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檢視1990年代以來本土文學批評理論中的建構性話語,能給我們提供建構的資源和創新的原則、方向。1990年代以來文學批評理論主要以“文學性”為建構的邏輯起點,在三個方面展開:一是形式審美與人文意蘊的關系;二是文學批評理論建構中的民族性問題;三是審美中的超越性問題。這些建構話語豐富了文學本質的內涵。同時,這些建構中又存在語境化、價值與價值生成機制之間的倒置及忽視批評對象等不足。本文在檢視這些建構性話語的基礎上提出文學批評理論的重建要回到文本,在對象認知與價值評判、客體意蘊與主體感受、現實語境與歷史視野之間進行視域融合,生成新的價值與體驗,同時這種融合是動態的不可最后完結的。
關鍵詞:文學批評理論;話語;建構
中圖分類號:1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0)04-01 12-04
1990年代以來的文學批評理論建構建基于80年代的文學理論遺產,即作為“文學之為文學”的特性而被強調的“文學性”。“文學性”在1980年代主要有形式主義和存在論美學兩種表現形式,前者墮入審美的技術性,后者追求審美的超驗體驗。新的建構以“文學性”為文學批評理論的邏輯出發點,但在新的時代語境中融合進了新的內涵。這些融合具體從三個方面展開:一是形式審美與人文意蘊的關系問題;二是文學批評中的民族性問題;三是審美中的超越性問題。這一過程既反映了建構者對文學特性的堅持,又反映出在現實解構語境的張力下所做的調適。
一、形式審美與人文意蘊
文學是一種復雜的社會現象,既包含有語言、形式等純審美的因素,又包含有感性、人文等價值意蘊。兩者都是審美性的,對文學本質的認識和理論抽象應建基于這兩者的整體之上。而歷史上對文學本質的認識往往如鐘擺一般在這兩極擺動,也影響了同時期的文學批評。90年代以來,針對1980年代文學批評普遍強調形式審美的傾向,批評家嘗試將形式和人文融合起來。
這種融合較早是在文學批評理論的建構中提倡綜合性思維而體現出來的。1992年王先霈指出各種文學批評都“可能激發思維的創造性。有利于提供新的思路;,但“各執一端,各偏一隅的文學批評,把文學的性質的某個側面孤立和凝固起來,無視其他側面的存在,從思維方式說,是直線型的文學批評”。他認為文學批評既不是純客觀的“科學”,也不是純“主觀”的價值選擇,而是“一種融合著藝術思維的理性思維活動”。
形式審美和人文意蘊的關系問題在中國語境中一般轉化為審美與意識形態的關系問題。1990年代初期,針對意識形態“終結”論和先鋒批評實踐的盛行,有論者提出應重建文學和意識形態之間的聯系。于是提出了“新意識形態批評”的主張。如許明強調用“新的意識形態批評”來整合文學批評,提出“新意識形態批評”是有針對性的,“一種針對極端片面模仿西方語言批評的路子;一種針對死守僵化的忽視人文內涵的教條主義路子”。要“對獨斷決定論的歷史社會觀進行修正”;要求倡導“開放的現實主義”的創作路線。
新理性精神批評則向前推進了一步。錢中文一直致力于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的建構,主張在交往對話中建構文學理論批評。他是這樣定義新理性精神的:重新理解與闡釋人的生存與文學藝術意義、價值的立足點,這就是新理性精神。在他看來。新理性精神的文學批評將站在審美的、歷史社會的視點上,著重借助與運用語言科學,融合其它理論與方法,重新探討審美的內涵,闡釋文學藝術的意義和價值。其特點在于:新理性精神極端重視審美,但不是所謂“純粹的審美”;新理性精神自然要審視傳統,因為傳統是文化藝術之鏈,是精神之續;新理性精神在文化交流中力圖貫徹對話精神、,文化交流應在文化的對話中進行;新理性精神就其文化精神來說,將是一種更高形態的綜合。錢中文的新理性精神批評是比較有針對性的,他試圖超越純文學與泛文學、傳統與現代、中西之間的二元對立,構建一種綜合的文學批評。
二、審美與民族性:“中華性”與古典文論的轉化
全球化伴隨著對自我身份的認同,文論重建也開始強調理論的族裔。張法、王一川、張頤武提倡批評中的“中華性”標準,認為在中國語境中現代性有了新的獨特含義:主要指喪失中心以后被迫以現代性為參照以便重建中心的啟蒙與救亡工程。這一中心重建工程的構想及其進展是同如下情形相伴隨的:中國承認了西方描繪的以等級制度和線形歷史為特征的世界圖景。這樣,西方他者的規范在中國重建中心的變革運動中,無意識地移位為中國自己的規范,成為中國定義自身的依據。在這里, “他性”無意識地滲入“我性”之中。這就不可避免地導致了如下事實:中國的“他者化”竟然成為中國的現代性的基本特色所在,也就是說,中國現代變革的過程往往同時又呈現為一種“他者化”的過程。現代化的過程不僅不是新的中國民族身份生成的過程,相反是一個民族身份徹底喪失的過程。‘在這里必須指出:第一。‘用現代性/傳統[生或西方/中國這樣的二元對立來言說中國歷史的方式廣乃典型的西方現代性話語,因而它根本無助于消解,相反是復制著它所批評的二元對立或“現代性”;其次。這種以自我/他者為主軸酌歷史一文化描述具有西方后現代與后殖民所要解構的本質主義特征。用以解構西方“現代性”;÷等所謂卜元話語”的武器,終于又造出了另一貌似新穎的中心或元話語一“中舉陸”。其實,批評就是批評,它的武庫中的理論與國籍沒有關系,只要它能夠用來闡釋當下的文學,就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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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作為提倡“中舉陸”佐證的是曹順慶等提出的古典文論的“轉化說”,曹順慶認為當今文藝理論研究最嚴峻的問題是產文論失語癥下氣批評界后來將“失語”的現象還擴大到指當代批評面對創作實踐沒有一套適用的理論來言說。在曹順慶看來,這種“失語癥”,是一種嚴薑的文化病態。解決這個問題主要就是要重建一套自己的話語。這套話語不是簡單地回到新文化運動以前的傳統話語體系中去,也不是簡單地套用西方現有理論來闡釋中國文學現象,、而是融匯中西,自鑄偉辭,建立起真正能夠成為當代中國人生存狀態和文學藝術現象的學術表達十 , :
“文論轉換”作為一個學術話題,既有學術探索的內在追求。也存在著某些非學理層面的因素和動機,同時還面臨著一些新的理論誤區。一方面,這種民族本位的觀念立場本身是值得推敲的。中國文論多年來追隨人后,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但如今主張“回歸傳統”、捍衛“民族文化”,何嘗又不是西方理論影響下的產物?當代世界在全球化的語境下,,,“。民族化”、::、/T本土化?’的聲音愈來愈強烈,這同后現代思潮密不可分,其中的后殖民地批判理論更是指拇了反“歐洲(西方)中心”論,反“白入神話”。強調民瞄差異性和特殊性,這種論調無疑很能觸動中國知識界脆弱而又敏感的民族自尊心。難怪有論者指出: *從對于中國‘失語癥’的指責中我們看到一種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緒已經暗中滋長,同時,這里面也隱藏著爭奪‘話語權’的心理動機,”(s)另一方面,學理上也存在一些誤區。。首先,當代文論并不是同質的,不全然是西方的文論,它由很多異質的成分構成,其中既有五四以來接受的西方文論,又有中國古代的文論,還有現代所形成的文論傳統,其中西方文論又包括了現代分析傳統的理論和馬克思主義文論。從中并不能得出當代中國文論完全“失語”的結論。其次,將文論“失語”完全歸罪于五四以來的急進主義。斬斷了現代文論和傳統文論的聯系,有失偏頗。質而言之,中國古代文論向現代文論的轉換是模糊思維向分析思維的轉換。這是學界的共識。這種轉換并不是一種思維模式對另一種思維模式的替代,而是思維本身發展的規律使然,人類思維須經過一個從主客未分到主客分化再到主客統一(融合)的辯證過程。兩種思維模式不能簡單地進行優劣區分。而且五四中國文論思維從主客統一思維向主客分化的轉型,根柢上而言是思維本身發展的必然要求,就如同西方主客二分思維在現代有向模糊的主客一體的思維轉換的趨勢一樣,所以,五四思維的轉換,是有著其內在的要求的,而不全然是一種外力使然。最后,“本土話語”、“民族話語”并不就等同于古代話語,況且古代文論話語并沒有一個固定的傳統等著我們去接續,傳統本身在古代的不同時期也是變化的。
三、審美與超越:第三種批評
“第三種批評”在1990年代是一種影響較大的批評。第三種批評的提出,是在1994年10月上旬北京的一次研討會上,由吳炫、許明、,王光明、程文超、蔣述卓、郜元寶等人提出的,動機在于“尋找自己的話語”:“大家明顯感覺到現在整個西方話語尤其是后現代話語趨于衰落狀態,后國學、新儒學勢頭也不是很好。大家意識到,可能需要有一種第三種類型的批評。”減如吳炫所說:“‘第三種批評’實際上是當代中國學者從擺脫對政治的依附到擺脫對他者話語依附的自然結果。”它的目的在于“在表現了濃厚的西方理論話語傾向的先鋒批評與傳統批評話語的兩極之間尋求自己的理論生長”。然而“第三種批評”,除了有一個共同的出發點,即文學批評只有對第一種批評(西方各種理論)和第二種批評(新儒學、民間和大眾文化)進行反思和否定才能得以較有深度的轉型以外,并沒有一個統一的批評標準和模式。它時而是一種哲學態度和精神。時而是個體主義批評、相對主義批評,時而又是平民主義批評。
其中影響較大而且有理論又有批評實踐的是吳炫的“本體陸否定”理論。吳炫提出該理論的背景源自于在北京的研討會所形成的對批評呈現為“病態的放任自流”現狀的認識。一方面,他回應了后現代對單一、深度消解的要求。為此他反復強調“本體性否定”與“辨證否定”的區別,他將“辯證否定”看作是一種無所不包的自然性否定、,生存性否定、在體性否定和循環性否定,其特征一是不能改變事物的根本性質(盡管有“質變”);二是將事物的發展看作是進步論的(因此必然伴隨著“衰退論”或“頂峰論”);三是其否定觀是“克服”性的(實體論、價值中心論以及材料性的揚棄)。而他提出的“本體性否定”是“性質不同而分立”’的意思,是一種“創造性質變”、 “歷史不同論”和“離開一一建立”的否定。這種否定觀將中、西文化之間的線性邏輯解構了,為“價值多元”尋找到了一個理論基礎<8)。但在同時。他又為世界和藝術建立了一個等級秩序。 “本體性否定”把世界分為“生存性世界”和“存在性世界”,人在“生存世界”不可能有真正的心靈依托感,只有“穿越” “生存世界”建立量個“存在性世界”,人才可以心安而完整。用這樣的理論來分析作品時也顯示出了其等級秩序。重建文學價值體系的沖動在這些分析中體現得非常明顯j、“本體性否定”在理論上的游移反珪蠟時代的價值迷惘,它的成熟還需要經過多次“證偽”。
四、反思與前瞻
盡管對文學批評理論的設計如此之多,但批評的現狀仍然不能令人滿意。
原因之一在于對批評的研究在方法論上過于語境化,缺少一種超語境視野。上述各種對批評理論的建構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就在于各種理論和主張都針對具體的語境。,呈現出理論建構與現實同步平行的特點。批評受政治意識形態的強制,就提倡形式批評,過于形式化就提倡新意識形態批評,過于理性化就提倡“新的審美原則”,過于感性化就提倡新理性精神批評,使批評總是在兩極擺動。當下,馳這個詞并不具有貶義,相反它是作為邏輯、演繹以及各種主觀和客觀唯心主義方法論的修正者和顛覆者的面目出現的。至少在文學批評的領域這種方法似乎快要成為漫射開來的批評之河的”清流”。一句“理論的批評化”就涵蓋了這種方法的全部動機和主張,福科的知識考古、德理達的“延異”理論成了批評工作者的必讀指南,以至于理論建構缺少了融合力、穿透性。、以筆者看來,這種研究問題的方法首先會使理論的建構缺少深度。這里作為批評標準的深度并不是指邏輯上的遞進層次。而是指單一批評理論在各種批評理論中的位置而言。批評理論是一個復數。共同被統攝于批評這一概念之下。建構一種批評理論,如果過于陷于語境,則必然只會強調對它所反撥的理論的否定性。而這正是二元對立思維的源頭,由此必然缺少對其它已經存在理論的反思和更高程度上的綜合。其次,認識論上的誤區也應引起我們的警惕。立足于語境的批評以對“人的認識能力是有限的”為認知前提,認為只有經驗到的才是確實的知識。因而現象學大師胡塞爾要將經驗以外的人認識不清楚的部分用括號括起來,只談論人經驗到的能認識清楚的部分。而將事物的其它部分懸置。存在論者則認為“語言是存在的家”,即只有能用語言說得清楚的才是人的存在,凡不能訴諸于語言的,都是非存在。其實,這種認識并不是對事物認識的全部,認識必然是一步步深入的,如果否認了對事物的認識是可以深入的這樣一種觀念,那么不僅現有的認識是不全面的。而且會導致認識的停止。
原因之二在于沒有認識到批評的深層危機并不在于文學批評中價值的迷失或多樣化,而在于批評活動中價值生成機制的喪失。批評的重建,首要的不是對價值的重建,而是對價值生存機制的重構。價值問題是1990年代文學批評中一個比較突出的問題:一方面文學批評通過提倡學術化或者通過強調批評主體的崗位意識,而使文學批評成為了一種冰冷的科學化的研究,將價值排除出了批評的領域;另一方面價值相對主義使批評中任何關于價值的言說都如喃喃自語一般。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在價值言說中消解了價值。于是乎,批評家一直在呼吁重建價值,但是文學批評中的價值并不外在于文學,而是貫注于文學之中,文學批評中的價值判斷不是用外在于文學的“一套可供遵循”的價值標準去指導文學批評,價值是從文學中自然顯現出來的,是批評主體和文學價值的視域融合,當我們將認識功能從文學中剝離時,當文學敘事被認為是對人的生存論意義而非存在論意義上的言說時,當文學審美被看作是純形式審美時,文學還剩下什么?歷史同文學開了一玩笑,一個純化文學的行動,反而導致了文學性的泛化。我們喪失了對批評能夠言說能夠演繹價值的信仰。這才是批評面臨的最大的困境。“批評何為”是1990年代的批評家反復追問的問題,它在最低限度上是一種信仰。這種信仰就是相信批評會“有所為”。這種信仰建基于以下認識:它不承認純客觀的批評。所謂純客觀本身也只是一種批評的姿態。在這種信仰之下,包括自然科學也是一種價值研究,即是對人的效應研究。宇宙飛船承載著民族的驕傲,火藥的發明牽系著A,x9長身不老的企盼,克隆技術意味著人對生命起源的追問……它同時也承認人的認識的有限性。但這并不意味著人的無能為力和停止不前,相反它成為一種推動認識活動的動力。這種態度還承認人的價值的多樣性和演進性。
原因之三在于批評理論的建設過分注重方法與視角,而忽視了對象本身。文學批評的本體論要求在批評的建構中要具有對象意識。文學批評是一種對象化的評判活動,離開了對象,批評是無法發生的。同樣,對文學批評的理論建構不能離開文學對象。這里的文學對象并不是以物理性存在的文學文本,而是指文學文本的整體所體現出來的審美性,以及文本中對人的存在的言說和對歷史的敘事。批評只有從這些文學最根本的內容出發,才能確立自身言說的有效性。
文學批評的重建首先要回到文本,要在對對象進行認知的基礎上,再在對象認知與價值評判、客體意蘊與主體感受、現實語境與歷史視野之間進行視域融合,生成新的價值與體驗,同時這種融合是動態的不可最后完結的。這樣,文學批評才不會成為技術性的客觀研究或忽視對象的理論空懸。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