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馬克思的晚年筆記是他留給后人的一個巨大的理論寶庫,對這些筆記的考察有利于我們更好地把握馬克思晚年思想的理論內容和精神實質,更深入地了解馬克思晚年思想所實現的哲學創新。晚年馬克思既沒有背棄唯物史觀,又非處于一種慢性死亡狀態,而是在認真考察、全面系統研究世界發展的新形勢的基礎上,深化和拓展了唯物史觀理論,實現了晚年筆記的重大哲學創新。
關鍵詞:馬克思;晚年筆記;哲學創新;唯物史觀
中圖分類號:A811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10)02-0041-04
馬克思從開始上大學時就養成了系統做讀書筆記的習慣,這些筆記大都緊密地圍繞一定的主題,從而可以把它們看作是有計劃地和思考周密地進行研究的準備著作,值得我們進行深入研究。由于晚年馬克思沒有成形著作和定稿文字完成和出版,這些筆記中蘊含的重要理論創新所體現的意義和價值就尤為重大。晚年馬克思為了深化擴展對《資本論》的研究,為了給《資本論》續篇的寫作準備材料,一方面做了大量經濟學方面的筆記,另外還做了土地所有制、國家、世界市場和世界歷史等相關方面的大量筆記,主要包括:一是國家與文明起源筆記(學界常稱之為“人類學筆記”);二是追溯資本主義與世界市場歷史起源的世界歷史筆記;三是《哥達綱領批判》及研究西方社會發展道路的筆記;四是俄國與東方社會發展道路的筆記。這四大筆記①,力求上升到世界市場、世界歷史高度,重新審視資本主義的起源與發展過程,以及東西方社會的起源和發展道路。它們之間不是孤立并存的,而是構成一個有機整體,并且和《資本論》一起構成一個更大的藝術整體②。
長期以來,馬克思晚年筆記的價值和意義沒有得到恰當的估價。以勞倫斯·克拉德、諾曼·萊文、凱利等人為代表的西方馬克思學者主要持“放棄中斷論”,即所謂晚年馬克思中斷放棄了《資本論》的研究和創作,回歸并轉向了經驗人類學,是對原有唯物史觀的超越,與唯物史觀可以說是一種斷裂和分離的關系。凱利曾明確指出:馬克思晚年“開始對人文科學的一個更大的領域發動新的進攻,正因為被這一興趣所吸引,馬克思才未能——或許他從未打算完成他的《資本論》”③。以梅林為代表的蘇聯和國內流行的看法是“慢性死亡論”,認為馬克思晚年中斷了他的研究和創作,處于一種慢性死亡狀態④。
事實并非如此,晚年馬克思注意到了當時世界發展的新形勢,即歷史向世界歷史進一步轉變,世界整體性進一步加強的發展趨勢,他不但認真考察、全面系統研究了有關這方面的情況,還依據最新的社會現實和歷史材料做了大量的筆記,這些筆記都是以唯物史觀理論和方法為基礎、為指導的,是對唯物史觀的運用、深化和擴展。這深刻體現了馬克思晚年筆記所實現的重大哲學創新。接下來,筆者將從上述四組晚年筆記入手分別進行闡釋和論證。
一、“國家與文明起源筆記”對史前社會的探討,表明馬克思晚年努力開拓新的研究領域,極大地深化和拓展了唯物史觀。這組筆記對國家與文明起源、國家的性質、職能以及未來命運等問題的論述,是唯物史觀的重大發展和創新。
摩爾根通過長期的廣泛調查研究,在《古代社會》一書中對人類原始時代進行了詳細剖析。馬克思對此書十分重視,詳細摘錄了本書中有科學價值的篇章,剔除了其中的錯誤觀點,并通過批注修正、補充和發揮了摩爾根的某些觀點,從而拓展和豐富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研究領域。
第一,對史前社會組織結構的研究,使馬克思突破了先前認為人類全部歷史都是階級斗爭史的看法,發現土地公有制是原始社會的特征,而土地私有制則是文明時代的特征,國家和階級都是歷史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馬克思還肯定了原始社會中血緣關系的客觀性。他在駁斥格羅特先生把血緣關系看作觀念時指出,“親愛的先生!不是觀念的,是物質的,直白地說是肉欲的!”⑤他還在筆記中極力地突出血緣關系在原始社會中的作用。恩格斯受其影響,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第一版序言中明確寫道:“根據唯物主義觀點,歷史中的決定性因素,歸根結蒂是直接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但是,生產本身又有兩種。一方面是生活資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產;另一方面是人自身的生產,即種的蕃衍。一定歷史時代和一定地區內的人們生活于其下的社會制度,受著兩種生產的制約:一方面受勞動的發展階段的制約,另一方面受家庭的發展階段的制約。勞動越不發展,勞動產品的數量、從而社會的財富越受限制,社會制度就越在較大程度上受血族關系的支配。”⑥
第二,在原始社會氏族和個體家庭的關系以及母權制和父權制的序列等問題上,馬克思修正了以往的看法。原先以為,個體家庭是先于氏族的,氏族是家庭的集合體、家庭的擴大;歷史上最早出現的是父權制家庭。通過對摩爾根《古代社會》等著作的研究,馬克思吸收了他們的合理思想,肯定了原始社會的基本單位是氏族,而不是個體家庭,氏族先于個體家庭;母系氏族先于父系氏族⑦。“按起源來說,氏族要早于專偶制和對偶制家庭;它是和普那路亞家庭大致同時的東西,但是這些家庭形式沒有一個是氏族的基礎。”并且,“氏族一旦產生,就繼續是社會制度的單位,而家庭則發生巨大的變化。”⑧ 弄清楚原始社會內部氏族、部落和家庭之間的關系,就為全面地、具體地闡述私有制、階級和國家的起源提供了堅實的科學基礎。
第三,關于原始社會中土地公共所有制、未來共產主義的論述,體現出馬克思晚年理論的新發展。馬克思高度贊美保存下來的與私有制對立的原始社會中的公共所有制,認為它是“beaux restes”,即自由、平等的“美好時代的遺跡”⑨。并且,馬克思著重強調了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正是在更高的形式上重復原始共產主義社會的特征:“社會的瓦解,即將成為以財富為唯一的最終目的的那個歷程的終結,因為這一歷程包含著自我消滅的因素……這(即更高級的社會制度)將是古代氏族的自由、平等和博愛的復活,但卻是在更高級形式上的復活。”⑩上述觀點是對《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共產主義是人性復歸觀點的發展和修訂。
第四,晚年馬克思不僅關注社會生產的不同發展程度,而且十分重視人本身的自然和人的周圍的自然的研究,在人、自然和社會的關系問題上作了進一步的探索。早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就提出,自然對于人類、對于人類實踐首先是作為自然前提出現的。在《資本論》第1卷中馬克思又指出:“撇開社會生產的形態的發展程度不說,勞動生產率是同自然條件相聯系的。這些自然條件都可以歸結為人本身的自然(如人種等等)和人的周圍的自然。外界自然條件在經濟上可以分為兩大類:生活資料的自然富源,例如土壤的肥力,魚產豐富的水域等等;勞動資料的自然富源,如奔騰的瀑布、可以航行的河流、森林、金屬、煤炭等等。在文化初期,第一類自然富源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在較高的發展階段,第二類自然富源具有決定性的意義。”{11} 晚年馬克思開展的理論研究工作,很大一部分就是對原始社會即文化初期的人本身的自然與周圍自然關系的探討。
第五,馬克思針對資產階級抽象的人性觀點,從世界歷史的廣闊視角深刻概括了人的歷史發展和人性的具體社會內容。摩爾根指出,“人類能不能征服地球,完全取決于他們生存技術之巧拙。……因此,人類進步過程中每一個重要的新紀元大概多少都與生活資源的擴大有著相應一致的關系”{12}。馬克思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指出,人類正是依靠物質生產方式,同物質生產方式一起發展起來的。人的個性并非抽象的,人性的發展并非人的本質的要求和自我實現,而是受經濟條件制約的。“先是個人擺脫最初并不是專制的桎梏(如傻瓜梅恩所理解的),而是群體即原始共同體的給人帶來滿足和樂趣的紐帶——從而是個人的片面發展。但是只要我們分析這種個性的內容即它的利益,它的真正性質就會顯露出來。那時我們就會發現,這些利益又是一定的社會集團共同特有的利益,即階級利益等等,所以這種個人本身就是階級的個人等等,而它們最終全都以經濟條件為基礎。”{13}
此外,晚年馬克思對人的具體自由有全新的闡釋。他對任何社會包括原始社會的分析,都是將人的尺度用作衡量標準的。不論是人類自身的生產還是物質生產,都是以人為目的,都不能把人片面化,而是要以人的全面發展克服片面性的束縛,建立人的真正自由。“人們的社會歷史始終只是他們的個體發展的歷史。”{14} 在歷史轉變為世界歷史的條件下,“人們的世界歷史性的而不是地域性的存在同時已經是經驗的存在了”。并且,“每一個單個人的解放的程度是與歷史完全轉變為世界歷史的程度一致的”{15}。也就是說,在經濟全球化的大趨勢下,任何國家、民族和個人的發展,都不僅僅取決于本國、本民族的歷史條件和現實狀況,而是與世界歷史的影響有著直接和間接的聯系,在很大程度上都要受到整個國際形勢的制約。全球化的發展趨勢,根本改變了人的生存方式。人只有完全進入世界歷史,才有了在全世界范圍內獲得全面發展才能的可能,有了達到最普遍最全面的個人自由的可能。
第六,馬克思在摩爾根筆記、梅恩筆記等筆記中,還論述了國家的起源和本質。他詳細考察了國家起源的不同發展道路及原因,探究了物質技術進步、分工和財產觀念的發展、宗教因素的介入,以及征服、侵襲、移民等特殊交往方式的共同作用,促使了氏族的瓦解和國家的產生。馬克思還分析了國家的階級本質和階級統治與壓迫職能,指出政治國家形式的歷史性與暫時性。
二、“世界歷史筆記”對資本主義與世界市場、國際貿易起源的追溯,對古代西方世界國際關系體系的形成、瓦解,以及近代世界歷史的國際關系體系的生成的探究,既是對唯物史觀的堅持和驗證,又是對唯物史觀的深化和發展。
在“世界歷史筆記”中,馬克思通過考察各個民族、地區和國家的對外政策、對外關系來分析古代國際貿易的形成、發展、衰落,以及近代國際貿易的形成。馬克思特別注意到15世紀末16世紀初的地理大發現促成了國際貿易的革命性突破——歐洲商業革命和近代國際貿易的真正形成。關于世界市場,馬克思深刻地指出,世界市場是以近代地理大發現為歷史契機、以生產力發展和資本的擴張為基本動力而逐漸形成的。世界市場的逐步形成,及其在規模和內容上的迅速發展,促進了世界各國生產力的迅速發展和各民族國家之間的聯系與交往;促進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確立;促成了各國社會經濟的整體發展,推動了世界歷史的形成。另外,馬克思還對國際貿易、世界市場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之間的相互關系、相互作用作了深入的分析。
“世界歷史筆記”以古代西方世界國際關系體系的形成作為起點,以十字軍東征和成吉思汗西征為典型事件,闡明了以地中海為中心的古代國際關系體系的形成和發展;以三十年戰爭為典型事件,考察了以大西洋為中心的近代國際關系體系的形成。與國內外流行的將主權作為國際關系核心概念的觀點不同,馬克思從世界歷史高度,將世界歷史與國際關系體系結合起來,通過對以國際關系體系為主線的世界歷史的深入考察,提出了有關世界市場、國際貿易和國際關系體系等眾多有價值的思想觀點。他把古代歷史納入國際關系研究的視野,承認古代國際關系體系的存在,以多元化的交往主體而不是國家更非民族國家的角度來觀察古代世界,從而為我們描繪了一幅豐富多彩的國際關系場景。古代國際關系體系被作為一個新的研究視角或起點,使我們從一個更宏大的背景了解國際關系體系演變的脈絡,了解世界歷史的起源和發展。
三、“俄國與東方社會發展道路筆記”中,馬克思對俄國和東方社會未來發展道路的研究,豐富和深化了唯物史觀的社會發展道路和社會形態理論。
社會發展道路和社會形態問題是馬克思唯物史觀的重要內容。關于東方國家、俄國等非西方國家,通過自己獨特的途徑通向共產主義的歷史與現實根據等問題,私有制及資本主義的歷史暫時性問題,一直是馬克思予以高度重視的問題。19世紀70年代以后,大量關于史前社會狀況的研究成果為實證的歷史研究提供了豐富的材料。晚年馬克思在唯物史觀的基礎上,試圖通過對社會發展問題、社會形態演進問題的研究,揭示東西方社會走上不同發展道路的歷史進程。馬克思晚年筆記中的這一理論努力,極大地豐富和深化了唯物史觀的社會發展道路和社會形態理論。
晚年馬克思對于當時世界形勢的發展變化具有極強的理論敏銳性,他注意到19世紀50年代以后資本主義世界市場的形成已經使整個世界形成一個有機聯系的體系,人類歷史進入世界歷史階段。在這種新的歷史條件下,任何歷史事件都是世界歷史事件,任何國家和民族的發展都要受到其他國家的影響,都不可能離開世界歷史的大背景。東方社會也不可能孤立于這一世界市場之外,而是包括在世界市場之中,處于資本主義的世界體系內。它的社會發展道路一方面有其具體性、特殊性與個別性,另一方面又極大地受到西歐資本主義社會發展道路的影響,是世界歷史發展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晚年馬克思不僅對同一歷史發展階段、同一社會形態的各個國家和民族的特殊發展道路作了考察,而且深入到整個歷史發展過程中,以俄國農村公社的發展前景為典型范例,分析了社會形態更替的特殊性,提出了“跨越論”的重要思想。馬克思還指出,東方國家在未來的發展過程中應避免農民再度被剝奪,反對西方殖民主義的壓迫和剝削,爭取民族獨立、人民解放、高度發達的生產力歸人民所有。并且,在小農占優勢的東方國家,農民應該走國家支持的合作化道路。可以看出,對于西歐之外的東方社會的研究和考察,既是馬克思理論聯系實際對于自己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理論的進一步考察和應用,又是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發展和創新,更是馬克思站在當時的世界歷史高度對于整個世界歷史發展演進的總體考察。
四、“西方社會發展道路筆記”豐富了馬克思的國家思想、社會主義思想、勞動思想、社會發展思想等等,也是對唯物史觀的堅持和發展。
晚年馬克思并未對西方歷史發展及其社會主義前景喪失理論信念和理論興趣。在西方社會發展道路筆記中,馬克思總結了巴黎公社的成功經驗與失敗教訓,提出了西方未來社會人民民主、人民監督、無產階級專政等一系列基本原則。在《哥達綱領批判》和其他一些文章草稿、草案中,馬克思從唯物史觀和辯證發展的角度論述了他的社會主義觀,從經濟方面將未來共產主義社會劃分為兩個階段,并認為未來社會是一個不斷發展著的社會。關于未來社會的發展道路,在經濟上,馬克思突出了生產力的發展、物質技術進步的作用;在政治上,馬克思突出了無產階級革命、無產階級專政的作用,同時馬克思還強調國際合作和工農聯盟的重要性。可以說,此組筆記對西方社會發展道路的考察,也是當時馬克思站在世界歷史的高度對于整個世界歷史體系進行考察和研究的結果。
綜上所述,“放棄中斷論”與“慢性死亡論”是毫無根據的,馬克思的晚年筆記實現了重大的哲學創新,是對唯物史觀的深化和拓展,理論意義重大。同時我們應該認清,貫穿于馬克思晚年筆記文本始終的并非只是為了純粹的學術探討和理論認知,而是探求使現實革命化從而實現人類最終的自由和解放的現實條件。當我們回到中國的現實進程,我們可以發現,馬克思晚年筆記中論述的許多問題,闡述的眾多思想,在今天仍然閃耀著智慧的光芒,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成功建設提供了理論指導,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提供了豐富的理論源泉。我們應該始終堅持從自身的社會需要出發來繼承和發展馬克思晚年筆記中所內含的哲學思想。
注釋:
① 這四組筆記的后兩組文本中,既包括讀書筆記,也包括一些著作、草稿、書信、摘要等。因為它們在某種程度上具有筆記的性質,并分別包含著共同的理論主題,所以本文籠而統之將其歸在一起組成兩組筆記,分別稱之為“俄國與東方發展道路筆記”和“西方社會發展道路筆記”。此提法借鑒了北京大學王東教授的觀點。參見王東:《馬克思學新奠基》,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43、547頁。
②王東:《馬克思學新奠基》,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43頁。
③[美]唐納德·R·凱利:《晚年馬克思與人類學》,參見《馬克思主義來源研究論叢》第8輯,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462頁。
④[德]弗·梅林:《馬克思傳》,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653頁。
⑤⑧⑨⑩{13} 馬克思:《古代社會史筆記》,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98、293-294、37、192、510頁。
⑥{14}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532頁。
⑦ 陳先達:《走向歷史的深處》,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12-413頁。
{11} 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86頁。
{12} [美]路易斯·亨利·摩爾根:《古代社會》,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5頁。
{15}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6及89頁。
作者簡介:王曉紅,女,1980年生,山東臨沂人,哲學博士,中央民族大學馬列主義學院講師,北京,100081;楊巧蓉,女,1978年生,四川南充人,哲學博士,中共山東省委黨校哲學教研部講師,山東濟南,250021。
(責任編輯 陳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