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文學的女性話語

摘要：五四時期女性解放運動高漲，輿論陣地女權聲音強勁，教育向女性全面開放，女性在社會舞臺上展現英姿，在此背景下，女性文學如雨后春筍，生機勃勃。女性文學或濃墨重彩地描寫女性的凄苦命運與勇敢抗爭，或曲徑通幽地表現女性的獨特感受與感情漣漪，與此同時，也有的作品旨在解剖病態女性的陰暗面。五四時期的女性文學，雖然仍有稚嫩青澀之處。但在形象化、個性化的藝術表現上大大超越了近代，意象豐盈，清新可喜，生動感人，足以在藝術宮殿登堂入室。

關鍵詞：五四文學；女作家；女性話語；藝術表現

中圖分類號：1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0)06-0106-07

在步人現代之前，中國文獻中關于婦女的話語。同女性在人類繁衍與社會發展中的實際作用遠不相符。女性天生敏感、細膩、感情豐富、樂于傾訴、擅長形象描繪，這本是文學創作的天賦條件，但由于父系社會的種種制約，在悠久的中國古代文學史上，青史留名的女作家卻為數不多。近代以來，隨著西方女權思想的傳人，這種局面開始打破。最初是興女學，繼而戒纏足、斥溺女，女子出國留學，自戊戌維新起，漸呈男女平等輿論熱潮， 《女學報》等女子報刊相繼問世，表現女權話語的政論、通訊、游記、小說、詩詞、彈詞與翻譯等紛紛見之于報刊或由書館印行。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爆發，更是開啟了女性揚眉吐氣的新紀元。關于女性的話語趨于熱烈而豐富。其中頗多女性自身發出的聲音；女作家如雨后春筍，女性文學姹紫嫣紅，顯示出生機勃勃的現代女性姿態。

一、女性解放的文化氛圍

近代之前，文壇上敢于正面向男尊女卑觀念挑戰者寥若晨星，而到了清末民初，則形成一個規模可觀的女權陣營，開辟出一片輿論陣地，明確提出了女子人格自重、經濟自立、婚姻自主的主張，興辦女學，開通女智，反對纏足，爭取女權，女子參政，承擔社會責任，成為一股強勁的春風。

五四新文化運動初期，近代的女權話語傳統得以繼承，隨著“人性解放”與“個性解放”思潮的發展，女權話語逐漸演變為女性話語。比較而言，近代的女權話語偏重于社會意識，強調女子的社會權利、社會責任與社會貢獻；五四時期的女性話語則偏重于個性意識、性別意識。大力張揚的是女性作為人的生命權利、作為女性的性別權利、作為個人的婚姻自主權。

饒有意味的是，中國古代文獻里，泛稱女性的詞語，多用“女”、“婦”、“女子”；始于東漢翻譯的佛經中出現了新詞“女人”，不過，多帶有與理相悖、欲望無窮的貶義；白話小說里也用“婦人”；近代除“女子”、“婦人”、“女人”等沿用之外，新增“婦女”一詞；五四前后，“女人”在一般的性別表意之外，多有認可人性權利與尊重女性之意；這一時期，除了繼續使用上述語匯之外，“女性”漸漸流行起來，這自然是緣于西方女性觀念的影響，更是五四啟蒙運動大力張揚“人的解放”的結果。1911年從日本留學歸國的周作人，在1914年12月20日發表于《紹興教育雜志》第2期的《婦女商兌》一文中，除了“婦女”、“女子”、“婦人”等傳統概念之外，在“女性問題，世無定論”一語中，使用了值得注意的新詞“女性”，這大概是日語新詞的直接移用。《新青年》雜志1915年9月15日創刊伊始，即發表編者陳獨秀的《婦人觀》，1915年12月15日出刊的第1卷第4號。刊出孟明的“人生科學”系列文章之一，題目即為《女性與科學》。1918年8月，魯迅在投身五四運動的第一篇雜文《我之節烈觀》中兩次使用“女性”一詞。1918年12月15日，周作人在《人的文學》里，鮮明地標舉“人的文學”旗幟。文中述及歐洲中古時代教會荒謬地討論“女子有無靈魂”時，用的是“女子”。說到19世紀始有“女人與小兒的發見”時，用的是則是“女人”一詞。1922年5月30日，他在北京女高師學生自治會的講演《女子與文學》中，三次用到“女性”一詞，指出“因襲的消極的思想”“是對女性運命的超越現實或低過現實的觀察”， “自覺的女子要取這個態度，毅然肯定人間的根本的生活，打消現在對于女性的因襲的偏見，以人類一分子的資格，參與人生的活動，以對于自己與同類之愛為基礎建設起所謂‘第三的國土”’。1923年4月、6月，他分別在《結婚的愛》與《文藝與道德》里使用“女性”一詞。在此前后，“女性”一詞已經流行起來。1921年11月19日出刊的《武漢星期評論》上，陳潭秋的《婦女評論》，亦有“組織女性底言論機關”一語。

五四時期，涌現出一批專談女性問題或以女性問題為中心的雜志，如《婦女雜志》、《女子雜志》、《中華婦女界》、《婦女旬刊》、《直隸第一女子師范學校校友會報》、《真光學報》、《新生活》、《廣東省立女子師范學校學生會報》、《北京女子高等師范文藝會刊》、《上海女界聯合會旬報》、《家庭雜志》、 《青年女報》、《新生活》、《醒世》、《平民》、《女界鐘》、《勵進會旬刊》、《新婦女》、《北京女高師半月刊》、《進修團團刊》、《女子同志會半月刊》、《解放畫報》、 《景海星》、《北京女高師幼稚教育研究》、《婦女評論》、《法芳季刊》、《醒世周刊》、《星期日·婦女號》、《婦女周刊》、《真光青年》、《勞動與婦女》、《女子周刊》、《婦女趣聞竺報》、《婦女聲》、《女青年報》、《辟才雜志》、《節制季刊》、《現代婦女》、《女權運動》、 《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周刊》、 《婦女與家庭》、《江西女子師范周刊》、《女權運動同盟會直隸支部特刊》、《女國民月刊》、《女權周刊》、《女星》、《女學界》、《婦女周報》、《女青年》、《女蠶》、《婦女日報》、《愛國女校年刊》、《金陵女子大學校刊》、《姊妹旬刊》、《坤維學生會雜志》、《廣東婦女解放協會會刊》(后改為《光明》、《婦女生活》)、《武漢婦女》(后改為《湖北婦女》)、《天津基督教女青年會會務季刊》、《大風》、《女人周報》、《中國婦女》、《婦女之聲》、《吳江婦女》、《廣東婦女》、《婦女先鋒》、《女中》、《女人》、《革命婦女》、《蘇州婦女》等一百種左右；除此之外，綜合性刊物也都對女性問題十分關注，如《少年中國》、《少年世界》、《雙周評論》、《教育與職業》、《平民》、《新學生》等刊物辟有婦女專號、女子職業教育號、女子家事教育號、婦女合作專號、國際婦女紀念號等，《每周評論》、《新潮》、《湘江評論》、《國民雜志》、《晨報副刊》、《民國日報副刊》等報刊也登載大量婦女問題的文章，討論的問題范圍廣泛，諸如：婚姻自主、婚后感情變遷及自由戀愛問題、寡婦再嫁、男女社交公開、女子教育、婦女就業、經濟獨立、女子參政、解放婢女、廢娼問題、人口問題等@。《新青年》(第1卷名《青年》雜志)作為新文化運動的前哨陣地，其創刊號上，陳獨秀在帶有發刊詞性質的《敬告青年》中即提及婦女解放問題。第1卷第5號刊出的《一九一六年》批判三綱五常，主張男女青年“恢復獨立自主之人格”。1917年2月1日出刊的第2卷第6號及隨后的第3卷第1、3、4號，均設“女子問題”專欄，第4卷第1號有陶履恭文章《女子問題》。周作人對“女子問題”征文應答情況有嫌寂然感到不滿，譯出日本女詩人與謝野晶子的《貞操論》，刊于《新青年》第4卷第5號，并附有譯者《<貞操論>譯記》，以期引起讀者的注意，推動女性問題的討論。胡適、魯迅等人就女子的貞操問題也發表了文章。

新聞出版等輿論工具對女性解放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新青年》第4卷第6號辟為“易卜生號”，刊出胡適的《易卜生主義》、胡適與羅家倫譯《娜拉》、陶履恭譯《國民之敵》、吳弱男譯《小愛友夫》與袁振英的《易卜生傳》。“易卜生號”引發了文壇上的“易卜生熱”， “娜拉”成為女性反抗社會壓迫與文化禁錮的象征，生活中出走的中國“娜拉”不知有多少，披露于報端、并引起巨大反響的就有湖南李欣淑反抗包辦婚姻、離家出走的事件。白薇16歲時逃婚不成，被迫出嫁。在婆家備受虐待，夜遁求學。1918年夏即將從長沙第一女子師范學校畢業時，家里逼她返鄉履行賣身的婚約。白薇在同學的幫助下從一個舊廁所的糞道中出逃，克服重重困難往日本留學，后來創作出詩劇《琳麗》、劇本《打出幽靈塔》等，成為知名作家。謝冰瑩5歲時被父母定親，為了擺脫包辦婚姻，她去投考中央軍事政治學校，參加北伐軍，戰火紛飛的間隙中創作了享譽文壇的《從軍日記》。北伐受挫后，她被遣散回鄉，被父母軟禁，三次逃婚，三次被抓回。無奈被花轎抬到婆家，拜了天地，但最后還是擺脫了包辦婚姻，走向社會去闖蕩拼搏，成就了文學事業。

清末民初女權運動的目標，是爭取與男子平等的社會權利，如受教育權、工作權、社會活動參與權、參政權、交友權、掌握財產權、出入自由權、婚姻自主權等。當時，由于社會條件的限制。女權大多處于理論探討和輿論宣傳階段，而最先突破藩籬的當屬受教育權。中國近代女子教育萌芽于1834年英國傳教士古特拉富的夫人在澳門設立的女塾(附設男塾)。1844年，英國傳教士阿爾德賽女士在寧波建立了獨立的女塾。1898年中國人自辦的第一所女子學校——經正女學——在上海建立。據1907年清政府學部總務司編《第一次教育統計圖表》統計，全國已有女學堂(均為民辦)428所，女學生15498人。1907年清政府頒布《學部奏定女子小學堂章程》與《學部奏定女子師范學堂章程》，承認民辦女學合法，并正式開辦官立女學，實行男女教育目標有所區別的雙軌學制。民國建立以后，女子教育有了新的起色。女子除了享受小學及中等師范教育之外，還可以接受高等師范學校、中學、實業學校及專門學校的教育；初等小學校首開男女同校之風。到五四時期，女子教育加速發展，涵蓋小學、中學、中等職業、大學等多層次。1920年2月，北京大學第一次招收9名女生入文科旁聽，開中國自辦大學男女合校之先河。1922年，政府公布《學校系統改革案》(稱“壬戌學制”)，規定教育為男女所共有，男女可在平等的原則下受到同等的教育。雖然由于地區之間、城鄉之間社會經濟文化狀況存在著嚴重的不平衡性，農村與邊遠地區女性接受教育的機會要少于男性，但男女在教育上的同權畢竟有了制度性的保障，各地中學、大學陸續實行男女同校同班，女性接受學校教育的人數逐年增多。以全國女子小學生人數來看，1912年130984人，1916年164719人，1919年為215626人，1923年達到403742人：女生所占比例也在增長，1918-1919年，女生在初等小學生中占4.3％，在高等小學生中占5.5％，到了1922-1923年，比例分別為6.3％、6％。

女子教育是女性解放的報春花，其生機勃勃的發展為女性登上社會舞臺提供了豐富而強勁的人力資源。女學生是啟蒙與救亡的一支生力軍。1919年5月7日，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協和女子大學、協和女子醫學校、協和看護婦學校、尚義師范學校、貝滿中學、培華女校、附屬中學、第一中學、慕貞中學、中央女校、培德女校、篤志女校等十幾所學校的代表40余人，聚會通過并發出了向全國女界的通告書及致巴黎各專使和上海南北和會的通電。會后。上街講演，辦刊。6月4日，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女生摘掉緊鎖的大門，上街參加游行。15校女生約4千人齊集天安門，然后排隊到總統府上書。津、滬、寧、湘、魯、贛、浙、皖、粵、鄂、川、豫等地女性也紛紛行動起來，聲援北京愛國運動。從此。女學生參加社會運動便成為常態。1925年五卅運動，上海、北京等地的游行隊伍中，活躍著女性的身影。1926年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學生劉和珍、楊德群等參加愛國集會，到執政府請愿，不幸成為犧牲者。同年，湖南有女性千余人游行示威，要求男女教育平權。

盡管阻力重重，但女子參政已經現出東方晨曦。上海、湖南、廣東、浙江、四川、江西等地紛紛組織女界聯合會，積極爭取參政權。1921年。廣東婦女經過堅韌的努力，率先獲得“女代議士、縣議會選舉權、被選舉權”。接著，在湖南議員選舉中，省、縣兩級均有女性入選，其中湘潭縣竟有7人當選。同年，浙江女性王璧華當選為浙江省議員。四川、江西、湖北等地的女性，也在不同程度上獲得參政權。在女性解放的氛圍中，女性的政治才能有了更大的表現空間。長沙女子繆伯英，在長沙、北京求學期間，就開始了女性解放與社會解放道路的探究，1921年成為中國共產黨的第一名女黨員。新民學會于1918年成立，向警予、陶毅、蔡暢等19位女性相繼入會。她們主辦的《女界鐘》周刊，在湖南婦女中有著廣泛的影響。向警予等還創立了“湖南女子留法勤工儉學會”，年底，向警予、蔡暢和她54歲的母親葛健豪等6位湖南女性赴法留學，這在當時堪稱讓人驚羨或者詆毀的壯舉。后來，向警予、蔡暢成為杰出的革命家。

由于社會、經濟、文化、教育的發展，女性除了從事教育和醫護工作之外，也有相當數量進入機關、銀行、郵電、鐵路、商店、紡織、圖書館、新聞出版等行業就職。女子經濟獨立的實踐步伐邁得更大。1920年秋，北京陳麗華、趙君默等九位女子創建中國女子商業儲蓄銀行，籌集資本50萬元，開業之初，便吸收了30余萬元的存款，辦得頗有聲色。“吳弱男、張人瑞、朱其慧等人還創辦了‘北京女子平民工廠’，收容貧苦婦女，使其自食其力”。滬、津、穗等地婦女亦創辦上海女子商業儲蓄銀行、女子工業社、女子華貞商業所與女子競業商店，等等。男女同校，女性就業與參加社會活動，使得男女社交障礙的堅冰終于打破，兩性自由交往、合作共事、自由戀愛成為一道靚麗的風景。

女性的財產繼承權由李超事件而引起全社會的關注。北京高等女子師范學校學生李超。只有兩個姐姐，無兄無弟，故父母過繼來侄子為兒。父母早逝，李超少時跟著父親的妾長大。過繼的兄嫂為獨吞遺產。迫其早婚，她從廣西梧州輾轉廣州、北京求學。因兄嫂斷絕經濟接濟。她悒郁成疾，竟至吐血，終因肺病不治而逝。李超之死，激起了師生乃至社會的同情，也深化了關于女性財產權問題的討論。蔡元培與陳獨秀出席北京女高師為李超舉辦的追悼會，并發表演說。陳獨秀撰寫《男系制與遺產制》，從封建性的遺產繼承制度角度分析悲劇的原因。胡適撰寫《李超傳》，從李超的悲劇中分析“家長族長的專制”、“女子教育問題”、“女子承襲財產的權利”、“有女不為有后的問題”。女權問題全面而深入地展開討論，并逐漸走向實踐層面，無疑為女性話語的文學表現提供了適宜的舞臺。

二、五四女性文學特征

新文化的濃郁氛圍與新文學的無限生機，喚起了女性創作新文學的激情，開發了女性巨大的文學潛力。五四時期在報刊發表作品的女性作者當不下于百人。成為知名女作家的就有陳衡哲、冰心、廬隱、馮沅君、凌叔華、蘇雪林、石評梅、陸晶清、袁昌英、白薇、陳學昭、謝冰瑩、濮舜卿等。

冰心是五四時期最早呼吁女權的女性作家。女權是女性解放的重要目標，包括女性的基本人權(理應得到人道待遇的生存權利)、受教育權、工作權、經濟分配權、遺產繼承權、社會活動參與權、參政權、言行自由權、婚姻自主權等。而在專制與禮教當道的傳統社會里，女性少有權利可言，現實生活中，女性的權利也常常受到侵奪。冰心在其問題小說里就描寫了一系列女權受踐踏的悲劇。《秋雨秋風愁煞人》寫女中學生英云被父母包辦嫁了司令的兒子，本來天真活潑的少女一下子變為寡言少語的少婦，勉強讀到中學畢業便陷入舊式大家庭，成了封建禮教與封建家庭的犧牲品，而“服務社會”則永遠成了幻影。《莊鴻的姊姊》的女主人公志向遠大、才智出眾，然而當家境窘迫時，輟學的只能是她這個女兒家，最后競在家務的勞累與失學的感傷中懨懨而逝。《是誰斷送了你》里的少女怡萱，好不容易才在叔叔的支持下爭得了上學的機會，誰知一個浪蕩子自作多情的信，落到了怡萱那守舊的父親手里，惹起了一場軒然大波，使得她非但被剝奪了上學的權利，而且夭折了蓓蕾般的生命。鄉村少女翠兒(《最后的安慰》)的命運更是凄苦，4歲時失去雙親，便開始了百般受虐的童養媳生涯， “她腦中所充滿的只有悲苦恐怖，軀殼上所感受的，也只有鞭笞凍餓”，只是因為向城里來的惠姑訴了苦，就被殘忍的婆婆毒打致死。這些作品從婚姻自主權、受教育權、言行自由權與人道待遇的基本人權等女權的缺乏表現了傳統社會女性的不幸，其間流溢著人道主義的悲憫。值得注意的是，與同期同類作品相比，冰心作品之悲愴是有節制的，憤慨也不那么激烈。從敘事形式來看，前兩篇都設定一個站在旁觀角度的轉述者，通過轉述緩解了悲劇本身的緊張，掩抑了敘事者的內心激情。《秋雨秋風愁煞人》的敘事者與《最后的安慰》里的惠姑，同悲劇主人公構成一種比照，一方面愈顯出悲劇主人公的不幸，另一方面也暗示出女性解放乃是后繼有人、前途有望。從敘事語調來看，冰心在悲憫中融入了愛的撫慰與希冀，讓人在悲苦的咀嚼中亦領受一份人道主義之愛的慰藉與召喚。

女作家的創作觸及女性生活的方方面面。因切近自身而表現較多的是對包辦婚姻的控訴與反抗。馮沅君帶有連續性的短篇小說《隔絕》、《隔絕之后》，描述在外讀書的女主人公，回家探親被母親幽禁，強迫她嫁給一個門當戶對的少爺，可是她卻熱戀著同學士軫。逃離家庭的計劃未能實現，她最后以死相抗，服毒自殺。士軫也毅然殉情。以悲劇性的結局來控訴家庭專制的殘酷，顯示現代個性的尊嚴，這樣的題材在五四文學中可謂比比皆是。而石評梅的作品則慮及反抗包辦婚姻的代價問題。劇本《這是誰的罪》里，回國留學生甫仁本來與冰華傾心相戀，但卻被迫與家庭包辦的素貞結婚。成親之際，冰華暗中毒死了新娘，自己也在與甫仁如愿以償地結婚之后自盡身亡。甫仁無法接受兩個女人先后因他而死的慘劇，隨之服毒自殺。作品在揭露家庭專制殘酷性的同時，也有警示青年男女應該慎重用情之意。她的小說《棄婦》敘述的也是一個悲慘的故事：表哥拋下家庭跑出去尋找愛情自由，而成為棄婦的表嫂回娘家第二天就服毒自盡。敘事者瑜妹對表嫂充滿了同情，其中顯然寄托著作者的思考與感情。石評梅是女性解放的熱烈主張者，但是，她性格單純、天真、敏感、善良，甚至帶有一點心理上的潔癖，少女時代對愛情的預設完全理想化，所以，當她得知她為之綻放初戀蓓蕾的吳氏竟然對她隱瞞家有妻子的事實，感情深受傷害。她痛恨吳氏的虛偽，又對陷于包辦婚姻難以脫身的吳氏有幾分可憐，憐恨交加，竟使她把復仇的利劍指向了婚姻本身，暗自發誓要終生獨身。吳氏對她糾纏不休使她百般煩惱，正在此時她結識了早期共產黨人高君宇。后者的真摯、坦誠、勇敢與大度深深地打動了她，她情不自禁地有所依戀。但是，當她想到高君宇為了她而與家鄉的妻子離婚時，同情弱勢女性的人道主義意緒便擾亂了她的甜蜜心境，痛苦地拒絕高君宇的熱情，把自己的感情冰凍起來。所以，她在婚戀題材的處理中總是流露出矛盾的態度。這與通常喜歡描寫毅然割舍舊式婚姻的男性作家顯然有別。

新文學起步之初，自由戀愛的目標是婚姻，而步入婚姻殿堂之后怎樣，卻未曾慮及。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漸漸發現，自主婚姻固然是幸福的基礎，但并不意味著永遠沒有問題。五四時期個性解放思潮高漲，愛情與婚姻題材的作品數不勝數，大多是表現青年男女同專制家庭與封建禮教的沖突，魯迅的小說《傷逝》，借助子君的悲劇控訴了守舊勢力對年輕人的擠壓，也指出女性缺少就業渠道必然陷入窘境，并且在新式青年的精神剖析乃至愛情的哲學思考上，做了深邃的探索。女作家對婚后題材的描寫更為感性、細微。廬隱把自身由自由戀愛而結婚的婚后生活體驗投射到《勝利以后》、 《何處是歸程》等小說中去，“以婚后生活給知識女性帶來的心理變換為切入點，真切細膩地描寫了在婚姻問題上‘勝利以后’的女性們不可名狀的失落感和復雜的精神狀態”。馮沅君的小說《我已在愛神面前犯罪了》、《潛悼》均寫已婚青年男子的婚外愛情，他們都有因自由戀愛而結縭的妻子，但又情不自禁地鐘情于新的對象，一個是愛自己的學生，一個是愛堂嫂，直到她病逝仍眷戀難忘。兩個男主人公因情與理的沖突而焦灼不安。作品寫的是男性的心理矛盾，深層則隱含著對妻子的同情，透露出女性的視角。凌叔華的小說則直接描寫已婚女性的感情微瀾。《酒后》里，妻子對醉臥客廳的客人產生了親吻的沖動，當丈夫勉強同意，她走到酣睡的客人面前時，又頓然失去了勇氣。《春天》里，一陣琴聲勾起了女主人公的心事，她想到前男友此時在貧病之中煎熬，正要寫信問候，丈夫卻進了家門。

與男性作家相比，女性作家自有獨到的體驗與思索。陳衡哲《洛綺思的問題》表現出女性面臨職業與家庭之間沖突時的困境，女哲學博士洛綺思本已與愛人訂婚，但慮及婚姻生活會妨礙她的事業追求，痛苦地解除了婚約。若干年后，她終于事業有成。但卻為只是出現于夢境中的和諧家庭生活而悵惘。她的另一篇小說《一支扣針的故事》里，女主人公西克夫人為了兒女而謝絕追求者，多年寡居。這樣的人物若放在某些男性作家筆下，恐怕會是婉諷的對象，但在陳衡哲筆下，卻對其以母愛壓抑情愛的精神給予稱許。女性在家庭與事業之間的艱難選擇與奮力掙扎，在后來冰心《關于女人》的集子里有了更為充分的表現。

女作家對女性美的自我體認，與男性作家的“他者”視角的描寫相比，別具風姿。冰心的小說《劇后》里，扮演朱麗葉的愛娜在無數鵠立的觀眾的注目中走出劇場，回到自己的屋里。朦朧的燈影之中。她在穿衣鏡里“看見了一個白衣仙子!一片玫瑰色的紅云，擁著酥胸，櫻唇欲動，眼波將流……”這倩影豐神，竟使她自己也為之動情、眼花繚亂，回響起剛才在后臺化妝室里羅密歐的扮演者一風流倜儻的同學霞蘭——對她的由衷贊美，回味起自己在臺上低低地俯喚羅密歐時的含蓄的顫動的音調，和月光下的隱約紅暈的面龐，還有幕落后驟雷似的掌聲。她不禁有幾分驚詫：“這絕艷，這驚才，這奪人的魔力，上帝竟輕輕的都萃付在這一身么?”忽而她又起了一絲驚恐，年光的黑影不定何時會把光艷與嫵媚的玉人兒啄成一架雪白嶙峋的骷髏。于是她心顫，她指尖涼，她幽咽，許久才恢復了眸中的莊嚴柔靜。愛娜這一形象典型地呈示出女性對生命的獨特感悟與惟恐青春早逝的恐懼，也多少帶有一點兒青年女性的自戀色彩。少女型的心態使冰心在創作中極少涉及性感問題，而這一篇里的女性體態描寫則頗為性感。這恐怕與冰心1925年暑期的感情經歷有關。質樸、憨厚而勤奮好學、富于學養的吳文藻在湖波蕩漾的小舟上向冰心表達心跡，為審慎的冰心所接受，這是冰心心理發展的一個重要契機。有了心心相印的情侶，女性才對自身從體態到心態有了嶄新的體認，素來文筆“靦腆”的冰心才大膽描寫起女性的性感美來。然而，冰心畢竟是冰心，偶或放膽描寫一回，立刻收筆回歸嚴謹。冰心的女性意識是現代與傳統的復合體：一方面，她主張女性自尊、自立、自強，她的女權意識具有鮮明的時代色彩；另一方面，她對家庭十分重視，對女性的感情生活持有審慎的態度，與性感描寫保持相當的距離，反對籠統的“達到賢妻良母”的口號，從這一方面來看，她又帶著清晰的傳統痕跡。她的博愛、寬容，她的沉思冥想，她的含蓄蘊藉，她的溫柔體貼，是西方理性精神與東方女性風韻的完美融合。她向往新大陸而癡戀大海，追尋時代理性而感情牽掛傳統，猶如安徒生筆下那美麗而善良的海的女兒。

女作家的作品，或濃墨重彩地描寫女性的凄苦命運與勇敢抗爭，或曲徑通幽地表現女性的獨特感受與感情漣漪；與此同時，也有的作品旨在解剖病態女性的陰暗面。如凌叔華小說《太太》，寫一個小官員太太貪圖享樂、追慕虛榮，又沾染了賭錢的惡習，為了保全虛榮，證明自己“五十塊錢還輸得起”，一次次將家里的東西送進當鋪。《送車》表現太太們擔心自己失寵的心理， “這類太太比起閉鎖在深院高宅中的女人表面上多了些社交應酬的生活內容，但所過的仍舊是依附、寄生的生活。他們聚在一起所做的，是飛短流長，比排場、比闊氣、比丈夫的地位”。40年代，張愛玲對新時代的舊式女性的刻畫鞭辟入里。若追溯其影響源頭，不能不回到五四文學。

近代女性文學概念化、公式化色彩較重，激情澎湃而缺少形象化、個性化的藝術表現。五四時期女性文學雖然仍有稚嫩青澀之處，但清新可喜，生動感人，足以在藝術宮殿登堂入室。

女性文學意象性強。在冰心的意象世界里，閃爍著夜空的繁星。流淌著清澈的小溪，綻放著芬芳的花朵，蕩漾著輕盈的扁舟，晚風習習，樹影婆娑，朝日紅顏，月色皎潔……自然界氣象萬千，人世間紛紜眾相，多有描繪刻畫，然而出現頻率最高、感情投射最重、占據中心位置的則是大海。上溯中國神話傳統，海的原型意義大致有二：一是與災難有關，在共工顓頊神話里，海是暴怒的后果，災難的見證。這一點恐怕是遠古人類對海洋無法抗拒的自然力量認識的折射。二是具有遙遠、神秘的性格，東海外大壑深處的琴瑟之聲、神山仙島、大蟹人魚、巨鰲鯤鵬等，都充滿了奇詭、神秘的色彩。這既是原始思維對海洋的想象性闡釋，也是對前一種原型意義有意無意的消解與協調。前者反映出恐懼心理。后者表現出以審美沖淡、壓倒恐懼的心理趨向。無論是令人生懼，還是讓人好奇，海對于古代內陸人來說都是一個外在性的存在，看不出與人的生命有什么內在性的關聯。有這樣一種神話傳統。后世文學中海的意象出現頻率就向來較低，意域也相當狹小。一類是用于起興或比喻。再一類是寫景，還有一類在寫景中詩人主體投射強烈，融成并不多見的有我之境。然而從冰心開始，海在中國文學中有了突出的地位與嶄新的意義。冰心描繪過海上日出的壯麗景觀，也渲染出海上黃昏的秀美景致；她的筆下有清晨海上的濃霧，也有錦衾般覆海的晚霞；有海的冷靜、安寧，也有海的熱烈、躁動；有海水的清澈、潔凈，也有海水的渾濁、血腥；有海上夜航的顛簸，也有海濱鄉舍的靜謐：有粗獷豪放的水手。也有質樸木訥的漁民……在此前的中國文學史上，還從來沒有一位作家對海付出過如此之多的筆墨，更為重要而且難得的是未曾有過哪一位文人對海像冰心一樣癡情。在冰心的心里及其象喻系統之中，海更是母親，母親般的虛懷若谷，母親般的容納百川，母親般的靜謐柔和。母親般的寬厚慈愛。海是母親的懷抱，海是母親自身，將海視為母親的對象化，對海寄予如此依戀不舍的深晴，恐怕不僅因為她從寧靜的海濱走來，不僅因為她要應和時代的召喚。賦予人道主義博愛一個美麗而親切的形象，而且因為她是一位女性，在將海賦予母親性格的同時，也獲得女性的自我體認。也還因為在她的心理深層膠結著一個少女情結，當她從海看到母親時，內心才能獲得溫馨的慰藉。

與冰心鐘情于海迥然不同。石評梅對梅可謂情有獨鐘。在她所創造的文學世界里，常常能夠看見梅的倩影。《這是誰的罪?》女主人公名陳冰華，就寓含著臘梅之意，其剛烈的性格的確有一點冰封雪凍之中憤而抗爭的臘梅的英姿。詩歌中更是多次直抒胸臆，表白自己的愛梅之心。《梅花樹下的漫歌》詩中，抒情主人公踏雪訪梅，情不自禁地稱頌梅花的清香與姿容：“梅呵!我把生命花，／植在你的蕊里；／心苗中的一點愛意，／消融在你的暗香里；／我將把宇宙的繁華舍去，／偕著你孤零零的魂兒!／——同埋在冰雪里!”雪花飛翔，暮云將罩，她仍伏在梅花樹下，為了愛慕竟不找歸路。“雪地內倒臥著絳裳的女郎：／為了愛慕——竟不找歸路?腐蕊里浸出血樣的知己淚!”抒情主人公對梅花的品格認同與一片癡情正是詩人的心聲。梅花本是自然之物，古往今來，騷人墨客詠梅的審美感悟各有側重，石評梅喜愛梅花、贊頌梅花，與其說是看取其天生麗質，毋寧說是欣賞其孤高清幽，色調偏于冷色。冷艷的白梅較之熱烈的紅梅，更惹她愛憐。與白梅色調相通的，如雪及雪中的世界——白墳、白碑、白樹、白地、白鴿以及潔白的凄冷等，都能引起她的格外注意和動情描寫。描繪心理狀態常用煩惱、虛幻、悲哀、孤獨、惆悵、晦暗、慘淡等語匯，詩文中也頗多“淚”、“冷云”、“骷髏”、“枯葉”、“碎了的心”、“枯了的眼”、 “杜鵑泣血”、 “殘秋的荒冢”、“寂寒的絕漠”、 “荒山中的慘鳴”、“爛橋下的呻吟”、“荒冢里的孤魂”等意象；夜登香山看月亮。美麗的景致競能讓她倍感凄涼、淚水漣漣；在她的回憶性散文《腸斷心碎淚成冰》里，就連向高君宇遺體告別時。也說“宇宙這時是極寂靜，極美麗，極慘淡，極悲哀!”從極悲哀中看出極美麗，眼光之凄冷可見一斑。在石評梅的作品里，梅花不止一次在夢境中出現。《女神的梅花和銀鈴》寫道：“女神的手里，／握著幾枝龍蟠的寒梅!／寒梅上懸垂著白雪般的銀鈴兒叮當響!／朋友呵!／我們原是夢中相會呵!／但在這夢痕上已凝結了多少血淚?／我們原是夢中相會呵!／但在這夢境中又經過幾許年華?／我嗅著梅香馨馥!／醉臥在女神的足下。／一任那霜雪掩埋!寒風吹化!”在這個夢境中，梅花是美麗動人的，但置于夢境之中，這本身就使美麗變得虛幻難以捕捉，而且血淚的凝結又使得本來音樂美、動態美與色彩美水乳交融的圖景變得十分凝重。最令人感動的，不是動感十足的寒梅圖，而是“一任那霜雪掩埋!寒風吹化”的殉情意志。寒梅及其相關意象群，表現出帶著沉重的傳統負累的新女性，在乍暖還寒時節，是怎樣咀嚼著苦澀。

在個性高張的五四時期，女作家把各自的理性思索、生存體驗、知識積累與藝術天賦投射到文學創作中去，不僅意象色彩斑斕，而且情調、語言及敘述方式等，也是千姿百態，呈現出女性話語的多彩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