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和評價之“真”

摘要：文學創作和評價的“真”的追求構成了京派文學批評的重要內涵。它貫穿、滲透于京派批評家對文學創作的主體、本體及文學批評等各個環節的論述之中，并形成了京派文藝批評理論中一種潛在的價值取向。這既與京派文人受中西方文藝理論中“真”的藝術精神影響有關，也與他們的創作經驗和藝術追求密不可分。共同認知前提下批評實踐向度上的個體理解差異，同樣體現了文學之“真”精神的，內在本質。

關鍵詞：京派；批評；“真”

中圖分類號：1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0)04-0108-04

京派批評特別推崇文學藝術的“真”的品質，把“真”作為文學創作的最高追求和品評作品優劣的最重要尺度，貫穿、滲透于京派批評家對文學創作的主體、本體及文學批評等各個環節的闡述之中，并形成了一種潛在的價值取向。

一

“真”是京派批評對創作主體的最高要求。朱光潛認為陶潛在各方面都“有最率真的表現”，因而“‘真’字是淵明的唯一恰當的評語”。李長之贊賞魯迅所表現出來的“真”：“他的為人極真。在文字中表現的尤覺誠實無偽”，“就他整個的作品看，我認為他是赤裸裸地，與讀者相見以誠的”。京派批評所談論的“真”，雖有社會倫理層面的“真”的涵義，即指涉創作主體為人的率真、真誠、真實等品格，但其落腳點卻是在藝術創作層面。京派批評追求文學創作的真實，因為“真”是文學的“唯一深固的始基”，而文學則是“真”的“真高與最終的實現”；追求創作主體在“形神兩忘的無我底境界”中將其自我“內在底真和外界底真調協”、“混合”后加以表現的藝術的“真實”。因此，京派批評所推崇的“真”，是人文一體、人品之真實與藝術之真實相互融合、交相輝映的“真”。京派批評視文學創作為主體人生和藝術理想的自然寄托和載體，認為“藝術的根植是人生，決定它的是真誠”，因而特別看重創作主體的真誠，主張創作主體秉持真誠的創作原則，真誠地表現自我真實自然的內在個陸、情趣和夢想，表現經過主體情感、理性所浸潤、過濾的人物、生活和情感等。即使是以虛構為主要特征的小說的創作，“最主要處”依然是“誠實”，“誠實的重要還在題材的新鮮，，結構的完整，文字的流麗之上”。

忠實于主體自我的真誠書寫，并不等于藝術形象成功的塑造，雖然作家所“用的手段，沒有比用誠實為更好的手段了”①，但這手段只有合乎藝術規律才能達到藝術創作目的，這就需要主張創作主體對自身思想、情感和生命體驗進行適當審美距離的冷靜觀照，經過藝術洗禮、剪裁后將其以深合于藝術規律的形式外化為客觀的藝術形象，從而使得作者的思想情感能夠得到自然而然的藝術的“真”的表現。京派批評家對此有著深刻而精到的理性認知。京派批評并不拒斥創作流程所需要的創作主體的辛苦勞作，也不摒棄創作者的匠心獨運和對文學藝術的精心錘煉，只是主體的藝術創造應該達到“‘從心所欲’而卻能‘不逾矩”’的境界，并完全合乎藝術無規則中的規則，無法度中的法度，這樣作品才會顯出“全是自然本色，天衣無縫，到藝術極境而使人忘其為藝術”魅力。

“真”是中國古代文藝批評中的重要范疇之一。它強調文如其人，推崇創作主體人格的真率，要求文學家的創作直接對應于創作主體，“為情而造文”，并且要“約而寫真”，“自然會妙”地表達創作主體的心靈世界和情感需求。從京派批評的用詞及上述觀念中可以明顯看出，對傳統詩學爛熟于心的京派批評家們確實汲取并化用了傳統批評“真”所蘊涵的藝術創作精神。但同時，京派批評家又明顯拓寬和深化了傳統“真”的意義范睞。他們在強調表現真的人格、個性、情感的同時，也強調主體的情感體驗之真，藝術想象之真，文學虛構之真，甚至理性認識之真和復雜深層意識的表現之真；主張用簡約傳神的象征性語言，真實而藝術地傳達主體隋感之真，因為“象征”“所賦形的，蘊藏的，不是興味索然的抽象觀念，而是豐富，復雜，深邃，真實的靈境”?？梢?，京派批評對藝術之“真”的理解同樣受到西方文化中往往是“真實”簡稱的“真”的藝術精神的影響。

二

京派批評非?？粗匚膶W的審美情趣，特別是那種純凈脫俗的“真”的審美情趣。這在中國現代批評中幾乎是絕無僅有的。京派批評家看重作品中主體審美情趣的浸潤滲透及其與藝術形象的契合無間，認為它是藝術之所以成為藝術的重要美學品質。但同時，他們所推崇的情趣，卻不盡相同。京派多數批評者激賞的是流淌自清純無染的心靈深處的天真、溫馨而又甜美的人間真趣。他們特別看重創作主體觀物體己的眼光和心靈的真純，因為用這種“清明無邪的眼”和“無渣滓的心”觀察、領會世間萬物和人生百態，升華出的恰恰是一個情趣濃濃、純凈美好的藝術審美世界。李長之認為魯迅《社戲》寫的是“有趣的童心”，“親切、調和、真實，使人縱然勾起逝去的童心的悵惘，然而卻是舒服的”。李健吾認為“可愛”是擁有“一顆赤子之心”的沈從文小說的一個重要特征，而“用一雙兒童的眼睛來看人事”的蕭乾，其《籬下集》就“是為童年或者童心未泯發出的動人的呼吁”。周作人是“深刻地影響了京派的文學方向和文學視野”的重要理論家。他不僅是現代文學中最早提倡兒童文學的理論家之一，還特別喜愛晚明散文，推祟以“童心”著文的晚明文人，尤為喜好源自“童心”的純真無偽的趣味。京派批評所推崇的這種情趣，確實能夠使接受者“在欣賞這種表現的過程中如釋重負，得到了快感”。

廢名一向視自己的詩歌“是寫得好玩的”，“很有趣”。他的批評觀在追求有趣這一點上和他的創作觀完全一致。廢名喜愛的是源自性靈深處的生命隋趣。當然，這種趣味更多的是一種源自藝術的雅趣。這種情趣與其說是藝術文本中潛藏的，倒不如說是具有明慧之眼的廢名附加上去的。廢名喜好參禪，作為批評者的他如同一個不染塵俗、內心激蕩著無盡生命滲快樂的詩人，常常把恬靜溫馨的禪悅心境同其藝術的分析眼光結合起來。他特別注重挖掘文本中的情趣，為此總是以輕松愉快、悠閑自在的欣賞心態去把玩他的品評對象，尋找著詩中切合他口味的趣味之點，并與之產生共鳴，然后有滋有味加以品析。廢名喜好周作人詩里的“一種新鮮氣息”。朱光潛欣賞的則是藝術文本中“純正的趣味”。這是一種需要經過培養才能形成的可以“俯視一切門戶派別者”的純凈、高雅的藝術趣味。它不是“原始的童稚的好奇心”，也不是個人的淺薄的愛好，而是創作主體透過其一雙不為塵世習慣所蒙蔽的眼睛，從“人生世相”中所發現并融會于作品之中的“新鮮有趣”，充滿‘!維持生命和推展生命的活力”的生命趣味。這種趣味是“對于生命的澈悟和留戀”，是對生命的超然與執著。它生生不息，“時時刻刻在進展和創化”。朱光潛認為美就是直覺，是一種物我兩忘、疑神觀照的境界。這種審美心態中產生的情趣自然是純藝術的。

廢名、朱光潛的審美情趣看似與京派其他批評家不同，但其精神實質卻是相同的，即他們所推重的審美情趣都是真正的藝術本體層面的文學情趣，都是源自心靈深處超越現實功利目的的真純無染的生命真趣。京派批評對文本中這種情趣的關注往往使批評者、鑒賞者、接受者甚至作者的界線消失，因為批評者對文本情趣的鑒賞，根本不是刻意的行為，而是不自覺地內心流露。京派批評家強調藝術情趣，但他們絕不是趣味至上者。他們重視文本的趣味，更重視趣味背后的蘊含，因此他們對藝術趣味的評析總是同時包含了他們對藝術的獨到精深的感悟和見解。

三

京派批評家共同推崇文學文本的“真”的藝術風格，即真誠樸素而又意味深長的藝術風格，因為它聯系著作者真實的內心世界。帶有摒棄功利性思慮的“自言自語”的特征。這一風格是京派批評者評判文學作品的一個重要尺度。朱光潛認為“最上乘的”文章“永遠是真誠樸素”的。馮至《十四行集》的第六首因“最自然最樸質”，而被廢名評定為是“一首好詩”。京派批評者對這一藝術風格的推崇，實際上是其所堅守的真的創作觀念的進一步延伸。京派的風格批評主要關注的層面有兩個，即文的平淡和人的素樸。比較而言，京派批評較為偏重前者。如沈從文肯定卞之琳的詩“風格樸質而且誠實”。在更多情況下，京派批評都追求文的平淡和人的質樸這兩者在同一創作主體身上的完美合一。李長之認為陶淵明的一生是“單純樸素的一生”“他的生活是有踏踏實實的內容的，他的作品正是這些生活的踏踏實實的反映”。李健吾肯定李廣田“肝膽相照，樸實無華，渾厚可愛”的性格特征，指出“李廣田先生詩章里面流露的，正是這種質樸的氣質，這種得天獨厚的氣質，有些聰明人把這看作文學的致命傷，然而忘記這是文學不朽的地基”。

京派批評所推崇的真誠樸素的藝術風格并不意味著語言的平乏單調，思想的蒼白淺露。情感的粗疏荒野，而是指在平淡簡約、質樸無華的藝術外表下，蘊藏著深厚的藝術積淀，飽含內蘊深厚、韻味淡遠的生命隋趣和人生哲理。：它重視主體情感的純真表達和文學語言的蒼勁暢達，既要求藝術家以真純的心靈和眼光去感知世界，又要求藝術家有深厚的藝術素養和駕輕就熟的藝術能力。京派批評所追求的樸素風格并不排斥文學語言的華麗優美，它看重的是文本的藝術蘊涵所反映出的樸素的精神實質。因此，戴望舒的詩雖寫得“華貴”，但由于它們“赤裸裸地表現出他自己——一個知道歡娛也知道憂郁的。向新路前進而肩上仍背著過去的時代擔負的少年人。他表現出他的美點和他的弱點。他的活潑天真和他的彷徨憧憬”，所以“他的詩在華貴之中仍保持一種可愛的質樸自然的風味”。

京派批評家對樸素風格的偏愛明顯受到傳統批評中樸素審美追求的影響。中國古代藝術批評中作為一種藝術風格的樸素，其精神實質就是真，是藝術之真的另一種顯現形式，因為它要求藝術家以一顆樸真的心靈去本色地呈現事物的本然狀態，同時又要達到“外槁而中膏。似淡而實美，質而綺，癯而腴”曲的藝術境界。伺時也吸收了西方現代一些文學藝術的樸素的精神特質。如李廣田對樸素美的提倡，就與他喜愛英國懷特、何德森、瑪爾廷等人樸素親切的散文風格有很大關系。

雖然京派批評家們都強調平淡樸素的藝術之美，但他們在將這一追求應用于具體批評對象時，還是出現了共同認知前提下的個體理解差異，因而在具體操作時見仁見智。周作人說自己“作文極慕平淡自然的景地”，稱贊廢名“平淡樸訥的作風”。沈從文雖認同周作人文章的樸素風格，但對廢名的看法，就和周作人明顯不同。他認為盡管廢名“作品所顯現的趣味，是周先生的趣味”，但廢名并沒有領會周作人散文趣味樸素的真髓，更沒有結合自己的藝術個性和追求去發揮創造，只是一味追求“趣味的相同”，從而“使馮文炳君以廢名筆名”發表的新作， “離了‘樸素的美’越遠”?？梢姡@種理解的差異不是批評對象不同造成的；而是不同批評者面對真實具體的文學文本，用樸素尺度測度時由于其個性因素的介人造成對這一尺度的理解不同所致。

京派批評家喜愛平淡素樸、本色自然的藝術風格，卻并沒有獨尊這種風格而拒斥其它風格，從而顯示出其開闊的批評視野和宏大胸襟。李健吾雖欣賞夏衍“質樸”的“現實主義的精神的美德”，但對茅盾和曹禺“缺少這種明凈的美德”，并未作出否定性的評價，因為缺少這種美德“不是病”，只是“特征”。由此也可以看出，藝術的樸素尺度只是京派批評眾多評判尺度之一。并沒有將之絕對化。

四

京派批評主張批評家要發出“真”的批評的聲音。只是這“真”在京派不同的批評者那里所呈現的意義指向并不全然相同。我們大體上可以把京派批評家分為兩類：一類以李長之為代表，有沈從文、蕭乾等人。李長之認為批評要絕對忠實于作品，如實地評析作品的真實面貌、意義和價值：“文藝批評家要求什么?一個字的答復：要求‘真’。詳細些，就是對于作品求一個真面目和真價值。”由于同一文學文本因解讀主體不同而必然會呈現出不同的意義。批評者所求文本之真雖然可能包含一些文本內在的客觀性成份，但仍然難以改變其中更多的主觀性見解。李長之顯然認識到了求“真”批評的局限，因而在批評的“真”的追求中力求把這種局限控制在最小的范圍內。認為批評者只要其批評“字字出自肺腑，每次說話是為事，不是為人，尤其不為少數人。更其不為自己”，“如此也就心安了”。另一類以李健吾為代表，有朱光潛、廢名等人。李健吾主張“批評”就是“表現”，是批評家自身個性、學識、才氣、對藝術的感悟和見解等的真誠的自我表現。他說：“一個真誠的藝術家永遠在表現自我。這里的自我不是自私的存在，既不感傷，更不游戲，是一切真實的可能的集中，是一個具體而微的小小宇宙?！笨梢?，這種自我表現并非拋開批評對象的胡言亂語，而是批評者從其對文本的真實感悟、真切印象出發，發出真實的批評聲音。為此，批評家“必須抓住靈魂的若干境界，把這些境界變成自己的”。但實質上每個人對求“真”批評的主張都各有不同。如沈從文雖認為批評主要應關注作品，但他立足于作品而又不限于作品，要求批評主體應該“對一個人的作品不武斷，不護短，不牽強附會，不以個人愛憎為作品估價”；既不“阿諛作者”，也不“苛刻作品”，秉持客觀公正的超然立場，綜合地考察作品與作者、時代的關系，進而分析探討作品，給作品“一個說明，一種解釋”。這顯然和李長之有所不同。同樣是強調批評主體的再創造，廢名也不同于李健吾。廢名重視批評主體與文本產生契合、共鳴后主體心靈感悟的真實。這種批評總是將主體“我”放進去，對文本的藝術分析顯然是“我”的分析，“我”的感悟、情緒、個性、想象、文學趣味等等完全清晰可辨，帶有批評主體濃重的主觀色彩。

可見，京派批評家雖同樣追求批評之“真”，但其求真的批評卻都極具鮮明個體特色，這應該說與京派批評家對這種“真”的蘊涵的歧義解讀有一定的關系。京派批評所追求的“真”，其意義應該是京派批評家結合自我個體的知識結構、審美眼光和價值取向對中西批評中所重視的“真”的批評精神融會貫通后的創造性運用。由于傳統批評語言的非思辨性和西方求真批評中“真”的意義的多重性，秉持自我解讀立場的京派批評家必然會產生對中西批評之“真”的不同的解讀結果。再則，由于京派批評家的理論基礎更多地來自于西方現代文藝理論。如朱光潛的理論根基是西方的文藝心理學。李健吾的批評的基礎是西方的印象主義批評，梁宗岱傾心于法國的象征主義，李長之的批評深受德國批評家漢保爾特的影響……主要批評理論來源的不同肯定會使京派批評家對批評所求之“真”得出不同的意義解讀。

事實上，京派不同的求“真”的批評正是追求批評個性化的京派批評家所希望看到的結果。蕭乾認為：“文章比什么都更是個人性格的反映?！螒{文藝隨著人類組織演成怎樣的東西，它永遠得閃爍著一個人格，四肢五臟以外的那種性靈。”京派批評是極具個性的批評。它不僅強調作家創作應突出“個性”。而且特別強調適合批評者個體的鮮明的批評個性的張揚，所以京派批評家雖有相似的藝術旨趣和相近的藝術追求，但他們的批評個性并不相同。京派批評家對“真”的解讀就深深沾染了其強烈的個性化色彩。這些獨具個性的京派批評，可以說共同構成了京派批評之“真”的多聲部旋律。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