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歷史上重要新聞人物的評價,目前存在著如下“規律”:
一、“紀念規律”:“詳談優點”,“忽略不足”
2009年4月14日,是著名報人胡政之逝世60周年紀念日。長期以來,作為評價新聞史人物的有機組成部分,紀念新聞史人物一直存在“紀念規律”問題。這種“紀念規律”的典型表現就是當某某誕辰或逝世多少周年時,一批回顧或述評此著名新聞史人物歷史貢獻和主要優點的文章便會應運而生。瀏覽下來不難發現:此類紀念性的篇什在內容上存在著程度不等的重復。因為作者們往往習慣于濃墨重彩地宣傳所紀念的某某著名新聞人物的優點,渲染其功績,而對其缺點與不足則往往避而不談或輕描淡寫一筆帶過。而任何一位著名新聞史人物的主要優點都是基本固定的,像什么“愛國啦、敬業啦、正直啦”,不管多少人以怎樣不同的方式說,說來說去始終不過那幾條,很難“與時俱進”。因此,紀念的儀式雖然用筆舉行過了,但熱鬧之后,對此新聞史人物的認識和評價并未因隆重的紀念而獲多少新知。
今年適值紀念胡政之逝世60周年之際,筆者撰文并非為了提醒新聞史研究者在紀念逝者時“哪壺不開提哪壺”——集矢于胡政之的缺點與不足,而意在指出:作為評價新聞史人物的有機組成部分,過去存在的“紀念規律”應引起我們的注意和反思。如果紀念誰就拼命地彰顯誰的優點與事功,而對其缺點與不足或視而不見或輕描淡寫,那么,不管紀念得多么起勁和頻繁,我們都難以獲得對逝者在新聞史上所留軌跡的全面認識。而如果對一個人的認識不全面,那我們對其所作的評價又怎么能夠客觀公正?更別說恰如其分了。評價新聞史人物是為了作出價值判斷,期其有助于今天從事與新聞活動有關的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更好地做出價值選擇,從而更有效率地創造價值。畢竟,作為無神論者,我們清楚地知道對于新聞史上著名人物的紀念,不管怎樣的隆重與深情,作為紀念對象的逝者對于我們的舉動都無從知曉。對紀念活動了然于心的,只能是作為生者的我們。因此,所作的紀念雖然是面向逝者緬懷與感謝其在當年的努力,但紀念儀式事實上是舉行給生者看的——借紀念的方便契機把生者的目光再一次引向逝者生前的新聞活動事功及身后薪火傳下來的精神財富。以紀念胡政之逝世60周年為例,稍稍回顧過去展望未來便知:這不是我們第一次紀念他,也不會是我們最后一次紀念他。而如果這一次的紀念只淪為上一次紀念內容上大同小異的簡單重復,那我們為什么還要多此一舉?畢竟,對于胡政之及其他一些早已“名垂”中國新聞史教材的著名人物,我們并沒有“為了怕忘卻而紀念”之虞。
這種“紀念規律”產生的深層次原因不一而足,其中之一,是紀念者對紀念對象已有的情感在起作用,為“親者”或“尊者”諱的做法在中國的文化傳統中源遠流長古已有之。亦與紀念者的慣性思維有關:某某著名人物之所以值得紀念,那一定是因為他有道義上的優點或事功上的貢獻或兩者兼而有之,因而“順理成章”地誤將紀念等同于重申紀念對象的優點與貢獻,似乎舍此不足以表達對紀念對象的敬意、別無紀念之途。
二、 “權威規律”:“照著說”者多,“自己說”者少
以對胡政之的評價為例,對于這樣一位“中國新聞事業史上不會也不應該被忘記的人物”,方漢奇先生在2001年發表過《怎樣評價胡政之》的論文①,對胡政之作了較全面的評述。其中有一點是重申“胡政之是采訪1919年引發五四運動的那次巴黎和會的唯一的中國記者”。胡政之這一“獨特”的經歷對新聞史學者對其作出評價自然不能毫無影響(比如在評價胡是否是一名杰出的記者方面)。事實上,方先生早在上世紀80年代初就已提出“胡政之是當年采訪巴黎和會的唯一的中國記者”這一論斷②,并被廣為采用。由于方先生在新聞史學界的地位和影響,別人在評價胡政之時,往往不但放心而且甘心于對方先生所給出的評價“照著說”,“接著說”者極少,而“自己說”者幾無。
然而在筆者看來,方先生對胡政之的評價并不宜被我們視為可以垂諸永久的“照著說”的“定論”。畢竟,如果同意“論從史出”的話,那么,方先生對胡政之所作出的評價顯然無法超越其寫《怎樣評價胡政之》那篇論文時所看到的史料的限制。后來發生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根據新看到的史料,方先生在2007年專門發表了《誰采訪了巴黎和會》,指出“長期以來,我一直以為是天津《大公報》的胡政之,而且認為胡是采訪這次會議的唯一的中國記者。最近看了一些材料,發現不對了,至少是沒有完全說對。胡政之確實采訪過巴黎和會,但他并不是采訪這次和會的唯一的中國記者。”③前輩學者這種“唯真是存”,為此不惜“以今日之我難昨日之我”的精神令人感佩。但細看方先生所提及的“新材料”,其中非但并無什么“孤本秘籍”,倒是主要為“尋常巷陌常見”的1918年至1919年間的《大公報》,于是,《誰采訪了巴黎和會》這篇文章為什么出自于方先生之手?為什么一定要待先生自己來發展自己20年前就已提出的“權威”論斷,值得深思。類似上述的新聞史人物評價的“權威規律”之所以存在,其深層次原因固然是由于權威學者所持之論的正確性相較一般人而言相對較高,從而易贏得更多的信賴與較少的懷疑,但這恐怕亦與部分學者怕冒學術風險、缺乏獨立的見解習慣于人云亦云有關。
另外,《怎樣評價胡政之》一文在表面上看來是方先生一個人在給出關于胡政之的評價,但往更深層面看,方先生對胡政之所作出的評價的背后其實在某種意義上則是時代假方先生之筆所給予胡政之的評價。時代環境不同,對同一新聞史人物的評價不但可能不同,而且可能面目全非。關于這一點,只要翻翻改革開放前的新聞史便一目了然。如果“后之視今亦如今之視昔”的話,那么,今天的我們(包括方漢奇先生在內)不論如何努力,對于新聞史人物的評價(比如胡政之)都不可能給出一勞永逸的“定論”。既如此,以往對新聞史人物評價中存在的“權威規律”,習慣于“照著說”、很少接著說、絕少“自己說”的事實在反思之余需要的其實是切實的改變。權威學者對新聞史人物所作出的評價視做“一家之言”是合適的,但如果將之視為可以垂諸永久而皆準的“定論”則“或有時而可商”。
三、“心理規律”:“暈輪效應”與“首因效應”
對于胡政之(包括其他新聞史人物)的評價,筆者同意方漢奇先生提出的“對其思想上存在的階級和認識上的局限,應給予一定的寬容和理解。可以剖析和評價其是非得失,但不宜過分的責備和苛求于前人。”④然而據目前新聞史研究的現狀而言,筆者想指出的是:對新聞史人物的評價,“不宜過分的責備和苛求于前人”,理解為“了解之同情”可以,但這并不等于我們對于新聞史人物的不足與缺點可以或者諱而不言或者輕描淡寫。翻閱近十年來的中國新聞史教材,幾乎沒有一本教材的作者會忘記介紹胡政之,但能夠做到全面地介紹和評價他的教材不多。介紹和評價的重點無外乎他何時何地做過什么事?他的主要貢獻和優點是什么?對胡政之的局限與不足不是一概不提就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作為20世紀中國新聞史研究里程碑的《中國新聞事業通史》盡管提及胡政之的地方多達24處以上,但其中提及他的不足與局限性的不但不超過3處,而且著墨寥寥⑤。如果敘述本身就已經蘊含了評價的話,那么,現存的對胡政之的評價無疑是需要進一步發展的。
這種狀況之所以出現,其深層次原因很多,從心理學的視角來審視,一方面是由于我們對新聞史人物的認識事實上是按與實際歷史真實發生的相反順序“倒溯”進行的,我們是在了解了其一生的新聞活動后才作出評價,對新聞史人物目前已有的評價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成為社會心理學中有名的“暈輪效應”的典型例證:一個人對他人的評價,往往受他對被評價者的總印象的影響。某新聞史人物杰出,則各個方面都杰出,似乎毫無缺點,反之也是一樣。另一方面,我們對于新聞史人物的印象和看法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往往受前人對其認識和評價的影響。在心理學上即是“首因效應”在起作用:對一個人的印象與看法如何,往往取決于我們對他的“第一印象”(對新聞史人物的“第一印象”在相當的程度上是由前人帶給我們的)。⑥
事實上,對于胡政之而言,“歷史上真實的胡政之”遠沒有“暈輪效應”與“首因效應”投射下“人們心目中的胡政之”那樣完美。他除了曾“誤解了共產主義理論”、“對社會主義實踐曾抱著懷疑態度”、“在與北洋軍閥及國民黨反共相關的新聞報道中站在錯誤立場上看問題”外⑦,不但對待徐鑄成等人不似張季鸞那樣寬厚,而且在張季鸞病逝、吳鼎昌離職之后獨立主政《大公報》時,亦曾向蔣介石要過20萬美金的官價外匯(按黑市等于白送),報紙的言論在蔣的左右下背離了《大公報》的“不黨,不賣,不私,不盲”宗旨,徐鑄成永遠地離開了《大公報》即與這密切相關⑧。但受“暈輪效應”與“首因效應”影響,處在歷史黑暗中的胡政之的類似弱點與不足缺乏真實火把的足夠燭照。研究者樂此不疲所探照和放大的只是他的優點與貢獻。于是,表面上的對新聞史人物的“高度評價”與“充分肯定”事實上在不知不覺中已異化為與歷史真實漸行漸遠的“過高”評價與“過分”肯定。
由于新聞史人物評價上述“規律”的存在,現存的對一些(如果不是全部的話)新聞史人物業已作出的評價,借用方漢奇先生的一句話:“倘若死者有知,恐怕連他自己也是不會同意的。”⑨ 2009年4月,適值胡政之逝世60周年,如今半年多過去,且回過頭來檢視:“紀念規律”是否再度“野火燒不盡”?
注釋
①④ 《怎樣評價胡政之》,見《方漢奇文集》,汕頭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② 方漢奇:《中國近代報刊史》,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③ 方漢奇:《誰采訪了巴黎和會》,載《國際新聞界》,2007年第8期
⑤方漢奇主編:《中國新聞事業通史》(3卷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1999年版
⑥ 孫時進:《社會心理學》,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⑦王瑾,胡玫:《胡政之文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⑧李偉:《報人風骨:徐鑄成傳》,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⑨ 方漢奇:《林白水的評價問題》,載《新聞記者》,1983年第9期
(作者系南京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