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那些花

百靈老師親眼目睹了暮色是怎樣被黑暗涂成了夜色，然后夜色又怎樣被晨光一點點稀釋染白了窗子，她的眼睛從早晨穿過，一路走進下午的尾聲，再去迎接黃昏的背影和月亮的臉蛋兒。這日落月升的交接過程，她已靜默地觀賞了三天。三天里她不知困倦不知饑渴，活像個得了道的仙子。那肚子里的饞蟲和腦子里的眠睡鳥跑得無影無蹤，它們都跑到哪兒去了?

百靈是個非常優秀的人民教師，在幾十年的教學生涯中，她得的獎狀和小紅本本能鋪滿一張超大雙人床。三年后把手上這班學生送到中學里自己也該到站了，她曾無數次在心里描摹過那最后一課的場景，“同學們，這是你們在小學時代的最后一堂課，也是老師在這個講臺上最后一堂課……”陽光從窗簾縫兒里鉆進來給孩子們臉上鍍了層淡淡的光釉，有好多顆小珍珠在上面跳，孩子們哭了，她不知道，其實是自己最先下起了毛毛雨。孩子們獻上他們的小禮物，紙飛機、小風箏、水彩畫、鮮花……百靈老師和孩子們擁在一起，花團錦簇朵朵向陽開……浪漫、感動，一個圓圓滿滿的句號。

現在躺在床上的百靈老師非常清楚，那個句號她是再也畫不圓畫不滿了。就在幾天前，她被請出教室請下了講臺。

有段時間她們這個地方鬧哄著要地震，餅干面包礦泉水呼呼賣，最后面包都脫銷了。接著大報小報開始辟謠，整整辟了一個星期，誰說的，有本事拿出證據來，扯淡。這股風被報紙貓攆耗子似的給驅逐了，現在風平浪靜連樹梢都一動不動。本來嘛，現在天大的事熱鬧過了也就完了，人們最看中的還是眼前的現實生活。

天知道怎么回事，這股風被報紙追的七拐八拐最后逃命般踅進百靈老師的大腦皮層里。那天她正給孩子們上課，墻上的黑板忽然晃起來，一下兩下三下，天!她大腦皮層里的神經猛然炸開，地震了，孩子們一窩蜂似的跑出來，百靈殿后，快、快往操場東頭跑。操場東側拐角那兒是整個學校里最安全的位置，教學樓圍墻籃球架大樹都威脅不到那，百靈老師認為除非地球翻個個兒，否則那地方比泰山都牢靠。好多天前在人們哄搶面包礦泉水時，百靈老師就在心里找準了那個位置，她做事從來有板有眼不打無準備之仗，未雨綢繆嘛。她還專門畫了張圖，用目測用步量，還用開玩笑的口氣探尋過門衛張老頭，這地方是經過反復求證的，安全系數百分百。每天早晨她都要往操場東側那兒瞟一眼，看過心里就踏實了，像吃了顆定心丹，然后便神清氣爽地推開教室，陽光灑在一個個小腦袋上，每一個小腦袋都是她精心伺弄的花，修枝剪葉澆水，無論如何不能傷害到這些花，操場東側拐角，天衣無縫，阿彌陀佛。

她和孩子們站在操場上，頭發被太陽烤得冒出煙也沒見任何風吹草動。權把這當成一次熱身好了，真遇到緊急情況也不至于太慌張，部隊還搞軍事演習呢。

沒過幾天，百靈老師又做了同樣的熱身，可以對天發誓，她真看見水杯在晃，而且絕不是晃一下。接下來的兩次熱身是孩子們自發的，自習課一個小孩兒把鉛筆盒碰翻了，班長一聲號令帶著大家跑到那個百靈老師認為最安全的地方。最后這次是棚頂一塊兒墻皮落在一個孩子頭上。這次熱身的規模比先前幾次要大，隨著孩子們的叫喊隔壁班的同學也跟著參與進來，因為隔壁班從沒經過這樣的訓練沒有經驗，所以腳步就顯得格外慌張混亂，后邊孩子踩掉前邊孩子的鞋，前邊孩子又推倒他前邊的孩子，這樣就有一個孩子的門牙被磕掉，另一個孩子胳膊脫臼，還有個小腿骨折的，當天百靈老師就被請進了校長室。

新來的校長年輕，三十出頭那樣兒。臉白白的，眉毛彎彎的，嘴唇薄薄的。她把百靈老師請進那個厚墩墩的皮沙發上，并對她在幾十年的教學生涯中所取得的成績給予了充足又充分的肯定。她說您是把一輩子都奉獻給我們教育事業了，看看您斑白的兩鬢，再看看您眼角的魚尾紋，百靈老師心說我有那么老嗎，再說昨天剮染的頭發今天就冒白了?不行，抽空得找發廊說說理去。校長那兩片頻率很快一張一合的嘴唇色彩鮮艷明快，形狀也相當說得過去，期間鮮紅的舌尖還不時探下頭，上下一舔，又迅速縮回去。可眼下這事，唉，年輕的校長忽然嘆了口氣，一連串的輔助工作后話題終于進入實質性階段，結論是讓百靈老師從明日起帶著幾個學生值周。百靈老師覺得有必要跟校長好好解釋解釋，她說那天我真看見杯子在晃，不然跑什么，瘋啦。當時我像老母雞似的護著孩子們，直到看著最后一個孩子跑出來。操場東側那是整個校園里最最安全的地方，我做過詳細考察有理論依據，不信可以找專業人員來問問，這絕對不算壞事，起碼孩子們在應對突發事件的處理能力上有所長進，那天我看報紙上說有不少中小學針對這方面已經開展了相應的指導和訓練。你看我們學校是不是也該……當然在訓練過程中肯定要有磕磕碰碰，但比起生命來那些小磕小碰算什么?胳膊折了可以接，牙掉了可以鑲，生命呢……不管百靈老師怎么慷慨陳詞，年輕的校長依舊維持她的結論，讓她從明日起帶上紅胳膊箍站到校門口值周去。

百靈老師看見原來老校長窗臺上的那些月季花被年輕的新校長堆到北陽臺，現在窗臺上是一盆盆嬌貴的名花，她替月季難過更替自己難過，一難過不要緊，眼睛也紅了鼻子也酸了喉嚨也哽了。有淚珠從眼角滾滾而出，開始是春天的小雨淅淅瀝瀝，接著是夏日的大雨嘩嘩啦啦，后來發展成瓢潑大雨暴風驟雨，再后來洪水來了，要決堤了。有好幾個老師都拎著水桶來救援了。年輕的校長把百靈老師攬在懷里，一只手還舒緩地拍著她肩頭。百靈老師哭得氣喘吁吁，看來哭也是個體力活。

校長派小林老師送百靈老師回家，這個小林老師和她兒子年齡差不多，她一進門就大呼小叫說百靈老師家房子又大又漂亮，你家掛鐘有點兒意思像個車輪子，這個是你兒子吧，蠻帥的。她這摸摸那瞧瞧像是來串親戚的。回頭看見躺在床上的百靈老師，就幫她倒了水又拿了水果。百靈老師說你去忙吧，我沒事了。小林老師好像還有點舍不得，說你家真好，哪天我再來啊。

第二天百靈老師沒帶著胳膊箍值周，她給校長送去一份診斷書，校長像看見一張獎狀那樣喜出望外，好啊好啊，是該好好歇歇了。放心，一切待遇和從前一樣，過幾天學校分豆油，我讓人給你送過去。百靈老師用保持沉默來顯示定力，嘴角始終掛著一抹淡淡的笑，決不讓辛酸的內幕泄露，決不讓輕視的目光扎到身上。在操場上百靈老師碰見班里幾個學生，一小孩兒說，老師你病了嗎?另一小孩兒問，老師什么叫更年期?不知打哪又冒出一顆腦袋，傻瓜，更年期就是神經病啊。

百靈老師教室里的歲月咔嚓一下沒了，她躺在空空蕩蕩的房間里，都能聽見灰塵在往下落。百靈老師樂意教書，她也只會教書，二十出頭到現在，她在講臺上一站就是三十年。

百靈老師教書育人相當有一套，這里我們可以舉幾個小例子，每天早晨她都利用十幾分鐘分別讓三個小孩兒上臺來背一首詩唱一首歌或講個小故事，說個笑話也成，人人都能輪到。一個小男孩兒說自己不會唱也不會講，就會跳繩。跳繩也行。每次輪到這孩子他都拿根繩子在前邊跳，繩子越跳越精致，前編花后編花，雙跳連環跳，跳到五百個都不間斷一下。有個小家伙課上折紙飛機，教室里每個小孩兒腦袋都是他攻擊對象。百靈老師說他手藝差，有本事一下子飛到講臺上來。課后她交給那孩子一個任務，你把這些彩色紙都折成帽子，要禮帽，下周文藝匯演全靠你了，這可比折飛機難度大，有問題嗎?沒——有。這小家伙絕對是個能工巧匠，不僅折了帽子還折了手表和眼鏡。百靈老師生日那天，他折了一串千紙鶴悄悄掛在辦公室門上。還有個喜歡動拳頭的胖墩兒，打了人還蹦高喊自己沒錯，小脖子梗梗著像只好斗的公雞。百靈老師說我把你叫到辦公室并不是想批評你，我相信如果不是他先惹你，你是不會動手的對嗎?我還要表揚你，剛才老師叫你放手你馬上就放手了，這說明你是個聽話的好孩子，為這老師該獎勵你才是，這有一塊糖……孩子們愛看動畫片《喜羊羊和灰太狼》，百靈老師就在白布上縫上衛生紙做成小羊模樣的斗篷，把班級里發生的小故事編進去讓孩子們表演，誰表現得好就可以當主角喜羊羊。對小孩子嘛，一是要耐心，二是要愛心，把這兩顆心摞一塊兒，再頑皮的孩子也會被你調理得妥妥帖帖。

百靈老師和孩子們相處的甜甜蜜蜜其樂融融，因為工作業績，她本來可以去做教導主任的，兩任校長都找她談過話，她才不稀罕當官呢!在自己班上那并不廣闊的一畝三分地里春種秋收多好。澆水施肥除草，那地里的小苗們一天一個樣。剛剛入學的孩子可能連筆都不會拿，可要不了多久，他就會組詞會造句還漸漸會寫作文了。那個口吃的小姑娘終于敢站起來朗讀課文了，那個愛說臟話的調皮鬼早晨在校門口向她問好了，雖然聲音很小像在嗓子眼兒里骨碌。那個愛動拳頭的小家伙正幫同學抬桌子呢。再細看看，他們一個個長高了變壯了還換了乳牙。

在這方小天地里百靈老師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她想當太陽那些向陽花就會朝著她開。在這里她的話是圣旨是準則，孩子們崇拜她尊敬她愛戴她。地球圍著太陽轉，孩子們圍著百靈老師轉，一份耕耘一份收獲。

因為和孩子們朝夕相處，百靈老師再走進成人世界時就顯得吃力了。她和虎子爸去應酬飯局，酒桌上大家推杯換盞觥籌相交，連祝酒詞都引經據典氣壯山河，不過祝酒詞往往只說一半，剩下半截被那人留在肚子里，即便說出這半也好像有什么潛臺詞藏在其中，這些文人墨客把漢語言升華到了絕頂程度，說一句話至少能有三個以上的層面供你理解。褒不是貶不是夸不是罵也不是，到底什么意思嘛?可把百靈老師急死了，她堂堂全市語文學科帶頭人居然連話都聽不懂了。這樣的講話方式她沒法適應，課堂上她哪句話不是旗幟鮮明直奔主題，為了讓孩子們領會得更清晰透徹，她還得掰開碾碎了喂給孩子們。

還有那些讓人暈頭轉向的段子，很露骨的，百靈老師體溫直線上升。誰知道李白他老婆孩子都叫什么名?想想，真笨，他老婆叫照香爐兒子叫紫煙啊，怎么回事?日照香爐生紫煙嗎?哈哈哈……百靈老師這廂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那廂已經笑得南流北淌了。百靈老師像個啞巴似的坐在那兒別提多受罪，要不是礙著面子早跑人了。期間倒是有人跟她噓寒兩旬，教小孩兒累吧，聽說你們又漲工資了。

虎子爸是個有名的編劇，不然她一個孩子王怎么可能和這些文人墨客坐一起。現在電視里正熱播的連續劇有兩部就是虎子爸的大作。虎子爸筆下的故事繁茂蕪雜花枝招展。有人說他的作品很好地把握了戀情與艷情奸情與色情之間的那根筋。虎子爸自有一套理論，他說比如男女要組成一個家庭，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兩個人要一致，一個花心一個癡情這就不一致，就會造成傷害甚至災難，如果兩個人都花心反而會志同道合相安無事，把日子打發的熱熱鬧鬧的。根據這樣的邏輯思維寫出的劇本，寫一個火一個。百靈老師認為虎子爸的故事太曲里拐彎，現實生活中人要是這么折騰，還不給折騰零碎了。虎子爸不屑，你懂什么?所有的故事都是真實的，它不是已經發生就是將在以后發生，虛構是暫時的，這大千世界裝得下所有故事。虎子爸的話很有哲理，百靈老師似懂非懂。不光虎子爸，現在的人講話都特別有水平，總喜歡給你留下遐想和理解的空間，說一半含一半，虛一半實一半。百靈老師和成人相處就有種莫明的惶恐，人家都跑出幾百米了，她還在原地傻站著，等她剛要邁步，人家已經開始輕輕松松往回溜達了，根本合不上拍子。百靈老師還是愿意跟孩子們在一起，他們無知懵懂，仿佛一只小獸，塵世的風霜還沒有來得及在他們身上留下痕跡。黑白分明心直口快，干干凈凈一個人，清清爽爽一顆心。

虎子爸很少和百靈老師探討他的作品，在他眼里她最精通就是aoebpm，把一個蘋果切成六塊給三個小孩兒分，每個小孩兒得幾塊。他曾想通過關系把百靈老師調到教育局去搞行政，百靈老師不去。

百靈老師很少看電視劇，不過她覺得寫劇本倒是件很過癮的事，敲起鍵盤就成了皇帝，想讓誰死誰就得死，想讓誰活誰就能活，想讓你丑陋你就別想漂亮，想讓你癱瘓你就別想下床，在這里善惡美丑生死存亡由他說了算，皇帝都趕不上他神通。百靈老師還是喜歡比較接近現實貼近生活的東西，她曾建議虎子爸寫寫她的老家還有那里的老爸老媽，她認為爸媽是很值得寫的，虎子爸說寫倒不難，只可惜沒有賣點。

百靈老師從小生活在鄉下，秋天里村子到處流淌著飽滿的氣息，莊稼成熟了一片又一片，紅的是高粱黃的是玉米谷子白的是棉花，這些繽紛的色彩在大地上盡情鋪展，一直鋪到天邊，還有花生紅薯，它們藏在泥土深處，蓄了一季的心思，早已膨脹了身子，有些等不及了。百靈老師和弟弟也等不及了，肚子里的小鳥早咕咕叫開了。

村上的孩子都盼過年，百靈和弟弟就盼爸回來，爸在鄉上教書每月回來一次，爸回來那就是過年啊。別的孩子一年就那么點盼頭，百靈和弟弟幸福多了，月月都是年。頭天晚上媽就擦了窗子抹了鍋臺掃了院子，連雞窩狗窩都收拾得干干凈凈，她自己也洗了頭發換了衣服，還往臉上涂雪花膏。那時候在她們鄉下，雪花膏簡直是天大的奢侈品，一種精巧的小瓶瓶里盛了奶膏模樣的東西，芬芳的香氣里有股甜絲絲水果糖的味道。清新馥郁，都能讓人產生憧憬未來幻覺，還有那隱隱約約的愛情。好多年后穿越時光的塵埃，百靈老師偶爾聞到那股清香卻有種莫名的心疼，黯然神傷。

雪花膏是爸給媽買的，爸發現小瓶里的膏膏只剩了薄薄一層，再回來就會像變魔術似的又變出一瓶，后來百靈收藏了好多這樣的小瓶瓶，如果哪個伙伴跟自己私交好，她就會送她們一個。開始媽還嘮叨兩句，多浪費啊。說話時她臉頰微微泛紅，那是幸福的表情，后來就欣然受之了。

全村的女人百靈媽是最配擦這東西的，她長得不漂亮，瘦還黑，不過，不過她是爸的老婆呀，爸可是村上唯一的知識分子，在她們村相當于學術權威。樹上常有一種小蟲子，長須，薄薄的翅膀，伏在那里一動不動，待要悄悄把手伸過去，小東西卻忽然一張翅膀飛走了。孩子們跟它叫老鬼，只有百靈叫它天牛。爸說的，這叫天牛，她理直氣壯地告訴他們。百靈爸說的還有錯，從此村里人把這蟲子也叫天牛了。如果爸說叫地牛村里人也同樣不會有異議，別忘了，爸可是學術權威。學術權威的老婆一定要和村里其他女人有區別吧，雖然她是地地道道的鄉下人。百靈媽區別他人的標志就是，她擦雪花膏。洗過臉，她把小手指頭伸進瓶里醮一下，醮出的膏膏有黃豆粒兒大，點在腦門鼻頭和臉頰上，再用巴掌一下下拍開，媽的臉上就有了光澤，那股香氣也像妖怪似的纏在身上。傍晚下田回來，誰不是彎腰塌背頭發松，還帶著一股酸悶的汗味。而百靈媽，也疲憊也辛苦，可身上那股芬芳卻在青草蔓延野花點點的田埂上隨風飄。村人開始感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古語，他們不會形容這個女人的與眾不同，只知道她的身上會流香，屋里屋外的活就她一個人張羅卻整天笑呵呵的，說話慢嗓門低，誰家豬啃了她家菜園子從不破口大罵，也不是膽小怕事，究竟是什么?說不好。他們不知道看百靈媽那眼神，他們更不懂得女人只要感覺被疼愛著，她就會安定寬容，就會包容一切一切的不好。

百靈發現爸要回來那天，媽洗過臉把小手指頭伸進去醮了兩個黃豆粒出來。

知道爸要回來，百靈和弟弟老早便爬到山頂上去等，從太陽當空到夕陽西下爸總算在遠處的羊腸小道上出現了，開始只是一個小黑點，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一直是個小黑點，但百靈和弟都知道，那個小黑點就是爸，后來小黑點居然消失了，那是轉進了山坳里，等下再出來爸的身影就清晰了，他穩穩地走著，衣扣敞開，露出里面雪白的襯衫，外邊那衣服就像半掩半開的兩扉門，隨著他腳步或開或合的瀟灑著，也許是趕路沁出了汗，他輕巧而優雅地掏出手帕，從容地印去頭上的汗珠。

百靈爸有文化，他的氣質神情談吐甚至他的微笑和沉默都和村里的男人不一樣，無論春夏秋冬都有白襯衫貼在身上，冬天里白襯衫只能表現在領口那兒，卻更明眼奪目，仿佛隆冬暗夜里的半個月亮。

百靈爸回來家里的氣氛大不一樣了，好象剛剛和好準備第二天蒸包子的面粉提前發酵，醺醺然的，甜里面帶著一絲微酸，一點兒一點兒慢慢膨脹起來，讓人有種說不出的喜興。媽在灶臺前歡快地忙碌著，一邊炒菜，一邊用筷子打著碗里的雞蛋，嗒嗒嗒，嗒嗒嗒，鍋里嘁哩喳啦一片熱鬧。平時百靈和弟挖地三尺也翻不到的好東西，這時不知打哪一起冒出來，百靈媽把飯菜一樣樣端上桌，笑吟吟的，她轉身子的時候就有一股雪花膏的香氣淡淡散開……燈光在屋子里流淌，油炸花生米的香味從飯桌彌漫到院子里，貓急著要鉆洞狗急著要跳墻，一片歡騰跳躍的氣息，也安寧也妥帖。

百靈媽坐在一旁隨時為爸盛飯，也不多盛，一次一勺，她好象很樂意這么左一勺右一勺地盛。多年以后，百靈依然記得那樣的夜晚，溫暖的燈光可口的飯菜還有忙碌的母親，一家人圍著桌子，香氣從碗盤中裊裊升起，那是她人生過程中短暫的盛世。

百靈爸要去地里干活媽卻不讓，她覺得拿書本的手一旦拿了鋤頭，就是對書本的不敬對孔圣人的大大不敬。爸還是堅持，可能他覺得不論干多干少，不到地里走走實在說不過去。百靈媽干脆也給自己放一天假，他們坐在院子里榆樹下，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有時候什么也不說，只是靜靜坐著，爸翻著手里的書，媽納著鞋底兒，長長的線穿過鞋底兒發出呲兒呲兒的聲響，爸偶爾翻一頁書，嘩。院子里風從樹梢上掠過，簌簌簌。小蟲子在墻根下嗚叫，唧唧唧。百靈媽偶爾抬頭看一眼天，有片流云輕輕飄了過去。

村里人私下說百靈媽配不上她爸，她也隱約覺得有那么點……爸有文化有氣質有風度，而媽，一個地地道道的鄉下女人，就是一次擦上一滿瓶雪花膏也無法遮蓋她那消瘦而憔悴的臉，百靈不知道媽小時候是個什么樣，可再嬌嫩一張臉也扛不住地頭上的風地頭上那火辣辣的太陽，還有沒完沒了屋里屋外的活計。

百靈爸媽就是這樣，他們端正平和，昵近親厚，卻也淡然家常，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一句欲言又止的話不待開口全都心領神會。后來百靈爸退休回到鄉下，一直和百靈媽住在那棟老房子里，百靈和弟弟叫過多次他們也不過來，不只他們，即便現在百靈老師對她的老家也充滿著感情。城里除了人多車多樓多，再就怪事兒多，虎子爸說人世間盛得下太多的故事，指的就是城里。她們村子可沒有那么多荒誕離奇的事，那里的人簡單淳樸，她的先輩們在那里出生、長大、成熟，衰老，然后歸于泥土。微茫的喜悅，不多的歡娛，在一生的光陰里，是那么漫長，又是那么短暫。然而，在那淳樸的民風里，卻有一種很曠達的東西。比如說，生死，村子里誰家添了丁，誰家老了人，在人們眼里，仿佛莊稼的春天和秋天，發芽和收割，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往往是，靈前孝子們披麻戴孝，紅腫著一雙眼，接過旁人扔過來的煙點燃，慢慢地吸上一口，容顏也就漸漸開了。院子里響器吹打起來，悲涼的調子中，竟然也有幾許歡喜。他們沒有文化，卻看破了很多世事。

現在爸媽只侍弄一點蔬菜，還養了幾只雞，再就看看報紙，逢了集市還去買點雜物。倆人都年過七旬，媽看上去反而比年輕時白了。媽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好像都差不多，除了后來有點愛嘮叨，沒有根本性變化。爸卻不一樣，退休后他明顯的衰老，頭發白了肉皮松了，手上臉上都長了黑斑，但精神頭還不錯。他總不忘托人給百靈媽往回捎雪花膏，他堅信媽的臉之所以變白，完全是長年擦雪花膏的緣故。后來不光雪花膏的價錢變了，連味道也變了。讓人捎了幾次也對不上號，他就揣著小瓶瓶自己找，偶爾進城也要去商場打聽，那些營業員像看古董似的看著他手里的小瓶問，大爺這是什么年月的事啊，那時候多少錢?她們把柜臺上各種各樣的小瓶舉到百靈爸鼻子底下，都不對，這里一瓶雪花膏居然要上百上千塊，可不論貴賤都不對，那股馥郁的芳香飄哪兒去了?一個老頭滿大街尋找當年二塊五一瓶的雪花膏，多好的素材，真想讓虎子爸寫寫自己的父母，他們雖然平凡卻是平凡里的經典。

在她剛剛知道選擇職業時，她就決定當一名老師，像爸那樣有學問。在她剛有朦朧愛情意識時，就決心嫁一名老師。她認為老師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有文化有氣質有愛心。她如愿以償，虎子爸最初就是一名語文老師。現在是著名編劇，隨著他人氣的火爆，家里也進行了轟轟烈烈的物質文明建設，一個三口之家居然分了男廁女廁。說是三口之家，長期留守者只有她一人。兒子虎子在南方一所高校里讀研，他爸爸和幾個人常貓在一個閉塞的小島上搞電視劇。

在學校百靈老師和孩子們蹦蹦跳跳一天很快就過去了，晚上倒床即睡，等再睜開眼，天亮了。也沒感覺有多孤單寂寞，一個人只要有他衷情的事做寂寞就不會找上門來，百靈成天有一群孩子圍著，她和他們一起唱歌一起跳舞一起跑步一起做游戲。怎么說好，一個人固然有他的生理年齡，但心理往往更重要。看看有些年輕的老師，懶散、怠惰，一屁股坐下來能把椅子坐出個坑，整日介哈欠連天看著比更夫都累。

時光對百靈老師來說曾是那樣無邊無際一眼望不到盡頭，她也曾像個貪玩的孩子，漫不經心地趕路，偶爾一抬頭，卻發現眼前的路斷了，腳下幾乎是萬丈深淵，她驚出一身冷汗。自己真老了嗎，世界開始向她關閉了嗎?在記憶里她很少有大白天眼睜睜躺在床上的時候，百靈老師感覺自己像被大浪淘出的一粒沙子，一粒可有可無的沙子。

夜里睡不著打開電視，翻了四十幾個頻道也沒有入眼的，有幾個電視劇都是虎子爸那群朋友寫的，想想那些人也就提不起看的興致了。她給他們打電話，他爸那邊環境好像很亂吵吵嚷嚷的，他說這幾天寫得太辛苦，來周邊酒店放松放松。百靈老師說我在家休診斷呢。噢，我這邊快結稿了，過幾天卡里就會打進一筆錢，到時候你去銀行查查。百靈老師還想告訴他校長不讓自己教課了，讓她站大門口值周去。那邊太吵百靈老師就放下電話。告訴他有什么用?她知道他肯定會說那就歇著吧，多好，我還巴望著歇歇呢。虎子爸認為只要有了充足的錢，身體心情還有狀態什么的就沒有理由不好，房子、錢、要吃有吃要喝有喝怎么可能不好!必須好。他覺得哪怕一個人病得縮成個球忽然知道自己發了筆財，也會一下子挺直胸膛都能去參加閱兵。他說自己小時候發燒三十九度躺在床上，他爸說給你五分錢買根冰棍去，他來不及穿鞋就往外跑，回到家冰棍吃完了燒也退了。

百靈老師心里虛涼，這個家曾經是多么需要她，那時候虎子和他爸幾乎所有的日常需求都要由她來完成。那時候她也真是年輕，站了一天的講臺也不覺著累，下班路上就把購物袋勾滿了手指頭。一進家門風風火火地沖進廚房，廚房可是她生活中又一個舞臺。她像媽媽一樣喜歡圍著鍋臺轉，注意，這世上有好多女人都在圍著鍋臺轉，可那是迫不得已，其實她們在骨子里煩透了那個叫廚房的地方。百靈老師對此處的熱情都在心窩窩里，絕對不比她的講臺差。她喜歡廚房里的盆盆碗碗瓶瓶罐罐，喜歡隨意摸摸這碰碰那兒，喜歡把鍋碗瓢盆兒碰得丁當亂響。喜歡灶上的圓火苗在燈光下撲撲閃閃，那火苗上燉肉的香氣撲到下面的鐵圈上，“哧啦”一聲，香氣冉冉升起，升騰出一層子的白煙兒。她更喜歡看那兩個食客的吃相。當然是虎子和他爸，他們你推我搡地沖到飯桌上，是連好吃都顧不上說，只吃得滿嘴流油肚滿腸肥，百靈老師一天里的辛苦和辛勞就在這一刻化成青煙。要是趕上哪天她鬧情緒來個罷工，她的兩個食客定會人仰馬翻亂成一鍋粥，看著吧，他們想方設法來討好自己了，虎子居然學起了芭雷舞里的小天鵝，他爸也笨手笨腳給她削蘋果皮。被人需要的感覺真好!

現在誰還需要她呢?她的兩個食客的胃口早被大酒店美食城勾引走了，能夠慰藉她生命的那一畝三分地的講臺也被取締，屬于她的場已經揮發掉，可供她開墾的田地沒了。剛剛自己說休了診斷虎子爸居然都不問句為什么，不行，一定要讓他知道自己下了崗，三天里她沒吃沒喝沒閉過眼，不知道怎么行，萬一就這么死在床上，等他回來又找警察又找法醫的多麻煩，得讓他知道自己是自然死亡，也省得法醫在身上左一刀右一刀拉，這事跟別人一點關系都沒有，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都是那個校長把她弄成現在這個樣子，把她僅有的尊嚴和體面連根拔掉。其實物質上的貧乏到底不能把人打倒，同精神上的磨難相比它簡直不值一提。

再打過去虎子爸不接，打了幾次也不接。虎子爸這人不僅是個大編劇還是社會活動家，他外交很厲害的，并且交友之道一向不拘一格，富貴子弟大小官員黑白兩道，一頓酒的工夫就能使彼此一見衷情。文藝名流商人老板他也來者不拒，下里巴人街頭巷尾他更生冷不忌。虎子居然也不接，這個夜貓子在干嗎?老的小的都擺什么臭架子。不接就一直打，往死里打。虎子小時候特別粘她，都戴紅領巾了走路還要扯著她衣襟。現在這小子越大越不聽話，讀大學到現在換了六個女朋友，往少里說一個女朋友幫他消費五千塊，五六三萬，夠個孩子完成大學學業了。想到這百靈老師忽然擔起心，虎子在學校大手大腳，他不會被什么人暗算吧，現在學校里什么事沒有，謀殺投毒，這孩子還有女人緣兒弄不好在……她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打，手都打麻了。手機被偷了?那也不應該是開機的?她立馬在網上預訂了第二天上午的飛機票。這期間百靈起來煮了包方便面，又準備幾件隨身帶的衣服和銀行卡還有些零零碎碎的，總算熬到天亮要出門，虎子把電話打過來，他說老媽你干什么呀，我的電話都被你打休克了。百靈老師問為什么不接電話。虎子說洗澡時忘在衣服箱里早晨才發現，老媽有什么事嗎?百靈說我失業了，學校不讓我教課了。虎子說那恭喜你終于成自由人了。百靈老師說我現在躺在床上像臺死了機的電腦，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什么。虎子樂了，你可以逛街看電影上飯店泡桑拿……爸那邊又要結稿了吧，你看你這一晚上把我手機都給打壞了，到現在還吱啦吱啦響，那什么，你再給我買個新的吧，把錢直接打到卡里就成，好了，我要上課了。百靈老師說我正要去你那里，機票都訂好了。虎子說這邊氣溫太高怕你受不了，再說我正總復習根本沒工夫陪你，還是在家待著吧，自由自在上哪找這好事去?哈，省了路費正好買個3G。

這一夜把百靈老師折騰累了，她倒在床上剛有瞌睡，兩個收破爛的卻在樓下炸鍋了，他們你一嗓子我一嗓子地PK，那男的嗓音渾厚，在喊每一句末尾處都會很藝術地轉上一個圓潤的彎，讓人覺得他似乎沒費什么勁就喊出來了，而那女的聲音怎么聽著都像一面有了裂縫的破鑼，喊到最高處真叫人替她擔心，可別給喊破了，這倆人肯定不是一撥的，在這里相遇誰也不想在氣勢上被對方壓倒，就這么聲嘶力竭較著勁。一直以來她們這個小區只有一個男的固定來收，好象是個安徽人，聽說還給了門衛不少小恩小惠。今天是怎么了竟然放進兩個來。百靈老師恨得心臟咚咚響，都想拿把刀沖下樓去滅口，覺是沒個睡了，她穿上衣服決定找他們理論理論，又一想也怪不得他們，都怪保安不是東西。等再交物業費一定把這事提出來。現在是上午十點鐘，應該是孩子們做課間操的時間，以前這會兒她正和孩子們一起扭腰踢腿呢。孩子們想她了嗎?他們和新老師相處得怎么樣?這幾天她一直在默默地恭候一個電話，百靈老師身體沒事了吧，這邊的新老師實在是……現在只能請您出山……學校那邊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

正趕上下課，百靈老師扒著鐵欄桿在操場上尋找她們班的小孩兒，旁邊還有兩個老太太，一個問，你小孩兒也在這上學，幾年級了?百靈老師說我哪來這么小的孩子，兒子早上大學了。另一個說，快看，穿白球鞋那個是我孫子，這不管完兒子還得管孫子，這輩子光看孩子了，話說回來人老了不看孫子還能干點兒啥，小家伙可招人喜歡了。百靈老師沒看見她的孩子們，都跑哪去了，怎么一個都沒有，又不好意思進到操場里邊，她可正在休診斷。上課鈴聲響起來，鮮艷的小孩們像海水一樣退去。

百靈老師打電話給虎子，虎子還以為給他卡里匯了錢。百靈說你畢業后有什么打算，其實上次領回的那女孩兒不錯，要不先結婚也成。虎子說男人要先立業后成家才對，你怎么想起來讓我結婚了?哈，想讓我生個孩子給你玩吧。這鬼東西。媽，你要是太寂寞就養條狗，那種狐貍狗能換衣服還能梳小辮，都能達到五六歲小孩兒的智商，可好玩了，快點把錢匯過來，快啊。

百靈老師覺得胸腔那兒好象長出一個大洞，沒有東西往里填充，更沒有辦法忽略不計，就這么大敞四開空著，她在街邊的長椅上坐下，這里來來往往人真多，有人牽著狗，有人拎著水果或剛買的東西，倆個老太太搖著扇子站在路邊說話，一群人圍一個賣盜舨碟的箱子，旁邊酒店快餐店里吃完飯的人鬧哇哇擁到街上，馬路上大大小小的汽車一輛追一輛嘀嘀往前跑，她好象還是第一次這么認真打量這個城市。第一次這樣漫無目的坐在大街上東張西望無所事事，這些人都要往哪里去，他們回去后有事做嗎?有什么目標嗎?他們是不是很被人需要?去投入一份有收益的工作還是趕著回一個叫家的地方?他們的家人在家里嗎?

一對戀人走過來，坐在百靈老師旁邊分吃一支冰淇凌，他們張揚地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滿嘴白胡子，那女孩兒很得意很不屑地拿眼角瞥著百靈老師。百靈老師心想看起來你也沒見過多大世面，一個男人加根冰激凌就把你美成這樣，真夠可憐的，等著吧，要不了多久你那朵花就會一點點蔫吧一點點枯萎最后的結果是破落凋零。她也在旁邊買一支坐下吃，一口下來牙根直打哆嗦，牙怎么也在這時候欺負人，不行，百靈老師奮不顧牙去咬第二口，唇邊剛剛觸及到那涼物，啪嘰，冰激凌那個火炬腦袋一頭栽到地上變成乳白色的一灘泥巴。嘻嘻，邊上那女孩控制不住在拍手。很好玩嗎?百靈老師胸腔的空洞一下子積滿液化氣，煤氣罐就要炸開，男孩子怕生事拉著女孩子幾下子躥沒影了。還是年輕，腿腳真快。百靈老師看著地上那灘冰激凌，一股悲愴奪眶涌出。等下它就要化掉，鉆進泥土里連泡泡都不冒，像沒有過一樣，誰會知道這兒曾經有過一濰冰激凌呢?自己也一樣的，最后連一根頭發都不會剩，像是從來沒存在過，沒在這把椅子上坐過，不曾站在哪個路口哪趟車站，因為不曾存在，也就無從消失，誰也不會為此流一滴眼淚，地球依舊按著原來的軌道旋轉，孩子們照樣會上學，虎子和他爸照樣會忙忙碌碌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

地上的小螞蟻正圍著冰激凌團團轉，它們想把它搬回家嗎?這東西可怎么搬，她把一片樹葉擋在螞蟻面前，它們立刻亂了陣腳，這小小的樹葉在它們眼里就是一座高山，那么她的一口口水對小螞蟻來說就是一條洶涌的河流吧，人都是這地球上小小的螞蟻，只要地球稍一咳嗽天地間就會人仰馬翻，地球、咳嗽!

當晚百靈老師把十幾個啤酒瓶分別擺放在桌子和窗臺上，啤酒瓶上邊還摞著碗盤，演雜技似的，這是百靈老師自創的簡易地動儀。無風不起浪，白天她已經想得很清楚，無論怎樣生命都是最重要的，只有你活著才能有被人需要的機會，人沒了一切都完蛋了。以后她還要幫虎子看小孩兒，退下來可以辦輔導班，最重要她要讓虎子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把虎子媽這一位置牢底坐穿。想到這些百靈老師好像風中的船一下子有了壓艙石，心里踏實多了。

她枕邊放著的小提包里裝著家里所有的卡證銀行存單還有金銀首飾，她平時不戴這些東西，一個老師戴得滿身丁丁當當像什么話，再說她也不是很喜歡，可要把這些當成財產看還是很珍貴的。百靈老師測試過，從一有動靜到她抓過提包穿上鞋子跑到一樓大門外，也就分把鐘的事，完全可以避免一場災難。當初買房子時虎子爸還嫌二層太低，現在看來卻是最好的安全保障。百靈老師的大姨媽就是唐山大地震中的幸存者，當時那里也吹過要地震的風，只是沒人當回事，大姨媽卻例外整夜合衣而睡，最后怎么樣?機會總是留給那些已經準備好了的人，一種嶄新的情緒緩緩從百靈老師心底升起。

白靈老師的生活又有了內容，白天她樓上樓下反復演練，結果發現一次比一次有長進，開始她還有點不自信，后來用秒表一掐，真是越跑越快越跑越快，這說明什么，說明自己還沒老，不光能跑而且還能跑得很快。白天她演練得汗流浹背晚上倒也睡得踏實。這期間她還給提包里添了礦泉水巧克力換洗衣服，后來又想到家里還有點字畫和古董，就換成大旅行包，后來又想到些難以割舍的東西，她的獲獎證書、虎子爸的劇本初稿、一撥撥畢業班照片、虎子小時候的自畫像……旅行包也盛不下了又換成拉桿大皮箱，拖個大箱子下樓可不是玩的，至少要五分鐘以上，這樣的速度怎么行?她又一樣樣往外精減，最后還原到當初的小提包。

這期間虎子爸回來了，他顯得特別疲憊，眼眶子陷得能盛下個鵪鶉蛋，他倒在床上睡了三天，醒來便一根接一根抽煙，不開窗屋里都能變成鍋爐房。他忽然像想起點什么事兒似的問，你為什么穿著鞋睡覺，她說這是個保健鞋可以幫著疏通經絡。百靈老師不想多說，也不想讓他覺得自己神經兮兮的，虎子爸骨子里有種非常自我的獨立精神，他不喜歡心理上負重，他希望人人都能自食其力自力更生自食其果自我消化一切。沒幾天他又去開座談會，開門時回頭對百靈老師說，等完成這部戲就不再接本了，我們旅游去。

小林老師來電話，她說身體怎么樣了，我現在想去看看你。百靈老師說不用等下自己還要出去。小林說你兒子快放假了吧，下個月甲A來我們這里踢聯賽，我托人訂了兩張票，想請他一起去。這破孩子還真有人緣兒，看看相片就下請柬了。百靈老師說誰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不是要和同學去旅游嗎。小林說沒關系，他什么時候回來就告訴我一聲，我請他吃飯。百靈老師想問問學校里的事，她那個班誰在帶，怎么樣了。可話在舌尖上翻了好幾個跟頭也沒說出口。小林說其實其實我媽前兩年也更年期，嚴重時還嗷嗷罵人，有個叫婦寧康的藥片挺好用你試過沒?百靈老師說虎子假期要去女朋友家，估計不能回了。放下電話百靈老師胃開始疼，這不是罵人嗎!她家隔壁那個大個子就常扯著脖子指著他老婆鼻尖罵，你——更年期。百靈老師親眼看見自己的母親還有鄉下的其他長輩由年輕一點點變老，也沒聽說誰得了更年期，那會兒人多苦啊，和過去比現代人每天都在過年，超級的享樂，而這享樂背后卻是成堆稀奇古怪的毛病。

百靈老師在藥店買了一盒葵花牌胃康靈，出去轉一圈又踅回來問，有、有婦寧康嗎?有，三盒以上可以參加抽獎活動，她抽了包“護舒寶”夜用衛生巾，她苦笑一下。百靈老師在小區的長椅上端詳那盒婦寧康，主治，更年期綜合癥，驚慌抑郁失眠多夢……“護舒寶”被她展開平鋪在腿上，做工夠精巧的，兩側是小小的凹痕，中間是薄薄一層紗網。好多年前那個恍若隔世的夜晚，她悄悄拿出身下那個自制的紙巾，昏黃的燈光下，紙巾上綻放著一朵輪廓清晰的玫瑰，那玫瑰被她的血染得芬芳鮮艷，居然還冒著熱氣，她的初潮。她把“護舒寶”揉成團兒扔進旁邊的垃圾箱。手機里忽然響起一首好聽的歌，虎子下載的，以前她從沒認真聽過，多好聽的歌啊!!

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在我生命一個角落靜靜為我開放／我曾以為它會永遠守在我身旁／如今這里荒草叢生沒有了鮮花／它們已經被風吹走散落在天涯……

門衛那好象有點亂，啊，是小林老師，居然還帶著一幫孩子，是她班上的孩子，落日熔金孩子們手持鮮花散在霞光里，啦啦啦啦啦啦、我的那些花，啦啦啦啦啦啦，花啊花開了……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