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費分層:一個社會分層的重要維度

摘要:社會分層始終是社會學研究關注的核心命題。在馬克思、韋伯與涂爾干等三大經典社會學家那里，經濟、權力、聲望與職業是社會分層的主要標準。隨著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從工業社會(生產社會)步入消費社會，以波德里亞、布迪厄、道格拉斯與費瑟斯等為代表的社會學家深入分析了消費與社會分層的關系:某種消費文化意味著消費的階層特征，特定的消費品與消費方式成為區分社會地位群體的的符號。從現實中的消費社會以及學者們對消費分層的接納程度來看，消費分層具有了成為社會分層的重要維度的合法性基礎。

關鍵詞:消費社會;社會分層;消費分層;合法性

中圖分類號:C91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10)01-0130-04

當代著名消費社會學家波德里亞指出:“今天，在我們的周圍存在著一種由不斷增長的物、服務和物質財富所構成的驚人的消費和豐盛現象。它構成了人類自然環境中的一種根本變化。恰當地說，富裕的人們不再像過去那樣受到人的包圍，而是受到物的包圍。”①在波德里亞看來，西方發達國家已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消費社會。中國消費社會學家王寧教授則指出，盡管從總體上看，中國社會仍是一個大眾生產社會與精英消費社會并舉的雙軌化社會，但城市社會正在步入消費社會。②消費成為現代中國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人們在社會中的地位和位置不再完全取決于在工作場所中的身份狀態，個人的消費偏好、消費水平和生活方式也成為決定人們社會位置的重要因素。③于是，越來越多的社會學家把消費分層放在與傳統的經濟、聲望、權力和職業分層同等重要的地位，消費分層成為現代社會分層研究的一個重要維度。

一、西方經典社會分層理論

西方社會學家較早關注到了社會分層問題。馬克思、韋伯與涂爾干等三位經典社會學家是最早對社會分層進行專門研究并形成系統理論的大師，他們的研究結論為后來國際社會分層理論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馬克思采用一元的分層標準，即根據不同社會群體對生產資料的占有來劃分階級。“數百萬家庭的經濟生活條件使他們的生活方式、利益和教育程度與其他階級的生活方式、利益和教育程度各不相同并互相敵對，就這一點而言，他們是一個階級。”④因此，在馬克思那里，階級就是占有共同經濟地位的社會群體，是否占有生產資料成為社會階級劃分的唯一指標。這一精辟論斷不僅使馬克思成為西方社會分層研究的第一位理論大師，而且讓后來的社會分層研究者無不趨之若鶩。

馬克思之后，德國社會學家韋伯提出了財富(經濟地位)、聲望(社會地位)、權力(政治地位)“三位一體”的多元分層理論:“在經濟領域存在著階級，在社會領域存在著身份地位或聲望群體，在政治領域存在著政治權力派別(即政黨)。”⑤韋伯認為，社會階層結構的分化體現在這三個維度的分化上，階級、地位群體和政黨都是一個共同體內部權利分配的現象。在韋伯看來，馬克思的階級劃分理論雖然一語道破了資本主義社會的階層不平等，但在分析社會分化時過于簡單，不能處理社會分層的復雜性。

* 本文系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后期資助項目“城中村改造中的國家與社會” (08JHQ0018)、甘肅省高等學校研究生導師科研項目“甘肅地區城市社會分化、空間結構演變與治理研究”(0901-15)的階段性成果。

與韋伯同時代的另一位社會學大師涂爾干則提出了以社會分工為基礎的職業分層理論。他指出，在任何一個社會中，分工有重要位置和不重要位置的差異，社會分工體系中的各種角色、職位的配置有一定比例，而不是任意的。“如果公職人員、士兵、經紀人和牧師的人數過多，其他職業就不免會受到這種過度亢奮的損害。”⑥因此，為解決社會失范、促進社會整合，就必須建立一個規范的職業群體體系。

后來，普蘭查斯的階級理論、帕金的社會排斥理論、洛克伍德的階級地位理論、賴特的階級分類模型、戈德索普的階級結構測量模型、沃納的聲望分層理論等⑦，其基本思路也是按馬克思與韋伯所開創的兩種基本社會分層模式演進的，或者是對馬克思的社會階級分層進行修補與改進，或者是對韋伯的社會地位群體問題進行不斷的深入分析。⑧而起于帕森斯，經其學生戴維斯和莫爾發展，后又經辛普森修正完善的美國功能主義分層理論中，則可以看到涂爾干職業分層理論的影子。

二、社會學取向的消費分層

1. 經典社會學視角下的消費分層

馬克思認為，“生產直接也是消費……生產行為本身就它的一切要素來說也是消費行為”;“消費直接也是生產，正如在自然界中元素和化學物質的消費是植物的生產一樣。例如，在吃喝這一種消費形式中，人生產自己的身體，這是明顯的事。而對于以這種或那種方式從某一方面來生產人的其他任何消費方式也都可以這樣說。”⑨亦即，生產是社會個人的生產，產品(消費品)外在于生產者，受社會分配規則的制約。產品的外在性，決定了生產者(消費者)對產品的消費是一種具體的社會關系的反映。

韋伯則認為，消費是地位群體的區分標志。在他看來，“階級”是“一種共同體行為的可能的和經常的基礎”⑩，即在商品和勞務市場的條件下，存在于一個通過對某種貨物的占有來獲得相同的生存機會的共同體;而“等級與階級不同，一般則是共同體，哪怕往往是無定形的共同體”{11}，也就是說，等級與階級沒有必然的聯系，而是“強行要求一種特殊方式的生活方式”{12}。韋伯論述了階級和地位群體(等級)與商品及其消費的關系后進一步指出:“因此，人們可以——有些過于簡單化地——這樣說:‘階級’是根據同貨物的生產和獲得的關系來劃分的;‘等級’則是根據其貨物消費的原則來劃分的，表現為‘生活方式’的特殊形式。”{13}不難看出，韋伯充分考慮了消費方式對階層地位的影響，認為階級不是一個實體，消費方式使潛在的階級差別顯性化，形成了地位不同的社會群體，消費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個人的階層歸屬。

最早對消費現象進行系統研究的當屬美國社會學家兼經濟學家凡勃倫。他在1899年出版的名著《有閑階級論》中，從不同社會階層的消費特征方面對消費現象進行了深入分析。凡勃倫指出，消費是社會成員合乎某種禮儀標準的“金錢競賽”{14}，“明顯有閑”和“明顯消費”是證明人們擁有財富的兩種方式，二者共有浪費的特點，前者浪費時間和精力，后者浪費財物{15}。而在社會分化、個人的社會接觸面擴大的情況下，“炫耀性消費”成為人們與從事生產性勞動保持距離的重要手段。于是，消費要達到合乎禮儀的標準，否則就會受到輕視或排斥，“炫耀性消費”是上層社會階級顯示和維持其社會地位并與其他社會群體拉開距離的信號。

德國社會學家齊美爾通過對“時尚”的研究發現，時尚是一種下層階級不斷發明模仿與追逐上層階級的行為模式，當然，下層階級追逐時尚也一定是通過消費來實現的。“凡勃倫所說的‘炫耀性消費’是為了在地位上同他人拉開距離(‘示異’)，而齊美爾所說的模仿則是為了消除這種距離。換言之，消除自己與上層階級地位差距的辦法就是復制和模仿上層階級的消費模式。在齊美爾看來，‘示異’和‘示同’構成消費的兩種動力。‘示異’是上層階級消費的動力，為的是在消費模式上拉開同‘普通’階層的距離。‘示同’則是中產階級和下層階級消費的動力，為的是消除與上層階級的距離，而消除的手段是對上層階級的消費模式進行模仿。二者的結合，構成時尚。”{16}由此看來，齊美爾關于時尚的研究對凡勃倫的“炫耀性消費”分析構成了補充。

2. 消費社會學視角下的消費分層

20世紀70年代以來，隨著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從工業社會(生產社會)步入消費社會，社會學與消費者行為學開始聯姻，使消費社會學成為一門應用學科。{17}自此，許多社會學家開始探討消費與社會分層的關系。

波德里亞從符號學的角度研究了消費現象，他在其處女作《物體系》中將消費視為一種“地位”符碼。他認為，物品(消費品)所構成的是一個符號意義的體系:“消費品”可以成為社會個體類型化區分的符號，也可以讓社會身份或地位分割為一個等級分明的表征“目錄”。{18}如此，人們消費的“物”已不再是物品，而是一種區分地位(階級)的消費關系的“符號”。隨后，在其出版的《消費社會》中，波德里亞又指出:消費是一個與學校一樣的等級機構，如同不是人人都有相同的讀書機會一樣，并不是人人都擁有相同的物。{19}概言之，波德里亞看來，消費品事實上已經成為一種分類體系，對“物”的消費反映了社會差異或社會不平等的邏輯。

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從文化角度分析了消費的階層特征。{20}他認為，特殊的品位系列、消費偏好和生活方式實踐，與具體的職業和階層密切相關。布迪厄把生活里的四五十種消費品按偏好分出等級，這些消費品從汽車、房子到香水、鮮花，無所不包。這種劃分階層的方法在社會學的經典理論中是少見的，布迪厄的品位理論提供了一個用消費來劃分社會階層的新視角。

其實，同凡勃倫與齊美爾一樣，布迪厄關于消費對社會分層的影響的分析是一種典型的“社會區分論”。具體來說，消費是一種社會成員爭奪社會地位的活動，即借助消費顯示自己合法與優越的趣味以凸現自己的社會地位。在布迪厄看來，消費也是一種文化活動，是趣味或風格的顯現，而趣味既是一種選擇與偏好上的文化模式，也是一種資源，憑借這種資源，各個不同的群體或階層建立或提升其社會位置。趣味也因此具有分層的效果，正是由于不同的人群和階層具有不同的習性和性情氣質，決定了不同的群體和階層具有不同的趣味。{21}

同樣，美國社會學家道格拉斯和經濟學家伊舍伍德都強調通過人們對商品的使用來劃分社會群體。他們認為，消費者的階級定義與三類商品的消費有關:與第一產業相應的主類消費;與第二產業相應的技術類消費;與第三產業相應的信息類消費。在社會底層，窮人主要局限于主類消費(如食物)，而在上層階級中，不僅要求有較高水平的收入，而且還需要一種通過消費來判斷產品信息和服務的能力，以此來彰顯他們之于底層社會群體的優越感。{22}

英國社會學家費瑟斯通同樣從文化的角度來研究消費與社會分層的關系，與布迪厄的觀點有所不同，他的觀點主要是源于對當代西方社會中出現的符號產品的過剩、文化失序與分層消解等問題的理解。他指出:“我們知道，通貨膨脹條件下的零和博弈，是人們通過對社會差距的表現和維持來實現自己對商品的滿足，并取得某種社會地位的，與此相關，消費文化中人們對商品的滿足程度，同樣取決于他們獲取商品的社會性結構途徑。其中的核心便是，人們為了建立社會聯系或社會區別，會以不同方式去消費商品。”{23}也就是說，消費方式同樣決定了社會地位群體的文化差別。

三、消費分層的合法性基礎

“消費是否能作為一個分層的標準”一直是個有爭議的問題。有學者認為消費及建立在此基礎之上的品味或者生活方式是現代社會分化的一個重要方面，并且品味從本質上講就是一種階層品味，消費完全可以作為一個指標來進行階層劃分。持反對意見的學者則認為消費不是階層分化的原因，而是階層分化的結果，并且消費上的分化只是社會分化的一種外顯形式，因此，它不能作為劃分社會階層的標準。{24}

筆者贊同前一種觀點，即消費可以成為劃分社會階層的重要視角，但卻需要討論消費分層的合法性問題。“合法性”(Legitimacy)是一個頗有歧義的重要分析性概念。韋伯首先使用了這個概念，他指出，任何一個組織、一個群體、一個社團、一個村落或部落的內部都有一個權威(authority)，這個權威一定是建立在社會成員廣泛認可的基礎上，社會成員的廣泛認可是權威存在的合法性基礎。{25}換言之，合法性可以看作在一定的社會歷史條件下，某種特定的文化、價值和社會制度成為人們廣為接受的社會事實，某種文化、價值或制度只有被社會成員所廣為接受，才獲得了合法性認同。受此啟示，筆者試用“合法性”概念來解釋“消費分層”緣何可以成為社會分層的一個重要維度。

首先，西方發達國家普遍進入與傳統生產社會有別的消費社會已成為不爭的事實。1990年代以來，如同新中國成立的政治革命所帶來的解放那樣，另一場革命——消費革命成為中國社會的“第二次解放”。{26}在當下的中國社會，人們花費在消費活動上的時間和精力越來越多，工作活動在人們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相對下降。人們在社會中的位置已不僅僅取決于其在工作場所中的身份狀態，還取決于個人的消費水平和生活方式。也就是說，“消費”正在成為社會成員區分“我”與“他”所廣泛認可的一個重要視角，故此，離開消費來討論現代中國的社會分層問題，將是不完整的。

其次，如上文所言，一些社會學家已深入討論了消費在劃分社會群體中的重要性，認為消費既是分層的結果，也是建構、提升階層地位的過程，它使結構性分層地位在符號層面得以固化和合法化。{27}具體而言，現代消費本身展現了社會分化的邏輯，它與階層認同的關系決定了它對于階層區分的重要性。現代消費的符號化與象征性特征，使消費不僅體現了人與物的關系，更體現了人與人的社會差異。由此看來，消費分層也被以社會學為代表的社會科學界所廣為接納。

再者，一些實證研究也充分證明了消費已成為影響當代中國社會分層的重要指標。例如，李培林與張翼在2000年的一項研究表明:在中國的經濟結構轉型和體制轉軌的過程中，由于分配領域中雙軌制和隱性收入的廣泛存在，職業和收入作為社會分層的主要指標具有很大的局限性，而消費結構成為更能反映真實情況的分層指標。他們根據重慶市1999年的抽樣調查資料分析了基本消費領域的社會分層狀況，考察了消費分層與其他社會分層之間的關系，并發現在影響消費分層的各主要因素中，受教育程度是一個起顯著作用的因素。{28}還如，李春玲基于全國抽樣調查數據資料，采用家庭耐用品指數估計方法，勾畫了當前中國社會消費分層的基本形態，并對城市和鄉村的消費分層形態進行了對比，分析結果顯示，當前中國消費分層形態顯現出階梯狀的金字塔結構。{29}

可見，通過消費分層，我們能夠更清楚地觀察社會階層的分化或社會不平等所導致的文化差異。同時，作為一個分類指標，消費所顯現的問題是其他傳統社會分層指標所不能彌補的。當然，與社會分層的其他維度相比，消費分層是相對獨立的一個社會分層維度，它有其特殊而復雜的測量指標，如消費水平、消費偏好、消費模式和消費品味等，而關于消費分層的測量指標的詳細討論并不是本文所要回答的問題。

注釋:

①{19} [法]讓·波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全志剛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45頁。

②{16}{21}{27} 王寧:《從苦行者社會到消費者社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1、5-6、6-7、3頁。

③{29} 李春玲:《當代中國社會的消費分層》，《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4期。

④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77頁。

⑤ [英]帕金:《馬克斯·韋伯》，劉東、謝維和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48頁。

⑥ [法]涂爾干:《社會分工論》，渠東譯，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228頁。

⑦ 李強:《社會分層十講》，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

⑧ 李路路:《論社會分層》，《社會學研究》1999年第1期。

⑨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頁。

⑩{11}{12}{13} [德]馬克斯·韋伯:《經濟與社會》下卷，林榮遠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247、256、257、259-260頁。

{14} [美]凡勃倫:《有閑階級論》，蔡受百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20頁。

{15}{17} 王寧:《消費社會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第200、1頁。

{18} [法]布希亞:《物體系》，林志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13頁。

{20} P. Bourdieu， Distinction， London: Routledge， 1989， p.11.

{22} M. Douglas， B. Isherwood， The World of Goods， Harmondsworth: Penguin， 1980， p.176.

{23} [英]費瑟斯通:《消費文化與后現代主義》，劉精明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6頁。

{24} 馬林芳、王建平:《消費分層:社會發展視野中的社會分層》，《廣西社會科學》2007年第11期。

{25} 周雪光:《組織社會學十講》，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77頁。

{26} [美]戴慧思:《中國都市消費革命》，黃菡、朱強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356頁。

{28} 李培林、張翼:《消費分層:啟動經濟的一個重要視點》，《中國社會科學》2000年第1期。

作者簡介:李懷，男，1970年生，甘肅環縣人，社會學博士，西北師范大學社會學系主任、副教授，甘肅蘭州，730070;復旦大學社會學系博士后，上海，200433。程華敏，女，1983年生，河南淮陽人，西北師范大學社會學系碩士研究生，甘肅蘭州，730070。

(責任編輯 劉龍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