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中國的改革開放是人類歷史上涉及人數最多且最復雜的制度變遷進程之一,因此很難從某一個單一角度對其進行全面地概括。本文認為改革開放與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首先是一個思想解放的過程,思想領域的進步、融合和創(chuàng)新一直貫穿三十年改革開放的歷程。因此,本文從思想領域的開放入手對我國市場經濟體制目標確立的歷程進行考察,這一視角作為其它視角的補充,有助于我們更全面地理解改革開放的脈絡。
關鍵詞:市場經濟 改革開放 思想引進
[中圖分類號]F04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0)03-0070-08
中國的改革開放剛剛走過三十年的輝煌歷程,在這些年里“中國奇跡”始終在考量著學者們的智慧,無論是我國還是世界各國的研究者都在不斷地反思和修正對中國改革開放的理解,其中多數學者著重從我國的經濟、政治、制度構建等角度勾畫改革開放的歷史以及取得的成就。本文試圖進一步從思想領域開發(fā)開放的視角解讀從改革開放開始(1978年)一直到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目標最終確立(1992年)的宏偉航程,這一視角有助于我們更全面地理解我國改革開放的歷史脈絡。
一、改革開放的歷史背景
(一)國際歷史背景
任何大規(guī)模的社會制度變遷都不是孤立發(fā)生的,全球化的發(fā)展使得世界不同經濟體之間的聯(lián)系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民族、社會性質等的界限而變得日益緊密。無論是蘇共二十大在社會主義世界乃至其對立陣營掀起的滔天巨浪,還是蘇聯(lián)最終解體所引致的多米諾骨牌效應,都昭示了當今時代的改革具有一種獨特的“聯(lián)動”效應。因此,研究我國改革開放的歷史就必須把它放在一個國際性的宏大視角下進行系統(tǒng)考察。
事實上,世界范圍內社會主義國家的改革序幕遠在我國改革開放正式啟動以前就早已拉開,對傳統(tǒng)計劃經濟體制弊端的討論以及改革呼聲從未停止。根據法國著名學者夏旺斯的觀點,傳統(tǒng)社會主義國家共經歷了三次改革浪潮:第一次改革浪潮大約發(fā)生在1950-1960年,這次改革浪潮發(fā)端于南斯拉夫,浪潮的核心是反思斯大林模式的弊端,并開始嘗試改革本國的計劃經濟體制;第二次改革浪潮大約發(fā)生在1960-1970年,蘇聯(lián)和東歐的許多國家都參與其中,但一些國家的改革發(fā)生了部分退卻(如波蘭)或受到了遏制(如捷克斯洛伐克),而另一些國家的改革則堅持下來(如匈牙利1968年的“新經濟體制”);在經歷了70年代勃列日涅夫的保守主義所造成的改革低潮后,80年代掀起了第三次改革浪潮,波蘭、匈牙利和蘇聯(lián)(戈爾巴喬夫執(zhí)政后)采取了更為激進的政治經濟改革,中國也從1978年開始進入了改革開放的新時代。
(二)國內歷史背景
與其它社會主義國家的改革浪潮相呼應,我國也一直在認真思索如何進行社會主義建設的問題。與波蘭和匈牙利相似,中國的經濟改革也發(fā)端于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1956年,毛澤東的《論十大關系》的發(fā)表標志著中國開始反思斯大林模式的弊端并探索符合本國國情的社會主義經濟模式。這一時期主要提出了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進行行政分權的思路,以圖緩解僵化的計劃體制導致的緊張狀態(tài),增加經濟的活力。但是由于特定的國內外政治條件的制約,改革并沒有堅持下去。
根據毛澤東1940年提出的中國革命分“兩步走”的設想,在民主革命勝利后我國要建立“新民主主義社會”,允許不能操縱國民生計的私人資本主義經濟存在。因此,在建國初期我國并沒有立即廢除私有制,而是一方面把官僚資本改造成國營經濟,實行計劃管理;另一方面對私營經濟采取國家資本主義政策,使其行為受市場調控,實際上建立了一種混合經濟模式。但隨著1953年“過渡時期總路線”的提出,我國迅速開始從新民主主義向社會主義轉向,原本計劃15年左右完成的社會主義改造僅用了三年就宣告完成,隨后我國形成了“一大二公”的所有制結構,全面建立起了集中計劃經濟體制。
計劃體制在建立的同時其弊端就立即顯現出來,一些經濟學家對此提出了尖銳的批評。如孫冶方就提出應提高利潤指標在計劃經濟管理體制中的地位,并設計了一個類似波蘭布魯斯的體現分權思想的市場社會主義模式。顧準更是直接指出問題的根源在于廢除了市場制度,進而要求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基礎作用。當時主持經濟工作的陳云對于計劃體制的弊端也做出了積極的回應并進行了相應調整。在此背景下,毛澤東在1956年發(fā)表了《論十大關系》,這實際上宣告了我國對市場社會主義長達半個世紀的探索正式開始。
在這篇文章里,毛澤東全面論述了我國政治經濟建設中存在的各種問題,其對輕重工業(yè)比例關系、中央地方關系等的認識在現在看來是很具有前瞻性的,其中蘊涵了市場社會主義改革的思想。他明確提出中央應該下放更多權力給地方,以此來調動地方和部門的積極性,這實際上用市場手段減弱中央統(tǒng)配,由部門間的準市場互利關系來促進經濟增長。但由于過于急切地想實現經濟發(fā)展的目標,毛澤東發(fā)動了“大躍進”運動,“行政性分權”和農村“人民公社制”全面實行。各地區(qū)和部門之間開始互相爭奪資源,盲目擴大投資,浮夸風盛行,正常生產遭到嚴重破壞,人民生活水平急劇下降,最終釀成了一場經濟危機。
從1962年開始,我國經濟進入恢復和重建階段,重新收回了大部分原來下放的權力,對金融、財政等實行中央垂直領導。這一時期雖然仍保留了人民公社制度,但農戶開始被允許擁有一定的自留地,這種措施類似于1978年改革開放后所實行的政策,極大地提高了農民積極性。但隨著經濟的逐漸恢復,一些領導人和經濟學家很快發(fā)現計劃經濟體制的弊端又重新出現,于是改革的呼聲再次出現。1966年我國開始了文化大革命,在此期間又出現了多次分權的嘗試,但均以失敗告終,形成了“放-亂-收-死”的循環(huán)。
文革給我國的經濟建設帶來了無法估量的損失,但也使我國呈現出與蘇東國家不同的特點。與蘇東國家不同的是,我國的計劃模式由于這兩次運動的沖擊而發(fā)生了長時間的斷裂和破壞,以至于文革結束后一個有效的計劃體制已經不復存在,五年計劃和年度計劃實際上僅是一紙空文,年計劃有時甚至在事后才宣布。因此從另一個角度看,這種情況也在客觀上為我們在文革結束后對計劃體制進行市場化改革減少了阻力,使我們能夠解放思想,進而探索出一條有中國特色市場社會主義的新路。
二、西學東漸:理論和思想的引進
1978年是我國市場社會主義改革的重要分界線,在此之前雖然毛澤東、鄧小平、劉少奇和陳云等領導人都不同程度地萌發(fā)了要改進計劃和運用市場機制的思想,但這些思想只是在極其有限的時間和空間范圍內得到了執(zhí)行,因此總體上這一階段對市場社會主義的探索只是初步的,沒有跳出蘇東國家經濟改革模式的“改革上限”。改革開放以后,我國的市場社會主義改革進入加速發(fā)展階段。一方面,由于文革對經濟生活的嚴重破壞,人民對經濟發(fā)展的訴求日益高漲,為加速市場社會主義改革提供了社會基礎;另一方面,通過解放思想,我們對計劃與市場之間的關系有了深刻的認識,從制度環(huán)境上為突破原有的桎梏做了充分準備。在這一經濟轉型的“準備”階段,我國的改革并非如一些學者所論斷的那樣是一種缺乏理論指導的實踐,事實上,我國改革開放過程中的理論引進與實踐發(fā)展是交互行進的。在20世紀70年代末,盡管我國的領導人以及很多學者對進行經濟領域改革的必要性與緊迫性已經形成共識,但由于長期封閉,我國在經濟理論方面的進展是有限的。另外,在當時的條件下我國的理論界和決策層還不可能跳出“計劃”的整體框架,只能尋求在計劃框架內增強市場的作用,在這種條件制約下,我國的領導人和學者首先想到的是從蘇東國家的改革中汲取經驗,我國改革早期的思想和理論引進過程可以通過以下幾種方式簡單地勾畫出來:
(一)邀請東歐學者進行學術交流
我國早期的理論引進多以邀請東歐的著名改革理論學者來華講學或講座的形式進行,當時在我國產生較大影響的學者是波蘭經濟學家弗·布魯斯和捷克經濟學家奧塔·錫克。他們的很多觀點對我國的理論界乃至決策層都產生了潛在的重要影響。
1.弗·布魯斯來華講學。波蘭經濟學家布魯斯是東歐市場社會主義理論的代表性人物之一,與蘭格和卡萊斯基齊名,曾親自參與起草了1956年的波蘭改革方案,是一位既有理論又有實踐經驗的學者。他的主要思想最早是被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所副所長的劉國光引進的,而另一位所長董輔礽則于1979年底正式邀請布魯斯來華講學,這可以視作是我國改革開放后思想引進的開端,影響了一大批致力于推動我國改革理論發(fā)展的中堅力量,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布魯斯認為,在社會主義生產關系內部仍然存在著一些不適應生產力發(fā)展的消極因素,如競爭消除后所產生的壟斷和創(chuàng)新不足;生產與消費之間的緊張關系;收入分配的平均主義與勞動激勵不足等。他特別強調了在生產資料社會化過程中所形成的中央集中管理與經濟民主之間的矛盾,并主張通過在中央計劃當局與企業(yè)之間分權的模式來克服上述矛盾(在宏觀決策層面集中,在家庭和企業(yè)層面分散)。布魯斯在當時總體上還傾向于認為市場是完成計劃的一種工具,并不主張完全市場化的改革,同時他還強調整體改革的必要性,反對零敲碎打地進行單項改革。布魯斯長期流亡英國并任教于牛津大學,因此也把一些現代經濟學的概念介紹到了中國。譬如布魯斯在講學期間介紹了買方市場和賣方市場的概念,提出了買方市場在轉型時期的重要性,這一概念和理論一直被中國經濟工作者沿用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布魯斯以流亡者的身份受到了當時國務院副總理薄一波的接見,這在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下傳遞的是非同尋常的信息,其主要論點隨后被趙人偉整理并報送到中央主要機構以及各學術單位,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2.奧塔·錫克的中國之行。由于布魯斯的講學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所副所長的劉國光決定再邀請捷克斯洛伐克經濟學家奧塔·錫克來華講學。錫克同樣是一位有實踐經驗的經濟理論家,并且也是一位流亡者。與布魯斯相比,他提出的改革設想曾在捷克得到過更廣泛的執(zhí)行。錫克認為,中央計劃經濟體制的弊端首先來自于企業(yè)的全面而可靠的信息,因此也就不可能制訂出在充分利用生產要素的條件下滿足人民消費需要的最佳生產計劃;而在排斥市場機制的條件下,計劃機制又不可能提供足夠的激勵機制,從而導致了經濟的低效率。錫克反對斯大林主義中類似社會均一化和普遍利益至上的教條,他指出了社會主義中個人和集體利益存在的多樣性和潛在分歧,認為應該建立一種協(xié)調機制以滿足“普遍的社會利益”,而計劃與市場兩種機制正是在這樣一種目標下結合在一起。錫克主張的改革方案特殊性在于把政治民主化進程與經濟改革進程相結合,這一結合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了當時改革的“上限”,也最終導致“布拉格之春”被蘇聯(lián)直接扼殺。由于錫克具有更豐富的指導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經驗,當時中央政府更加重視他的到訪,吳敬璉負責全程陪同,期間還安排了與馬洪、薛暮橋等多位國內著名經濟學家的座談活動。在來訪期間,錫克向中國政府和學者傳遞了價格改革的思想,提出中國的價格改革可以效仿捷克以前的做法,采取“先調后放”的手段,利用投入產出表來計算價格。錫克的思想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正如吳敬璉所評論的那樣:“這使中國經濟學家開始接觸到一些真正改革實務層面的東西了”,在錫克離開中國后國務院又繼續(xù)和他保持聯(lián)系,并通過錫克介紹了兩位專家?guī)椭覈嘤栁飪r改革人才。
(二)邀請國外學者參與重要會議的討論
布魯斯和錫克的中國之行為進一步從國外引進先進思想提供了良好的開端,以此為契機,吳敬璉和劉國光等學者開始尋求進一步促進此類交流活動的方式,因此召開有國外學者參加的國際會議被提上日程。在中國改革開放初期的歷史上,從思想引進的角度看,有兩次會議起到了非比尋常的作用,后來被學者們所一直津津樂道,這就是分別于1982年和1985年舉行的“莫干山會議”和“巴山輪會議”。
1.莫干山會議。1982年7月,國家體改委以中國物價學會的名義在杭州莫干山召開了蘇聯(lián)東歐經濟體制改革座談會,這次會議被一些學者稱為莫干山會議,會議邀請了以布魯斯為首的來自波蘭、捷克斯洛伐克、蘇聯(lián)、匈牙利和世界銀行的眾多知名經濟學家,他們與以薛暮橋、廖季立和劉卓甫為首的中方經濟學家進行了廣泛而深刻的討論。
在這次會議中,布魯斯等專家深入批判了計劃經濟體制的弊端,并提出了相應的解決方法,即借用高速計算機等高科技手段來進行價格調整。這次會議可以視作是中國本土學者對蘇東改革理論在中國的適用性提出質疑和思索的開端,我國學者以及中央領導對靠計算機這種工具解決經濟問題的可行性非常懷疑,在當時的背景下能夠做出這樣的判斷體現了中國改革前輩們的睿智。在這次思想的交鋒中,中國的改革家最終說服了來自東歐的專家。通過討論,這些專家們開始認識到中國與東歐的國情存在很大的差別,即“中國經濟體制實行基本消費品嚴格配給制,人才流動很受限制、經濟生活全面由國家掌控,這是一種極端的‘指令性經濟’。在東歐,市場機制比較發(fā)達,企業(yè)和家庭消費層次有更大的自主權,具有較成熟的信息和管理系統(tǒng)。”從實踐上看,即使在東歐這種條件下,改革的結果仍然是失敗的,所以繼續(xù)沿用其改革理論是否必要值得深思。根據林重庚先生的記述以及世界銀行年底發(fā)布的“比照東歐經驗的中國經濟改革”報告,這次會議最終取得了一致的意見。在莫干山會議中,東歐專家全部贊同“一攬子”改革方案,但在會后對中國幾個城市進行實地考察后,他們普遍認識到了我國的區(qū)域差距,對我國的國情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于是他們轉而支持中國的改革要分步進行的觀點,最終來自不同國家的專家取得了共識。會后薛暮橋、劉卓甫、廖季立撰寫了《關于布魯斯為首的經濟體制考察團來訪情況的報告》并上報國家領導,此報告得到了薄一波、萬里等國家領導的充分肯定,并指示應對照研究,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2.巴山輪會議。莫干山會議使中國學者認識到東歐改革理論的局限,如何突破“蘇東”模式的限制,尋找一條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道路成為理論界和政界思考的核心問題,于是更廣泛深入地聽取其它國家學者的意見被提上日程。事實上,巴山輪會議的召開同時還有其特殊的實踐背景。1984年第4季度,我國出現信貸失控、投資和消費迅速擴張、物價急劇上漲的現象,對于這種現象我國理論界還缺乏相應的準備,也基本沒有相應的公認的理論工具進行解釋。迫切需要引入外部理論進行支持。1985年初,廖季立與林重庚協(xié)商傳達了國家體改委的意見,建議世界銀行組織一次國際會議,圍繞國家如何管理市場經濟、從計劃向市場轉軌的相關問題、整合計劃與市場的國際經驗三個方面進行討論。同年9月,會議在重慶一艘名為“巴山”的輪船上召開,因此稱為巴山輪會議(正式名稱是“宏觀經濟管理國際研討會”)。這次會議邀請了包括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托賓在內的數十位國內外頂尖經濟學家參加,這些學者來自中英美德波匈等多個國家,這在當時無論從規(guī)模和影響上都是空前的。與其他會議尤為不同的是,這次會議是問題導向型和需求驅動型的。
在巴山輪會議上,盡管這些國外學者來自不同國家,各自屬于不同理論流派,但他們在中國宏觀經濟過熱的問題上卻達成了驚人的共識,并一致認為應該實行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雙緊縮”的政策(托賓教授提出收入政策也應緊縮)。在轉型方式問題上,與會國外專家多認為應該采取“一攬子”改革方式,并且應該以價格改革作為核心,根據張軍的論述,他們的意見對我國1988年6月初中央政治局會議形成的價格一工資改革的“闖關”決定產生了較大的影響。這次會議最終使得我國的政府以及學者對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宏觀經濟治理的目標、原則和具體措施路徑有了更清晰的了解,使得宏觀經濟政策的制定有了初步的理論依據。時任國家體改委秘書長的洪虎評價說“這是我國舉行的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國際會議,很多基本觀點都是那次會議提出來的。后來的很多研討會和這些年來所走的路,只是那些基本觀點的一些闡述或者是具體化。”這次會議在思想的傳播上起到的作用尤為深遠,參與這次會議的我國中青年一代學者如吳敬璉、趙人偉、張卓元、項懷誠、洪虎、樓繼偉、郭樹清、高尚全等都在以后的改革開放的理論和實踐發(fā)展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三)引進學術著作
學術著作是思想的載體,與講座的形式相比,它能夠起到更廣泛、更深入地傳播思想的作用。在改革開放初期,我國在思想領域逐步放開,引進了一批國外經典的理論著作,其中東歐改革家的學術著作在當時備受推崇。這些學術著作包括錫克的《經濟—利益一政治》、《社會主義的計劃和市場》和《第三條道路》,布魯斯的《社會主義經濟與政治》和《社會主義經濟的運行問題》、科爾奈的《短缺經濟學》、《增長、短缺與效率》等等。在改革開放早期引進的諸多學術著作當中,最具影響力的當首推科爾奈教授所著的《短缺經濟學》。這是一部揭示社會主義計劃經濟運行特征的理論著作,其深刻的思想影響了我國改革開放后的整整一代經濟學家,“短缺”、“軟預算約束”、“父愛主義”等名詞風靡一時,其中一些時至今日仍然是很多學者研究的對象。
科爾奈是哈佛大學教授和匈牙利布達佩斯大學高級研究所高級研究員,他的主要貢獻包括:第一,認識到了短缺是計劃經濟中普遍和長期存在的現象,無論是生產者和消費者都能感受到。區(qū)分了縱向、橫向、內部和社會生產能力四種短缺,認為摩擦和吸納是短缺的直接原因,軟預算約束是根本原因。第二,提出了軟預算約束和父愛主義這一創(chuàng)造性的概念,在傳統(tǒng)體制下企業(yè)的預算具有可伸縮性,根源在于政府與企業(yè)之間的“父子”關系,國家同時對企業(yè)加以控制和保護,企業(yè)不承擔風險。這種現象對企業(yè)行為的影響是使其具有天然的投資擴張沖動,進而創(chuàng)造出無限的生產資料需求進而是消費資料需求。此時對企業(yè)的約束已經不再是我們熟知的需求約束,而是變成了“資源約束”,最終造成了普遍短缺。第三,把短缺條件下企業(yè)的行為具體歸納為強制調節(jié)、數量沖動、囤積傾向、擴張沖動與投機饑渴等幾個方面,其中企業(yè)的擴張沖動與投資饑渴又使得短缺不斷地被再生產,資源不斷地被錯誤地配置。第四,認為短缺具有連鎖效應,一個企業(yè)或部門的短缺往往會導致一系列部門的短缺,進而影響到整個經濟,因此短缺條件下的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具有明顯的非均衡性和不穩(wěn)定性。該書在我國出版后盛況空前,有媒體報道說在書店中《短缺經濟學》出現了真正的“短缺”,一時間重現了洛陽紙貴的盛況。
除了東歐學者的著作以外,我國在同期還引進了一些歐美學者的經典著作,如1982年我國翻譯出版了薩繆爾森的《經濟學》,這些著作的出版對于我國學者進一步解放思想、吸收西方經濟理論為我所用具有重要意義。
三、理論與實踐的沖突、耦合與突破
東歐經濟學家的思想在很多方面起到了積極作用。首先,在改革開放之初,我國的改革經驗理論極度匱乏,東歐學者具有與我國相似的學術背景,他們的理論能夠更容易的被我國學者理解和接受。很多東歐學者具有豐富的改革實踐經驗,他們的一些見解能夠使我們避免走很多明顯的彎路。其次,很多東歐學者由于政治原因長期流亡國外,因此吸收了很多現代西方經濟學的理念,這些理念對促使我國擺脫蘇東模式傳統(tǒng)框架的束縛起到了關鍵的作用。再次,東歐學者的來訪以及學術思想的引進極大地激發(fā)了我國學者的研究熱情,促使我國學者更深入地思考我國社會主義建設中存在的問題,在國內掀起了一股學術研究的浪潮,這種浪潮與我國的思想解放運動相互推波助瀾,為形成一種緊密結合我國實際的、有中國特色的實用導向經濟學理論奠定了基礎。
東歐改革學派的理論在特定的歷史時期起到了“啟蒙”的作用,然而隨著我國改革開放進程的逐步深入,其理論在我國的不適應性日益凸顯,實踐中很多理論不能契合中國實際。由于深刻體會到計劃經濟體制的弊端,東歐經濟學家們都曾試圖在一定程度上將計劃與市場相結合來改革計劃經濟體制,并且在實踐中形成了一些具有代表性的社會主義經濟模式,如南斯拉夫的“自治社會主義”模式,波蘭的集權與分權相結合的模式,匈牙利的“新經濟體制”模式等。但是,伴隨著東歐經濟改革的整體失敗,東歐改革學派中的一些經濟學家(其中以科爾奈最為典型)放棄了改革計劃經濟體制的想法,而成為了向資本主義市場經濟過渡的堅定支持者。可見,東歐經濟理論本身并不能完善地解決自身出現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不加篩選地應用這些理論指導我國的改革實踐必然會產生難以預料的后果。事實上,東歐改革理論引進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我國學者逐漸打破其理論桎梏的過程。這種突破早在1982年的莫干山會議上就已初見端倪,但一直到80年代末期,東歐的經濟理論一直持續(xù)保持了強勢的影響。
對東歐改革理論局限認識的加深使得歐美經濟學理論加快了在我國的推進步伐,這一點可以從我國的經濟學專業(yè)課程設置演變中明顯地觀察到。改革開放初期,在我國經濟學專業(yè)課程體系里,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居于絕對主導地位,西方經濟學方面的課程不但僅僅是介紹性的而且只是選修課,所有課程都統(tǒng)一于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范式之下。但上個世紀80年代中后期這種情況開始出現巨大的轉變,政治經濟學相關課程的比重被大大壓縮,西方經濟學的相關課程開始大量引入,并且開設了一些數學方面的課程,形成了在專業(yè)課程建設上兩種范式并駕齊驅的狀況。經過逐漸的變革,西方經濟學相關課程的受重視程度進一步上升,最后形成了目前的格局。西方經濟學無疑是一種強有力的分析工具,但本質上它與來自東歐的理論面臨的是相似的問題,即如何應用于中國這樣的特殊環(huán)境。例如,市場化改革盡管已經成為當時改革者的必然選擇,但在如何市場化的關鍵問題上,西方學者提供的意見明顯不適合我國的實際情況。蘇東國家在轉型早期最終采用了西方學者開出的“休克療法”藥方,得到的卻是“有休克,無治療”的慘痛結果。在我國經濟轉型的準備階段,從思想傳播的角度來看,來自國外的理論與我國轉型實踐的沖突與耦合部分體現在以下兩個關鍵問題的爭論上:
(一)激進與漸進的爭論
從1982年的莫干山會議和隨后的巴山輪會議中可以看出,東歐學者一般傾向于實行一攬子式的改革,而歐美學者一般也傾向于進行激進式改革。來自國外學者的建議在我國學者以及政界引起了非常大的爭論,這種爭論早期主要體現在如何進行價格改革上。1984年舉行的另一個“莫干山會議”(全稱是“全國中青年經濟科學工作者學術討論會”)集中展現了國內存在的這種分歧。這次莫干山會議同樣在我國改革開放思想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會議人選以全國征文遴選的方式進行。通過這次會議,我國的年輕一代學者走上了舞臺,開始在各自的領域嶄露頭角,并在以后的改革中發(fā)揮了關鍵作用。
周小川、李劍閣等人在會上提出了價格小步快調的方案,田源則提出了國務院價格辦的大步調整方案,提出了放開價格的主張,還有同志主張學習西方全面放開價格,于是形成了“調”、“放”兩派。后來華生等人又提出了“調放結合,穩(wěn)住存量,發(fā)展增量,兩條腿走路,走雙軌制”的方案,最終在價格改革方案上形成了三派。①這次會議為我國價格改革提供了新的思路,我國的青年學者并沒有片面采用東歐和歐美學者的觀點,而是結合我國實踐提出了符合我國實際的改革方案。會后形成的《價格改革的兩種思路》等七份報告上報中央,對我國的經濟決策產生了實質性的影響。
關于價格改革方式的爭論實際上體現了我國本土學者對來自國外理論和思想的批判和揚棄精神,這種懷疑精神是最終我們能夠突破原有的桎梏的先決條件。所謂“雙軌制”的制度安排,也就是同一商品中國家統(tǒng)一定價和市場調節(jié)價并存,國有企業(yè)仍然可以按照以前的計劃價格按照分配的數量購買投入品,每個企業(yè)都可以按照市場價格購買額外增加的投入品并且銷售超過定額的產出。雙軌制嚴格來說并非我國的獨創(chuàng),東歐一些國家早已實行過類似的舉措,例如捷克斯洛伐克早在20世紀60年代的就曾實行過固定價格、限定價格和自由價格三種價格。但我國理論界并沒有完全沿襲以前的做法,而是進行了自己的突破。東歐的改革多數把價格多軌制限定在生產投資品領域(也包括少數消費品),而我國則突破了這種限制,把它們擴展到了消費品領域,從而更加符合市場經濟條件下改革的要求。“雙軌制”的實施雖然滋生了尋租等問題,但客觀上為非國有經濟的發(fā)展提供了發(fā)展的渠道和空間,使得計劃體制外的部分蓬勃發(fā)展,最終成為我國經濟發(fā)展的主要推動力量。
(二)計劃與市場關系的爭論
計劃與市場關系問題一直是改革開放的爭論焦點,東歐的理論家有的試圖在計劃經濟體制內引入市場機制,有的試圖引入某種“自治”的中間手段,有的試圖首先進行政治領域的改革。而歐美經濟學家(新自由主義學派)一般都主張全面實行自由化、穩(wěn)定化和私有化的激進舉措,迅速使市場機制占據主導地位。在復雜的理論背景下,我國政府和學者對與計劃與市場關系的認識也存在爭論,經歷了一個階段性的過程。這一階段性演進過程完整體現了我國政府和理論界對東歐以及歐美學者觀點的吸收、揚棄以及整合。
我國對計劃與市場關系的認識是謹慎和漸進的。在改革開放之初,蘇東改革理論和經驗對我國的影響較大,因此在較長時間內我們在計劃與市場關系問題上早期并沒有突破原有的改革“上限”。從官方的正式表述來看,1982年中共十二大把二者關系闡述為“計劃經濟為主、市場調節(jié)為輔”。1984年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明確提出社會主義經濟“是在公有制基礎上的有計劃的商品經濟”,改變了原來十二大的提法。這一階段的思想交流活動(主要與東歐)對計劃與市場關系認識的變化產生了間接的影響。1987年黨的十三大進一步提出“國家調控市場,市場引導企業(yè)”,在思想上作了進一步的突破,此前于1985年舉行的巴山輪會議所探討的內容對這一提法的形成產生了直接影響。在1989年,由于政治形式的影響,我國審慎地回歸到黨的十二大的提法,但理論界的爭論一直沒有停止,最終的突破實際上一直在醞釀。
在中國改革開放總設計師鄧小平“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思想的指引下,經過對蘇東以及歐美經濟思想的引進,我國的政府和學者們更深入地認識到了現有理論的優(yōu)點和局限,最終形成了我國的改革必須緊密結合我國實際、不盲目照搬現有理論、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共識。經過長期不懈的摸索,我國在20世紀90年代初終于以一種務實的精神徹底突破桎梏。在總結改革開放以來的一系列理論和實踐經驗基礎上,1992年黨的十四大最終確立了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目標。至此,從思想和實踐領域上看,我國終于徹底突破了原有蘇東改革模式框架的限制。
回顧這一段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我們不難發(fā)現思想領域的解放、融合和自我創(chuàng)新在其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思想的開放和引進并不是不加辨別的吸收,而是一種揚棄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不斷地提高原有的認識高度,進而指導實踐的進程。從思想解放的角度回顧改革,其意義不僅在于解釋過去,更重要的是在可預見的將來,在思想領域上繼續(xù)保持這種求實精神是推動經濟轉型繼續(xù)前進的必然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