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作為獨立學術門類的文學學科的出現,跟晚清學制改革有著密切的關聯。文學科和中國文學門的出現既是西方現代學科體制中國化的結果,也是中國文學學科現代化的開端。中國現代文學學科起源于民國時期大學里的新文學課程。而從民間到廟堂,學統派向政統派的急劇轉型則導致了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的真正產生。中國現代文學這門學科直接伴隨著政權的更迭而得以確立,本身就是意識形態化的后果。
關鍵詞:中國現代文學 學科 發軔
[中圖分類號]1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0)03-0092-07
一、文學科和中國文學門的出現
學科體制的建立首先是從知識的分門立科開始的,沙姆書和梅瑟·達維多在《學科規訓制度導論》一文中就說:“知識分門分科是由來已久之事。例如哲學的古典劃分(邏輯、倫理和物理)和中世紀的三學科(語法、修辭、辨證)和四學科(算術、幾何、天文、音樂)。13世紀以前,此文科七藝涵蓋了知識的劃分。”但真正現代意義上的學科分化還是起始于19世紀,“到了18世紀末自然哲學斷裂為各門獨立的自然科學,現代諸學科正式誕生。社會科學稍后又從道德哲學中分裂出來。‘人文學科’這一名稱便是20世紀對那些遭排拒在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之外的學科的簡便總稱。”同樣,對純文學概念的確立起決定性作用的也依然是社會生產方式變革所引發的現代學科分化浪潮,以及隨之產生的學科規訓制度。中國傳統的知識系統主要集中在經史子集這“四部”之中,向來強調知識的廣博與會通,缺乏西方現代意義上的學術分科觀念。自晚清以來,“四部”為框架的傳統學術體系在西學東漸的大潮沖刷下分崩離析,逐步被以西學分科為基準、強調學術專門化的現代知識體系所取代。學界一般認為中國的現代學術轉型大約“從19世紀60年代開始,到20世紀初大致成形,到‘五四’時期基本確立,到20世紀30年代最終完成。”
作為獨立學術門類的“文學”學科的確立,跟中國近代教育體制的革新有著密切的關聯。早在1896年孫家鼐的《議復開辦京師大學堂折》里就稱“學問宜分科也”,擬分十科立學,“其五日文學科,各國語言文字附焉”。但其后不久他又在《奏覆籌辦大學堂情形折》里將文學科裁撤了,認為“諸子、文學皆不必專立一門”。1898年9月戊戌政變發生,新政皆廢,故而孫家鼐的十科立學方案并未能在京師大學堂得以實施。其后清廷又命張百熙為管學大臣,他在1902年8月主持擬定了《欽定京師大學堂章程》,史稱“壬寅學制”。這是近代中國第一次以政府名義頒布的完整學制,標志著中國近代教育制度的真正轉型。該學制仿日本例,將大學分為政治、文學、格致、農學、工藝、商務、醫術等七科。其中“文學科之目七:一日經學,二曰史學,三日理學,四日諸子學,五日掌故學,六日詞章學,七日外國語言文字學。”這一學制所分的七科中,首次出現了“文學科”,為“文學”的獨立提供了最早的制度基礎。從“文學科”所包含的科目來看,依然是經史子集雜陳、文史哲不分,尚不具備現代學科意識的自覺。這里的“文學科”還是指稱寬泛意義上的人文學科,而第六目詞章學則相當于我們今天所說的狹義上的文學。《欽定京師大學堂章程》盡管頒布了,但也沒有實行,原因可能是章程僅在“文學科”下設一“經學目”,而沒有專門設置“經學科”,有違當時“中體西用”的指導原則,故而受到保守派的反對。
1904年1月張之洞、張百熙、榮慶擬定了《奏定大學堂章程》,史稱“癸卯學制”。“癸卯學制”將大學堂分為經學科、政法科、文學科、醫科、格致科、農科、工科、商科等八科。而文學科大學分中國史學門、萬國史學門、中外地理門、中國文學門、英國文學門、法國文學門、俄國文學門、德國文學門、日本文學門等九門。文學開始與理學、諸子學、詞章學等傳統學術分離,獨立的中國文學門首次出現于“文學科”當中。門大致相當于現在大學里的院系,而狹義的“文學”就在“中國文學門”。它雖然與外國文學門分列,但還是與中外史學、地理學放置在一起,說明當時的“文學”概念內涵尚不明晰,還有點“雜文學觀念”的影子。中國文學門的科目有文學研究法、歷代文章流別、古人論文要言、周秦至今文章名家、西國文學史等十六科,“文學研究法”是具有方法論性質的總綱課程,“歷代文章流別”就類似于我們現在所說的文學史,“古人論文要言”相當于古代文論性質的課程,而“周秦至今文章名家”則是歷代文學作品選,由此可見《奏定大學堂章程》所構設的中國文學研究框架已經體現出學科意識的自覺和現代意識的萌芽,初具專業學科的規模了。自此,文學門基本獨立,雖然這種文學學科的專門化過程還需要經歷一段較長時間的過渡。
“文學科”首見于壬寅學制《欽定京師大學堂章程》,文學成為專門之學。“中國文學門”首見于癸卯學制《奏定大學堂章程》,此章程開始設置了文學類課程。“文學科”和“中國文學門”的出現,是自晚清以來中國傳統學術形態向西方現代學術形態轉型的一個結果。1905年7月科舉制廢除,新的知識譜系的建構、教育與學術范式的轉型就顯得更為迫切。1910年3月,京師大學堂分科大學開辦,在文科中設立學制為四年的中國文學門,文學自此正式成為中國現代高等教育的專門系科之一。1913年初,中華民國教育部公布《大學令》及《大學規程》,對大學所設置的學科及其門類作了原則性規定:大學取消“經學科”,分為文科、理科、法科、商科、醫科、農科、工科等七科;大學文科分為哲學、文學、歷史學和地理學四門。其中文學門分為八類,包括“國文學”、六類外國文學與“言語學”。這種文、史、哲的分科基本奠定了其后幾十年人文學科的分類格局。1913年頒布的“七科之學”方案,基本上是在張之洞《奏定大學堂章程》“八科分學”和王國維分科方案的基礎上形成的。王國維曾于1906年指出《奏定大學堂章程》“八科分學”體系的根本之誤“在缺哲學一科”。他也是最早提出純文學概念,第一個強調文學在社會功利價值之外具有自身獨立地位的人,從而在審美主義的基礎上建構起現代純文學的知識譜系。1912年京師大學堂改名北京大學,同年廢去經科,1917年設立文科研究所,分設哲學、國文及英文三門。1919年廢門立系,國文系開始單列成為北京大學十四個院系之一。
事實上,作為涵蓋詩歌、小說、散文、戲劇等諸種體裁的純文學觀念在歐洲形成的歷史也不長,伊格爾頓就指出“在18世紀的英國,文學的概念并不像今天那樣有時只限于‘創造的’或‘想像的’寫作。它指的是全部受社會重視的寫作:不僅詩,而且還有哲學、歷史、論文和書信”,“事實上,我們關于文學的解釋正是隨著我們現在所說的‘浪漫主義時期’而開始發展的。關于‘文學’這個詞的現代看法只有在19世紀才真正流行。”喬森納·卡勒也認為“literature的現代含義:文學,才不過二百年。1800年之前,literature這個詞和它在其他歐洲語言中相似的詞指的是‘著作’或者‘書本知識’。”“文學”一詞雖在中國古代典籍中早已有之,但其含義與現在所指的一種富于想象性和創造力的語言文字藝術的概念有所不同。“中國古代的‘文學’實際指的是‘文章學’,其包含‘文字(音韻)’與‘詞章’兩大部分,魯迅所稱的漢末魏晉時期‘文學’的自覺,主要指的還是‘文章’的‘文體意識’的初步確立,即‘以文(章)為學’,或者說開始自覺地把‘文章(文體)’本身看作是基本的研究對象,而并不是指‘文學’作為獨立學科的學術意識。”一直到清代,“文學”一詞通常都還作為一切學術文化總稱的意義上使用的。隨著西學東漸的逐步展開,西方意義上的文學之審美內涵才日漸成為了現代中國文學研究的重心。故“文學”一詞在中國作為美學意義上的術語,傳統文學觀念向現代文學觀念的真正轉換,是在20世紀初,特別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語境中才開始發生。五四時期文學觀念的變革由于受到了歐美文論、俄羅斯文學、日本文藝思潮以及東歐弱小民族文學的廣泛影響,取得了思想上和文體上的全面革新。現代意義上的文學學科的確立既與近代高等教育體制特別是分系分科制的的形成、現代學術體系的建立以及在此基礎上產生的對文學研究的理論化、科學化的需求密切相關,也與五四新文學在中國的發展演變、現代純文學觀念的深入人心相輔相成。
中國古代沒有純文學觀念,傳統學術文化中雖有“文史”之說,卻并無“文學史”這個名目,史書中的“藝文志”或者“文苑傳”便是對中國文學發展歷史的敘述。故而“文學史”這個概念也是從西方舶來的。以文學史的名義對歷代文學的淵源及演變進行總體描述,在中國也始于20世紀初。1904年張之洞等主持擬定的《奏定大學堂章程》里規定“中國文學門”開設的“補助課”中就已出現了諸如“西國文學史”的提法,在講到“主課”“歷代文章流別”時,還特意指出“日本有《中國文學史》,可仿其意自行編篡講授。”可見文學史的編纂和講授業已被初步納入到教育體制當中。1904年5月林傳甲出任京師大學堂國文教員,主講中國文學史,最早正式使用“文學史”的名義來講授中國文學的歷史源流與變遷。林傳甲依據大學堂章程的要求,借鑒西方近代編寫文學史的體例自撰講義。他的文學史全部十六章的目錄,與《奏定大學堂章程》規定“研究文學之要義”所列四十一款之前十六款完全一樣。這說明中國文學史寫作自一開初就受學科權力話語的規訓和約束,它本身就是為了滿足大學課堂的教學需要,作為教科書而被生產出來的。新式學堂的科目“文學史”注重知識的積累與傳承,且便于課堂講授,自此文學史課程在大學教育中就一直占據著難以動搖的地位。從大學里文學課程的設置,再到文學史教材的編著,最后文學學科范型的形成。
二、民國時期新文學進課堂:中國
現代文學學科之發軔
大學作為知識生產和傳承的場所,通過課程設置、學術研究等相關活動,參與了對新文學的想象、塑造及其歷史敘述。它不僅生產出各種各樣關于新文學的知識,而且改變了人們既定的文學觀念,參與了新文學觀念的生成。民國時期大學里的新文學課程可以算得上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的最初源頭。1912年由蔡元培起草,國民政府頒布的《大學令》規定大學設立評議會作為最高的權力機構和立法機構,評議會的審議事項主要有各學科之設置及廢止和審查大學院生成績及請授學位者之合格與否等。1917年教育部公布的《修正大學令》也規定大學評議會審議事項有各學科之設立與廢止、學科課程等。1924年教育部公布的《國立大學校條例令》規定大學課程的規劃設置都由教授委員會來決定。教授治校及學術自由的原則基本得到體現,這就為新文學課程率先進人一部分大學提供了某種契機。1920年北洋政府教育部頒布訓令:“自本年秋季起,凡國民學校一、二年級先改國文為語體文,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1922年周作人經胡適引薦,到燕京大學就任文學系主任,開設了“國語文”、“文學通論”、“習作和討論”等課程。新文學最初進入大學教育的視野時,還只能被當作現代國文來對待,尚無法獲得獨立的課程形態。
1929年,朱自清率先在清華大學開設中國新文學研究課程,真正獨立的實體形態的中國現代文學課程方才出現。王瑤曾經說:“真正用歷史總結的態度來系統地研究現代文學的,應該說是始于朱自清先生。他1929至1933年在清華大學等校講授‘中國新文學研究’的講義,后來整理發表題為《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是現代文學史的開創性著作。”最先開設新文學課程的之所以是清華大學,可能跟它曾經是留美預備學校,學風一直以追求求新有關。更直接的原因是1928年國民政府任命羅家倫為改國立后的清華大學首任校長。楊振聲任教務長兼中文系主任,他最早在思想意識上明確要把新文學建設成為一門獨立的文學課程。1929--1930年度的《清華大學一覽》里《中國文學系的目的與課程的組織》中稱:“中國文學系的目的,很簡單的,就是要創造我們這個時代的新文學。”朱自清在《中國文學系概況》中也介紹說:“中國各大學的國學系,因文學系,或中國文學系的課程,范圍往往很廣;除純文學外,更涉及哲學、史學、考古學等。他們所要造成的是國學的人才,而不一定是中國文學的人才。對于中國文學,他們所要學生做的是舊文學研究考證的工夫,而不及新文學的創進。我們并不看輕舊文學研究考證的工夫,但在這個時代,這個青黃不接的時代,覺得還有更重大的使命;這就是創造我們的新文學。”楊振聲在任內主張以“創造我們這個時代的新文學”作為辦系宗旨,朱自清才得以在清華開設“中國新文學研究”。朱自清的課程把新文學列入了“正史”的范疇,對新文學歷史從文學運動到作家作品進行全面的梳理和總結,使之在大學課堂上與具有上千年歷史的古典文學并駕齊驅。但1930年楊振聲改任青島大學校長,清華中文系的改革便偃旗息鼓了。1932年9月剛到清華的聞一多即對中文系治學方法極為不滿,而陳寅恪、劉文典等人則根本不認為大學國文系應側重于新文學。在種種壓力下,清華中文系的課程結構開始發生較大的變化。據《清華人文學術年譜》記載:“1932年底,中國文學系教授會通過了《中國文學系改定必修選修科目案》,于下年起施行。這個方案除繼續保留新文學方面的課程和外文課程,還開始偏重于古典文學的研究,新開設“國學要籍”一類課程,并將全部課程大致分為中國文學與中國語言文字兩類,以培養古典文學研究人才和語言文字學研究人才。”從那以后,清華中文系基本上走向考據訓詁和歷史梳理,在非考據不足以言學術的整體時代學術風氣下,各大學中文系把古典文學課程作為主體也就不足為奇了。在民國時期,新文學連能不能稱之為學術,能否成為一門學問都是存有異議的。王瑤后來回憶稱:“當時大學中文系的課程還有著濃厚的尊古之風。所謂許(慎)、鄭(玄)之學仍然是學生入門的向導,文字、聲韻、訓詁之類課程充斥其間,而‘新文學’是沒有地位的。”1934-1935年度《國立清華大學一覽》里的課程目錄雖然還能看到“新文學研究”,但實際上1933年以后,朱自清就已意興闌珊,不再開設這門課了。1936-1937年度的《國立清華大學一覽)》已經看不到“新文學研究”這門課程了。從“新文學”作為一門課程如何逐漸在大學的學科知識體系中占據一席之地這方面來考察,它在1930年代就遠算不上是一段輝煌的歷史。
同樣得風氣之先的還有武漢大學。1930年下半年曾任教于武大文學院的沈從文,在1931年印出了他的講義《新文學研究——新詩發展》。1931年秋到武大任教的蘇雪林接替沈從文繼續開設新文學課程,留下的講稿就是后來的《中國二三十年代作家》。正是在陳源主掌武大文學院期間,沈從文、蘇雪林才得以在武漢大學開設新文學課程。后來隨著現代評論派在武漢大學的失勢,新文學研究這門課也開不成了。另外,1932年王哲甫在山西省立教育學院也開設過此類課程,其講稿《中國新文學運動史》被黃修己譽為“第一部有系統規模的中國新文學史專著”。西南聯大是1940年代開設新文學課程的重鎮。據《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史料》第3卷記載,當時楊振聲先后教過“現代中國文學討論及習作”、“現代中國文學”等選修課程;沈從文任教過“各體文習作”、“創作實習”,李廣田講授過白話“各體文習作”和“現代文選”。1940年夏天西南聯大中文系迎新茶話會上,楊振聲和朱自清還因捍衛新文學的地位與羅常培起過爭執。一位新生在調查表的“課外愛讀書籍”一欄中填寫了“愛讀新文藝作品,討厭舊文學”,結果引起了羅常培的不滿,在茶話會上當眾發飆:“中國文學系就是研讀古文的系,愛新文藝的就不要讀中國文學系!”朱自清和楊振聲馬上起身反駁,朱自清說:“我們不能認為學生愛好新文藝是要不得的事。我認為這是好現象,我們應該指導學生向學習白話文的路上走。這應是中文系的主要道路。研讀古文只不過便利學生發掘古代文化遺產,不能當做個中文系唯一的目標!”楊振聲更是直截了當的提出中文系課程中應該增加新文學的比重。但總體而言,當時的新文學課程仍處于非主流的地位,學術地位不高,在每年開設的七八十門課程中只有寥寥可數的一兩門。1938年朱自清和羅常培受國民政府教育部委托,擬定大學國文系科目草案作為大學中文系的教學指導。《中國文學系科目表》規定大學中文系的必修課有中國文學史、歷代文選、歷代詩選、專書選讀(群經、諸子、四史或漢書)、文字學、聲韻學、各體文習作、西洋文學史等。“原案的第二層用意在注重或提倡中國文學史的研究。我們將文學史分為四段,分量特別重。這是文學組的必修科目。另設中國文學史概要一科,定為語言文字組必修。”雖然其中比較注重文學史方面的課程,但中國文學史也只是講到元明清為止,并沒有涉及新文學部分。1946-1947年間和丁易、王力、李廣田等人在《國文月刊》上討論“大學里傳授新文學”問題時,朱自清又明確希望新文學由選修課成為必修課,從舊文學課程集團中獨立出來,逐步形成從“文學史”到“文選(及寫作)”配套的新文學課程集團。但最終也未能如愿。
民國時期大學的課程設置較為自主,二三十年代各大學并無統一的課程設置和教學大綱,四十年代由于戰亂等原因很多大學也并不完全依照教育部頒布的課程表開設相關課程。從文學史著作方面來看,主要還是自發的寫作,無論是保守主義者錢基博、新人文主義者梁實秋還是新文學運動領袖胡適及新文學大系諸君,抑或是唯物史觀論者。體制介入還不深,學術自由度相對較大,根本不可能出現統編教材,這是跟1949年后的根本不同之處。
三、從民間到廟堂:中國現代文學學科之確立
朱自清先生去世后,清華中文系系主任一職暫由浦江清代理,他的《清華園日記》里對1949年前后清華中文系的狀況有著較詳細的記載。1948年12月15日解放軍進駐海淀鎮,清華成為華北地區最早獲得解放的大學。浦江清12月22日的日記里寫道:“中文系同學認為中國文學系課程中國學太多,文學太少。就是說近于國學系,而非文學系,他們不喜歡訓詁、考據,而他們所謂文學的觀念乃是五四以后新文學的觀念,對于古文學也很隔膜。為愛好文藝而進中國文學系,及至弄到觸處是訓詁、考據,不免有“誤入”的感覺,簡直可以說是受騙。”1949年1月5日又記載道:“現在的中文系課程偏重古文學,并有著若干國學傳統的課程在內,一般愛好新文藝及有志于創作的青年,確乎是感到頭痛的。”學生不喜歡訓詁考據之類的學問,而普遍對新文學感到興趣。清華解放之后,學生的革命熱情更是高漲,薄古厚今成為一時風尚。這種時代心理一定程度上促成了新文學從古代文學中分離出來,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所以在1949年前后,情況發生了很大變化。浦江清1949年1月4日的日記中記載:“開中文系師生商討課程座談會,我首先報告教授同人所擬古代經典、語言文字、古文學、近代文學分四組的方案。再說教員助教們的意見。同學提出的意見,擬分研究組、教育組、文藝組三組。教育組是造就中學國文教師的,文藝組為培養文藝創作人才,這兩組的分別是參考解放區的華北大學的。另設研究組,研究古籍或文學史。”@實際上之后的課程改革方案是朝著學生意見的方向發展的,即解放區華北大學的經驗在全國得到推廣。1948年8月到1949年底的華北大學設在河北正定,是由華北聯合大學改變繼承而來的,華北聯大的前身是陜北公學和魯迅藝術學院等學校。華北大學以培養為新民主主義社會服務的干部為辦學宗旨,李何林、蔡儀、丁易等都曾在華北大學講授過新文學史。
解放前后對大學課程的改革是改造舊大學的首要環節。1949年6月5日,清華、北大等七校中文系教授座談課程改革,周揚出席,發言中一致指出“今后各大學中文系,可以根據各校不同條件,各有重點。如清華偏重文學,北大偏重語文,不必強求一致。對于中國文化遺產,必須以新觀點、新方法,加以整理和批判地去接受,開辟新中國學術研究的廣大田地”。但隨著國內革命戰爭的節節勝利和解放區的不斷擴大,中共中央的教育方針從對“維持原校加以必要與可能的改良”轉變為“有計劃有步驟地改革舊的教育制度、教育內容、教學法”。1949年8月10日華北高教會常委會第三次會議討論改革大學課程,訂定辯證唯物論與歷史唯物論、新民主主義論為各大學必修課。華北高等教育委員會1949年10月12日頒布的《各大學專科學校文法學院各系課程暫行規定》,是改革大學課程一個重要的開端。規定以廢除反動課程(如國民黨黨義、六法全書等),添設馬列主義的課程,逐步地改造其他課程為各院系課程的實施原則。其中中國文學系基本課程“中國文學史”一覽注明“包括歷代及現代”,并明確地將“培養學生對文學理論及文學史的基本知識”視為中文系的任務之一。中國現代文學歷史上第一次作為基本課程出現在課程方案中,除了當時學生薄古厚今的心理需求外,最主要的當然還是體制方面的原因。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的建立不僅與知識有關,更與權力相關。文學史是一種知識,但它的撰寫與生產也是權力運作的一個結果,特別是在學科意識弱化,政治意識形態強化的時期。
“新文學作為一個延續性的社會事件在中國現代史上扮演的角色是非常重要的,它為各種政治話語提供了一個討論的空間,它自身作為建構現代中國的文化政治的重要一環,必然成為各種政治勢力和文化勢力的角斗場。”毛澤東早在1940年代前后寫就的《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五四運動》、《新民主主義論》等文章徹底改變了瞿秋白等中共早期領導人對“五四”的輕視態度,策略性的把“五四”提升到了一個很高、很重要的位置。從此,“五四”就與中共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聯系在一起。而作為“五四”產物的新文學自然也就與這場革命有著緊密聯系,成為論證剛剛取得勝利的新政權及其意識形態合法性的有效工具。中國現代文學的核心理論是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這種根源于列寧的“帝國主義論”和馬克思的“亞細亞生產方式”的革命史觀,將近代中國災難的根源指向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反動統治,而拯救中國的基本途徑就是反帝反封建的斗爭。中國現代文學及其研究的核心在于解釋革命何以成功(反帝反封建),以及如何指導不斷革命(從舊民主主義到新民主主義再到社會主義乃至共產主義)的文學發展進程,因而它的主要內容就是敘述以左翼革命文學為主線的新民主主義文學和社會主義文學的發展歷史,即從資產階級的人的文學向無產階級的工農兵文學轉變的過程。1950年3月,游國恩先生就表態說“文學史的任務是非常重大的,它除了說明中國幾千年來文學發展的過程使學生對各階段各種文學現象和本質獲得基本的了解之外,應該進一步的運用新的觀點來解釋文學與經濟、政治、歷史、文化乃至其他一切直接間接的關系,從而批判的接受文學遺產,明確的指出今后文學發展的方向”。它不單純是文學史、學術史,更是對革命史乃至中共黨史體系的形象闡釋。中國現代文學這門學科,本身就是直接伴隨著政權的更迭而出現的。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得以確立本身就是意識形態化的后果,故而用來論證革命的必要性、勝利的必然性和預設光明前景就勢在必行了。福柯曾說:“在人文學科里,所有門類的知識的發展都與權力的實施密不可分。當社會變成科學研究的對象,人類行為變成供人分析和解決的問題,我認為,這一切都與權力的機制有關……所以,人文學科是伴隨著權力的機制一道產生的。”中國現代文學作為一門新興的學科,在成為大學中文系必修課程的同時,也成了國家意識形態的一個組成部分。
由于政治制度的變化,意識形態的強力介入,中國現代文學史從古代文學史中徹底獨立了出來,成為大學中文系的主干課程,不再是作為傳統文學史的附驥而存在。我國本科教育專業按“學科門類”、“學科大類(一級學科)”、“專業”(二級學科)三個層次來設置。國家頒布的《授予博士、碩士學位和培養研究生的學科、專業目錄》,分為哲學、文學、歷史學、法學等十二大門類,每大門類下設若干一級學科,如文學門類下設中國語言文學為一級學科。中國現當代文學成為二級學科,獨立成為一門專業。而在臺灣,直到今天中國現代文學也沒有從古代文學中獨立出來。從此,在大陸,從左翼——延安——解放區革命文化傳統全面壓倒清華北大——西南聯大學統,前一個傳統如周揚、李何林、蔡儀、張畢來、丁易等人后來在大陸的現代文學的教學和闡釋上占據主導地位,而后一個學統胡適、蘇雪林等流傳至港臺,對后來的夏志清、司馬長風、李輝英、周錦、尹雪曼等人構成影響。當然在西南聯大的畢業生中,王瑤、劉綬松、劉泮溪、吳宏聰、王士菁、孫昌熙等留在大陸,一定程度上使得這一脈學統作為潛流得以保存。
王瑤是新中國第一代現代文學的教學與研究者,也被視為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的奠基人,他的《中國新文學史稿》是最早的具有完備系統的現代文學史專著。王瑤是1949年在清華大學改教新文學史的,他自己的說法是上面分配給他的任務,所以就接受了,并非個人的主動選擇。“后來系里在課改中課程有了變動,古典文學只剩下了三門課,而就有三位教古典文學的教授,而且資格都比我老,教新文學的又人少課多,于是我改教了新文學。”①當時在北大的沈從文已經喪失授課的資格,朱光潛很久以來也只能給學生批改批改英語作文了。也就是說,上課不僅需要興趣和能力,更需要資格,特別是跟中國現代史有著緊密關聯的中國新文學史,不是誰想上就可以上的。某種程度上看,王瑤改教中國新文學史也是順理成章的。原因有三:一、王瑤系朱自清、聞一多等現代文學大家嫡傳,且朱自清、聞一多都是被毛澤東高度表彰的知識分子轉變的典型。二、王瑤曾是一二九學生運動的參與者,左翼刊物《清華周刊》前主編、魯迅精神的追隨者。三、王瑤對課題潛力及學術潮流特別敏感,這種戰略性的眼光使得他迅速轉向現代文學的學科建設。1949年9月,文化部部長茅盾在《文藝報》第一卷第一期發表文章號召說:“對于中國文學史,尤其是‘五四’到現在的新文藝運動史,也應該組織專家們從新的觀點來研究。這一切,都應當放在我們今后工作的日程上”。其時,王瑤已經在著手編寫《中國新文學史稿》了。1950年8月中央人民政府教育部頒布《高等學校文法兩學院各系課程草案》,規定“中國新文學史”是各大學中國語文系的主要課程,并對中國新文學史課程內容做了如下規定:“運用新觀點,新方法,講述自五四時代到現在的中國新文學的發展史,著重在各階段的文藝思想斗爭和其發展狀況,以及散文、詩歌、戲劇、小說等著名作家和作品的評述。”這一草案的制定標志著新的教育領導體制的確立,即在統一規劃和統一領導下,將舊中國的人文教育逐步轉移到以馬列主義為指導的軌道上來。1950年12月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上冊完稿,1951年9月出版。1952年5月史稿下冊完稿,1953年8月出版。王瑤積極配合參與了新政權的意識形態建設,但其學術譜系的來源又不是那么單純。他是一二九左翼知識分子,但他又經過了清華大學和西南聯大嚴格的學術訓練,其文學感覺、審美趣味都是在那個時候形成的。持續不斷的戰爭和動蕩不安的政局,又使得當王瑤在1940年代開始從事學術研究時,學院派已經從頂峰走向了衰微,所以王瑤跟嚴格意義上的學院派也是有著明顯差異的。從某種意義上看,正是這種復雜性形成了《中國新文學史稿》的復調性,作為原來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適應并在革命文化學統改造下的樣板,其中透露出的文本的裂隙,敘事的矛盾和猶豫,發人深思。這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其后數十年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的基本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