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議承攬合同定作人之任意解除權

[摘要]我國《合同法》第二百六十八條基于自由和效率的價值追求，賦予了承攬合同定作人任意解除權。但《合同法》對于該權利的規定過于原則化，特別是關于任意解除權可否預先放棄、承攬合同依定作人的任意解除權被解除之后，定作人對于承攬人的賠償范圍問題，在實踐中常常引發激烈的紛爭。為了防止任意解除權被侵害或濫用，有必要對上述問題進行探討，以平衡并明確合同雙方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

[關鍵詞]任意解除權;預先排除;賠償范圍

[中圖分類號]D923.6[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 — 2234(2010)04 — 0083 — 02

一、任意解除權的概念和法律特征

《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二百五十一條對承攬合同作了定義:“承攬合同是承攬人按照定作人的要求完成工作，交付工作成果，定作人給付報酬的合同。”

《合同法》第二百六十八條又規定:“定作人可以隨時解除承攬合同，造成承攬人損失的，應當賠償損失。”該條文賦予承攬合同的定作人隨時解除合同的權利，但是相對的承攬人并沒有相似的權利。乍看之下，這樣的規定與合同法的嚴格責任及契約應當遵守之原則并不相符。定作人單方面改變了承攬人的法律地位，但是承攬人自己并沒有通過法律行為參與這種變更行為。立法者考慮到承攬合同約定的工作具有未來性，并且定作人對合同標的一般都有特殊的要求，所以，定作物一般于定作人之外的人無用，如果不允許定作人在工作完成之前變更或者解除合同，則不符合經濟原則。因此，從節約社會財富的角度出發，《合同法》規定了承攬人的任意解除權。從該規定我們可以看出，立法追求的價值不再是“嚴守合同”，而是自由和效率。

承攬合同定作人的任意解除權具有以下法律特征:

1.任意解除權的客體是已經有效成立，但尚未全部完成的承攬合同

任意解除權解除的是有效成立的合同，這是合同解除區別于合同無效、合同撤銷等制度的重要特點之一，合同有效成立是任意解除權行使的起始點，而解除權行使的時間截點在于承攬工作完成之前，而非交付定作人并經定作人驗收認可之前。這也是由承攬合同的特殊性質所決定的。若定作物已經完成，只是尚未交付，則經濟效益的目的已然不能實現，于此情形若定作人依然行使任意解除權，則屬于權利濫用，對承攬人來說是極其不公平的。

2.任意解除權的行使不需要任何條件

一般解除權的行使往往要求法定、約定的條件或者當事人一方的違約行為，但是任意解除權的行使并不需要任何原因。當然，為了防止權利之濫用，任意解除權的行使也需要以解除權人為善意為前提，解除權人確實是由于情勢發生了變化，為了減少經濟的損失與資源浪費而解除承攬合同。在沒有正當事由的情形，解除權只有解除之名，而實質上則是為了逃避責任的不法行為，則定作人的行為應當被認為是一種違約行為，應該適用違約責任，而不能受到任意解除權制度的保護。

3.任意解除權是一種形成權。

定作人可以不經過承攬人的同意而單方面解除承攬合同，只要將解除合同的意思表示通知承攬人即可，合同的解除甚至不需要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的確認。只是在承攬人對定作人行使任意解除權有異議時，由承攬人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提起訴訟或者仲裁。

二、任意解除權可否預先拋棄

《合同法》是私法，私法最重要的原則就是意思自治。意思自治的意義，就在于法律給個人提供一種法律上的權力手段，并以此實現個人的意思。自主決定能夠將資源的利用效益達到最大化。合同的雙方當事人都有資格決定放棄自己的權利。因此，有觀點認為，在不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的前提下，若承攬合同的當事人在合同中約定諸如非有重大理由不得解除或者變更合同的約定應屬有效約定，可以認為是當事人通過這樣的條款排除了任意解除權的適用。

當然也有學者認為，任意解除權作為法定解除權的一種，是強制性的規定，當事人不能通過約定排除該規定的適用，因此，定作人不得行使任意解除權的約定應屬無效。

筆者認為，任意解除權不可以被預先拋棄，主要理由如下:

1.任意解除權是一種法定解除權，屬于強制性的規定，當事人不能通過合同約定排除該規定的適用。

2.任意解除權的拋棄不符合自由和效率的原則，這與任意解除權的立意是完全背離的。另外，任意解除權的拋棄將使得承攬合同失去其特性，與一般的合同淪為一體。

3.任意解除權的限制和拋棄之意圖無非在于確保合同的履行，而合同履行本來也是《合同法》的原則之一，在因合同定作人濫用權利解除承攬合同的場合，承攬人也可無任意解除權規定的限制而主張承攬合同的繼續履行;在定作人基于外界情況變化而合理行使解除權時，即使雙方約定了拋棄解除權，定作人還是可以基于情事變更原則請求解除合同。因此，從這個角度看，任意解除權的預先拋棄也是不必要的。

但在例外的場合，為了實現司法公平正義的最終價值目標，應該依據合同的目的和內容，解釋為承攬人不得行使解除權。如德國法官Esser/Weyers認為，在定作人知悉，承攬人急于希望能有一個代表性的作品，或為積累一定之經驗，而使承攬人因此在價格上對其特別優待的情形，得以德國民法第一百五十七條的解釋，已依約排除同法第六百四十九條之適用。〔1〕

三、定作人行使任意解除權以后，對承攬人的賠償范圍如何界定

1.承攬合同的解除有無溯及力

合同解除有溯及力，是指解除使合同溯及既往地消滅，合同如自始未成立。合同解除沒有溯及力，是指合同解除僅僅使合同關系向將來消滅，解除之前的合同關系仍然有效。

《合同法》第九十七條規定了合同解除的法律后果:“合同解除后，尚未履行的，中止履行;已經履行的，根據履行情況和合同性質，當事人可以要求恢復原狀、采取其他補救措施，并有權要求賠償損失。”從該條文看出，合同解除的溯及力取決于兩方面:一是當事人的請求;二是合同的性質和履行的情況。〔2〕筆者贊同這種觀點。一方面當事人可以選擇恢復原狀，使合同的解除具有溯及力，也可以選擇要求對待給付等方式使合同的解除向后發生效力;另一方面，還應根據合同的性質來決定解除的溯及力。在一時性合同，標的物有可能返還的場合，當然可以使解除具有溯及力;但是在繼續性合同或者合同的標的物為消費物的情況下，若因解除權的行使而使合同處于自始無效的狀態，則未免顯失公平，此時更應保護合同當事人一方的履行利益。

在承攬合同的場合，原則上應采無溯及力原則，主要是因為若采有溯及力原則，則合同有如自始未成立，會使承攬人的全部行為失去法律依據，使其造成巨大的經濟損失。具體來說:

承攬合同溯及力具體表現為:解除前的合同關系仍為有效，雙方當事人之法律關系，具有法律上的原因，即以原承攬合同為其基礎。因此，在合同解除之前，承攬人的報酬應當依據承攬合同的約定計算。在承攬人對此部分未為對待給付或者僅為部分給付的場合，承攬人可基于原承攬合同向定作人要求給付對價。于此情形，有學者認為:受領給付時未付對價或只支付了部分對價，在合同解除時，該利益也屬于沒有合法依據。〔3〕筆者不認同這種觀點。承攬合同的解除使合同發生消滅的后果，但是這種消滅并非自始未發生，而只是向后發生效力，解除前的合同關系仍可按照原合同來執行。

合同解除僅向后發生效力，合同被解除時尚未履行的債務被免除。承攬人應當在接到定作人的解除通知之時，立即停止工作。承攬人在得到定作人解除合同的通知后繼續工作的，應當參照《合同法》第一百一十九條減損規則的規定，對沒有因停止工作而造成的損失不得要求定作人賠償。

《臺灣民法典》第511條:“工作未完成前，定作人得隨時終止契約。但應賠償承攬人因契約終止而生之損害。”臺灣民法將大陸地區的任意解除權稱之為終止權，可得而知，其效力應該是向后發生的。

“瑞士債務法”第三六六條第一項規定，定作人得解除契約，使契約自始發生消減之效力，而成立回復原狀之法律關系。但是瑞士實務與學說認為，定作人亦有權利選擇使契約向將來消減，而接受承攬人已為之勞務或勞動之結果作為一部分給付，并支付一定之報酬，因此，定作人行使之權利有如終止權。〔4〕

因此，從以上分析可知，承攬合同定作人的任意解除權之效力更接近于合同的終止，合同解除前的承攬關系仍然有效，承攬人可以基于原承攬合同要求給付完成工作部分的酬勞，合同解除后，未履行的合同，中止履行，承攬人可以要求定作人賠償因此造成的損失。

2.定作人的賠償范圍

《合同法》第二百六十八條僅粗略地規定“應當賠償損失”，而沒有對賠償的范圍作出明確的規定。因此，我們只得參照總則中的規定。《合同法》第一百一十三條對損失賠償額進行了規定:“當事人一方不履行合同義務或者履行合同義務不符合約定，給對方造成損失的，損失賠償額應當相當于因違約所造成的損失，包括合同履行后可以獲得的利益，但不得超過合同一方訂立合同時預見到或者應當預見到的因違反合同可能造成的損失。”

從一百一十三條的規定可以看出，我國《合同法》對于一般損害賠償責任的范圍包括實際損失和可得利益兩部分。

有不少學者認為，承攬合同定作人的賠償責任不同于一般合同違約者的賠償責任，定作人的賠償僅僅指實際損失。可得利益是合同正常履行的情況下，一方可以獲得的收益。現在承攬合同已經解除，并且定作人基于法定解除權而解除合同，并不存在任何的過錯，承攬人自然沒有履行利益的請求權基礎。

德國民法第六百四十九條規定:“定作人得在工作完成前隨時終止契約。定作人終止者，承攬人得請求約定之報酬，但承攬人因契約終止而節省之費用或另為利用其勞動力所取得或惡意不為取得之報酬應受扣除。”筆者亦認為，定作人的賠償范圍不僅包括實際損失，還包括可得利益，這里的可得利益指完成的承攬工作部分的可得利益。

身處經濟社會，每個個體在經濟活動中的最終目的都是獲得一定的利益。無論是《民法通則》第四條:“民事活動應當遵循自愿、公平、等價有償、誠實信用的原則。”還是《合同法》第五條“當事人應當遵循公平原則確定各方的權利和義務。”都確定和保護合同雙方對于合同的利益，合同一方當事人有權利取得因履行合同而應得的報酬。并且，在因非歸責于雙方當事人的原因而解除合同時，應當按照公平原則分擔損失。因此，筆者認為承攬人有權要求定作人支付通知解除合同時，承攬人已經完成的承攬工作部分對應的報酬，而不論這部分的定作物對定作人來說是有用抑或無用。

四、總結

承攬合同定作人的任意解除權是一項好的制度，在社會經濟生活中的應用非常廣泛。但是好的制度要取得好的效果則要靠雙方當事人的遵守以及司法的保障。社會的經濟發展導致社會的分工越來越精細，承攬合同在經濟生活中的運用也是越來越廣泛，正確處理承攬合同履行過程中的法律問題，則顯得非常重要。在任意解除權的預先拋棄和定作人行使任意解除權后對承攬人的賠償范圍上，引起了很多的紛爭，但是目前還是沒有一個統一的規定或者做法，今后的立法還需在這些方面有所加強。

〔參考文獻〕

〔1〕黃茂榮.債法各論(第一冊)〔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317.

〔2〕王利明，房紹坤，王軼.合同法〔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7:264.

〔3〕崔建遠.合同法〔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7:254.

〔4〕黃立.民法摘編各論(上)〔M〕.臺灣:元照出版社，2004:640.〔責任編輯:杜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