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散文文體真正獲得一次大解放還是近30年的事。從一個方面講,散文的文體解放可稱之為“破體”,其意義當然是不可低估的;然而,近些年,這種“破體”愈演愈烈,時至今日已成“失范”之勢,它嚴重地影響和損害了散文的健康發展。我認為,散文在過于墨守成規時,需要“破體”;而當它“失范”后,又需要進行歸位,即回到散文的“本性”上來。
一、對散文之“真”的消解
在傳統的散文理念中,“真實”尤其是“真情”成為一個相當重要的標準,甚至被看成散文的生命與精髓。如林非在《漫說散文》中認為:“不僅狹義散文必須以情動人,就是對廣義散文也應該提出這樣的要求,因為這對于散文家來說,無疑是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自己作品能否存在和流傳下去的生命線。”①季羨林也表示:“常讀到一些散文家的論調,說什么散文的訣竅就在一個‘散’字,又有人說隨筆的關鍵就在一個‘隨’字。我心目中的優秀散文,不是最廣義的散文,也不是‘再狹窄一點’的散文,而是‘更狹窄一點’的那一種。即使在這個更狹窄的范圍內,我還有更狹窄的偏見。我認為,散文的精髓在于‘真情’二字。”②由此可見,散文的“真實”和“真情”有多么重要!
但漸漸地,有人開始對散文的“真實”和“真情”提出質疑,認為散文很難也不必守住這個“真”字,它完全可以進行整合、想象甚至虛構,更有甚者竟提出散文之“假”,即散文的“非真”屬性。比如,莫言曾在《虛偽的文學》中有這樣的話:“散文、隨筆是虛偽的作品,開宗明義告訴讀者:這是我的親身經歷!這是真實的歷史!這是真實的感情!其實也是編的”,“咱自家也坦率地承認,咱家那些散文隨筆基本上也是編的”,“還有那些‘訪談錄’、‘自傳’、‘傳記’、‘日記’,我勸大家都把它們當成三流小說來讀,誰如果拿它們當了真,誰就上了作家的當”③。且不說這樣的看法多么無知,只從莫言的表述中即可看出,他對散文之“真”充滿蔑視與不屑!除了莫言這種極端的觀點外,還有不少人隱含曲折地表達了對于散文“真實性”的懷疑與不滿,并試圖突破長期以來由“真實”和“真情”所規范的散文格局。
正是在這樣的觀念之下,莫言的散文隨筆常給人以虛假甚至莫名其妙的感覺,其感人的力量也就無從談起。如他曾寫過一篇文章《馬語》,直接在“現實”的時空中,讓“馬”對“我”進行言說,不僅有失真實,更反映了作者反人性的傾向。還有的散文家也直言自己的散文并不是真實的反映,具有虛構的性質。如何理解散文的“真實”和“真情”呢?我認為有如下幾個層次應該注意。
第一,實有其事。散文與小說最大的區別之一是,后者可以虛構,而前者必須真有其事,至少要以“實有其事”為基礎,任何“虛構”與“胡編”都將影響甚至危害散文的生命。也許有不少人認為,憑自己的小聰明編造一些故事,虛構一些情節,讀者也不可能分辨和識別出來;殊不知,這種“聰明”一定會反被“聰明”誤的,因為散文是最坦蕩真實的文體,是最不能藏假隱丑的文體,就像水落石出一樣自然而無欺!
第二,真實的體驗。我們強調散文的“真實”,并不是說凡事都要與“事實”分毫不爽,這既與事實不符,也是不可能的,因為歷史、記憶、感受不會永遠停留在一個點上,就好像“一個人永遠不能同時踏進同一條河流”一樣。比如,十年后的記憶很可能與十年前有很大的出入,對于同一人、同一事的理解也會隨時代、環境的變化而變化;但是,我們不能因此無視曾經發生的“事實”,更不能沒有切身的體驗而隨意妄想,如果那樣的話,散文一定不能建立于真實的體驗之上,也就不可能令人信服和讓人感動。當然,散文完全可以在藝術表現手法上進行突破,即打破原有的時空有所創新。比如,可以將曾經發生的人與事進行組合,可以通過“想象”來重構作品,也可以用“夢境”來表現“現實”,還可以用“超現實”、“超時空”進行自我表達;然而,這些有一個不可或缺的前提,那就是不能離開自己的“真實體驗”。像斯妤的一些用現代主義手法創作的散文即是如此,《旅行袋里的故事》敘述的是在“我”床下的旅行袋,作品寫道:里面“人頭攢動,鬼影幢幢,你來我往,哼哼哈哈——這只小小的旅行袋里,原來裝著我心里的全部故事,全部人物!以及全部疑惑?”作者還讓各式人物跳出來自我表演,且完全是非理性的,充滿難言的困惑。不過,所有這些都是有前提和基礎的,都不脫離作家真實的體驗,像作者說這來自于父親“愛想入非非”的遺傳,也與自己深入幻想的“片刻”有關,還與自己的切實感受緊密相連,所以她說:“不難想象,我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它抓住了。我從沒見過這樣詭譎復雜、曖昧不清的東西。它來自何方?它身上這種鬼祟含混的氣息是人間的還是天上的?它躲在骯臟混亂的沙發底下有多久了?它到這里的目的是什么?”④很顯然,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可能發生旅行袋這樣的故事的,但作家的體驗卻是真實的,尤其是對于現代社會的復雜、隔膜、虛幻、荒誕的感受是真實的。
第三,情感真實。有些散文不是寫現實的,也不是寫自己的體驗的,而是寫歷史的,寫遙遠的歷史的回聲,這樣就很難說“實有其事”和“真實體驗”,如余秋雨的許多歷史文化散文書寫即是如此!他更多的依據是“歷史記載”,包括自己的推論、設想、想象。然而,這同樣不能違背“真實”與“真情”,一者是以“歷史史實”為根本,失于此則一切無論也;二者是以“情感真實”為指歸,沒有這一點就一定不會感動人心。應該說,由于余秋雨博覽群書,精于研討,且情思泉涌,氣勢磅礴,這就使其歷史文化散文別具一格,推陳出新;但是由于中國歷史太過復雜博大,也由于他涉獵的內容過于廣闊,還由于他容易陷入高談闊論,更由于他的情感容易浮動,這就導致余秋雨的散文常常失“真”!有人指出他的硬傷過多就是如此!也有人指出他的情感不“真”也是如此!其實,要做到情感之“真”,作家必須放下架子、放低調子,有一顆敬畏、純樸、謙遜、淡然、超然的心靈,他一定與讀者是心連著心、血脈相通的。林非先生曾這樣談散文的“情感之真”:“散文正是這樣蘊藏著濃郁和灼熱的感情,跟許多讀者朋友進行親切的對話與交流,因此它表達出來的每一個字眼,都是出自衷腸的,絕對不容許混雜任何刻意編造的謊話和任何虛假造作的矯情,否則就意味著是對于讀者有意或無意的欺騙,是對于散文創作的一種褻瀆和背叛,這樣自然就不可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散文,而只是一種顯得頗為精致的贗品了。”⑤余秋雨的散文有許多是精品,但也有不少不是精品,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其“情感”有時是矯揉造作、浮夸甚至虛假的。
第四,心靈的真實。其實,事實、體驗和情感的真實,都來源和歸位于“心靈”的真實,就好像“從水管里流出來的是水,從血管里流出來的是血”一樣,也好像要做到“書正”就必須是“筆正、身正、人正、心正”一樣,我們很難想象“心靈”變形或失真之人能寫出情真意切的作品!這也是為什么人們常說:“要使作品感人,首先要感動你自己。”古今中外的許多名著之所以感人肺腑,就在于作家有一顆真誠無欺的偉大的心靈,我們現在的許多作家則不然,他們的心靈硬化了,被污染了,與大地和人民尤其是弱者更是越來越遠,他們甚至失去了對美的向往,也喪失了被感動的能力,于是心靈沒了生機活力,更遑論真實與真情的表達?
“真實”與“真情”永遠是散文最堅實的底座,有了它散文就獲得了生命的土壤和源泉,失了它散文就必然枯萎,它至多也不過是溫室的花朵!當然,我們不能簡單、機械地理解散文之“真”,認為它就是對生活照相式的摹仿,而是可以進行整合、想象、夸張、變形甚至虛構,但這樣做必須有一定的前提,必須合乎情理的邏輯,必須符合“情感”與“心靈”的真實,任何將散文當成可以“胡編”的做法都將扼殺與毀滅它的生命。
二、冗長和散漫的散文已積勞成疾
自20世紀以來,散文實際上走的是一條“破體”之路,即由原來短小精悍、形聚神凝一變而為自由開放。從散文長久受到的束縛來說,這無疑是正確的,也是很有必要的,它標志著散文更加注重“散化”的功能。不過,如果對散文之“散”不進行深入研究,只做表面的、機械的理解,這又是非常危險的。
早在1927年,魯迅就提出:“散文的體裁,其實是大可以隨便的,有破綻也不妨。”⑥梁實秋也有類似的看法,他說:“散文是沒有一定格式的,是最自由的。”⑦這極容易給人以散文可以隨意的印象。1961年4月10日,王爾齡在《散文的“散”》中認為“散文貴散”。5月12日,肖云儒提出“形散神不散”的概念,他說:“神不‘散’,中心明確,緊湊集中,不贅述。形‘散’是什么意思呢?我以為是指散文的運筆如風,不拘成法,尤貴清淡自然、平易近人而言。”⑧在此,作者雖強調“神”不散,但給散文松綁,令其“形”散,卻是清楚明白的。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這種給散文“解放”的聲音有所加強。像趙玫的《我的當代散文觀》、佘樹森的《散文不妨野一點》都希望打破散文固定的模式,來一場徹底變革。劉燁園說得更為明確,他于1993年提出,變革后的新藝術散文,應由以前的“形散神不散變成形散神也飄忽無蹤了”⑨。至此,散文的“形”和“神”都可被打破了。再后來,賈平凹力倡“大文化散文”,余秋雨及其跟隨者“義無反顧”地進行實踐,將文體解放推向了極端。并且,越到后來,散文文體的規范越不受重視,如南帆曾提出:“散文令我心動的原因是沒有規矩。”陳劍暉也認為:“散文又是一種‘法無定法’的現代文學中僅存的‘古典’。”很顯然,在散文的話語表述中,沒有規矩的“散”的自由,正成為散文的特點和魅力之所在。
更為可怕的是,近些年的散文完全不講“形”與“神”,而是處于一盤散沙、支離破碎、形銷骨立的狀態,甚而至于完全的“散漫無跡”成為一種時尚和流行病!這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宣泄體。許多散文缺乏擇取,只顧一味地寫下去,幾萬字甚至十幾萬字不足為奇!如果作者確實有充實的內容和豐沛的感情,寫長篇散文也未嘗不可。問題的關鍵在于,更多的散文采取的是“撿進籃子便是菜”的方法,于是知識、材料、瑣細甚至無聊之事都堂而皇之進入散文,一如老太太的裹腳布又臭又長;也如大小便失禁,不分時間、地點、場合進行無限制的排泄,并且樂此不彼、充滿快感,這種文體表達對散文來說簡直變成了一種踐踏和褻瀆。
二是散珠式的結構。翻開現在的雜志,包括許多散文刊物,幾乎都是這樣的散文體式,即以分標題的方式結構作品,于是一篇散文無論長短,均由數個甚至更多的分標題組成。這樣的寫法之所以大為流行,除了碎片化的世界感外,也與作者對于散文之“散”的誤解大有關系,還與作者可以偷懶省事脫不了干系。更為重要的是,這些“珠子”大小不一、色彩不同、形狀各異,它們之間又沒有必然的聯系,更缺乏可以相互貫通的“串棍”或“串線”,其乏“神”無“采”之丑態也就在所難免了。
三是語言的拉雜。現在有不少散文語言慣用歐化的長句子,有的甚至雜七雜八、橫豎不通,而錯句病句也不在少數!普通的寫作者暫且不論,就是在余秋雨的散文中,語言也是大有問題的。比如,他有下面的句子:“最近一個時期我對中國古代的科舉制度產生了越來越濃厚的興趣,其原因,可以說是‘世紀性’的”,“科舉制度實實在在地遇到了一系列可怕的悖論。這些悖論并非人為設置,而是來自于中國文化和政治構架的深層,很難排除,因此終于科學制度在一次次左右為難中逐漸疲憊、僵化,直到丑陋”,“但次數一多,怪事也被適應,反被人們看得正常了”,“這個彎轉得既沒有基礎又不徹底,而轉彎的指揮者自己又極不情愿,結果怪事連連”⑩。這樣的表達不通暢,有的不知所云,有的語法明顯是有問題的。總之,讀余秋雨的散文,尤其是讀多了,總有一種過于鋪排、混亂、拉雜、放任的感覺,即不精練、不節制的感受特別強烈。這種語言的消化不良在史鐵生的《病隙隨筆》中也同樣存在。
四是題目的隨意不經。一般說來,一篇散文的題目即是戲眼,是靈魂,是畫龍點睛之筆,如歐陽修的《秋聲賦》、魯迅的《野草》、朱自清的《背影》均是如此。即如余秋雨的散文題目,也多是精致而富于詩性的,像書名《文化苦旅》、《山居筆記》、《霜冷長河》等,包括具體的篇名《流放者的土地》、《千年庭院》、《十萬進士》、《歷史的暗角》等都可作如是觀。然而,時下更多的中國散文題目則是沒有神韻,甚至莫明其妙和荒誕不經的,這充分體現了散文之“散”的流毒影響之廣、之巨、之深。比如,我們常看到如下的題目:《饑餓歲月中的那群兔子》、《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突然想起了老熊》、《再沒有快樂更像夢的了》、《小人物和小生物之間是命運》等,不看內容只從題目上看,你簡直不知所云,當時的作者是以一種怎樣的狀態和心理在寫作,是夢中、醉里、病時,還是屬于初學習作?然而,這些文章又分明都是正式發表過的,有的還被選入各種經典文本,還有的是出自名家之手。我們最后的解釋可能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們認為:散文寫作大可隨便,甚至胡亂涂抹也是未嘗不可的!
當只簡單地將散文理解為“散”,不只是“形”就連“神”都可以隨意散掉后,散文也就真的成了“覆水難收”。我曾提出過散文“形聚——神凝——心散”的意見,即是強調散文之形、神都不能“散”,而散文之“散”主要表現在“心散”上,以此來糾正長期以來影響散文的所謂“形散神不散”、“形可散,神也飄忽無蹤了”和“散文的規矩就是沒規矩”等觀念{11}。在我看來,散文文體的本性猶如“水”,它需要被賦予以“形”,以碗、盆、缸、潭、江河、大海的方式,但其內心卻是自由、散淡、平靜、精妙而又超然的。因此,我們的散文決不能形成“冗長和散漫”的慣性,而是應在“形聚神凝”的基礎上,有一顆如天地一樣灑脫自由的“心靈”。
三、偏愛形式技巧的散文表演
蘇東坡曾說過:文學人生的最后境界是,絢爛之極歸于平淡!林語堂也極為推崇平淡之美,尤其是散文更應具備這一高尚品質。他說:“吾深信此本色之美。蓋做作之美,最高不過工品,妙品,而本色之美,佳者便是神品,化品,與天然爭衡,絕無斧鑿痕跡”,“文人稍有高見者,都看不起堆砌辭藻,都漸趨平淡,以平淡為文學最高佳境;平淡而有奇思妙想足以運用之,便成天地間至文”{12}。而當下中國的許多散文卻忽略甚至看不起“樸實”、“自然”、“平淡”這些字眼,反而表現出對于技巧的過分推崇和崇拜。
散文的跨文體寫作本是件好事!它可以借助詩歌、小說甚至戲劇等的特長,豐富乃至于開拓散文的表現時空,促進其快速生長,所以有不少散文因此而有了較大的發展。但是,如果過于強調文體的融合,而忽略了各自的體性特質,就勢必走向理想的反面。散文文體即是如此,有不少作品由于過分強調詩歌、小說等因素的介入,從而失去了散文自然、平淡的本性。當年的楊朔提出:“我素來喜歡讀散文。常覺得,好的散文就是一首詩。”{13}他還說:“我在寫每篇文章時,總是拿著當詩一樣寫。我向來愛詩,特別是那些久經歲月磨練的古典詩章。這些詩差不多每篇都有自己新鮮的意境、思想、情感,耐人尋味,而結構的嚴密,選詞用字的精煉,也不容忽視。”{14}詩的大量滲入,一面帶來楊朔散文的詩性洋溢;但另一方面也造成其作品有時過于生硬造作,如《雪浪花》中作者這樣寫道:“我覺得老泰山恰似一點浪花,跟無數浪花集到一起,形成這個時代的大浪潮,激揚飛濺,早已把舊日的江山變了個樣兒,正在勤勤懇懇塑造著人民的江山。”在此,濃得化不開的詩意將散文的自然質樸一下子消解了,給人以莫明其妙的感受。余光中的散文也是如此,詩性確實使其具有靈氣、美感和純粹的特點,但過于強化詩性,則又毀壞了他散文的品質,如《老的好漂亮》,只看這樣的題目就覺得酸氣撲鼻,還有一些句子是酸氣加濫情,如“津浦路伸三千里的鐵臂歡迎我去北方,母親伸兩尺半的手臂挽住了我,她的獨子”。這樣的散文讀起來真讓人受不了,甚至會大倒胃口!何以故?就是作者沒有處理好“詩”和“散文”的關系,他不是將“詩性”適度地融入散文,而是將“散文”當詩來寫了,并且寫得非常過度,有違散文的本性,從而給人以極其強烈的表演性、虛假性和造作感。還有人將“小說”的筆法用于散文創作,如果應用得當、適度,它會增加散文的跌宕起伏,但是如果有失準頭,任意妄為,其結果只能傷害散文的本性,給人以過于表演的虛假之感!年輕作家格致的散文較有代表性,她的許多散文因加入了小說筆法,從而顯得筆調錯落有致;但其最大的問題就是虛假的表演性,仿佛她是在玩魔術般地將讀者玩于手掌之內,這是十分危險的,因為“玩”讀者最后一定會變成“玩”自己,從而失去讀者的信任!散文是一種作者和讀者“心連著心”的平行文體,作家來不得半點自作聰明、自以為是,更不能對讀者失去謙遜、誠懇和敬畏之心,否則他或她的散文必然南轅北轍、自食其果!
過于“使才”也是當下散文存在的一個嚴重問題。我一直認為,與詩歌、小說等文體不同,散文是一種內斂含蓄、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文體,它如人中君子,亦似五味中的“咸淡”,還像茶中的普洱,給人一種超凡脫俗的感覺!散文可以有“才”,但要“收藏”,不能“役使”,否則必然江郎才盡或失于虛擲!以王勃的《滕王閣序》為例,當我讀這篇散文時,一面為其橫溢的才華所震動,一面又隱隱為作者的“使才”所驚,擔心它如繃緊的千鈞一發,稍有不慎即會立即斷裂!好在作者文中有這樣的句子:“童子何知,躬逢勝餞”,“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非謝家之寶樹,接孟氏之芳鄰。他日趨庭,叨陪鯉對;今晨捧袂,喜托龍門”,“臨別贈言,幸承恩于偉餞;登高作賦,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誠,恭疏短引”,因為有了這樣的謙遜,有了對于天地的敬畏,所以這篇散文才得以“奇中有平”、“險中求正”,并未蹈入粗率直露的顯才揚己狀態。我們時下的許多散文則不同,作家往往毫無收藏,而是過于顯露張揚,對于寫作、對于人與事、對于天地自然缺乏基本的敬畏,這就必然造成鋒芒畢露,失了蘊藉和典雅之美。如王族的《鷹》即是一例。作者雖然對于飛禽中的豪杰“鷹”知之甚多,但對于天地之道卻一無所知,于是他的聰明才智只能限于世俗的層面。如作者開篇即這樣寫道:“鷹出生時至少是雙胞胎,多的可達三四胞胎。母鷹產卵后,耐心把它們孵化成小鷹,細心照顧它們。但過不了多久,母鷹便減少它們的食物,驅使它們互相爭食,直至其中的強者吃掉弱者。小鷹因饑餓難耐,便把兄弟姐妹撕得血淋淋的,然后囫圇吞入腹中。母鷹和父鷹并不為喪子而傷心,反而在一旁鼓勵強者。母鷹和父鷹這樣做的目的有兩個:其一,優勝劣汰,因為只有強者才可以在惡劣的大自然中生存下去;其二,讓小鷹從小就明白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若不心狠殘忍,便無生存機會,而為了生存,可以不顧一切。”{15}于是,在整個文章中,作者強調的都是這樣的“鷹”的生存法則。從知識論角度看,我們不能不佩服作者有關鷹的知識是相當豐富和深入的,但從天地之道和人道主義的角度觀之,作者又分明有著相當落后保守的自然觀、價值觀和人生觀,這就是簡單而膚淺地將“獸道”作為普遍法則用于“人之道”和“天地之道”,其實,后者遠非如此,否則人早就成為野獸的口中餐了。當然,在人類和天地自然中不乏“獸道”和“獸行”,甚至也確實有它得勝之時;不過,“人道”最終還是戰勝了“獸道”,因為人和天地一樣,都有更為高尚的大道存矣。由此觀之,王族的“使才”所導致的是“一葉障目”,這必然使其散文走向鄙陋狹隘的異化之路。
對于“感覺”的全力追求,樂于表現“尖銳”的鋒芒,必然使散文失去廣度、厚度和深度。眾所周知,90年代以來興起了“新感覺”式的散文寫作,這些作家以敏銳的感覺、良好的悟性、詩意的情懷見長,從而突破了以往的散文格局,如王朔、于堅、周曉楓、張銳鋒、黃一鸞等都是如此!但問題在于,當作家沉迷于“感覺”的泥淖不能自拔,對于瑣碎皮毛之事充滿無限的興味,甚而至于將“尖銳”磨得越來越鋒利,也就是說他們不能在博大和深厚上掘進,不能與土地和民眾相連,他們的寫作也就越走越窄了,有時甚至會走進“死胡同”。比如,張銳鋒的寫作彌足珍貴者是有大地作為背景,有時又不乏神圣的光芒,可是,大量的冗長敘述和對感覺的崇拜,使其作品常有“掩珠”之憾!周曉楓早期的散文還充滿溫暖與光輝,但漸漸地變得冷暗甚至頹廢,一股酸腐之氣開始敗壞了作品。應該說,作為感覺,有時它是可靠的,但如果沒有博大與仁慈,不能與時代的心聲一起跳躍,那么它又是危險甚至是可怕的。
自娛、自戀、自大狂也成為當下散文的癥結所在。散文的本性是開放的、自由的,也是天容地載的,它離不開平和、謙卑與自省的精神。這也是為什么我們看到,在中國古代,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感嘆天長地久、人生短暫,陶淵明在《歸去來辭》中表示:“富貴非我愿,帝鄉不可期。”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發出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呼聲。人是天地中的精靈,有其主觀能動性;然而,人又是天地自然的一分子,他必然受制于天地之道,有必要保持其敬畏和謙遜。然而,現在我們的散文少有謙卑者,而多的是自大狂。如王朔公然稱:“我是流氓,我怕誰?”李敖曾自稱是:“‘天文地理,無一不通;三教九流,無所不曉’的一代奇才。”還說:“五十年和五百年內,中國人寫白話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嘴巴上罵我吹牛的人,心里都為我供了牌位。”這是自娛、自戀、自大狂的典型代表,它表征的是作家人格的不健全,對于天地自然之道的無知,其散文當然是形而下的,缺乏高尚的境界和品位。
整體而言,文學的文體是可以相互借鑒,有時甚至還會互相疊合與融通,比如將“散文”與“詩”化合而成為特殊的文體“散文詩”和“詩的散文”{16}。但也應該承認,各種文體之間一定有它們的界限,并以此保持著其各自的本性,散文便是如此!無論散文如何變化,它永遠不可能變成詩、小說和戲劇,當然也不能變成“散文詩”,而必須成為它自己,即具有“散文性”。在我看來,一個世紀以來,尤其是近30年,散文不斷地被“破體”,從而獲得了其顯著的成就;但同時,散文文體的“失范”狀況愈演愈烈,長此下去勢必導致散文的異化。因此,讓散文文體在不斷“解放”的同時,更需要守住自己的本性,不要讓它繼續“失范”下去。這頗似江河大海的污染,在它剛剛出現問題時較易治理,正所謂“亡羊補牢未為晚矣”,而一旦木已成舟就很難改變,因為有些錯誤產生之后是很難彌補的。
注釋:
①⑤《林非論散文》,江西高校出版社2000年版,第100、143頁。
② 韓小蕙:《人格大師季羨林——敬送季羨林》,《散文》(海外版)2009年第5期。
③ 參見周明、王宗仁主編《2005年中國散文排行榜》,北京工業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02-303頁。
④《斯妤隨筆卷——背棄與鐘愛》,中國青年出版社2004年版,第64-65頁。
⑥ 魯迅:《怎么寫——夜記之一》,《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4-25頁。
⑦ 梁實秋:《論散文》,《新月》1928年第1卷第8期。
⑧ 肖云儒:《形散神不散》,《人民日報》1961年5月12日。
⑨ 劉燁園:《新藝術散文札記》,《領地》,珠海出版社1995年版,第319頁。
⑩ 余秋雨:《十萬進士》,《山居筆記》,文匯出版社1998年版,第272頁。
{11} 王兆勝:《“形不散——神不散——心散”——我的散文觀及對當下散文的批評》,《南方論壇》2006年第4期。
{12} 林語堂:《說本色之美》,《林語堂名著全集》第18卷,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387頁。
{13}{14} 《楊朔文集》上冊,山東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650、655頁。
{15} 王族:《鷹》,《散文》2009年第10期。
{16} 參見王兆勝《中國現代“詩的散文”發展及其嬗變》(《中國文學研究》2000年第4期),《近百年中國散文詩的成就》(《當代文壇》2009年第3期)。
作者簡介:王兆勝,男,1963年生,山東蓬萊人,文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編審,北京,100720。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