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關于人的解放的理論與實踐

摘要：毛澤東在理解和實踐“人的解放”時，偏重于人的政治解放和人自身的解放這兩個環節，而對人自身的解放，則又偏重于人的思想解放。毛澤東關于人的解放的探索，主要圍繞著人的政治解放和思想解放兩大主題展開，早期以國民性改造來謀求人的思想解放，革命時期在政治革命與思想革命的統一中謀求人的政治解放，建設時期則在文化批判與文化建設的互動中謀求人的全面解放。

關鍵詞：毛澤東；人的解放；理論與實踐

中圖分類號：B03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0)04-0050-04

在馬克思看來，人的徹底解放就是人的全面發展，它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一般地經歷階級的政治解放——社會的經濟解放——人的自身解放三個環節。作為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的馬克思主義者，毛澤東直接面對的是階級的政治解放和人的自身解放兩大任務，這導致他在理解和實踐“人的解放”時，偏重于政治解放和人自身的解放這兩個環節，而對人自身的解放，則又偏重于人的思想解放。如此一來，毛澤東關于人的解放的理論與實踐探索，也就主要地圍繞著人的政治解放和思想解放兩大主題展開，不過，在早期，毛澤東是以國民性改造來謀求人的思想解放；革命時期，是在政治革命與思想革命的統一中謀求人的政治解放；建設時期則在文化批判與文化建設的互動中謀求人的全面解放。

一、在國民性改造的熱情中謀求人的思想解放

20世紀初的中國，國民性改造思潮成為資產階級思想啟蒙運動中重要的一支。它從國民性格的深層結構尋求國家積弱的內在原因，以資產階級的國民精神和社會心理取代中國傳統的心理結構，并把由國民性改造所帶來的思想解放看作是人的解放的首要內容和根本途徑。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梁啟超的“新民學說”。青年毛澤東在社會歷史觀上的主觀唯心主義，在政治立場上的民主主義，使得他很容易接受梁啟超“欲維新我國，先維新我民”的國民性改造主張。

新文化運動興起之后，在楊昌濟、陳獨秀等人影響下，青年毛澤東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關于國民性改造的證中。在1917年8月23日《致黎錦熙信》中，毛澤東認為天下之所以紛亂是因為所謂的變革者“無術以救天下之難，徒以膚木之見治其偏而不足者，猬日吾有以治天下之全邪!”那么，怎樣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治天下之全?毛澤東認定是人心改造，“欲動天下者，當動天下之心，而不徒在顯見之跡。動其心者，當具有大本大源”。“今吾以大本大源為號召，天下之心其有不動者乎?天下之心皆動，天下之事有不能為者乎?天下之事可為，國家有不富強幸福者乎?”所謂大本大源，在青年毛澤東看來就是“倡學”，求得宇宙之真理。至于其他方面，如議會、憲法、總統、內閣、軍事、實業等等，這些政治層面、經濟層面的東西都只是枝節問題。因此，青年毛澤東熱切希望中國當時出現的大本大源的、有大氣量的人，從哲學、倫理學人手，改造哲學和倫理學，根本上變換全國的思想。認為只要經過一場思想大解放，國人就可除卻奴隸性，獲得自主性，除卻狹隘性，獲得全面性。這不僅會誕生“依自己真正主張以行，不盲從他人是非”的新民，而且還會催生一種“自然人已平，爭端息，真理流行，群妄退匿”的社會新局面。

可見，受當時推崇思想革命的社會時尚的影響，青年毛澤東過分強調主觀意識對客觀社會的改造能力，對人的解放也主要限于從思想解放的層面去理解。在這一理解的內驅下，他當時對“改造中國與世界”的實踐探索也僅限于思想教育、思想改造的層面。湖南一師期間，毛澤東因深感“政令之推行、自治之組織、風俗之改良，教育之普及”的巨大阻礙主要來自于占人口絕大多數的失學國民的落后思想。積極創辦夜校，教授國文、算術、常識三門課程。其中常識“為與以普通之知識及精神之安慰。如歷史，教以歷代之大勢及近年關系最巨之事跡，所以粗養其歷史的觀念及愛國心”。顯然，當時夜校除了負責讓學員們能寫會算之外，還負擔著改良社會人心風俗的重任，而1918年4月“新民學會”的成立，也是毛澤東等人一師時期所持國民性改造的一慣主張使然。

從1919年夏天至1920年底，正處于世界觀轉變和政治立場轉變中的毛澤東。雖然越來越關注社會現實。但他此間有關人的解放的言論和實踐，在總體上反映出其“觀念造文明”的唯心史觀哲學立場。且不說他在《湘江評論》和《大公報》上，呼喚思想自由、確立民主意識，倡導學術自由、鼓勵學術批判，主張個性自由、喚醒自我意識，反對媒人制度、主張戀愛自由等等做法，本就秉承了一師時期的基本思路。就算是著名的“民眾的大聯合”，比起原有的精英意識來說雖是一大進步，但也僅止于喚起民眾，用平民主義的呼聲，向強權者進行持續的“忠告運動”，即對強權者進行思想改造。而在聯合起來之后的行動選擇上，毛澤東也認為罷工、罷課、罷市、排貨的“非流血”方式，克魯泡特金的合作互助，要比“拼命倒擔”的馬克思方式意義更為深廣。所以，“民眾大聯合”的口號，還遠遠不具備馬克思主義的“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的內在精神。

青年毛澤東對人的解放的理解和追求，反映出中國近代以來在謀求人的解放歷程中的特有困境，即一直躑躅于思想革命和政治革命的先后關系。康有為、梁啟超的國民性改造理論主張“先新民后興國”；孫中山一派則認為只要政治革命一起，便可奴性自除、民智自開，所以只搞軍事運動，不搞民眾運動。這種躑躅源于啟蒙學者關于“改變了的人是改變了的環境和教育的產物”這樣一種哲學入學認知，其中的錯誤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在于“忘記了環境是人創造的，而教育者本人是受教育的”。事實上，“環境的改變和人的活動或自我改變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為革命的實踐”。況且，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在階級社會里，思想革命是不能代替政治革命的。

二、在思想革命和政治革命的統一中實現人的政治解放

隨著國際國內局勢的惡化，救亡的呼聲終于壓倒了啟蒙的訴求，毛澤東放棄了單純的改造國民性路徑，轉而選擇馬克思主義的無產階級暴力革命道路來謀求民族的獨立和國民的解放。應該說，在整個革命年代，毛澤東更多地是從政治解放的角度來理解和實踐人的解放。但同時毛澤東早期的改造國民性主張，也逐漸轉變、提升為改造主觀世界的思想，并成為其哲學世界觀中的重要內容。事實上，在革命時期，毛澤東走的是一條在思想革命與政治革命的統一中實現人的政治解放之路。

思想革命與政治革命的結合，在秋收起義部隊向井岡山行進途中就開始了。“三灣改編”時，毛澤東所作的“支部建在連上”的決定。在軍心不穩的緊要關頭，讓共產黨擔負起革命隊伍的思想教育、思想改造的任務，從此也使這支軍隊無論是在建制的形式上還是在內在的聯系上，都與舊式軍隊有了質的區別，成為一支真正為人民解放而戰的軍隊。此后他在寫給上海中央的信中、在古田會議上，都十分強調，如果忽視黨員的思想教育，一定會嚴重影響紅軍的戰斗力。深感于黨內的教條主義錯誤給土地革命帶來的危害，毛澤東在《反對本本主義》中響亮提出“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中國革命要靠中國同志了解中國情況”，建議中國共產黨人把思想從俄國革命模式的束縛下解放出來，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獨立自主地開創“農村包圍城市”的政治解放之路。在《實踐論》中，毛澤東則從哲學的高度指出：“無產階級和革命人民改造世界的斗爭，包括實現下述的任務：改造客觀世界，也改造自己的主觀世界——改造自己的認識能力，改造主觀世界同客觀世界的關系。”“世界到了全人類都自覺地改造自己和改造世界的時候，那就是世界的共產主義時代。”在這里，毛澤東不僅明確地把早期的“改造國民性”由一個倫理學社會學命題，提升為“改造主觀世界”這一哲學命題，更為重要的是把改造主觀世界與人的全面解放——共產主義直接聯系起來。這標志著毛澤東已經開始把改造主觀世界看作是人的解放的題中應有之義，從而使思想革命獲得了工具理陸和價值理性的統一。盡管說當時由于客觀環境的限制，改造主觀世界在實踐中還主要是作為政治解放的輔助手段之一，但這一哲學命題卻成為社會主義建設時期毛澤東發起思想改造運動的哲學依據。

在抗日戰爭中，毛澤東改造主觀世界思想具體化為文化戰線和軍事戰線的“兩條戰線”理論、“槍桿子”和“筆桿子”一起抓的理論，并通過“整風運動”這一馬克思主義理論啟蒙模式，進一步密切了與當時政治革命實踐的聯系。整風運動從1942年春天開始，在全黨范圍內持續了三年。為什么要在抗日戰爭十分緊張的情況下，以這樣大的力量和這樣長的時間進行這樣一場整風運動?毛澤東對此的考慮是：一方面，是從實踐出發，按具體情況辦事，還是主觀地憑“想當然”、照“本本”辦事?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中國共產黨就不能取得思想上的統一和行動上的統一，去同心同德地奪取勝利；另一方面，當時中國共產黨已擁有八十萬黨員，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抗戰暴發后入黨的新黨員，這些人的思想如果不提高一步，就不能掌握將來的新局面。整風這一思想運動，對于政治革命的意義在于：第一，通過反對主觀主義，消除黨內的教條主義和經驗主義，提高了黨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水平，有助于更好地用馬克思列寧主義之箭，去射中國革命之的；第二，通過反對宗派主義，理順了局部和全體、個人和黨、外來干部和本地干部，軍隊干部和地方干部、軍隊和軍隊、地方和地方、新干部和老干部、黨內和黨外的關系，達到了高度的黨內團結、軍民團結。建立起廣泛的統一戰線，有助于抗日戰爭的勝利，并為解放戰爭的勝利準備了良好的作風條件和思想條件，第三，通過反對黨八股，使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開始走上民族化、大眾化之路，開創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新局面、中國革命的新局面；第四，通過延安文藝座談會，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知識分子的精英意識和清高思想，保證革命文藝的正確發展，共同完成民族解放的任務。可見，“整風”中開展黨內“無產階級思想同小資產階級思想的斗爭”不是為了整人、整領導，讓文藝工作者轉變立場、態度、情感，也不是為了整知識分子，而是為了更好地服務于政治革命，服務于人的政治解放。對當時一些人沒有能夠理解整風的深刻意圖和真正意義。把注意力轉移到一堆枝節問題上，發生了對一些人的錯誤處理，毛澤東也多次提出了批評。

三、在文化批判與文化建設的互動中謀求人的全面解放

新中國的成立、社會主義制度的確立，標志著中國人政治解放的巨大成功。在毛澤東看來，政治解放還不是人的全面解放，人的全面解放應該包括人的思想解放，即他在《實踐淪》中所表述的“全人類都自覺地改造自己和改造世界”的那種狀態，而政治解放只是為人們改造自己和改造世界提供了可靠的制度性前提，只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而且，按照馬克思主義理論，無產階級取得政權后必須經歷一系列把環境和人都完全改變的歷史過程。由于歷史的原因，這一歷史過程在新中國又顯得尤其重要與迫切。所以，還在新中國成立前夕，毛澤東就說過：“隨著經濟建設的高潮的到來，不可避免地將要出現一個文化建設的高潮。”這預示著在毛澤東那里，建國后的思想改造將不再只是政治解放的輔助，而將上升為與改造客觀世界同等重要的內容，甚至是社會主義時期人的解放的主要內容。由此，思想改造自然也就成為社會主義時期思想發展的主線。這應該是理解毛澤東在社會主義時期持續不斷地發起各種運動的動機的關鍵所在。

與革命時期不同的是，社會主義時期毛澤東關于人的解放的理解與實踐，主要是圍繞著文化批判和文化建設展開的。這是通過普及馬克思主義新文化來批判舊文化的同一過程，即所謂的有“破”有“立”。對此，國內學術界一種比較普遍的觀點認為，毛澤東早年對國民性改造的初戀，到晚年又燒起懷舊的情結。筆者并不認同這種觀點J如果僅就把思想改造作為人的解放的主要內容而言，早期和晚期確有相似之處。但除此之外，兩者的差異更為明顯，早期的國民性改造僅僅動用了思想教育的手段。而晚期的文化批判與文化建設則綜合起了經濟、政治、文化、教育的力量，并引入了實踐觀和群眾觀。新中國成立，無產階級和勞動群眾掌握了上層建筑；社會主義改造完成，無產階級和勞動群眾掌握了經濟基礎，這意味著中國人已經可以動員起全方位的社會力量對人進行全方位的改造。這一切，就使得建國后特別是社會主義建設時期毛澤東關于人的解放的實踐總是以大規模的群眾性政治運動的方式來進行。總體來說，建國后毛澤東的文化批判與文化建設的互動集中體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在“三大改造”中，把制度的改造和人的改造結合起來。這一點最直接地體現了經濟解放和思想革命解放的互動。“三大改造”一方面利用合作化把農民和小手工業者引入現代生活、社會主義的規模化生產、積極的政治活動，使私有觀念根深蒂固的小生產者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一個“社會主義公民”；另一方面在對資本主義工商業進行贖買的同時。鼓勵民族資本家要“掌握自己的命運”，順應社會歷史的發展規律，使這一部分人在放棄以剝削他人勞動為特征的生產生活方式的過程中，程度不同地、勉強或積極地接受了唯物史觀和“勞動光榮”的觀念。

二是為配合社會主義建設，在全國范圍內進行了一場馬克思主義哲學啟蒙教育。建國之初及十年建設時期，在毛澤東一系列講話精神的鼓舞下，全國范圍內興起了一場群眾性的學哲學、用哲學活動，其規模之大、持續時間之長，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發展史上實屬罕見。從政治上來看，這是一場意識形態領域里的思想斗爭，有力地沖擊了盤踞我國思想領域數千年的封建地主階級和資產階級的思想觀念。從文化上看，這是一場哲學的大眾化運動，毛澤東把馬克思主義哲學交給廣大群眾，提高了廣大群眾的文化素養，特別是讓他們獲得了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科學方法。許多普通的工人、農民正是在這一運動中掌握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基本原理，并終身受益。

三是在思考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同時，重點批判教條主義和官僚主義。這時所談的教條主義主要是對蘇聯建設經驗的迷信而言，毛澤東在多個場合批判賈桂的奴才心理、批評對蘇聯經驗的迷信。把封建教化造成的傳統奴隸主義、對外國崇拜和對本國不自信的新奴隸主義一起清算，極大地樹立了國人的個人自信心和民族自信心。但對官僚主義的批判則沒那么成功，開始是更多地從思想上進行教育。繼而以一種自下而上的“大民主”方式開展。這種方式很容易演變成“踢開黨委鬧革命”的無序政治運動，很難走出一條法制化、規范化的路子。

四是重點改造作為文化的感性載體的知識分子。對知識分子的改造，首先出于，“教育者首先耍受教育”的考慮，其次出于讓這一部分人從舊思想舊觀念中解放出來的考慮。可以說，從20世紀50年代初高校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到60年代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直至“文化大革命”，始終以確立知識分子的正確自我意識為核心內容，貫穿著試圖將清高的知識分子改造成社會主義平等公民的努力，盡管結局并不理想，甚至有時事與愿違。

從毛澤東整個關于人的解放的理解與實踐中，我們注意到其中的兩個特點：

第一，毛澤東偏重于從上層建筑和經濟基礎的革命來談人的解放，比較少地動員起生產力的要素來促進入的解放。革命戰爭年代是由于客觀環境的制約，建國后，就慢慢地形成為一種對人的解放的定勢理解。雖然1958年也曾試圖通過“大躍進”來發展生產力，為人的全面解放奠定一個堅實的物質基礎。但后來就逐漸走上了意識形態領域的無形戰場，過多地把目光投射在經濟基礎、政治和文化的因素上。其實，生產勞動能力的解放是人的全面解放的物質基礎，才是人的解放的終極原因。

第二，如果把之前的改造國民性、改造主觀世界和晚年的“意識形態領域的階級斗爭”聯系起來，我們可以看到一種合乎邏輯的內在聯系，這就是對人心改造問題的關注，這種關注又無一例外地指向人的解放。人的解放才是以“改造中國與世界”為己任的毛澤東的最終目標，也是他晚年發動文化大革命的一個重要思想根源。當然，采用大規模的群眾運動的方式方法來進行主觀世界的改造，用強大的他律來替代個體的自律，本身違反了思想改造的規律。因為這種否認人們具有改造自覺性的做法，會使大多數人只能屈服于權威，暫時接受新的態度和觀念，事實上人的自我意識，特別是知識分子的自我意識并沒有樹立起來。再加上毛澤東的政治家身份、國家元首的政治地位。使他發起思想改造運動時。很容易被人們理解為搞政治斗爭，也很容易被利用而演變成政治斗爭。這正是毛澤東晚年的悲劇所在。

責任編輯 陳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