開票的,那時候非農業戶都在糧庫吃所謂的紅本糧,校長家孩子多,細糧不夠吃,就經常央求邱主任的老婆給多開點。這份人情可比天大。校長在從鄉里調到中學當校長的開始,并沒有給邱主任安排,邱主任就找到校長的家里,一拳頭砸爛了校長家的飯桌子,大罵校長不仁不義,天大的恩情當屁使。校長才覺得是自己理虧,就把原來的主任提半格,到后勤去做了副校長,再把連個組長都不是的老落后老邱提了教導主任。在這種情況下,不用說校長的官場經驗,就是僅憑和邱主任的這層關系,校長也不會和黃楊說實話的。
黃楊很失望,他覺得校長沒有和他講真話。他悻悻地從校長辦公室走出來,感覺自己的嗓子里好像趴著一個蒼蠅,惡心,卻吐不出,又咽不下。他到廁所邊上,嘔了幾下,仍是吐不出。點上一支煙,想刺激一下腸胃,但腸胃只是翻騰了一下,就又安分守己了。他覺得邱主任太損了,感情是用自己的二十塊錢把校長的那份也給帶出來了,他給校長寫論文就夠可以的了,現在來看,是給校長全程服務了,不但費心勞神,還外帶著連證子都給買了。如果是自己愿意也行,但現在的結果是他邱主任成了好人,校長一點力沒費,就兩全其美了。他把煙屁股往地上狠命一摔,又用皮鞋一抿,感覺腳下那慘烈的煙頭就是邱主任的禿腦袋了,此時正皮開肉裂地嘶叫。他在向黃楊求饒,說我錯了,黃楊,我對不起你,黃楊,你大人不記小人過,黃楊,你饒了我吧,黃楊,我上有八十歲的老母,下有妻子兒女,我死了他們怎么辦?黃楊覺得這句話耳熟,好像一些江洋大盜江湖里的慣話,就覺得這邱主任油滑得像一根泥鰍,如果自己松腳,就真的會遁地跑了。但又于心不忍,殺人不過頭點地,他邱主任沒素質,自己畢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斷不會和一個民辦轉正的人去較真,再說真的弄死了他,他的老娘和老婆孩子怎么辦?想到這,心一軟,腳一松,邱主任還真的不見影蹤了。黃楊軟下來的心又一硬,感覺自己的善良就是對人類的犯罪,像邱主任這樣的敗類怎么能說饒就饒,現在好了,你的心慈手軟,又讓他有機會去危害別人去了,你黃楊就是邱主任的幫兇,今后他干的壞事,都有你的一份。懊惱的黃楊真想抽自己兩個嘴巴,你怎么那么心軟,父親不是說過嘛,心軟的男人辦不了大事,再說對坑害你的人心軟,不是愚昧和懦弱嗎?想到這,腳下又使下了千鈞之力,委屈的細黃土一圈圈地躲到安全的四周,層層疊疊地踮起腳尖,想看看圈里的究竟。圈里的嘶嘶聲響越來越小,直到毫無聲息。黃楊也累了,身上都有細汗滲出了,邱主任讓他黃楊踩死了,那坐在會場前面說三道四的,手舞足蹈的家伙,在黃楊的腳下,也不過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螞蟻,甚至連螞蟻都不是,是一個身首異處的沾滿焦黃的尼古丁的煙頭而已。看著面目全非的煙頭冤屈地躺在土里,黃楊覺得自己太過分了,太殘忍了,一個剛才還被你捏在手中,替你阻擋尼古丁的衛士,一轉眼就被用過他的人恩將仇報,這個世道還真是沒有講理的地方了。黃楊把被自己殘害過的煙頭撿出來,又埋進土里,他感覺此時的自己太可笑了,幼稚得像一個撒尿和泥的孩子。看著入土為安的煙頭,他自己邊走邊笑,這時候幸虧沒人,要不和人家怎么解釋呢?算了吧,強龍斗不過地頭蛇,這一點,他黃楊還是懂的。吃虧是福,不是好道來的錢,早晚是病,就讓他邱主任自己體會去吧。
靜下心來的黃楊走到走廊里,正好聽到邱主任哈哈大笑的聲音從走廊的東邊傳過來。黃楊悄悄地緊走幾步,發現這笑聲不是從教導處出來的,再往前走,原來是從和教導處隔壁的校長室傳過來的。黃楊靜下來的心又一緊,感覺他們的笑聲可能和自己有關,自己此時就像火鍋里的羊肉,在校長和邱主任的筷子下,在紅色的湯鍋里上下翻滾,并不時地成為他們嘴里的談資。他真想沖進去,和邱主任當面對質,也許他在校長面前不會撒謊,但從前面教室里傳來的聲音讓沖動的黃楊止住了腳步。那是自己的師專同學麻偉在大聲地講著化學方程式,這個只懂得化學符號的家伙卻不懂得元素和元素攪到一起是會起反應的,甚至有時還會傷到自己。有一次,邱主任問站在小黑板前面的幾個人,他剛寫的通知有沒有不通的地方。當時黃楊也在場,他仔細看了一遍,沒說。幾個年歲大的老師看了,微微一笑,也沒說。黃楊沒料到麻偉笑得前仰后合,邱主任感覺可能是出了錯字,就問麻偉,又寫錯字了吧?麻偉收住笑,一本正經地走到黑板前,指著那個“尺”字大笑。說我剛才還納悶呢,你讓我們班明天勞動,帶二尺鉤子,我上哪去淘弄那么長的家伙去。那幾個老老師也跟著笑了,黃楊也跟著咧了一下嘴,其實他剛才已經注意到了那個錯別字,那幾個老老師也可能看出來了,但他們都沒好意思說,現在讓麻偉給揪出來了。邱主任也呲出黃牙笑了,說還是大學生啊!就扔下看的人進屋了。二齒鉤子,是一種農具,是扒柴打糞碎土的,邱主任把“齒”誤寫成“尺”,字錯音不錯。但意思可就變了。麻偉聽著邱主任的贊許之詞,在人們復雜的眼色里被黃楊拽走了,黃楊說你真嘴欠。后來黃楊發現麻偉的教案上都是邱主任圈點的錯別字,他那認真撰寫的教案,卻一次都沒能成為表揚的優秀教案。原來邱主任不但小氣還是善于記仇的。根據剛才校長的態度,他和自己站到一邊的可能性不大,黃楊犯難了。
犯了難的黃楊感到孤獨無助,這事是無論如何不能和別人說的,說了也只能成為別人的談資。黃楊自己都納悶,自己的腳是什么時候走到教導處門口的。
教導處的門開著,看來邱主任不會在校長室長呆。黃楊看看邱主任的桌子,上面除了臺歷文件筐,就是被茶漬染黃的茶杯和堆滿煙頭的煙灰缸,椅子背上搭著的那件米黃色的風衣也褶皺不堪,看來一點拿的東西都沒有。黃楊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起這樣的邪念,當時他想的就是一個念頭——報復。那就扎他的車帶?他轉念一想又笑了,那是一個老師的所為嗎?那是那些不好好學習的小男生的把戲,是缺少智慧的表現,他黃楊怎么也拙劣到了這個地步。
他真是無計可施了。
有事嗎小黃?黃楊嚇了一跳,自己思考的空當,邱主任已經站在他的旁邊了。
黃楊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
來,進來坐會,邱主任顯得很熱情。黃楊不知道進退,還是跟著邱主任進到屋里。
喝水嗎?
不喝。
抽煙吧?邱主任從桌子里拿出一盒精裝的“蝴蝶泉”,撕開,抽出一支,遞到黃楊手里,又抽出一支,塞到自己嘴里。黃楊此時才反應過來,從口袋里趕忙掏出火柴,先給邱主任點上,剩下的余火再給自己點上,吸一口,腦子清醒了許多。
邱主任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吞云吐霧,他一邊看著藍藍的煙霧向門口飄去,一邊和黃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黃楊固執地感覺邱主任的這盒新煙,就是自己的血汗錢,現在卻成了邱主任招待他的戰利品,他抽著心酸,也心疼,但他不敢說,說了怕落得和麻偉一個下場。
邱主任說你得努力呀,爭取早教初三。那時教初三的老師,都是多年的老教師或是教學成績突出的人,很多年輕的老師都是一二一地循環,上不了初三。
黃楊吐出一口煙,說那是自然。每天都在努力,時刻準備著。
大綱要認真看,教材要認真濾,教案要認真寫,講課要突出重點,突破難點,板書要精,課后要及時反饋,這樣才能有所建樹。邱主任滔滔不絕,黃楊似懂非懂。畢竟是一個上班才幾年的人,除了認真敬業,還談不到有教學體會。這樣看來邱主任也并不是草包一個,說起教學來還是一套一套的,黃楊對他的看法此時多少有點改變了。
家里冷不冷啊?邱主任關心完教學,又開始關心結婚不久的黃楊的住處。
冷,在地上坐時間久了能凍成冰棍,想看看書,改改作業,都得跑兩圈坐一會才行。黃楊說。
咋不買個房子,租人家的房子就不能講究。
不是錢緊嘛!
那就多燒點。
黃楊說,煤多貴呀!一噸才那么一點,不敢燒。
那可不行,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將來都會做病。你們屯子前邊不是有樹嗎?砍點樹枝子,干凈又熱炕。
黃楊說我也沒鋸沒斧子的,不好弄啊?
買一把唄?
那得多少錢呢?
邱主任說也就十多塊錢吧。黃楊說太貴了,主任你家有沒有?借我使使。
邱主任打了個沉思。黃楊一看就知道他的小氣勁上來了,說,我精心使,保證使不壞。
邱主任說行,但咱們有言在先,使壞了你可得賠。
黃楊笑了,心想這人的心眼怎么和他的寬膀大身這么不成比例,就說,行,壞了我賠。
第二天,邱主任還真的給黃楊拿來了斧子。黃楊雖說念了很多年書,但是,是莊稼院出身,干活的工具一看還是能分出好壞的。邱主任的這把斧子可跟他們遼西鄉下的斧子不一樣,是那種黑龍江林區的長柄大斧子,臉色青黑,刃口明亮,用手指輕輕一試,鋒利得讓人心緊,標準的斧柄,抓握適手,黃楊沒使,就愛不釋手了。如果說他們這里使用的一般斧子十多元錢,那么邱主任的這把大斧子不給二十元錢是不能賣的。
幾天后的一個早上,黃楊氣喘吁吁地~到學校,就急急地直奔邱主任的辦公室。邱主任說我的斧子呢?黃楊抹了一把汗,眼淚就下來了。邱主任站起來,關切地問,怎么了,家里出事了?
黃楊擦了一下滾出眼角的淚珠,說不是,主任,你的斧子……沒了。
邱主任非常吃驚,我說你呀,我怎么囑咐你的,怎么就給我弄丟了。
黃楊說我綁在車子的后架上,到學校一看,斧子沒了,就剩麻繩了。我回去找,可連個影都沒尋著。
邱主任不言語了,黃楊偷偷地看了他一眼,說等下月開資,我給你賠。
邱主任還是沒言語,揮揮手說,你先上課去吧。
一直到后來,黃楊也沒賠。邱主任問了幾回,也不問了。其實那把斧子根本就沒丟,是黃楊故意不想給他。就連黃楊自己都琢磨不透,自己除了口才好之外,還有表演天賦,那天的眼淚怎么說下來就下來了,看來讀化學系是荒廢了材料了,真應該上北京電影學院,說不定還是個出色的演員。
現在的黃楊成了他們縣的教育局局長。幾次搬家,他都沒扔那把斧子。就連他的辦公室里邊臥室的墻上,也掛著一個造型優美的紅木斧子,那是去青巖寺旅游時買的。有些關系不錯的人看了,都說黃局長還講迷信?黃楊微微一笑,說,誰都有愚昧的一面,也有聰明的時候。其實真正的用意只有他自己明白。當他遇到像邱主任那樣給人辦事的時候(當然,他現在的機會比邱主任要多得多),一看那把斧子,眼前就浮現出邱主任坐在前面手舞足蹈講話時的樣子,也看到邱主任丟掉斧子時那失落的表情,那些亂七八糟的欲念,就在這無形的揮砍中,一點點斷了……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