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實味文藝思想及其文學史價值

摘要：從1930年代左翼文學，特別是40年代延安文藝整風以來，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文學研究和批評中，社會學批評的方法和模式一直居于主導地位，其后果就是導致文學批評某種程度的非文學化傾向。過分地強調文學的意識形態性，不恰當地將文學看作政治的附庸，用運動方式、組織決議等手段為文學批評和文學論爭做政治結論，從而阻礙了文學及文 一學研究的深入和發展。王實味是一個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有爭議的人物。因為其在當時獨到的文藝觀和特立獨行的個性，曾在延安文藝界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也造成了自己的悲劇命運。在能夠客觀、理性、公正地理解和分析文學內涵的今天，我們穿越歷史時空來看王實味的文藝觀及對他的悲劇性處理，或許對把握今天的文藝方向、政府和領導人對文藝的參與介入、處理文藝批評方式方法等會有所幫助。綜觀王實味的文藝理論和文藝批評文章，其文藝觀始終表現出一種超乎常情的“異端”特質。

關鍵詞：王實味；文藝思想；現實生活；民族形式；文學史價值

中圖分類號：1206.6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10)06-0113-04

從1930年代左翼文學，特別是40年代延安文藝整風以來，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文學研究和批評中，社會學批評的方法和模式一直居于主導地位，其后果就是導致文學批評某種程度的非文學化傾向。過分地強調文學的意識形態性，不恰當地將文學看作政治的附庸，用運動方式、組織決議等手段為文學批評和文學論爭做政治結論，從而阻礙了文學及文學研究的深入和發展。

對王實味文藝思想的研究，是在1991年2月對其徹底平反后才開始的。由于思想解放和實事求是原則的真正實現，學者們對他的評價從過去的偏激、極端，開始轉向公允、平實，普遍承認他在延安時期提出的一些文藝主張或觀點直接承繼了“五四”新文學啟蒙主義的傳統，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發展有相當的啟發意義和價值。人們認為，雖然由于歷史條件的限制和自身不無偏激的個性，王實味對許多文藝問題的思考還遠不夠系統和深刻；但在那個特定時代下，他的文藝思想提出的本身就是對抗戰文藝的一種補充、豐富和糾正。

綜觀王實味的文藝理論和文藝批評文章。其文藝觀始終表現出一種超乎常情的“異端”特質。

一、對文學與政治關系有別于流行觀念的清醒審視

發端于蘇區文藝的解放區文藝，雖然直到《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 “文藝為人民大眾”的觀念才得以正式確立和規范化、制度化；但是將文藝隊伍看作抗日的第二支軍隊，倡導反映抗戰、服務抗戰、團結工農兵的革命文藝卻是黨中央一貫的方針政策。在這樣的時代文化氛圍中，王實味公然提出： “我們底革命事業有兩方面：改造社會和改造人底靈魂”。認為藝術家是“靈魂底工程師”，可以“自由地走人人底靈魂深處改造自己以加強自己。改造敵人以瓦解敵人”，因此在中國革命的事業中， “政治家底工作與藝術家底工作是相輔相依的”，彼此應當把對方當作鏡鑒。王實味并不否定文學藝術促進社會革命的功利作用，相反，他指出：“特別在中國，人底靈魂改造對社會制度改造有更大的反作用，它不僅決定革命成功底遲速，也關系革命事業的成敗”。這就與當時流行的文學為政治服務，甚至直接為某項具體政策服務的思想發生了根本性的沖突。

1942年春，針對作家創作的獨立性問題，艾青和蕭軍等也都曾有所探討。艾青將作家看作“從精神上守衛他所屬的民族或階級的忠實的兵士”。 “作家的工作就是把自己的或他選擇的人物的感覺、情感、思想，凝結成形象的語言，通過這語言，去團結和組織他們的民族或階級的全體”。顯而易見，艾青要求的寫作自由，是服從于一定民族或階級的自由，階級的、民族的意識是他文藝觀的根基；只是因為他堅持現實主義的創作方向，才會反對“把癬疥寫成花朵，把膿包寫成蓓蕾”。而要求藝術創作的獨立精神。同樣，蕭軍雖也曾大談作家創作獨立性的重要，因之還引起胡喬木的當場詰難。但是在他后來根據此次發言整理發表的《對于當前文藝諸問題底我見》一文中，第一個問題談的就是文藝家的立場問題，可見他對于創作獨立性的探索也只是工農兵文藝路向下的有限調整。總體看來，在1942年前后的延安文藝界，關于文藝與政治關系的認識，要么單純地強調文藝服務于政治；要么在文藝服務政治的前提下兼及文藝創作的自由和獨立性。而王實昧在他的文章中，卻將文藝提升到與政治革命同樣的高度；而且盡管他并不否定文藝對政治的功利作用，卻又將人的靈魂改造對于社會制度改造的反作用強調到“不僅決定革命成功底遲速，也關系革命事業的成敗”的程度，這無疑是對當時流行的文藝與政治關系觀念的一種大膽挑戰。

幾十年后再來看王實味對于文藝獨特性的把握，毋庸諱言，對特定歷史時期文學階級性的忽視使他的觀點某種程度上有脫離時代的空泛傾向。而他關于文藝對政治革命反作用的強調，一定程度上也有不恰當的拔高。但總的看來，王實味對文藝與政治關系的認識。無疑是對抗戰時期文藝與政治關系親密化、狹隘化、絕對化、簡單化理解的一種反撥。而由于延安整風運動中對于王實味“動機與立場”的大規模批判，再經過延安文藝座談會對“文藝為人民大眾”、“文藝為工農兵”觀念的統一化、規范化、制度化，就抑制了文藝界對文藝與政治關系問題的獨立思考，直接影響了40年代解放區乃至建國后全國文藝發展的方向。從這個角度看，王實味在當時就具有了超越時代和問題本身的價值、意義。

二、創作上反對理想化和簡單化傾向，主張對現實生活作豐富的全面的反映

首先，針對延安文藝前期創作的“同聲歌唱”，王實味的文章加強了對復雜現實的審視與批判，注意對生活中各種矛盾和缺陷的反映。《野百合花》就對于延安的文藝娛樂活動、干群關系、物質分配上所謂的“等級制度”等等，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雖然王實味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張揚黑暗、掩蓋光明，從根本上講，他揭破黑暗的目的恰是為了迎接光明——“因為黑暗消滅，光明自然增長”。但是他犀利的語言、辛辣的批評，在當時“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的延安人看來難以接受。毛澤東在同艾青的一次談話中就曾說當時文藝創作中“有的文章‘像是從日本飛機上撒下來的’，有的文章‘應該登在國民黨的《良心話》上”。今天對王實味及1941年前后延安文藝新潮中部分作家的創作進行回顧，本人認為這些作品是文藝工作者基于對現實認識的深入。自覺探索革命現實主義的嘗試和實踐。這是對延安初期創作單一化、模式化的反動與糾正，是文藝健康發展的豐富和調整。王實味主張對于現實生活的全面反映。提倡“首先針對自己陣營內部”的批評與自我批評，其本身并不是要否定延安生活中的光明和成就。相反是為了延安社會生活更健康地發展。

其次，王實味主張的“揭破黑暗”，更多的是指揭破人們“靈魂底黑暗”。因為“舊中國是一個包膿裹血的，充滿著骯臟和黑暗的社會”，而“革命陣營存在于舊中國，革命戰士也是從舊中國產生出來的，這已經使我們底靈魂不可避免地要帶著骯臟和黑暗”，加上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策略方針決定“我們除掉農民及城市小資產階級作同盟軍以外，更必須攜帶其他更落后的階級階層一路走，并在一定程度向它們讓步。這就使我們要沾染上更多的骯臟和黑暗”。由此王實味斷言：“藝術家改造靈魂底工作，因而也就更重要、更艱苦、更迫切。”從歷史和現實兩個方面分析革命陣營靈魂的黑暗產生的原因，進而提出藝術家“改造靈魂”的歷史使命。應該指出，王實味對于文學和現實的思考在同時代人中是相對深入的，當一些人還處于理想主義的光環之中時，王實味卻已經敏銳地認識到樂觀表象背后潛藏的危險，在民族抗戰的洪流中，在一個充滿革命激情的時代里清醒地高張“五四”啟蒙精神的旗幟，接過魯迅在“五四”時期提出的“改造國民性”的課題，目光穿透現實生活和人性的深層，再度明確提出“改造靈魂”的口號，其實是對抗戰時期民族性格重塑的探索。王實味對文學的思考由表層進入深層，由外部進入內部，關注人性、靈魂的深入揭示與批判，這就比一般作家對文學社會批判意識的探索深入了一層。從這個意義上說，王實味文藝思想的內涵是對當下文藝發展方向的前瞻，而絕不是單純的、簡單化的“暴露黑暗”。

第三，王實味還提出藝術家要“首先把自己底靈魂，改造成為純潔光明”。這是對“五四”時期啟蒙主義的繼承與發展。“五四”時期，知識分子在面對民眾時大多取一種俯視的角度，將自己看作高高在上的啟蒙者(我啟你蒙)對國民的劣根性予以批判。應當承認，這種批判和啟蒙確實擴大了新文學、新思想的影響，為民族的覺醒奠定了基礎：但是將自己定位為“救世主”和沒有缺點的完人，無疑拉大了“五四”一代知識分子與民眾的距離，這也正是20年代“民眾文學”的倡導雖然盛極一時最終卻不了了之的根本原因。王實味繼承并且發展了“五四”啟蒙主義思想，一方面他堅持“啟蒙”，站在歷史的高度關注新形勢下民族靈魂的重塑；另一方面，他從精英的神壇上走了下來，將藝術家和民眾放在同一個平面上，強調要想教育鼓動人民首先應該對自我進行審視和批評。這無疑是對“五四”新文學傳統的繼承，更是發展。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對從左翼文學以來就與“五四”文學產生斷裂的文學發展鏈條的一種修復。

三、對解放區文藝發展狀況作總結，為抗戰文藝界提供了“另一種聲音”

關于“民族形式”問題的論爭，是抗戰期間持續時間最長的一次大型討論，同時也是文藝界分歧最大的一次論爭：無論是對于“民族形式”內涵的理解。還是對于民間形式及“五四”新文學的評價。或者創造民族形式的道路選擇等等問題。都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在《文藝民族形式問題上的舊錯誤與新偏向》一文中，王實味認為文藝上的民族形式主要體現為一種根本的創作原則，而不是具體文學形式方面的選擇。他充分肯定“五四”以來新文學的“中國化”和“民族化”趨勢，執著于“五四”新文學傳統的繼承與發展，對傳統文學形式采取清醒的批判態度。在該文中。王實味初步回顧了解放區文藝發展的現狀，認為“延安在文藝‘民族形式’實踐上發生的毛病”主要集中在音樂和戲劇領域。由于強調新音樂與舊的民族形式相結合，實踐所謂的“舊形式新內容”，導致延安音樂界有濃厚的“‘小調’作風”。“從農村曲、軍民進行曲，到生產大合唱、九一八大合唱等大型作品，都充滿著小調風味，有的更裝進現成的小調曲子”。對小調作風提出質疑，王實味認為其根本的缺陷在于樂曲的旋律。小調產生和發展于“樂戶青樓”、“娼寮歌館”， “一般小調曲子都是所謂靡靡之音，甚至是輕浮淫蕩的旋律”，而“樂曲不等裝上歌詞才有新內容，它底旋律就是它底內容”。依據這一觀點，王實味對音樂創作中小調曲譜的不當利用進行了嚴厲的批評。他指出，這些小調遮蔽了延安音樂界“光明愉快爽朗犀利的健康東西”(如《黃河大合唱》中的幾段)。王實味認為小調不同于民歌，反對將小調當作“民族音樂優良傳統”來接受，而應當“大膽地用創造性的新旋律表現新的民族生活現實”，并舉聶耳的全部遺作為例證明這樣也能創作出民族形式的精品，呼喚音樂創作中“激昂雄壯慷慨悲歌”的新旋律的誕生。當然，歷史地看，王實味可能犯了過高估計當時民眾欣賞水平的激進毛病，但其方向絕對是正確的。

在對延安戲劇的創作進行總結時，王實味主要談了兩點：一是對由于認為話劇不是“民族形式”，話劇工作者失去了創作熱情，延安的話劇創作“彷徨消沉”現狀的憂慮；二是對平劇在“舊形式新內容運動”之外，率性“舊形式舊內容起來”的創作傾向提出批評。認為這是毫無前途的，因為“平劇里裝不進今天民族現實”。總之。無論是音樂界還是戲劇界，王實味都認為拘泥于“民族形式”的創作實踐收效甚微。

在半個多世紀之后對當時延安的文藝創作進行反思，我們不難發現：當年轟轟烈烈的“民族形式”理論和創作的探索，一方面在文藝的“大眾化”和解放區軍民的接受趣味方面關注較多，具有積極的意義和價值；但另一方面。機械化、片面化、絕對化的認識與操作也限制了文學藝術創作的成就和價值。王實味對于解放區文藝發展的總結區別于當時大多數從正面、肯定的角度談及解放區文藝“大眾化”實踐與成就的觀點，而從一個新的角度對解放區初期創作中存在的問題進行了敏銳的把握與批評，相對于同時代人而言是開放的、清醒的。如果當時能夠用比較純粹的學理的眼光加以研討和批評，無疑會對解放區文學乃至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產生積極的影響。

四、從《文藝民族形式問題上的舊錯誤與新偏向》看王實昧的文學批評觀

從《文藝民族形式問題上的舊錯誤與新偏向》看王實味的文學批評觀，我認為主要包含了兩個方面的內容：首先，王實味主張正常的學術爭論；其次，他反對“只此一家，并無分出”的批評態度，提倡虛心寬容的批評風范。文章中，王實味先就商于陳伯達，又對艾思奇《舊形式運動的基本原則》逐章進行探討和批評，接著又討論了胡風批評文字中的新偏向，態度平和、觀點鮮明、論證充分；并且在提出自己的看法之后，并不自以為是、固步自封，而是誠懇地聲明：“如果我底理解錯誤，還請伯達同志及其他讀者有以教我”， “如有斷章取義的地方。由我負責”。他文學論文的風格，與后來對他的批判文章形成了鮮明對比，是正常的學術論爭與文學批評政治化兩種典型的鮮明對照。其次，在對胡風文學批評態度的批評中，就胡風論及他所批評的批評家，認為他們的錯誤在于“根本不懂現實主義”一事，王實味指出：“這樣的批評是不能令人心折的，因為不合乎事實。”在具體分析了胡風批評的眾多批評家之后，王實味認為“胡先生底批評，既不公正，又似乎帶有現實主義‘只此一家，并無分出’的傲慢氣概”，他誠懇地希望胡風“能更虛心一點”。王實味對胡風批評態度的批評，其實蘊含著他對于真正意義上正確的文學批評范式的理解與實踐。文學批評不同于政治批評，根本之處在于它是一種學術論爭。因而不存在權威性的批評定論。不同的文學批評意見是對文學理論的探索與豐富，可以通過論爭辨明是非，卻不應當有任何先人為主的偏見或非文學力量的干涉。在王實味眼中，文學批評是神圣的、公正的。從觀點到言詞我們可以看到。他并不因為同胡風是“十載未通音問”的故人就隱晦對胡風文藝觀點的批評；同時，也不因為陳伯達與自己有過節就百般詆毀。

王實味對于文學批評學術化立場的堅持，對于虛心寬容的批評風范的提倡和實踐，是對當時批評界存在的非文學化、非學術化批評風氣的一種批評和糾正。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文學批評由“共名”走向“無名”、各種批評理論和批評方法紛至沓來的氛圍下回望王實味當年對于文學批評的探索，我們不能不感慨王實味理想中的文學批評態度和批評方法實現的艱難。為此，王實味付出了生命的沉重代價。

在60多年后回望，唏噓之余，我們更驚異于王實味對文學思考的敏銳與超前。自然，王實味的文藝思想還遠不夠系統，他對于一些問題的思考也難免幼稚和偏激。但是王實味的探索是可貴而有價值的。他的文藝思想，作為游離于工農兵文藝主潮的“異端”，其實是對文藝創作個性化和文學批評學術化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前的一次倡導與實踐。對王實味文藝觀的政治化批判與誤讀，無疑是中國現代文學發展中的一個遺憾。我們是否可以設想一下，如果稍后的文藝整風能夠正視一些王實味的文藝觀點。那其后60多年的文藝發展又該會是怎樣的一個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