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在農村社會日益喪失文化主體性的今天,面臨著現代國民教育、市場經濟、現代傳媒等強勢因素的全面形塑,農村青少年已完全接受了現代民族國家的主流意識形態,更建構起他們對“現代”、“發達”、“城市文明”的想象與憧憬,對“傳統”、“落后”、“鄉村社會”的厭倦與背棄。這有利于民族一國家的成長,同時也導致了三個方面的后果:一是傳統文化和傳統道德、價值體系的崩塌;二是農村社區的認同下降,農村社會的迅速解組與衰?。蝗寝r民“城市夢”破滅后將處于“拔根”的困苦之中。這些問題若不加以重視,必將加劇中國在文化認同、社會治理等方面的困境。針對此,教育的內容應該做相應的調整與完善,增強對農村青少年傳統文化、鄉土認同的教育。如此,可有利于傳統文化的保護與傳承;有利于農村社區的整合與維系;有利于農民,尤其農村青少年內心世界的平和與寧靜。中國的城市化、現代化進程也會因此而更加平緩、穩健。
關鍵詞:現代教育 農村青少年 文化認同 主體性
[中圖分類號]C913,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0)03-0166—05
現代國民教育體系進入農村以來,客觀上參與了城市文明、工業文明對鄉村文明、農業文明的文化殖民。在農村社會已經日益喪失文化主體性的今天,現代教育對農村青少年的文化認同將產生什么樣的影響,這種影響又將產生什么樣的政治、社會后果?這是我們必須直面的問題。
喪失文化主體性的農村社會
近代以來,尤其是新中國建立后的60年,經過國家對社會的整體改造,農村的社會結構、農民的生存狀態和價值體系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這在市場經濟、現代性全面進入農村的最近10多年內表現得尤為明顯。
1990年代以后的社會變遷使得村莊的邊界不斷開放,鄉村社會內部的異質化程度加強,傳統“熟人社會”中的鄉土邏輯正在喪失?!白罱畮啄暌詠?,市場經濟原則的浸透和沖擊使得農村社會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鄉土中國”,由于家庭的經濟收入和人口再生產都逐漸脫離了村莊而具有較強的外向性特點,當下農村社會正在“從社區生活到社會生活轉變”。原先具有血親關系的“自己人”關系不斷“外化”,村莊層面中“熟人社會”日益“陌生化”;其結果導致村莊生活的倫理色彩越來越淡化,村莊的交往規則最終擺脫“血親情誼”和“人情面子”的束縛,走向以利益算計為旨歸的共識規則體系。村莊規則體系的理性化、利益化意味著村莊共同體性質的變化。
近年來,“直系家庭的核心化”在很多農村地區普遍出現,并在價值上不再被質疑,說明傳統的大家庭的理想已經徹底消失;血緣關系的凝聚力在契約關系和理性算計的沖擊下大大減弱;“善事父母”、“父子天性”的倫理觀念和祖先崇拜、追求永恒的宗法觀念極度衰落?,F在,農民的香火觀念趨于淡化,只關注是否能“防老”、自我生活的滿足,不在意是否會“無后”、“斷根”,這意味著生育子女的價值理性淡化與工具理性凸顯;意味著人們對本體生命價值的認識開始發生改變,更注重自我價值的實現和現時化利益的獲取,而喪失了對家族生命價值的認可與人生終極意義的追求?!爸毕导彝サ暮诵幕迸c“香火觀念的淡化”,說明了家族、血緣的宗教意義正在被消解,農民理性化程度日益上揚。這一正在發生著的變化影響將極其巨大而深遠。它不僅會改寫家庭的結構與意義,重塑社會的聯結模式;還將造就一大批缺乏信仰體系的農民,導致他們的生活無意義化,現時化與自利化;并對村莊社區乃至整個社會的道德與秩序產生重大影響。
原先的村莊是一個親密社群,現在已經開始“非親密”化,抽象化了,其必然邏輯是村莊的交往規則將擺脫“血親情誼”和“人情面子”的束縛,走向以利益算計為旨歸的共識規則體系。“由自我中心取向的個體組成的核心家庭而非倫理關系或團體,是當下存在社會結構的基本所在。也即,“核心家庭本位”已成為村莊社會結構的基本特征?!昂诵募彝ケ疚弧钡拇迩f社會結構呈“核心家庭大、個人次之、團體小”的模式。
總之,今天村莊共同體已趨于解體,“村將不村”。伴隨著這種“千年未有之變局”,農村社會正在日益喪失文化主體性。當城市的大門以機會均等的名義向所有人敞開的時候,等于在農民面前開放了一個巨大的別樣的生活空間,不斷地變幻的物質生活和文化享受形式形成了一種強大的、近乎不可抗拒的誘惑。而這一別樣生活的最終載體就是市場邏輯和財富邏輯。在鄉村中已經找不到一種可以抵抗異質文化“入侵”的文化價值體系,農民已經匍匐在“先進文化”面前沒有了自信心。
如今,農村青少年已完全接受了現代民族國家的主流意識形態,逐步形成了自由、民主、科學、進步與平等觀念,更建構起他們對“現代”、“發達”、“城市文明”的想象與憧憬,對“傳統”、“落后”、“鄉村社會”的厭倦與背棄。這是現代國民教育、市場經濟、現代傳媒等強勢因素全方位形塑的結果。
現代教育與文化殖民
吉登斯認為,現代民族國家的政權建設,使得現代社會社區內部的人民越來越直接面對國家的全民性規范、行政監視和意識形態的影響和制約。⑤而國民教育便是國家主導的現代民族主義文化建構的重要手段。吉爾納指出,正規的現代學校教育的成立,發生在民族國家產生之后。在傳統社會中,教育基本上是社區生活的一部分,社區的儀式和傳統是教育的主要內容。但民族國家興起以后,產生了“國民教育”的概念,使教育成為全民的事,導致社區以外的文化和知識取代社區的傳統。
中國歷來就重視教育,不過傳統社會里,教育的目的主要不在于動員民眾和開發資源,而在于將國家主流的政治——倫理秩序儒化于社會。晚清新政后,國家將教育的功能定位為富民救國、改造社會、塑造現代國民。由是,國家統一規劃的,以傳授現代知識和培養現代公民為宗旨的新式國民教育開始進入農村社會。因此,費孝通先生在“文字下鄉”中就指出,這種國家控制、標準化、專業化的新式教育下滲,是中國現代社會改造的表現。
由于社會的動蕩,國家能力的低下,從晚清到民國時期,無論是從傳播現代知識還是塑造“現代國民”、進行社會整合與動員的方面看,新式國民教育都還是處于起步階段。新中國建立后,中國就全面而快速的展開了“規范的社會變遷”的進程。在此進程中,國民教育作為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面軍,迎來了大發展的局面。毛澤東時代;國民教育在必須面向工農的大前提下,努力讓農民及其子女取得受教育機會。農業中學、簡易小學與“半耕半讀”的辦學形式在農村得到推廣,使得農村教育處于迅速普及的黃金時期。
在現代教育普及的過程中,教育方針與體制的定位成為一個繞不開的話題。面對現代主流教育體制與農村的生產生活相脫節的種種弊端,毛澤東憂心忡忡,多次提出嚴厲批評,強調“課程不要那么多,那么高,要砍掉一半”,“教材要有地方性,應當增加一些地方鄉土教材”。最終,毛澤東發出了關于“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的《五七指示》,在“教育革命”與“開門辦學”的口號下建立起一套“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與生產勞動相結合”的新學制。文革后,這種學制被否定,蘇式主流學制又全面恢復,30年來在不斷的局部修復中沿用至今。
毛澤東對基礎國民教育的反感,主要由于它未能有效的從政治上、經濟上和文化上服務于鞏固社會主義政權。當時的國民教育,固然也在努力的“破舊立新”,摧毀傳統文化的影響,但是并未改變農村青少年對農村社會的認同,也未能徹底動搖農村社會的文化主體性。因為在毛澤東時代,雖然國家對農村社會進行了“翻天覆地”的改造,但在其背后,我們看到農村社會有兩點仍然沒有產生變化:一是村莊仍然是每個農民安身立命的場所,其“共同體”的性質不僅沒有改變,甚至還隨著集體對生產、生活的全面控制而使得社區觀念更加強化;二是農民還是被束縛在土地之上,鄉土邏輯和地方性的價值觀念仍然影響人們的日常生活。雖然全能主義國家通過文化網絡和組織網絡將其權力伸到了社區中,瓦解了傳統的權威,重塑了鄉村社會的組織和關聯;但是農民的生活面向仍在村莊之內,熟人社會中的基本倫理和價值觀念沒有消解,它仍然影響著人們的日常生活。因此全能主義國家的權力之網雖然覆蓋了村落生活的各個方面,但是權力的鏈條隨著組織的下移而逐漸薄弱,地方性共同體中的鄉土邏輯對正式的權力組織網絡形成了一個反蝕,使之無法徹底在日常行為和觀念層面上造就“社會主義新農民”。集體化時期的國家權利雖然在廣度上有覆蓋全社會的能量,在深度上卻沒有那種“一竿子插到底”的高超滲透能力。
改革后的30年,鄉村社會的性質正在發生著“千年未有之變局”。革命的“退場”、意識形態領域的世俗化,使得社會主義新傳統的文化網絡逐步消解;國家政權的后撤乃至日益“懸浮”,使得基層的組織網絡松弛、低效,集體組織對社區的整合能力遭到削弱。而給村莊共同體帶來“致命一擊”,促使其趨于解體的,則是1990年代以后迅速席卷鄉村社會的市場化浪潮及其所導致的農民整體“理性化”。雖然1980年代中期以后,鄉村社會傳統的文化網絡和組織網絡隨著國家權力的后退而出現了“復興”;但是1990年代以后的10多年內,市場化的因素全面而深入的滲透進鄉村,迅速猛烈地改變了原先的社會結構和文化價值系統,使得這種“復興”只能是曇花一現。在農村社會已經喪失文化主體性的時代背景下,基礎國民教育與農村的生產生活相脫節,對農村青少年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必然要遠遠大于毛澤東時代。這也引起了很多學者的關切與憂慮。
有學者在農村做田野調查后發現,“現行小學課程一個重要內容就是培養對工業、城市與現代生活的向往與羨慕,這種內容在面對鄉村小學及其學生時愈發顯得突出。城市在這里成了工業、現代化與現代幸福生活的象征。這種內容也許是課本與課程的編訂者下意識設定的,但它們的鄉村學校中則會被接受為一種明確的意識”。學者在與學生們交流中“較為強烈的感受到他們對課文中有意無意的城市炫耀的熱烈回應”,這既有“現實生活中城鄉分立與城鄉差別格局引導的原因”,又有“學校課程(包括音樂課本)教育的原因”。
也有人指出,本世紀初的新一輪基礎教育課程改革中,新課程的設計理念城市化傾向嚴重;實施策略忽略農村教育現實,在第一批國家級38個課改實驗區中,真正設在鄉村的課改實驗區寥寥無幾;大多數新教材對農村和欠發達地區的情況反映不夠,城市化傾向明顯,嚴重影響新課程在這些地區的實施。
對此有人批評說,農村教育知識城市化不僅容易造成農村教育嚴重脫離農村的生產與生活實際,不能教給學生適應農村生活相關的知識和能力,致使培養的人不能為發展農村經濟和改善農村生活服務;更為嚴重的是使得他們脫離了“文化母體”,將他們從熟悉的“生活世界”帶入了另一個未知天地,進而嚴重地動搖了農村的根基。
也許這樣的批評過于嚴厲了。我們不能將農村青少年對傳統文化、鄉村文明日益缺乏認同完全歸咎于現代國民教育體制。因為正如文章開始所述,自從現代化進程啟動后,農村社會就一直處于被文化殖民的不利境地:無論是城市人還是農村人,都秉持了線性的歷史發展觀和傳統與現代的二元視角,認為農業落后工業先進,農村落后城市先進,鄉村文明和城市文明不是類型的差異,而是發展、進化序列上的不同階段。但是,我們也必須承認,現代國民教育的推進作為國家主導的現代民族主義文化建構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國家“規范的社會變遷”的主要手段,在侵蝕農村文化主體性,摧毀農村青少年對鄉村文明的認同上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因此可以說,現代教育體系客觀上成為城市文明、工業文明對鄉村文明文化侵略的重要方面軍。
現代教育與文化自覺
上述的現實,有利于民族一國家的成長,有利于國家政權建設。同時,它也直接導致了三個方面的
一是傳統文化——包括語言、文學、音樂、舞蹈、游戲、神話、儀式、風俗、手工藝、建筑及其它藝術在內的有形文化體系,和傳統道德、價值體系的崩塌。今天,很多的傳統文化要么被認為是愚昧、落后的,要么就是成為東方主義所獵奇、把玩的對象,或者在主流物質主義的沖擊下迎合現代文化時尚和世界旅游消費的潮流,迅速的商業化。與之同時,傳統的道德、價值體系也因無法融入“浩浩蕩蕩”的“現代文明”大潮而不斷被農民所拋棄。
二是農村社區的認同下降,農村社會的迅速解組與衰敗。傳統文化體系的崩塌必然使得村莊社區的集體記憶衰弱。一個社群集體記憶的強度直接影響著社群的認同,集體記憶的消失必然導致文化主體性的消亡。缺失了社區認同,社區成員雖然共處于一個場所之中,卻可能會在精神和感情上保持絕緣,村莊將不再是個親密社群、熟人社會與共同體。由此,每個成員原先的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受到了挑戰甚至顛覆,他們往往會在嚴重的“拔根”的感受中焦灼不安。同時,村莊公共性的下降還必然造就大量的閻云翔所說的沒有公德、忽視公共責任和社會義務的個人,導致私人生活的非道德化,整個社會的“倫理底線”不斷下降,社區既有的秩序從而受到空前的挑戰,社會整合能力迅速削弱。
三是農民“城市夢”破滅后將處于“拔根”的困苦之中,靈魂難以皈依。農村青少年充斥著對城市文明的想象與憧憬,它如一束強烈的探照燈光,指引著人們涌向升學、經商、賺錢的窄路上,人們在這樣一條窄路上,喪失了與生活的有機關聯,斬斷了與其生存的鄉土之間的種種血脈。但是,中國的城市吸納能力決定了大多農村青少年最終不能在城市里安家落戶扎根,完成人口再生產,他們必然要面臨“城市夢”破滅這樣殘酷的現實。屆時,一切支撐個人得以存在的價值和意義都不復成立。
這些問題若不加以重視,必將直接加劇中國在社會治理方面的困境:中國可能將面臨著缺乏整合能力、叢林般的鄉村社會;同時將面臨營一個龐大的對現實嚴重不滿,而又不愿回到農村家鄉生活與療傷的失業青年農民工群體。
如果把視角放開,不僅僅是農村、農民,整個中國何嘗不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被綁在一條不得不走,別無選擇的窄路上呢。如果說跳農門、城市夢是一次城市對農村的全面殖民,是農民主體性的缺失,那么這也意味著被捆綁在現代化戰車上的整個中國同樣在朝著主體性淪喪的深淵滑動。因此我們不得不憂思中國在文化認同上可能會加劇的困境。近代以來,中華文明體系在西方文明的強勢沖擊下已經不斷支離破碎,中國傳統文化在鄉村社會保存得尚相對多一些。隨著農村青少年在現代性因素的滲透下不斷喪失對鄉村文明、傳統文明的認同,中華文明在國民中的認同度將愈發下降;文明重建也將喪失“禮失而求諸野”的人格化載體。屆時,不僅農村社會,整個中華文明都將喪失主體性。一個喪失主體性的文明和民族,是無法實行“拿來主義”的,她無法包容、吸納其他文明的有益成份;因為不成體系的文明碎片最多只能成為其他文明“體”上之“用”。一個沒有歷史感和文化主體性的民族最終必然不可能完成復興的歷史使命。
我們用“文化自覺”的高度來看待農村教育,也并不是心懷“桃花源情結”,極端的要求農村放棄移植來的現代主流教育體制,徹底以農村社會為本位,一味的傳授完全與農村的生產、生活相匹配的實用知識技能,并以此來內生出現代的農村教育體系。因為今天中國與世界,農村與城市在現代科技、傳媒、市場因素的籠罩下早已相互滲透,渾然一體,農村社會再也無法自外于城市文明而自我循環,自我發展。盡管對于中國,對于農村社會來說,這個“現代化”是“命定的”,“被詛咒的”,但是畢竟她已經走上這條不歸路;農村教育也不歸地被納入了現代教育的譜系之中。
今天我們需要的是,在快速“現代化”、“城市化”的道路上保持一份清醒,心懷“文化自覺”的意識,在力所能及的范圍里對農村教育有意識地做相應的調整與完善,增強對農村青少年傳統文化、鄉土文明的認同。如此可減緩鄉村文化、鄉村社會的衰敗,減輕中華文明的認同危機。也有利于農民,尤其農村青少年內心世界的平和與寧靜。中國的城市化、現代化進程也會因此而更加平緩、穩健。
為人也好,治道也好,莫過于是一個尋找平衡點的藝術。當我們在通向城市的道路上高歌猛進之時,也應對“文化主體性”的命題保留應有的關切。這或許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一“中庸之道”給我們今人的啟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