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寫作借助經典的一點實踐和感受

作為紙媒記者，文字是我們賴以傳播信息的物質載體，這樣，就要求我們的文字表達在恪守新聞真實的前提下，不斷借鑒前賢的技巧，以豐富自己的表現手段。我是學語言文字出身的，一直對語言和文字有著特別的感情。古今中外文學名著是一座極其豐贍的寶庫，供職新聞界以來，我從文學名著里汲取了不少表達元素，乃至技巧，深感受益匪淺。

從歷史文本中借鑒“多角度細節描寫”

在一個新聞事件中，多角度的細節描寫可以達到再現人物性格，表現事件之間內在聯系的目的。由于新聞作品在具備史料價值這個點上具有歷史學的特點，因此，適當借鑒史學作品可以豐富新聞表達的手段。

《史記》和《漢書》既是史學作品，又是文學作品，它們對于歷史系的學生是必讀書，對中文系的學生而言也是必讀書。在司馬遷的筆下，劉邦和項羽兩個人的性格被刻畫得栩栩如生，但司馬遷并不是用總結概括性語言直接表述，而是通過大量細節描寫刻畫出了劉邦的下流奸詐和項羽的魯莽狷急。

劉邦被項羽追殺，他乘馬車逃跑，為了減輕載重量使馬跑得快一點，劉邦幾次將他兒子和女兒——也就是后來的孝惠帝劉盈和魯元公主——推下車，都被手下人救起來，司馬遷寫他這種行為是“如是者三”。還有一次劉邦他爹被項羽抓住了，要他投降，否則要把劉老太公殺了煮成帶汁的肉吃，劉邦非但不救，反而修書一封給項羽說，我倆是拜把子兄弟，我爹就是你爹，如果你要殺你爹，還要煮了他，“則幸分一杯羹”。羹是什么?王力先生說是帶汁的肉，不是今天說的湯。劉邦把項羽氣得沒脾氣，而項羽又無恥不過劉邦，只好放了劉老太公。

項羽則不然，在著名的鴻門宴，他原本有許多機會將劉邦殺了，結果是婦人之仁使他猶豫不決，最后讓劉邦、樊噲一伙順順當當地溜了。他的謀士范增氣得頓足說:“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垓下之敗，項羽只剩下他的坐騎騅和美麗的女人虞姬，有漁父愿意渡他過烏江東山再起、卷土重來，他卻說:“縱江東父老憐而王我，吾有何面目見之?”遂自刎。從某種意義上說，劉邦是流氓之奸，項羽是君子之仁。

《項羽本紀》和《高祖本紀》分別記述了項羽和劉邦見到秦始皇時說的話語，項羽說的是:“彼可取而代也。”劉邦說的是:“嗟呼!大丈夫當如是也。”兩個草莽英雄看到同一個人的不同話語，清楚地再現了兩人的不同性格。項羽說這句話時，其叔父項渠在側，趕緊用手捂住項羽的嘴說:“毋妄言，族矣。”

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里有一段記載楚漢兩軍交戰時的氣候描寫:“是時大風自西北起，折木發屋，揚沙石，杳冥晝晦。”大風、折木、發屋、揚沙石、杳冥晝晦這些詞都可以直接用在今天的新聞報導中，只不過要用在刮大風，有風災的時間和空間。

幾年前，我參加全國“兩會”的報道。有一年3月15日全國政協會議閉幕那天，領導要求我們寫一個特寫，把大會的成果和代表的心情表達出來，還要求寫得活潑一點兒，正好那天北京是少有的晴空萬里，我想了李白的《宮中行樂詞》之七的頭兩句“寒雪梅中盡，春風柳上歸。”既寫景，又抒情，是實寫，又是比興，一下子就把稿子的風格鎖定了。適當運用一些古典詩詞會使稿子增色不少。

有名的古希臘特洛亞戰爭是因為一個絕美的女人——海倫而引起的。

但是在史詩《伊利亞特》第三卷里，并沒有具體的文字描寫海倫是如何美艷，只是借幾個長老在斯開埃城門上見到海倫以后說的一段話來間接描寫海倫的驚艷:“特洛亞人和阿開奧斯人為這樣一個婦人，長期遭受苦難，無可抱怨。看起來她很像永生的女神。不過盡管她如此美麗，還是讓她坐船離開，不要成為我們和后代的禍害。”美麗竟然成了禍害，這是何等的美啊!作者不直接寫美而讀者感到絕美。同書第六卷寫阿卡馬斯被埃阿斯所殺，是這樣表述的:“那支槍直刺到前額，尖鋒穿過頭骨，于是黑暗籠罩住阿卡馬斯的眼睛。”不直接寫死亡，而讀者形象地感覺到了死亡，很傳神。

我在2005年報道云南鳳慶縣公安局緝毒警察吳光林犧牲就用這句作為通訊開篇句子，當時用這句詩還有一個暗示的原因，中宣部和公安部不許報道吳光林是被毒販一槍爆頭——擊中人中部位——打死的，說“怕長敵人之氣，滅自己威風”，而且不許說被擊中身體部位，只能籠統說“中彈”，我為了暗示他是擊中頭部而死，采用這個詩句。

多讀書掌握一些典故，在合適的地方適當用典會起到意想不到的生動形象效果，尤其是用在標題制作上。《漢書·霍光傳》講述了一個“謬獎”也就是獎勵失當的故事:“客有過主人者，其灶直突，傍有積薪。客謂主人，更為曲突，遠徙其薪，不者且有火患。主人嘿然不應。俄而家果失火，鄰里共救之，幸而得熄。于是殺牛置酒，謝其鄰人，灼爛者在于上行，余各以功次坐，而不錄言曲突者。人謂主人曰:‘向使聽客之言，不費牛酒，終亡火患。今論功而請賓，曲突徙薪亡恩澤，焦頭爛額為上客耶?’主人乃寤而請之。”此后，“曲突徙薪亡恩澤，焦頭爛額為上客”就成了一個有名的典故。在今天寫新聞報導，把這個典故用在類似馬寅初先生等人和事頭上極其貼切。早在50年前，當時是北大校長的馬先生就提出限制人口，結果被當作馬爾薩斯“新人口論”大張撻伐。就在馬先生當“右派”20年以后，計劃生育政策最終出臺了，然后每年都要大力表彰“計劃生育先進工作者”，直到今天仍然如此。

馬寅初先生就是預警的“曲突徙薪者”，而今天計劃生育工作者雖然有成績，不過是笨拙的“焦頭爛額”者。后來，在魏征的《諫太宗十思疏》一文中，魏征就把“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作為一個應當注意的問題提示唐太宗，以防賞罰不當。

經典小說中的人物和景物描寫技巧

甚至從一些經典小說中也可以學到新聞寫作的神韻。

2007年2月1日，昆明鐵路局黨政領導和省總工會領導聯合在昆明南窯火車站送農民工平安返家鄉，那天上午突然下大雪，雪花紛紛揚揚，看到大雪紛飛，當時我很激動，腦子里涌出了《大雪的記憶》作為標題的想法。

我當時一邊考慮火車、車站、雪花、鐵軌、旅客、送別等新聞元素，腦子里一邊出現以下幾個意象:

一個是川端康成《雪國》一開篇的那段十分經典的文字描寫:“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

之所以想到川端的文字，是因為火車、鐵路、乘客和雪的符號和我們那天的情景有聯系。

一個是《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里關于下雪的描寫，作者根據天氣的漸進發展，逐步加重下雪的氛圍，用以襯托林沖的無奈。

林沖接管草料場時，先是交代開始下雪:“正是嚴冬天氣，彤云密布，朔風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林沖耐不住寒冷，離開草料場去買酒喝，用“那雪正下得緊”。林沖吃飽喝足，準備回草料場，用的是“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緊了”的句子。林沖雪地里殺了陸虞侯等3人后，作者用的是“那雪越下得猛”。層層遞進，用自然天氣的逐漸惡劣以表現林沖的被逼上梁山的急迫。在這段文字中，有一句寫林沖雪地行走的描述性語言，堪稱經典:“林沖向了一回火，覺得身上寒冷，尋思:‘卻才老軍所說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來吃?’便去包裹里取些碎銀子，把花槍挑了葫蘆，將火炭蓋了，取氈笠子戴上，拿了鑰匙出來，把草廳門拽上;出到大門首，把兩扇草場門反拽上鎖了;帶了鑰匙，信步投東，雪地里踏著碎瓊亂玉，迤邐背著北風而行。”一連用10來個動詞，把林沖因為寒冷，急著去打酒喝的心情用10來個動作表現出來。

我當時考慮到強調雪的意象，最后用了“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的元素。

一開篇我用了一句“2月1日這場雪像預約過一樣，來得如此準時。早晨六點后，彤云密布，朔風漸起，由雨而雪，大雪就開始紛紛揚揚地飄灑。氣象臺說，這是4年來昆明最大的一場大雪。”

10點時，當送人領導和被送的農民工紛紛進入站臺時，雪下得很大了，我用了“那雪正下得緊。上午10時，昆明火車站，寒風裹著雪花，翻卷著撲向站臺，客車車廂頂上堆積著一層厚厚的白雪”的語句來表現場景。

上午10點，雪更大了，我用了“10點以后，雪越下越猛”的話語。

11點，歡送儀式結束，農民工上了火車，我用了“11點，歡送儀式結束，看那雪，越下得緊了。”

12點，火車開始啟動，我這樣描述火車的離去:“12點，載著農民工的列車徐徐啟程，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迷蒙的雪霧中。”

最后這個情景借用的是1986年香港地區一家媒體報道當時的港督尤德夫人帶著尤的骨灰離開首都機場的元素——1986年有一期《中國記者》介紹香港地區的一篇寫港督尤德病逝北京的報道，其中一段文字這樣寫到尤德夫人乘飛機離開北京時，是這樣表述的:“走到機艙門口時，港督夫人突然轉身，向送行的人一揮手，那瘦長的身影便消失在夕陽的余暉里”。

整篇稿子，一直緊緊圍繞雪做文章，既是實寫，也是表達送行的情緒。

次日，這篇題為《大雪的記憶》稿子發表在《工人日報》一版。

《水滸傳》是一部“動作小說”，大量描寫的是武打場景和市井人物的音容笑貌，通過動作等細節刻畫人物性格和形象，寫人的動作特別到位。

在第二十五回《偷骨殖何九送喪供人頭武二設祭》中，作者寫潘金蓮聽到武松叫喚“嫂嫂，武二歸也”后，慌亂中要從正在和西門慶淫樂的狀態下恢復到假裝的喪夫之痛，幾句話寫了她的6個動作，也堪稱經典:“那婦人應道:‘叔叔少坐，奴便來也’。原來這婆娘自從藥死了武大，那里肯帶孝。每日只是濃妝艷抹，和西門慶做一處取樂。聽得武松叫聲‘武二歸來了’，慌忙去面盆里洗落了脂粉，拔去了首飾釵環，蓬松挽了個角兒，脫去了紅裙繡襖，旋穿上孝裙孝衫，方從樓上哽哽咽咽假哭下來。”洗臉，去首飾，拾掇頭發，換衣裙脫衣服穿衣服，哭泣，一連6個動作要在很短的時間完成，作者用了“洗、拔、挽、脫、穿、哭”6個動詞一氣呵成，生動形象，動作感強烈，有如今天之電視電影畫面。

文學經典名著，不要簡單地當做小說來消遣，盡管消遣功能是小說最主要的功能，消遣之余，還是可以學習到表達技巧的。

注意研究人的個性特征

新聞報道的核心是人，離開人單純的報道基本不存在。人是新聞的靈魂，而人的個性則紛繁無窮、絢麗多姿，難以窮盡。

三國時的孔融(153——208)是著名的“建安七子”之一，他是孔子的二十世代孫，生于亂世，曹操遷獻帝都許昌后，孔融先后擔任將作大匠、少府、太中大夫等職。這時曹操專權，他與曹操政治上頗有分歧，每多乖忤，終于在建安十三年(208)被曹操找了個“不孝”的借口把他殺了。說這個孔子的二十世孫“不孝”，似乎有道理。孔融曾經說過即使在今天亦屬大逆不道的話:“父之于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耳;子之于母，亦復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

意思是說，首先，父親與子女沒有恩情，父親在生孩子之前并不是真的為了生孩子，只是為了自己快活。其次，母親與子女也沒有恩情，母親就如同一個瓦罐，孩子就是瓦罐中裝的東西，把東西從瓦罐中倒出來之后，東西就與瓦罐沒有什么關系了。在這位孔圣人二十世孫看來，父親儼然是個流氓，母親則充其量是個容器。

但孔融倒是說出了一個很重要的道理，作為動物，生孩子是動物本能，并無偉大之處，父母之于兒女，其偉大就在于父母對子女后天的養育之恩，生孩子無甚恩德可言，但撫育孩子確實很偉大，我認為，父母之所以是父母，不是因為他會生出孩子，而是因為他至死不渝的精心呵護。《詩·小雅·蓼莪》說“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曹操實在討厭他這種知識分子的性格，到208年終于以“不孝”的罪名殺了孔融，是歲也就是赤壁大戰那年。

孔融這個觀點倒是提示了我們，父母與子女的恩德是由于父母對子女后天的精心呵護而形成的。

云南一些國有企業在搞“師帶徒”活動，我們中國人有一句話是這么說的，“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師傅或者老師的地位是和父母一樣高，怎樣尊重自己的父母，就要怎樣尊重自己的師傅或者老師。我想這是兩個原因造成的:一個是，師傅或者老師，一般年紀都比較大，或則年紀不大，但因為傳授技藝或者知識的關系，輩分高，所以必須尊重。其次，更重要的是，師傅或者老師傳授給我們謀生的技藝和知識，雖然不是生身父母，但卻是“衣食父母”，這個父母一定程度上甚至比生身父母還重要，所以“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如果從這個角度去解讀和表現一些國有企業搞的“師帶徒”活動，就會把我國傳統的人倫文化以及勞動技巧等內容自然帶進來，從而使稿子有厚重的文化積淀。

東晉王羲之第五子王徽之，字子猷，性格極其任誕，《世說新語·任誕》有段77個字記載的一個故事:“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戴逵字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突然想念好友，冒雪棹舟前往，已到門前，突然又覺得興味索然，扭頭就走，辛苦了一夜，理由就是“乘興而行，興盡而返”8個字。不是那個時代的人，還真沒有這樣的情致。

當時的怪人還很多。

《簡傲》載，“嵇康與呂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駕。安后來，值康不在，(嵇)喜(康兄)出戶延之不如，題門上作‘鳳’字而去，喜不覺，猶以為欣，故作鳳字，凡鳥也。”這里一個是嵇康與呂安的情份，居然到了“每一相思，千里命駕”的地步，隨意性很大，完全是興之所至;其次是呂安瞧不起嵇喜，在其門上寫個“鳳”字，嵇喜還以為是夸他，其實是罵他為“凡鳥”，可嘆的是嵇喜不之知也，猶以為喜。50個字，三個人的性格特征纖毫畢現。

20年前，我在一個鄉里工作，有一天，在鄉政府食堂我看到這么一個有趣的現象。一個穿毛呢中山裝的鄉干部進屋從竹筐里取飯碗準備盛飯，他在走向飯甑子的過程中，邊走邊用右手肘伸進碗里擦碗。這些碗其實都是炊事員洗過的，但這個鄉干部心里認為自己是干部，而炊事員洗的碗未必干凈，不放心所以要自己親自擦洗一下，但他卻用穿著毛呢制服的手肘去擦碗，殊不知，這個動作，第一導致碗更臟，因為衣服手肘部分是擱在桌子上工作的部位，許多臟東西都集中在那里;其次，如果碗不干凈，豈不是把衣服搞得油膩膩的，結果，碗和衣服都不干凈。

他這個動作是典型的農民習氣在講衛生上的表現。極其符合他的身份——對農民而言，他是國家干部，是高人一等的官;對真正的城里人來說，他還是一個農民。

注意研究這些人的個性特征對于新聞表達極有幫助。

(作者系工人日報社駐云南記者站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