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鶯鶯傳》中張生的“忍情”議論文字,在二十世紀的文學史家和評論者們那里多遭非議,他們大都從道德評判的角度批評張生用封建的倫理道德為自己始亂終棄的卑鄙行為辯解。而本文認為這段文字昭示了愛情毀滅后的危害,從而來批判墮落的世風和人心。
關鍵詞:《鶯鶯傳》 “忍情” 愛情悲劇 批判
[中圖分類號]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12010)03-0192-02
元稹的《鶯鶯傳》自問世以來,被千百年的讀者廣為閱讀。在讀者群中,自然不會少了文學史家、小說史家。文學史家開始涉足于古典小說的研究,魯迅先生當屬前鋒。他1920年8月在北京大學講授中國小說史,1924年6月正式出版《中國小說史略》,打破中國小說“自來無史”的局面,一舉奠定了中國小說史領域研究的基本格局。《鶯鶯傳》進入了《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先生說:“元稹以張生自寓,述其親歷之境,雖文章尚非上乘,而時有情致,固亦可觀,惟篇末文過飾非,遂墮惡趣。”魯迅先生接受了宋代王性之、趙德麟提出的張生為元稹自寓的說法,成為權威觀點。同時,魯迅先生指出元稹《鶯鶯傳》中張生的議論文字是“文過飾非,遂墮惡趣”。這種從道德標準評價《鶯鶯傳》的思路,又成為后繼的研究者們立論的切人點。20世紀的幾部頗具影響的文學史皆是如此。劉大杰先生的《中國文學發展史》中說:“張生那種始亂終棄的卑鄙行為,正反映出那種熱心富貴功名,玩弄愛情的知識分子的真實面貌。但由于傳中所寫的張生行徑,含有著作者自己的經歷,因而作者對張生的‘忍情’采取了贊美、肯定的態度,并稱之為‘善補過者’,這就大大地削弱了作品后半部的思想意義,并顯示出作者靈魂深處的虛偽和自私。”上世紀60年代初,由社科院文學研究所余冠英等十八位學者編寫的《中國文學史》,對《鶯鶯傳》做了這樣的批評:“男主角張生,卻是一個必須受到批判的人物。他對鶯鶯并沒有真實深厚的愛情,他追求鶯鶯只是被她的美麗所動心,并且他又站在封建士大夫觀點上把美麗的鶯鶯視為‘尤物’。因此,他不僅‘始亂之,終棄之’,而且還對自己的‘忍情’感到洋洋得意。張生是一個玩弄女性而不以為恥的封建階級的知識分子??墒?,作者卻對這一人物抱有肯定的態度,并且以贊賞的筆調去寫他的‘善補過’。這反映出作者的思想中存在著濃重的封建意識。因此造成整個作品前后分裂的現象,致使作品的后一部分完全失去光彩?!鄙院?,游國恩等四教授的《中國文學史》中說:“至于張生,只是一個玩弄女性而毫無羞愧的封建文人。他對鶯鶯始亂終棄,是封建制度下醉心于功名富貴的士子的真實寫照。作者對他的卑劣行徑,非但不加指斥。而且從封建的道德規范出發,贊許他為‘善補過者’,這反映了作者世界觀中嚴重的封建思想?!鄙鲜兰o80年代中期,在“重寫文學史”的呼吁中出現的章培恒、駱玉明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從“人性的分裂”的角度來批評《鶯鶯傳》,說:“《鶯鶯傳》其實很難簡單地指為‘愛情小說’,張生對鶯鶯,只是把她看作一個具有誘惑性的‘尤物’,乃至‘妖孽’,始而為其美色所動,主動親近,最終卻為了自己利益將她拋棄,而這種行為在小說中竟被稱頌為‘善補過’但另一方面,在發表偽善的議論的同時,作者畢竟還是描繪了一對青年男女在一個短暫的時期中彼此慕悅和自相結合的經過(這表明元稹對于其自身經歷仍頗懷留戀),……從結構上來說,后半篇不僅論述了鶯鶯的長信,還穿插了楊巨源和作者本人的詩歌及張生‘忍情’的議論等,也顯得松散累贅,而這主要還不是
《鶯鶯傳》是一個典型的愛情悲劇,故事被安排在遠離塵囂、且最具兼容的普救寺。普救寺不但是愛情故事的真實環境,而且具有符號意義,因為寺廟里“能集聚很多人,上上下下各種人,使紛繁的信息以及山此而來的活動有了非常方便的場所?!痹谄漳了轮校瑥埳?、崔鶯鶯;崔母、紅娘、賊人、蒲將等各色人都可以匯集于此。張生的愛情(真正的愛情)只能萌發在這里,因為,普救寺的環境使得具體的禮法變得薄弱。離開普救寺,崔鶯鶯的愛情之花隨著張生的移情他顧而枯萎。作為符號意義的普救寺,又象征或影射著中唐社會。中唐社會又何嘗不是一座大普救寺?既有繁花似錦的金玉美食,也釘燦爛爭極后的靡爛,既有新興下層士子的進取精神,義仃“意氣由來排灌夫”的政治黑暗,既有信奉“文以載道”的振振有辭,又有“愿作鴛鴦不羨仙”的醉生夢死李洋厚《美的歷程》中說:“從中唐以來,一個深刻的矛盾在醞釀”中唐這個大普救寺,已經變得毫無秩序了。元稹的《敘詩寄樂天書》寫道:“時貞六十年已后,德宗皇帝春秋高,理務因人,最不欲文法吏生天下罪過。閫節將動卜余年不許朝覲,死于其地,不易者十八九。而又將豪座復之處,因喪負眾,橫相賊殺,告變駱驛。使者迭窺,旋以狀聞天予曰,某邑將某能遏亂,亂眾寧附,愿為帥名為眾情,其實逼詐,因而可之者義十八九。前置介卒,因緣交授者,亦十四五,由是諸侯敢自為旨意,有羅列兒孩以自固者,有開導蠻夷以自重者。……京城之中,亭第邸店,以曲巷斷,候甸之內,水陸腴沃,以鄉里汁其余奴婢資財生生之備稱是。朝延大臣以謹慎不言為樸雅。以時進見者,不過一二親信,直臣義士往往抑塞、禁省之間,時或繕完潰墜;豪家大帥乘聲栩扇,延及老佛,土本妖熾,習俗不怪……”這樣的世風,元稹“他們覺得這不是‘嘲風雪,弄花草’的時候了,他們都感覺文學的態度應該變嚴肅了”元稹的《鶯鶯傳》也許正是批判這種每況愈下的世風,批評墮落的人心的。
《鶯鶯傳》中張生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臺寓貴,乘寵嬌,不為云,為雨,則為蛟,為螭,吾不知其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謬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這段文字在二十世紀的文學史家和評論者們那里多遭非議,認為張生恬不知恥地用封建的倫理道德為自己始亂終棄的卑鄙行為辯解,不過,我們認為,元稹所言“尤物”,可另解釋為愛情、這段話不正足說明元稹揭橥到愛情悲劇的背后?鶯鶯在普救寺中,因為張生愛慕,受其詩文所挑,心儀張生,身托張生,這時,鶯鶯心目中的“禮義大防”被具體的幸福所取代可是,鶯鶯的愛情終被張生無情地擊碎,其身心痛苦,不待自言了。愛情是如此易失,男子移情他顧,女子(尤其傳統社會中的女子)哀怨、自悼,是如此的天經地義,這才是女子的最大的悲劇?!对娊洝っァ分胁皇窃缬小坝卩蹬猓瑹o與士耽,士之耽兮,尤可說(脫)矣,女之耽兮,不可說(脫)兮”的忠告嗎?愛情最能激活人的生命力,愛情同時也最易摧毀人的生活(尤其是內心生活),元稹所云:“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正是昭示愛情毀滅后的危害。沒有理性來節制人心,保汪愛情,一旦愛情毀滅,受傷害的女子會發狂,會失去理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云,為雨,則為蛟,為螭”是說,有機會走進政治權力中心的女子,一旦愛情毀火,則會掀翻男人所享用的天下“宴席”,這時的崔鶯鶯就是褒姒,是妲己,是楊玉環這不是她們的錯,誰又珍惜過她們的愛情呢?如果沒有機會走進政治權力中心,那么,鶯鶯們的自傷自悼,就成為必然。她們只有終老荒野,香消黃埃之中。元稹的議論是如此深刻、生動!元稹是否以張生自寓,都無關緊要了。如果說是自寓的話,元稹是大膽地做了自我批判,從而來批判墮落的世風和人心。這不正是《鶯鶯傳》的思想魅力所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