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放歸宮人之民間生活

摘要：唐代放歸民間之宮人，有選擇婚姻的，而不少人青春已誤，婚姻未必如愿；有的無家可歸，出宮亦如被棄，衣食無著，生活艱難；有寄寓于寺觀的，或自愿或被動，剃發為尼或束發為冠，青燈黃卷，聊度殘生；有的因現實生活與宮中繁華落差甚大，較難適應。唐政府對放出宮人有一定的生活資助和某些安置措施，不過從實際情況來看似不盡如人意。

關鍵詞：唐代；放歸宮人；民間生活

中圖分類號：K2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0)04－0098-05

唐代后宮人數眾多。太宗貞觀二年(628)，李百藥<請放宮人封事》稱：“竊聞大安宮及掖庭內。無用宮人動有數萬。”中宗景龍四年(710)正月望夜，“帝與后微行市里，以觀燒燈。又放宮女數千，夜游縱觀，因與外人陰通，逃逸不還”。僅外出觀燈宮人即達數千人。玄宗開元、天寶年間，宮人“大率”至四萬。逮至晚唐咸通、乾符之時，唐室雖多經戰亂，國勢靡弱，然內庭宮人亦不減萬人。這一數目眾多的特殊女性群體絕大多數如白居易《上陽白發人》所描述的那樣“紅顏暗老白發新”、“人時十六今六十”、“零落年深殘此身”，任由美妙青春、如花容顏在無望中一天天逝去。不過有一部分宮人卻可以幸運的重返民間，而這些放歸宮人民間生活情狀又是怎樣的呢?

一

對于眾多宮中女性而言，如果不是憑籍人宮達到某種企圖。而且順利實現或者正在朝著這一目標前進，那么放歸民間應該是比較理想的人生歸宿。唐代有出放宮人的制度，有唐一代，放歸宮人次數不少，有些規模還較為可觀(參見表一)。

根據表一，我們注意到，唐代放歸宮人在30次以上，人數從數十數百至數千不等，千人以上的有6次，其中5次達三千人以上。唐代放出宮人的原因，有簡冗員以省國用、解宮人幽閉之苦以彰仁政、順天時以應水旱災異的考慮。當然亦有未明言之吐故納新的因素，年老宮人不堪驅使，需另擇青春貌美之人，一如王建所言“一邊載出一邊來，更衣不減尋常數”。還有一些緣由，有受政治斗爭牽連。如《全唐詩》卷520杜牧《杜秋娘詩》序述秋娘年十五為李鏑妾，鏑叛滅，籍之入宮，有寵于憲宗。穆宗命為漳王傅姆。文宗朝鄭注誣王，被罪廢削，秋娘因賜歸故鄉。有患病遭棄。《全唐詩》卷302王建《宮詞一百首》之三十七載一位宮人“因吃櫻桃病放歸”。有爭寵失意被逐?！度圃姟肪?64李白《怨歌行》詩描述了一位宮人因在宮廷爭寵中落敗而被驅逐出宮。相信這些并非個例，應該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對于放出之宮人，從現存文獻來看，唐政府有一定的生活安排?！度莆摹肪?2高宗《放宮人詔》載：

所在官府，存心安置，勿使輕薄之徒，輒行欺誘，空有竊貲之弊，便無偕老之記，務加存恤，令遂所懷。詔令囑咐地方州縣，妥善安置回鄉宮人。又同書卷似肅宗<放宮人詔》云：

宜放內人三千人，各任其嫁。其年老及疾患，如無近親收養。散配諸寺安置，待有去處，一任東西。仍各與一房資財，以充糧用，并委府縣官勾當，勿使侵凌，以成朕無為之化也。

詔命中提及對放出宮人，任其婚嫁和歸親屬，不須尋問，并給與“一房資財”以充糧用。唐政府對出宮宮人的安置可以從這樣一個例子得到證實。據宋錢易《南部新書》丁記載：咸通六年(865)，放宮人沈氏養親。沈氏有父居滬水，“年一百一十，母年九十五，因為筑室而居。頒金帛碓砲，敕本縣放科役，終沈氏之世”。

表面看來，唐政府考慮周全，似乎為放歸宮人做出了妥善的安置，而實際情況又是如何呢?現存當時主流文獻之中，有關這一群體的生活痕跡鮮有提及。所幸唐代諸多詩人出于對宮人悲慘境遇的同情。留下不少關涉她們的詩篇，這就為我們探尋其民間生活情狀提供了某種幫助。

二

《全唐詩》卷474徐凝<上陽紅葉)云：

洛下三分紅葉秋，二分翻作上陽愁。千聲萬片御溝上，一片出宮何處流。

“上陽”是指洛陽的上陽宮，高宗時建，在禁苑之東，南臨洛水。詩中借紅葉飄零喻這些放歸民間的宮人。末句以“何處流”設問，暗示出宮命運漂泊難定。

《全唐詩》卷384張籍《舊宮人》記載了一位無依無靠的出宮宮人：

歌舞梁州女，歸時白發生。全家沒蕃地，無處問鄉程。宮錦不傳樣，御香空記名。一身難自說，愁逐路人行。

擅長表演《梁州》曲目的歌女，宮中服役至明發暗生。年老色衰時被遣出宮，而家鄉已為吐蕃占領。無家可歸、無依無靠。詩者以工整之詩句“宮錦不傳樣，御香空記名”喻紛繁的宮中生活若浮云隱沒，與“愁逐略人行”的凄涼境況形成鮮明的對照。上述“因吃櫻桃病放歸”的宮人“三年著破舊羅衣”，境遇凄苦。而杜秋娘，杜牧《杜秋娘詩》序有言：“予過金陵，感其窮且老，為之賦詩。”

出宮宮人為了有所依靠。不少人選擇了婚姻。《唐代墓志匯編》永徽016《雍州萬年縣大明府校尉劉氏妻之墓志銘》載郝氏受劉武周叛亂的牽連籍沒人宮，貞觀廿三年(649)，“蒙間出賓”，嫁大明府校尉劉氏為妻。只同書開元168《室人太原王氏墓志銘并序》云王仁淑自幼擅長歌舞，“巴渝鄭衛之曲，口蔡秦齊之聲。皆能練其節奏，賞其音律”。16歲之時，選入宮鬧?！安市湎泷?，頻昇桂殿；清歌妙舞，常踏花筵”。后來?！霸S歸”，即被放出宮外，嫁于“寧遠將軍守右司御率上柱國”張令暉。另《全唐詩》卷745陳陶《西川座上聽金五云唱歌》中的金五云：“自言本是宮中嬪，武皇改號承恩新。中丞御史(原注：中丞、御史，皆當時宮中歌者)不足比，水殿一聲愁殺人。武皇鑄鼎登真篆，嬪御蒙恩免幽辱。茂陵弓劍不得親，嫁與卑官到西蜀?！?/p>

不過，相當數量的宮人在宮中消逝了靚麗的青春，而欲收獲美滿的婚姻亦就成為一件難事。<全唐詩》卷94吳少微的<怨歌行》云：

城南有怨婦，含情傍芳叢。自謂二八時，歌舞入漢宮。皇恩數流眄，承幸玉堂中。綠柏黃花催夜灑，錦衣羅袂逐春風。建章西宮煥若神，燕趙美女三千人。君王厭德不忘新，況群艷冶紛來陳。是時別君不再見，三十三春長信殿。長信重門晝掩關。清房曉帳幽且閑。綺窗蟲網氛塵色，文軒鶯對桃李顏。天王貴宮不貯老，浩然含淚今來還。自憐春色轉晚馨。試逐佳游芳草路。小腰麗女奪人奇，金鞍少年曾不顧。 (有逸句)歸來誰為夫。請謝西家婦，莫辭先醉解羅襦。

這位宮人年少時憑借歌舞的才藝人宮并得寵。詩中借助“長信殿”之典，暗喻失寵之后“霜清長信宮”三十三載的寂寞與悲苦。 二八妙齡入宮，放歸之時年逾半百，此時再尋覓美好的姻緣已無可能。

因為曾經有過錦衣玉食、無上榮耀的皇家生活經歷，有些宮人總感覺所適非偶，現實的婚姻狀況與心中之期許落差較大?！度圃姟肪?30崔顥《那觶p宮人怨》描寫了一位宮人的自述，內稱：

邯鄲陌上三月春，暮行逢見一婦人。自言鄉里本燕趙。少小隨家西入秦。母兄憐愛無儔侶，五歲名為阿嬌女。七歲豐茸好顏色，八歲黠惠能言語。十三兄弟教詩書，十五青樓學歌舞。我家青樓臨道傍，紗窗綺幔暗聞香。日暮笙歌君駐馬，春日妝梳妾斷腸。不用城南使君婿，本求三十侍中郎。何知漢帝好容色，玉輦攜登歸建章。建章宮殿不知數，萬戶千門深且長。百堵涂椒接青瑣，九華閣遭連洞房。水精簾箔云母扇，琉璃窗牖玳瑁床。歲歲年年奉歡宴，嬌貴榮華誰不羨。恩情莫比陳皇后，寵愛全勝趙飛燕?，幏渴虒嬍滥鹞莞r人不見。誰言一朝復一日，君王棄世市朝變。宮車出葬茂陵田。賤妾獨留長信殿。一朝太子升至尊，宮中人事如掌翻。同時侍女見讒毀。后來新人莫敢官。兄弟印綬皆被奪，昔年賞賜不復存。一旦放歸舊鄉里，乘車垂淚還入門。父母愍我曾富貴，嫁與西舍金王孫。念此翻覆復何道，百年盛衰誰能保。憶昨尚如春日花，悲今已作秋時草。少年去去莫停鞭，人生萬事由上天。非我今日獨如此，古今歇薄皆共然。詩中宮人人宮之后倍受寵愛，嬌貴榮華自不待言。不想老君王辭世，又受人讒毀，于是被放出宮。所幸的是在出宮之后不僅有家可歸，而且最終嫁入了富貴人家。即令如此，她仍以“秋草”、“春花”自擬，通過詩句的對比映襯，形成鮮明生動的傳統象征意象——惜春與傷秋，“今不如昔”的哀嘆不絕于耳。

《全唐詩》卷164李白《邯鄲才人嫁為廝養卒婦》：

妾本崇臺女，揚蛾入丹闕。自倚顏如花，寧知有凋歇。一辭玉階下，去若朝云沒。每憶邯鄲城，深宮夢秋月。君王不可見，惆悵至明發。

“崇臺女”嫁予“廝養卒”，無限悵惘之情縈繞于心。又前述李白所撰《怨歌行》詩題原注：“長安見內人出嫁，友人令余代為之?！痹娭械倪@個宮人因邀寵落敗而被逐出宮闈，不復歌舞而只得草草嫁人，其心中無窮的“怨”情“恨”意恐怕要伴隨她今后的人生。以上兩詩中，前首“惆悵至明發”，后者“綠鬢成霜蓬”不禁使人聯想起李白詩句“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剪不斷，理還亂，怎一個愁字了得!在中國古代詩歌中，“白發”已成為引發嘆惋青春、悲惜時光之情感的聯想體與原型意象之一。

有些宮人仍以宮中習得的樂舞技藝為謀生手段，生活艱難?！度圃姟肪?98王建《溫泉宮行》：“梨園弟子偷曲譜，頭白人間教歌舞?！庇帧度圃姟肪?，468劉言史《贈陳長史妓》：“寶鈿云和玉禁仙，深含媚靨裹朱弦。春風不怕君王恨，引出幽花落外邊?！痹婎}原注說得很清楚：“本內宮人”。這位宮人被放出宮之后淪為達官貴人的樂妓。又<全唐詩》卷277盧綸(宴席賦得姚美人拍箏歌》詩題下注曰：“美人曾在禁中?！?/p>

我們注意到，放歸宮人也有將寺觀作為自己的終老之地。唐政府出宮人的記錄之中，多有放置寺觀的事例：貞元二十一年(805)，“三月庚午，出宮女三百人于安國寺，又出掖庭教坊女樂六百人于九仙門。召其親族歸之”。元和十年(815)十二月庚申，“出宮人七十二人置京城寺觀，有家者歸之”。開成三年(838)六月，“文宗以旱放系囚，出宮人劉好奴等五百余火，送兩街寺觀，任歸親戚”。肅宗(放宮人詔)有、“其年老及疾患，如無近親收養，散配諸寺安置”的記載，顯然是把寺觀作為一些年老生病宮人的養老之所。《冊府元龜》卷42《帝王部，仁慈》載穆宗元和十五年(8印)正月即位后，御丹鳳樓大赦，詔掖庭籍沒罪人妻女等宜并放歸親族。 “七月，詔許逆賊李師道妻魏氏為尼住穗畫，寺”。另《舊唐書》卷1，44<韓游30s傳》載有“資敬寺尼智因”， “本宮人”。顯而易見，智因被放出宮以后為尼于資敬寺。

《舊唐書)卷174《李德裕傳軋載， “德裕至鎮，奉詔安排宮人杜仲陽于道觀，，，與之供給乙仲陽者，漳王養母，王得罪，，放仲陽于潤州故也?！?lt;0)杜仲陽即前文杜牧為之作詩的杜秋娘，其晚年于道觀中渡過。另<太平廣記)卷275“上清”條引《異聞集》載貞元年間，丞相竇參為陸贄所構陷，參所寵青衣上清沒入宮庭，因“善應對、能煎茶”而“數得在帝左右氣遂趁機申告竇參之冤。并有“特敕削丹書√度為女道士”的記載，顯然無依無靠的上清被安排人道作為其放出宮后的生活歸宿。再{全月茄勛卷519李遠《觀廉女真葬》詩云： “玉窗拋翠管，輕袖掩銀鸞。錯落云車斷，丁泠金磐寒，鵲尋深院宿，人借舊書看。寂寞焚香處，紅花浦石壇?！痹婎}下小注： “女真善隸書，常為內中學士。”

三

對于一些放歸宮人而言，雖然宮中的生活可能并不盡人意。但在出宮之后卻在她們內心一再憶及，宮內與宮外的生活都深深銘刻在她們的記憶之中，鮮明的對照讓人倍感凄傷。

《全唐詩》卷511張祜《退宮人二首》之二寫了一位被退宮人與宮官告別的情景÷‘

歌喉漸退出宮閥，泣話伶官上許歸。猶

說入時歡圣壽，內入初著五方衣。詩中“圣壽”二字當指玄宗生日，因為第一首詩中曾有“開元皇帝掌中憐”之名。唐崔令欽《教坊記》‘有云： “開元十一年，初制圣壽樂，令諸女衣五方色衣，以歌舞之……；<圣壽樂>舞衣襟皆各繡一大窠，皆隨其衣本色制就縵衫；下才及帶，若短汗衫者以籠之，所以藏繡窠也。舞人初出樂次，皆是縵衣；舞至第二疊，相聚場中，即於眾中從領上抽去籠衫，各納懷中。觀者忽見眾女咸文繡炳煥，莫不驚異?！边@位宮人在容顏老去、聲不復婉之時，被放出宮。她逢人便憶說當時為皇帝祝壽的表演之景，參加<圣壽樂》的演出活動給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也是她一生的榮耀。

《全唐詩》卷521杜牧《出宮人二首》之一：

閑吹玉殿昭華管，醉折梨園縹蒂花。十

年一夢歸人世，絳縷猶封系臂紗。“昭華管”，是指一種珍貴的管樂樂器， 《西京雜記》卷3載：“玉管長二尺三寸。二十六孔，吹之則見車馬山林，隱轔相次，吹息亦不復見，銘曰：昭華之琯?！蹦艽颠@種樂器當然水平很高。該宮人在梨園中度過最美好的十年光陰， “夢”醒時分，猶“系臂紗”。 《晉書》卷31(武悼揚皇后附胡貴嬪傳》稱： “泰始九年、諸多簡良家子女以充內職，自擇其美者以絳紗系臂?！彼乌w令時<侯鯖錄}‘卷1有云‘ “晉武帝選士庶女子有姿色者，以緋彩系其臂，大將軍胡奮女泣叫不伏系臂，左右拚其口。”詩中運用“系臂紗”之典，以少總多，通過宮人對曾經榮寵的標志珍藏，意在強調對往日宮中生活的留戀，從而暗示宮外生活的失落與凄苦。

《全唐詩》卷762廖融《退宮妓}+

神仙風格本難儔，曾從前皇翠輦游。紅

躑躅繁金殿暖，碧芙蓉笑水宮秋。寶箏鈿剝

陰塵覆，錦帳香消畫燭幽。一旦色衰歸故里。

月明猶夢按梁州。

詩中以“寶箏鈿剝”、 “錦帳香消”暗喻宮人的姿色由盛而衰，宮中的生活也隨之漸趨冷落，以致“歸故里”仍夢“按梁州”。因為當年宮中演奏(梁州》之情景，終究是她一生之中最精彩的歲月，

<全唐詩》卷554項斯<舊宮人》：

自出先皇玉殿中。農裳不夏染深紅。官釵折盡垂空鬢，內崩穿多減半風。桃熟亦曾君手賜，酒闌猶候妾歌終。如今還向城邊住，御水東流意不通。詩句“宮釵折盡垂空鬢”之白描手法述出宮宮人之妝容不整，冷落中憶及曾因美妙歌喉而“君賜熟桃”，恍如隔世。

《全唐詩》卷579溫庭筠《彈箏人》：

天寶年中事玉皇，曾將新曲教寧王。鈿蟬金雁今零落，一曲伊州淚萬行。詩中借“鈿蟬金雁”喻宮人曾經嬌顏與榮寵，而“今零落”的內心滄桑無處傾訴，唯有“淚萬行”。

以上通過對唐代放歸宮人之民間生活情狀進行了初步梳理，我們注意到，唐代放歸民間之宮人，有選擇婚姻的，而不少人青春已誤， “憶昨尚如春日花，悲今已作秋時草”，婚姻未必如愿；有的無家可歸，出宮亦如被棄。 “一身難自說，愁逐路人行”，衣食無著，生活艱難；有寄寓于寺觀的，或自愿或被動，剃發為尼或束發為冠，青燈黃卷，聊度殘生，有的因現實生活與宮中繁華落差甚大，較難適應， “十年一夢歸人世，絳縷猶封系臂紗”。唐政府對放出宮人有一定的生活資助和某些安置措施，不過從實際情況來看似不盡如人意。諸多放歸宮人凄苦哀怨而無可奈何的人生宿命，不能不令人徒生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感嘆而唏噓不已!

責任編輯 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