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細勘王國維《人間詞話》手稿與刊本的異同,參照其《文學小言》、《人間詞甲稿序》、《人間詞乙稿序》等寫作時間和內容,可以尋繹出“境界”說從發生到成型的運思軌跡和學理機制。從《詞話》手稿看,“境界”說的形成經歷了前30則的靈光乍現和第3l則后的自覺立論兩個階段;從內涵看,“境界”說藉由綜合求通式“探本”思路,融合了《文學小言》“階級”說和《人間詞乙稿序》“意境”說要義,集“階級”說的評價功能與“意境”說的描述功能于一體,克服了“意”與“境”主客二分的局限。作為“作品中的世界”,“境界”概念的廣闊外延和豐富內涵使靜安自然實現了詞學、學術、事業、文化和人生境界的融通。
關鍵詞:《人間詞話》 手稿 刊本 境界 描述功能 評價功能
[中圖分類號]I207,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0)03-0099-14
王國維《人間詞話》(以下簡稱《詞話》)以“境界”論詞,后世解者紛紜,各有會心。舉其要者有“作品世界”說、“藝術形象”說、“藝術結構”說、“景物”說、“鮮明真切之感受”說、“意象”說、“意境”說等。諸家立論多以《人間詞話》刊本為據,參之以靜安其他論詞、論文和論美之作,又征諸有關中國古典文論及西方哲學、美學典籍。其搜羅既廣,研閱亦深,故多有切理厭心之處,然于意未足、于理欠當者亦復不少。
筆者近來在參閱《詞話》手稿與《詞話》刊本時發現,《詞話》手稿與刊本在立意、行文、取舍、排序、表述等方面的諸多異同互見之處頗堪尋味。這些異同之處忠實記錄了王國維從草擬《詞話》手稿到整理《詞話》刊本所歷的遣思用意過程,透露出“境界”說從偶然萌發、無意醞釀到自覺立論的第一手消息。因此,細勘《詞話》手稿,比照手稿與刊本的異同,尋繹靜安的運思軌跡,當是解悟“境界”說內涵的重要途徑。較之直接從《詞話》刊本入手,或輾轉求證于有關西學典籍,宜更能切近靜安最初的用心。以此為基礎,再融入中學的歷史之維與西學的現代視域,貫通詞學與文化、詞學與人生的意蘊和價值,“境界”說的內涵或許能得以更本真、更完整地呈現。
評價與區分:從“三階級”說到“三境界”說
“境界”一詞在《人間詞話》手稿第2則中即首次出現。此即著名的“三境界”說: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罔不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歐陽永叔)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辛幼安)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靜安擬撰《詞話》主要在1907至1908年間。此前二年(1905),靜安已撰成《文學小言》(計17則),是年12月發表于靜安本人主編的《教育世界》。顯然,《詞話》手稿第2則是直接從《文學小言》第5則脫胎而來: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不可不歷三種之階級:“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晏同叔《堞戀花》)此第一階級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歐陽永叔《蝶戀花》)此第二階級也。“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辛幼安《青玉案》)此第三階級也。未有不闊第一第二階級,而能遽躋第三階級者。文學亦然。此有文學上之天才者,所以又需莫大之修養也。不僅如此,《詞話》第1則也緣自《文學小言》第5則:《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立高樓,望盡天涯路。”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會其用意,《詞話》第1則取晏同叔《蝶戀花》句與國風《蒹葭》篇詞意相蟬,蓋仿“詩話”、“詞話”類著作歸本正源之例。倘再合《詞話》第1、2兩則與《文學小言》第5則較而觀之,其中意味則殊為豐富。藉此可推知:
其一,《詞話》第2則提出的“三境界”說乃是由《文學小言》第5則的“三階級”說改造而成;
其二,靜安將《文學小言》的“三階級”說稍易其詞,移于幾年后精心擬撰的《人間詞話》,必因“三階級”說有靜安難忘之處;
其三,靜安能以“境界”易“階級”,又必因“境界”與“階級”有可易之處,也即二者用意有相通之處;
其四,靜安既將“階級”說易為“境界”說,又必因“境界”說與“階級”說有相異之處,或者說“境界”說蘊有“階級”說難以表達的更多內涵。
《文學小言》的“三階級”說以晏殊《蝶戀花》、柳永《鳳棲梧》和辛棄疾《青玉案·元夕》中的三句詞,喻事業、學問中漸次經歷的三種階段,形肖神妙,意味雋永。但靜安此評又不同于傳統詩話、詞話常見的摘句論詩。后者仍限于以詩論詩、以詞論詞,靜安則是以詞論事業、學問和人生,引譬更廣,連類更遠,取義更深。以舊形式蘊新內涵,以小詞句喻大道理,借他人之語道自己治學心得,靜安當引為得意之筆;而草創之后,又當有玩味,有修飾,念茲在茲,故在翌年撰寫《人間詞話》時,此則“小言”便話在嘴邊,稍作改易,即順口而出。
靜安既能以“境界”易“階級”,其相通處何在?
“階級”在《文學小言》中的意思比較清楚,相當于階段、層次。晏、柳、辛三詞句所象征的三個“階級”,也即事業、學問所需經歷的三個階段和層次。若再作體會,其中還包含著靜安對事業、學問乃至人生歷程的區分和評價意識。區分和評價,應該說是靜安使用“階級”一詞的最基本的用意。從表達效果看,《詞話》以“境界”易“階級”論詞,原“三階級”說的區分與評價意味仍得以保留,所謂三“境界”依然含有三層次、三階段之意。
“境界”與“階級”之間的這層相似源于“境界”一詞的本義。“境界”是“境”與“界”的合詞。漢代以前,“境”與“界”分用。“界”本指兩地之間的分線或地段,相當于后來的“邊界”、“疆界”、“界線”等。如《詩·周頌·思文》:“無此疆爾界,陳常于時夏。”《孟子·公孫丑下》:“域民不以封疆之界。”《滕文公上》:“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鈞,谷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界。”其義甚明。后引申指一般事物間的區分和界限。如《荀子·禮論》:“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無爭。”指人欲求的界限。《后漢書·馬融傳》:“奢儉之中,以禮為界。”意謂禮是區分奢與儉的界限。這是“界”的基本用義,后起其他各義皆不離其遠近。
“境”本作“竟”。《說文》:“樂曲盡為竟。”段注:“曲之所止也。引伸之凡事之所止、土地之所止皆日竟。”由時間之所止引申為空間之所止,事雖有異,其理則一。因此,“竟”與“界”于義可通,皆可指邊界、疆界、界線等。如《國語·魯語上》:“外臣之言不越競。”《周禮·夏官·掌固》:“凡國都之竟。”《左傳·宣公二年》:“亡不越競,反不討賊。”《莊公二十七年》:“卿非君命不越竟。”《商君書·墾令》:“五民者不生于境內,則草必墾矣。”“竟”還可引申指抽象觀念之間的界限,如《莊子·秋水》:“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競,而猶欲觀于莊子之言,是猶使蚊負山,商蚷馳河也,必不勝任矣。”大約漢代以后,這個意義上的“竟”寫作“境”。如《戰國策·秦策》:“楚使者景鯉在秦,從秦王與魏王遇于境。”《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臣嘗從大王,與燕王會于境上。”
“境界”合用成詞約在東漢。如《列子·周穆王傳》:“西極之南隅有國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國。”賈誼《新序·雜事》:“守封疆,謹境界。”《后漢書·仲長統傳》:“當更制其境界,使遠者不過二百里。”這幾例中的“境”“界”二字同義,皆指邊界。
“境界”的用義當然不止于此,靜安《詞話》所用“境界”的內涵也當較其本義更為豐富。但上述基本義是各引申義的基礎,而且在引申過程中,其基本義總是作為某種意味隱含其中。在《詞話》第2則的“三境界”說中,這一基本義主要轉化為一種區分意識和評價意味。在佛家典籍中,也早有將“境界”與“階級”并用的先例。如《弘明集·正誣論》:“佛經說天地境界,高下階級,悉條貫部分,敘而有章。而誣者或附著生長,枉造偽說;或顛倒淆亂,不得要實。”
正是這種區分意識和評價意味,作為“三境界”說與“三階級”說的主要相通之處,構成了靜安以“境界”易“階級”的語言基礎。通觀《詞話》全篇,區分和評價乃是靜安論詞的基本理念和重要內容,舉其辨境界之有無、大小、深與淺、自然與雕琢、真實與餔啜、“造境”與“寫境”、“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隔”與“不隔”等,都是這種區分和評價意識的體現和落實。
描述與涵容:從“意境”說到“境界”說
靜安在《詞話》手稿牛以“境界”易“階級”,首先應與語境和立意的變化有關。《文學小言》第5則最后歸結于文學天才的修養過程,故以“階級”突出其層次性與階段性不失準確與鮮明;《詞話》的落腳點則是發揮三家詞句之義,“境界”比“階級”更合乎詞話之體。更內在的原因在于,“境界”不僅同樣包含了“階級”所側重的評價和區分之義,而且蘊有“階級”一詞難以表達的內涵。
“境界”本義指事物之界限,后又引申指一定界限之內的地域、范圍或處所。這一用義較早出現在漢譯佛經中。如《俱舍論頌疏》:“若于彼法,此有功能,即說彼為此說境界。”又云:“功能所托,名為境界。如眼能見色,識能了色,喚色為‘境界’。”其中“境界”對譯的梵語為Visaya,意為“自家勢力所及之境土”。這里的“境界”具體指眼、耳、鼻、舌、身、意等“六識”對色、聲、香、味、觸、法等的感受和認識。下面各例也都可依此義理解,如《大乘唯識論序》:“唯識論者,乃是諸佛甚深境界,非是凡夫二乘所知。”《無量壽經》:“斯義宏深,非我境界。”《華嚴梵行品》:“了知境界,如幻如夢。”值得注意的是,在“境界”這一引申義中,仍然含有其原初的區分和評價意味。東晉跋陀羅譯《達摩多羅禪經·修行觀十二因緣》分修行境界云:“修行初入正受名為連縛境界,增長名為方便境界,安住名為分段境界,漸滅名為剎那境界。”其區別之義更其明顯。
以“境”論文,約始于唐代。論詩之“境”所指廣泛,可指由人事、景物構成的相對客觀的外在空間,如舊題白居易《文苑詩格》云:“或先境而后人意,或入意而后境。古詩:‘路遠喜行盡,家貧愁到時。“家貧’是境,‘愁到’是意。又詩:‘殘月生秋水,悲風慘古臺。’‘月’‘臺’是境,‘生’‘慘’是意。若空言境,人浮艷;若空言意,又重滯。”“境”與“意”的用義區分非常明顯,“境”指外在之景,“意”為詩人之情。皎然《詩式》“詩情緣境發”、司空圖《與王駕評詩書》“思與境諧”等,也是這種用法。蘇軾《題淵明飲酒詩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因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也是將“境”與“意”相對,指詩人所觀照、表現的景物世界。
王昌齡《詩格》將詩中之“境”細分為三種:“詩有三境。一日物境,二日情境,三日意境。物境一:欲為山水詩,則張泉石云峰之境,極麗絕秀者,神之于心,處身于境,視境于心,瑩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情境二:娛樂愁怨,皆張于意而處于身,然后馳思,深得其情。意境三:亦張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則得其真矣。”其中“物境”為詩中描寫的“泉石云峰”等景物所構成的藝術世界,“情境”為詩中抒發的“娛樂愁怨”等情感所構成的藝術世界,“意境”則為詩人領悟的人事之理所構成的藝術世界,并有別于后來“意與境合”、“情景交融”的“意境”。《詩格》云此三“境”皆可“張”之于詩人心中、意中,可“用思”把握和表現。“境”既可“張”,表明“境”具有一定的空間和范圍;形之于詩,則為詩中不同內涵的藝術世界。還需注意的是,《詩格》論“境”著眼于分,“物”、“情”、“意”涵括了詩歌最基本的三類題材(后又概括為“情”與“景”兩類)。可見在論詩者看來,凡詩中之物皆可成“境”。
唐宋詩論中,“境”與“意”多單用;合為“意境”,流行于明清兩代。其具體用義又略有區別。有時可解為“意之境”,相當于《詩格》中的“意境”。如清賀裳《載酒園詩話》評《劍南集》:“大抵才具無多,意境不遠,惟善寫眼前景物,而音節瑯然可聽。”毗評《劍南集》詩中之意不夠深遠,“意境”與詩中所寫的“眼前景物”相對。清潘德輿《養一齋詩話》:“《三百篇》之神理意境,不可不學也。神理意境者何?有關系寄托,一也;直抒己見,二也;純任天機,三也;言有盡而意無窮,四也。”其中“神理”與“意境”都是指詩中“寄托”之志、“直抒”之“見”、“天機”之悟及“無窮”之“意”。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常以“意境”論詞,其義也多屬此類。如謂:“耆卿詞,善于鋪敘,羈旅行役,尤屬擅長。然意境不高,思路微左,全失溫、韋忠厚之意。”柳永詞善鋪敘者為事為景,而“意境不高”應是指其詞立意不高,此由下文“全失溫、韋忠厚之意”更可看出。
“意境”也常表示“情景交融”的整體之境,這是現代學界關注較多的一種用法。況周頤《惠風詞話》中的“意境”多為此類。如卷三第十六則評金景覃詞:“《鳳棲梧》歇拍云:‘別有溪山容杖屨。等閑不許人知處。’意境清絕、高絕。憶余少作《鷓鴣天》,歇拍云:‘茜窗愁對清無語,除卻秋燈不許知。’以視景詞,意略同而境遠遜,風骨亦未能騫舉。”先言《鳳棲梧》歇拍“意境清絕、高絕”,后謂己作《鷓鴣天》歇拍與金詞比“意略同,而境遠遜”。由前后對照可知,“意境”是“意”與“境”的結合。
從具體用義看,無論是“境”還是“意境”,都主要指詩詞中由景、情(意)或二者結合所成的藝術世界。這種用法側重于詩詞內容的描述,區分和評價意味則不太明顯。盡管以“境”或“意境”評詩論詞,也會反映論者的抑揚褒貶等不同態度,但與使用“韻味”、“風骨”等評論詩詞所體現的態度屬同一情形,并不顯得特別突出。
“境界”用于論文,宋人詩話已可見。如南宋蔡夢弼《草堂詩話》卷二:“橫浦張子韶《心傳錄》日:讀子美‘野色更無山(云)隔斷,山光直與水相通’,已而嘆日:‘子美此詩,非特為山光野色,凡悟一道理透徹處,往往境界皆如此。’”不僅以“境界”論詩,而且推及一切道理悟人處。在具體論文時,“境界”與“意境”常因用義相近而可互換。如明祁彪佳《遠山堂劇品》評《唾紅》云:“叔考匠心創詞,能就尋常意境,層層掀翻,如一波未平,一波復起。詞以淡為真,境以幻為實,《唾紅》其一也。”又評《橋斷魂》云:“本尋常境界,而能宛然逼真,敷以恰好之詞,則雖尋常中亦自超異矣。”前句的“尋常意境”與后句“尋常境界”,用義大體相同。
但若留意體會,“境界”與“意境”二詞用義的側重和強調之處還是有明顯差異。其一,“境界”對文章的區分、比較與評價意味更強。如南宋李涂《文章精義》:“作世外文字,須換過境界。莊子《寓言》之類,是空境界文字。靈均《九歌》之類,是鬼境界文字。子瞻《大悲閣記》之類,是佛境界文字。《上清宮辭》之類,是仙境界文字。惟退之不然,一切以正大行之,未嘗造妖捏怪,此其所以不可及。”論中首先分“境界”為“世外”與世間,而“世外”文章的境界又分“空境界”、“鬼境界”、“佛境界”和“仙境界”四種。若換“境界”為“意境”,其比較和區分之義則難以如此鮮明。
其二,因側重區分與比較,“境界”又常著意突出詩詞的獨特性和創造性。如明陸時雍《詩鏡總論》:“張正見《賦得秋河曙耿耿》‘天路橫秋水,星橋轉夜流’,唐人無此境界。”葉燮《原詩·內篇上》評蘇軾詩:“其境界皆開辟古今之所未有,天地萬物,嬉笑怒罵,無不鼓舞于筆端,而適如其意之所欲出。”⑤《外篇下》又云:“六朝詩家,惟陶潛、謝靈運、謝朓三人最杰出,可以鼎立。三家之詩不相謀:陶潛澹遠、靈運警秀,跳高華。各辟境界,開生面,其名句無人能道。”內外篇皆云“境界”乃“開辟”所得,意在明其超出古人,與眾不同。詞話先論情與景之關系,如后接以“意境”,于意也完全可通;但一用“境界”,自然道出其超出同代、直追北宋之義。
明清人論詩詞,既愛用“意境”,也多用“境界”,二者表意多少相通,但不宜混同。以下數例,不妨揣摩。沈德潛《說詩啐語》第五十三則:“漢五言一韻到底者多,而‘青青河畔草’一章,一路換韻,聯折而下,節拍甚急,而‘枯桑知天風’二語,忽用排偶承接,急者緩之,是神化不可到境界。”翁方綱《石洲詩話》:“海寧查夏重酷愛蘇詩‘僧臥一庵初白頭’之句,而并明人詩‘花間啄食鳥紅尾,沙上浣衣僧白頭’,亦以為極似子瞻。不知蘇詩‘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此何等神力!而‘花間’、‘沙上’一聯,只到皮、陸境界,安敢與蘇比倫哉!”劉熙載《藝概·詩概》:“五言如《三百篇》,七言如《騷》。《騷》雖出于《三百篇》,而境界一新,蓋醇實瑰奇,分數較有多寡也。”可見,凡以“境界”論詩詞,一般都有含有較強的比較與評價之意,目的則在突出其奇特、新穎、出眾之處,強調其高遠、闊大與深厚等。
其三,“境界”內涵更加廣大,視野更為開闊。如明江盈科《雪濤小書》:“香山自有香山之工,前不照古人樣,后不照來者議,意到筆隨,景到意隨,世間一切都著并包囊括入我詩內。詩之境界,到白公不知開擴多少。較諸秦皇、漢武,開邊啟境,異事同功,名日‘廣大教化主’所自來矣。”(D論中不僅以“境界”稱香山詩所囊括的“意”與“景”的廣大和豐富,而且將其開拓詩境之功譬諸秦皇漢武的開邊啟境,無意間將“境界”之詩義與“境界”之本義接通。又沈德潛《說詩啐語》卷下:“蘇子瞻胸有烘爐,金銀鉛錫,皆歸熔鑄;其筆之超曠,等于天馬脫羈,飛仙游戲,窮極變幻,而適如意中所欲出,韓文公后,又開辟一境界也。”這兩例分別以“境界”許韓愈和蘇軾,皆極言二人詩作開創之力、變化之巨、容納之大和規模之雄。
“境界”與“意境”這一區別與二者的不同淵源大有關系。“意境”一開始即作為一個詩學概念出現,其后也主要被用作一個文論概念;“境界”最初則是一個文化概念,表示佛家“六識”功能所及的層次與范圍,后又引申指人類各種精神活動所能達到的或抽象或具體的領域。一旦用于評詩論詞,這種更為廣泛深厚的內涵自然會或顯或隱地表現出來。
要之,“境界”論文既可涵“意境”之義,用以描述詩詞中所呈現的情、景及其融合而成的藝術世界,又能突出表達對詩詞藝術的區分和評價之義。
描述與評價:兼“階級”說
與“意境”說之長的“境界”說
“境界”與“意境”用義的這層聯系和區別,也同樣體現在靜安的詞論中。
根據《詞話》手稿前若干年的詞論寫作情況可推知,靜安在“境界”說之前還曾著意提出過“意境”說。《詞話》刊本于1908年底開始在《國粹學報》連載,其《手稿》的撰寫時間則未署明,當在《文學小言》發表后至1908年底其《詞話》刊發前這兩年多的時間內。在這兩年中,靜安曾將其詞作續編為《人間詞乙稿》,并托名山陰樊志厚題有《人間詞乙稿序》,右署“光緒三十三年十月”(即1907年11月)。序中以“意境”為標準,對歷代詞人詞作及《人間詞乙稿》詳加評騭,并將“意境”提升為文學創作的一般要求和規律。
不過,若僅據此就斷定《詞話》手稿撰于《人間詞乙稿序》寫成后的1907年底至1908年底這段時間,雖能說明《乙稿序》“意境”說出現在《詞話》手稿“境界”說之前,但又未免過于簡單。據學界考證,《詞話》手稿很可能分兩階段寫成。前30則(手稿第1至5頁半)可能開始于1906年冬至1907年春在海寧家中居父喪期間,延續至1907年夏秋間;后126則(第6至20頁)可能寫于1907年11月《人間詞乙稿序》發表后至1908年秋《詞話》刊發之前。主要根據有兩點:其一,手稿所書稿紙為“養正書塾剳記簿”(印于稿紙左側),應為其弟王國華從“養正書塾”帶回。靜安長途赴喪,攜帶不便,期間有所構思,索要紙墨,當取手頭便利。其二,從手稿內容看,在前30則中,“境界”雖在第2則即已出現,但其后僅在第9則偶一提及。而自覺將“境界”立為論詞標準,乃自第31則始,隨后才是后人所熟悉的《詞話》刊本中關于詞之“境界”的各種妙說。另外還有一個值得留意的細節:將“境界”明確為論詞標準的第31則恰好位于手稿第6頁左半頁的開頭(稿紙為兩頁對開,頁碼標識位于左頁,實為兩頁共一頁碼),其紙頁與前30則明顯分開,這應該不全是巧合。比較合理的解釋是:手稿第2則和第9則出現的以“境界”論詞,乃是靜安的靈光乍現,妙手偶得,當時并未由此重新運思,以“境界”為中心組織《詞話》。而在擬寫幾十則詞話后,靜安對歷代詞學之弊感受漸深,并漸悟及“境界”可為針砭詞壇之弊的藥石,故特為標舉、張皇。“境界”說從妙手偶得到自覺立論,其間很可能經歷了一個較長的醞釀、反思和轉換過程,而非一蹴而就。
這個反思和轉換最有可能發生在哪段時間?這就關系到第三個根據。由《人間詞乙稿序》可知,靜安在1907年底仍然是以“意境”論詞。按理,《乙稿序》的“意境”說不可能產生于靜安自覺以“境界”論詞之后,因為靜安不應在明確主張“境界”說后不久,又鄭重其事地在詞論中另立一個“意境”說。因此,認為《詞話》手稿自第31則始自覺構建的“境界”說,產生于《乙稿序》發表后的1907年冬至1908年《詞話》完稿這一段時間,應該是一個從各方面看都較為合理的推斷。
理順了《詞話》手稿與《乙稿序》間的時間關系,也就理順了靜安從以“意境”論詞發展到以“境界”論詞的學理邏輯。
倘若往大處說,“境界”說是以靜安全部的生命體驗、人生經歷、詩詞創作以及學術修養為土壤誕育出的一個詞學之果,對其內涵的解讀也應廣泛聯系這些重要因素。為論述方便,這里先抽出靜安詞學(包括詞作和詞論)這條相對集中的線索稍作梳理。“境界”說產生之前,靜安已在詞學上積累了較為豐富的創作經驗和理論思考。1905年任教江蘇師范學堂(蘇州)期間,靜安感到此前傾注極大熱情和精力的西方哲學、倫理學、美學“可信而不能愛”、“可愛而不能信”,產生了“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煩悶”,故其“嗜好”“漸由哲學而移于文學,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三十自序》<二>)。此后幾年,也是靜安詩詞創作和詞論收獲最豐的時期。1906年夏,編成《人間詞甲稿》,收詞作6l首,并以“山陰樊志厚”名義撰有《人間詞甲稿序》;又編輯出版《靜安詩稿》一卷(收1898至1905年間古今體詩47首);同年12月,《文學小言》(計17則)刊于《教育世界》;1907年11月,又集其新近詞作43首為《人間詞乙稿》,刊于《教育世界》,并再托名樊志厚撰《人間詞乙稿序》。《詞話》手稿正是在這種詩詞創作旺盛、思致活躍的氛圍中開始撰寫的。
可以大致這樣描述一下靜安在《詞話》手稿中標舉“境界”說的詞學機緣及過程:
第一階段:《人間詞甲稿》(并序)編寫與《詞話》手稿前30則初擬。自1905年興趣轉向文學(詞學)到1906年夏輯成《人間詞甲稿》并寫成《人間詞甲稿序》這段時間,靜安對詞學已形成獨到的體會和認識,對傳統詞學的優劣得失也有了大致判斷。這些都集中反映在《人間詞甲稿序》中:夫自南宋以后,斯道之不振久矣。元、明及國初諸老,非無警句也,然不免乎局促者,氣困于雕琢也。嘉、道以后之詞,非不諧美也,然無救于淺薄者,意竭于摹擬也。君之于詞,于五代喜李后主、馮正中,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于南宋除稼軒、白石外,所嗜蓋鮮。尤痛詆夢窗、玉田,謂夢窗砌字,玉田壘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歸于淺薄,六百年來詞之不振,實自此始,其持論如此。及讀君自所為詞,則誠往復幽咽,動搖人心,快而沈,直而能曲。不屑屑于言詞之末,而名句問出,殆往往度越前人。至其言近而指遠,意決而辭婉,自永叔以后,殆未有工如君者也。君始為詞時,亦不自意其至此,而卒至此者,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撮其大要,一曰以南宋界分詞道盛衰,崇五代北宋而斥南宋以下;二曰痛詆夢窗(吳文英)之雕琢、玉田(張炎)之敷衍為詞弊之始;三曰歷數南宋以降歷代詞學之弊而歸于局促、雕琢、摹擬與淺薄;四日稱贊靜安詞能度越古人,不屑于言詞之末,而能往復幽咽,動搖人心,言近指遠,意決辭婉,出自天才,非假人力。序中所論表明靜安對南宋以迄清末詞壇愈趨狹隘、做作、缺乏創造、蔑棄根本的狀況深為不滿,也表明靜安崇尚天才與自然,要求情感真誠、深厚,能感動人心,反對在言詞層面作舍本逐末式的雕琢與敷衍等詞學基本立場。
《甲稿序》中初步表露的這種詞學觀在《詞話》手稿前30則中得到更具體的展開。不妨一一略述如下:
第1則以晏殊“昨夜西風”句與《詩·蒹葭》比,稱前者“悲壯”,后者“灑落”;
第2則以晏、柳、辛三人詞句譬喻“大事業、大學問者”所歷三種“境界”;
第3則稱贊太白詞《憶秦娥》“西風殘照”句“純以氣象勝”;
第4則稱馮正中詞“深美閎約”;
第5則贊南唐中主李璟“菡萏香銷”句“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
第6則稱馮延巳詞“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
第7則總結“大家之作”的特點是“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
第8則批評周邦彥詞不及歐、秦詞有“深遠之致”,缺少“創意之才”;
第9則批評周邦彥、吳文英詞多用“替代字”,原因是“意不足”,“語不妙”;
第10則(頁眉處補寫)繼續批評沈伯時《樂府指迷》以用“替代字”為工的觀點;
第11則稱南宋惟辛棄疾一人可與北宋詞人相頡頏,肯定其“豪放”、“俊偉幽咽”,斥夢窗輩為“齷齪小生”;
第12則否定清周濟(字介存)稱美夢窗詞“如水光云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
第13則言姜夔詞僅喜其“淮南皓月”句;
第14則以“映夢窗,凌亂碧”評夢窗詞,以“玉老田荒”評玉田詞;
第15、16兩則談雙聲、疊韻,靜安擬稿時即行圈刪(有偏離整體思路之嫌);
第17則總結詩詞二體的升降規律,稱詩至中唐、詞至南宋后皆墮為“羔雁之具”,又稱北宋詞遠勝于詩在于“寫之于詩者不若寫之于詞者之真”;
第18則評馮正中詞《鵲踏枝》、《菩薩蠻》等詞“最煊赫”,稱其《醉花間》“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堪比韋蘇州、孟襄陽詩句;
第19則謂歐詞《浣溪沙》“綠楊樓外出秋千”句本于馮正中《上行杯》“柳外秋千出畫墻”;
第20則比較周邦彥《青玉案》“葉上初陽”句與姜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稱前者“真能得荷之神理”,貶后者“隔霧看花”;
第21則指出曾覿(字純甫)《壺中天慢》詞自注“天樂”應謂“宮中之樂”,譏毛晉、馮熙不解文義;
第22則批評姜夔詞格調雖高,但缺少“意境”,“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有“清峻”之志而無“遙深”之旨;
第23則批評梅溪、夢窗、玉田、草窗、西麓諸家之詞“失之膚淺”;
第24則自道作詞不喜長調和用人韻,不宜以他人之詞稱美己作;
第25則贊友人沈舷詞有北宋晏氏父子之風而與南宋詞不同;
第26則借樊志厚稱己詞《浣溪沙》“天末同云”、《蝶戀花:》“昨夜夢中”等“開詞家未有之境”,并自稱作詞能“力爭第一義”;
第27則稱東坡和章質夫楊花詞似原唱,章詞反似和韻,蓋因才有大小;
第28則謂曲重布局,詞需佇興,因此抒情詩為國民幼稚時代所作,敘事詩為國民盛壯時代所作,論曲古不如今(元曲陋劣粗笨不如清曲),論詞則今不如古;
第29則批評方回詞為北宋最次,原因在于“少真味”;
第30則謂散文、近體詩、小令等“易學難工”,駢文、古體詩、長調等則“難學易工”。
這30則詞話通過品評五代以迄當世、他人以及自己的詞作,更具體表明靜安論詞的好惡取舍、美學標準及詞學理想。分言之,靜安崇尚的詞學品質有:以氣象勝、深美閎約、堂廡特大、能開風氣、所見者真、所知者深、有深遠之致、有創意之才、俊偉豪放、有意境、有真味等;針砭的詞學之弊有:用替代字、堆砌凌亂、矯揉裝束、隔霧看花、膚淺、少創意、少意境、少真味等。
與手稿第31則后自覺標舉的“境界”說相比,“境界”的很多具體內涵在前30則中已大體形成,關鍵概念也已出現。但是,前30則的話語表述仍帶有明顯的過程性,突出表現為有主線而無明確的立論核心。盡管大、深、遠、真等具體概念間也有聯系和照應,但仍如散兵作戰,缺少一個籠罩全局的理論聚焦。“意境”和“境界”兩個重要概念雖已出現,但并未受到靜安的特別關注,仍與“氣象”、“深遠”、“俊偉”、“真”等具體概念平行并列,未被自覺提升為詞論的主導概念。此外,前30則詞話的運思行文還尚顯支離、粗糙,如15、16二則談論雙聲、疊韻等詞律問題,有偏離詞論主線之嫌;第21則譏評毛晉、馮熙不解“天樂”之義,也與上下文意不相貫通。不過,靜安在這30則詞話中已經表現出一種努力,即努力將自己的詞學體驗和理想具體、清晰地表達出來,努力斟酌使用一些鮮明、有力的概念、命題把這些創作經驗和觀念組織起來。但或許外受詞話之體的限制,內無核心概念的統攝,因此多碎玉片金而欠系統完整。
第二階段:《人間詞乙稿序》至《詞話》手稿31則后的續擬。
靜安是如何從《詞話》手稿前30則的散漫躍升至第31則后自覺圍繞“境界”立論?是靈機一動的頓悟,還是一個逐漸明晰的過程?
比較分析靜安1907至1908年間的詞學創作和研究可推知:在《詞話》手稿擬寫過程中,靜安還曾撰寫過《人間詞乙稿序》(1907年11月)這篇詞學專論。該序以“意境”為中心概念系統論詞,是手稿從前30則的零散之論發展到31則后自覺圍繞“境界”論詞過程中的一個重要中介和過渡。這個中介環節與手稿撰擬的前后兩個階段,共同構成了靜安詞學觀發展的三部曲:手稿前30則的散論——《人間詞乙稿序》的“意境”說——手稿第3l則后的“境界”說。
《人間詞乙稿》的寫作、編輯出版以及《人間詞乙稿序》的撰述,是靜安繼《人間詞甲稿序》后(中間又極可能試擬了《詞話》手稿前30則)再次系統整理、總結和表述自己詞學觀的機會。《乙稿序》的寫作顯然不同于《詞話》的擬寫。這是一篇獨立完整的詞學論文,其內在的文體要求會促使靜安在寫作中明確觀點,確立主腦,選擇概念,組織論述,評析總結。而且,在已寫有《人間詞甲稿序》和部分《詞話》的基礎上,靜安自然會在詞論建構上有更高目標,而他長期從事西學研究的學術修養(《紅樓夢評論》、《論屈子文學之精神》等論文已面世)也讓他能夠更鮮明、系統地將自己的詞學觀表述出來。
兩篇詞序的體例和內容差異明顯。《甲稿序》屬以史涵論之例,其詞學觀于詞學史的點評中見出;《乙稿序》則屬以論帶史之體,先標明其詞學觀再以詞學史展開、論證。其首論云:文學之事,其內足以抒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茍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學。原夫文學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觀也,出于觀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現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無以見我,而觀我之時,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錯綜,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廢也。文學之工不工,亦視其意境之有無與其深淺而已。“意境”是一個傳統文論概念,靜安所說的“意”、“境”也與“情”、“景”相當,此在1907年初撰寫的《文學小言》(第4則)中已有預演:“文學中有二原質焉:日景,日情。前者以描寫自然及人生之事實為主,后者則吾人對此種事實之精神的態度也。故前者客觀的,后者主觀的也;前者知識的,后者感情的也。”無論是“情”與“景”,還是“意”與“境”,其基本含義都直接來自傳統詩詞理論,主要用來概括描述詩詞內容。
但靜安對“意境”概念的使用又有不同于傳統詞論之處。他非常明確地將“意境”視為文學的本質要素,并以之作為最重要的評詞標準。為此,靜安又特別強化了“意境”內部的等級和層次區分,以體現他對歷代詞作優劣的評價。他首先根據“意”與“境”的不同關系分出“意與境渾”(上)與“以境勝”、“以意勝”(其次)高下兩個藝術層次,進而又對“意境”作出有與無、深與淺等兩類區分,并從“意境”的有與無、深與淺等角度對五代以下詞人詞作進行比較和評判。如稱歐陽修詞“以意勝”,秦少游“以境勝”,李白、李煜、馮延巳等詞“意境兩渾”;又稱馮延巳、歐陽修、秦觀、納蘭性德等人詞意境“深”,溫庭筠、韋莊、晏殊、晏幾道等人詞則意境“淺”;周邦彥、辛棄疾詞“有意境”,吳文英詞則無意境等。
靜安《乙稿序》以“意境”論詞,一方面沿承了傳統“意境”論內涵,用以描述構成文學作品的基本內容,另一方面又對“意境”的有與無、深與淺、兩渾與偏重等做出區分,作為品評詞藝高下優劣的標準,有意強化了“意境”論的評價功能。也即是說,靜安努力在傳統“意境”論所側重的描述功能之外,又賦予“意境”概念更多的區分和評價功能,并試圖以這樣一種“意境”作為核心概念建構其詞學理論。
細讀《甲稿序》對歷代詞作的品評以及《乙稿序》以“意境”論詞,不難體會到靜安心中蘊蓄著一種強烈的詞學批判和評價意識。靜安身處傳統詞學的末季,深受中學浸潤和西學熏陶,加之其集哲學思辨與文學才情于一身的特殊稟賦,因此能較前人和同輩更深刻地感受、認識到傳統詞學的盛衰利弊。出于對詞體的鐘愛,靜安希望能以自己的創作和批評為詞學界樹立一個高標,指出其向上一路,杜絕其末流之弊。《乙稿序》中的“意境”說便是靜安這種詞學歷史批判意識和美學評價意識的理論化嘗試。
不過,就“意境”概念的詞源和傳統詩論、詞論的使用看,畢竟還是側重于描述詩詞內容和特征,而不以評判詞品的高下優劣見長。在《乙稿序》中,盡管靜安試圖讓“意境”同時承擔描述詞作內容和評價詞藝高下的雙重功能,但其評價功能主要來自靜安本人的賦予,而非“意境”概念自身的內在傾向。因此,雖然《乙稿序》的“意境”說實際兼有描述性和評價性,但最能集二者于一體且渾然不分的,并不是“意境”說,而是《詞話》手稿3l則后提出的“境界”說。
從以“意境”論詞過渡到以“境界”論詞,靜安又經歷了怎樣的心理過程?
靜安本人并未留下記錄這一轉變過程的學術札記,但可以設想這樣一種情形:在寫成并刊發《乙稿序》后,靜安準備繼續擬寫《詞話》。而在經過《乙稿序》(還有《文學小言》)的系統整理和提升后,靜安的詞學觀已愈加自覺和鮮明,學理化程度也已更高。當他重新披覽擬就的手稿前30則時,會不太滿意這種比較瑣細的品評,希望能在《詞話》中提出一種更明確的詞學觀,表達一種更鮮明的論詞立場,增強《詞話》的學理性和內在統一性。為實現這個目的,沿用《乙稿序》既有的“意境”說也不失為一個方便的選擇;不過,靜安還是從《詞話》第31則始另立了一個“境界”說,其原因可從多方面解釋:
其一,“境界”在《詞話》第2則和第9則已經出現,將其提升為《詞話》論詞的核心順理成章,可以保持《詞話》自身的連續性和整體性;
其二,自我期許甚高的靜安不想重復自己,繼續提倡《乙稿序》已成型的“意境”說,故欲另立新說;
其三,關鍵原因是:與前30則也曾用過的“意境”(第22則)一詞相比,“境界”既保留了“意境”對詞作內容和特征的描述之長,又能充分表達靜安對詞學史強烈的評價意識,也即能集《文學小言》“階級”說內涵與《乙稿序》“意境”說內涵于一體;
其四,描述功能與評價功能的結合,使得“境界”具有一種涵容廣大、深遠的傾向,能充分涵蓋《詞話》手稿前30則反復推許的大、深、遠、真等藝術特征。
這樣,由《文學小言》的“階級”說和《人間詞乙稿序》的“意境”說融合、提升而成、兼具描述性和評價陛的“境界”說,就成了靜安《詞話》繼續詞學批評最上手的利器。
“從弘大處立腳。從精微處
著力”:“境界”說釋“本”
梁啟超《<王靜安先生紀念號>序》云:“先生之學,從弘大處立腳,而從精微處著力,具有科學的天才,而以極嚴正之學者的道德貫注而運用之。”其中“從弘大處立腳,而從精微處著力”一評用于靜安的“境界”說,也非常合適。靜安所立“境界”一說,不惟從“弘大處”探及詞學乃至文學之“本”,亦且從“境界”的有與無、造與寫、大與小、深與淺、有我與無我、隔與不隔等方面辨析其“精微”。
“探本”是靜安以詞論史為參照對“境界”說所作的基本定性,也是后人解讀“境界”說本義的重要提示和學理標準。靜安論詞無論是選“意境”,還是用“境界”,根本目的都是為了說明詞之為詞即詞之本體究竟是什么的問題。靜安對此有鮮明的自覺,《詞話》手稿第44則(刪稿第13則)云: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隨之矣。手稿第76則(刊本第9則)又云: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靜安自覺以“境界”論詞,表現出強烈的超越古人、突破傳統的愿望。在他本人看來,“境界”說與“氣質”說、“興趣”說、“神韻”說等傳統文學本體論的區別在于,“境界”探及的是詩詞之“本”,而“氣質”、“興趣”、“神韻”等傳統詩論觸及的只是詩詞之“末”。
何謂藝術(包括文學)之“本”?對這個問題實際上有兩種不同的思考路徑:一種是分析求異式探究,即通過對藝術內外諸因素的辨析,試圖找到美之為美、藝之為藝、詩之為詩的某種獨特品質和特征。其運思特點在于不斷區分,尋找差異,縮小外延,確立屬于某個藝術類型的特殊標志,以此作為該類藝術的特殊性質——“本”。如中國古代南朝齊蕭子顯以“綺榖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等特殊性質屬“文”,梁昭明太子蕭統以“事出于深思,義歸乎翰藻”定“文”,鐘嶸稱詩“吟詠情性”,唐司空圖論詩尚“味外之旨”、“韻外之致”。宋嚴羽將詩歸為“別材”、“別趣”,清王漁洋論詩貴“神韻”,沈德潛評詩重“格調”等。西美學史上則有康德之“純粹鑒賞判斷”、席勒之“游戲”、克羅齊之“直覺品”、蘇珊·朗格之“情感與形式”、俄國形式主義之“藝術手法”、雅各布森之“文學性”等關于藝術基本性質的看法。
另一種是綜合求通式探究,即試圖以全體文化、社會乃至世界為參照,在更為宏觀的背景上確定藝術的性質,致力于尋找不同藝術類型之間、藝術與其他文化現象甚或與自然現象之間相通的屬性。其用思特點在于綜合與求同,忽略不同藝術類型的特殊形式和內容,超越藝術與其他事物的表面差異,在藝術與文化、自然之間建立普遍的聯系。如中國傳統道家的“道藝”說、儒家的“文以載道”說等,西方則有柏拉圖和黑格爾的“理念”說、亞里士多德的“模仿說”、馬克思的“意識形態”說、弗洛伊德的“力比多升華說”、榮格的“原型說”、海德格爾和伽達默爾的“真理”說、卡西爾的“文化符號”說等。
分析求異式或綜合求通式,嚴格地說,這兩種方式所獲得的都是對藝術性質的某種認識,而所認識到的藝術性質也都可稱為藝術之“本”。所謂“本”,即使一物成為一物的某種性質。但是,“本”又不是某種單一且一成不變之物,“本”會根據事物內外聯系的不同而變化,根據聯系層次高低和范圍大小而有所區別。每一種對藝術之“本”的認識,都是通過不同層次和范圍的歸類與區分實現的。如以詩有“別材”“別趣”者,視詩為文中的特殊一類,強調是詩與古文及學問的區別;以詩為“摹仿”者,則把詩與其他技藝如雕刻、繪畫、音樂等歸為一類,注重詩與其他藝術的共同屬性,同時把詩和其他藝術與被摹仿的自然之物及現實之物區別開來。前者的歸類與區分的范圍很小,而后者的歸類和區分范圍很大。如謂兩種解釋都是詩之“本”,顯然又是兩種不同層次的“本”。
意識到藝術、文學之“本”的這種相對性和層次性,便可對靜安關于詩詞的“本”“末”之分有一個辯證的理解。單獨來看,無論是靜安拈出的“境界”還是傳統的“氣質”、“興趣”、“神韻”等,這些概念所反映的都是詩詞的某個層次之“本”,都有其明確對象和相應內涵。但比較而言,傳統詩論中的以“氣質”、“興趣”、“神韻”論詩,其著眼點是詩甚至是某類詩的特殊性質(如“興趣”說的范本是盛唐詩,“神韻”說的典型是王孟詩),強調的是詩與其他文體甚至是某類詩與其他詩的區別。辨析不可謂不精,體察不可謂不細,但同時對詩所關聯的更豐富的人生體驗、社會內容和文化內涵則有所不逮。諸如此類以精致、深微、隱約見長的詩學觀,經歷代發展,變本加厲,將詩學的內涵和價值壓縮在一個很小的空間,雖被雕琢、把玩得珠圓玉潤,卻也極易導致封閉和褊狹。因此,相對于更豐富、深廣的人生體驗、社會內涵和文化意義,“氣質”、“興趣”和“神韻”等傳統詩論概念的確顯得像是詩詞藝術的“末”和“面目”。
對照上述兩種思路,靜安《詞話》推崇的“境界”說應當屬于一種綜合求通式“探本”。被廣泛征引的《詞話》刊本第6則(不見于手稿,為刊本增補)很能說明“境界”的這一特點: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靜安在短短一則詞話中,列出了“境界”的三種具體所指:
其一,“境(界)”可指“景物”;
其二,“境界”可指“喜怒哀樂”等感情;
其三,“境界”還可指“真景物”與“真感情”的結合。
研究者對這三種用義,往往各取一點:持“景物”說者主要取第一義,持“感受”說者主要取第二義,持“形象”說、“意象”說、“意境”說者主要取第三義。不過,像這樣各執“境界”用法之一端,也許可以具體而微地描繪出“境界”的某一個面目,但很難把握“境界”說旨在探索的詞學根本。更合理的方法應該是對“境界”的各種具體用法(即“境界”的外延)作整體觀照,在經驗和學理層面融會貫通,進而提煉出其蘊涵的理論特質。
從涵蓋的完整性看,釋“境界”為“意境”者似更勝一籌。的確,靜安稱“境”既可謂“景物”,又可謂“感情”,還可謂“真景物、真感情”的統一,這些都與《乙稿序》中“意境”的具體所指相同。但“境界”的實際外延又較“意境”更為廣泛。“意境”無論分指還是合指,皆不出詞中所寫;而“境界”所指景物、感情等,不僅存于詞內,且可通于詞外。上引《詞話》刊本第6則即有此意,所謂“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此“境界”即指一般人心中所感。又《詞話》附錄第16則分“常人境界”與“詩人境界”,所謂“常人境界”也即常人所見之物,所感之情。而且在手稿第2則(刊本第26則),“境界”還可指學問、事業等所臻之領域和層次。
“境界”外延的這種包容性和廣泛性與“境界”一詞的淵源密切相關。在成為詩學概念前,“境界”已被廣泛使用:可實指地理,也可虛指文化,可外指景物,也可內指精神,舉凡自然、社會、人生、文化、學問、藝術等,皆有其“境界”。而“意境”最初即表示詩人的“意之境”,其范圍有明確限制,后雖有所引申,但一直多用作文論概念,不及“境界”一詞出入自在。有學者謂“‘意境’的內涵顯然多了一份詩性氣質,這就使‘意境’的外延難免有所收縮,這就是說,有‘意境’者必然有‘境界’,但有‘境界’者則未必是‘意境’”,很有道理。“境界”一詞的這種用法可名之日“其大無外,其細無內”:從外延看,可對詩藝、詞藝作最廣泛的概括,道明詩藝與其他自然和社會現象的相通之處;就內涵論,又可對詩藝、詞藝作既精且細的具體描述和規定。因此,靜安標舉“境界”一說,不僅可方便其一探詞學與他物的共同之本,也可方便其推求詞學有別于他物的獨特之本。相較于其他概念,“境界”一詞為靜安論詞談藝提供了最大的理論自由、最開闊的學術視野以及最充分的學理高度。
“境界”所指的寬泛性給其內涵界定造成了不小的困難。迄今所見的“境界”釋義,大多是“各照隅隙,鮮觀衙路”(《文心雕龍·序志》)。在種種不同的釋義背后,又存在著一個大致相同的窘境:當研究者試圖界定“境界”的涵義時,卻發現很難再找到一個比“境界”概括程度更高的概念。而以外延本已小于“境界”的“形象”、“景物”、“感受”、“意象”、“意境”等概念來界定“境界”,自然會摸不著頭腦。更遑論得其根本。
在“境界”說研究早期(《詞話》刊本于1927年經俞平伯整理出版,“境界”說的研究也自此始),李長之先生在《王國維批評著作批判》(1934年)一文中曾提出過一個很合乎邏輯的解釋,但一直未引起后人的足夠關注:我們日常生活,是處于一個世界里,而在鑒賞文學作品時,我們便仿佛另處于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作者所創造的。有的作品可以給我們這一種另一個世界的感覺,有的作品卻不能夠,這就分出高下來。即在能夠使我們有這種感覺的作品之中,而我們所感得的作品的世界也不盡相同,依然有著優劣的懸殊,用王國維的術語,便是“境界”,一方面是不同于作品以外的世界的意思,一方面還有評價的層次的意思。前者是有沒有境界的問題,后者是到什么境界的問題。境界的觀念是王國維的文藝批評見解成熟了后的一個根本點,必須加以仔細的研究。我上面說過,境界即作品中的世界。不錯,作品中的世界,和我們所居住的世界不同,但這不同處在什么地方呢?我們看在普通的世界,只是客觀的存在而已,在作品的世界,卻是客觀的存在之外加上作者的主觀,攪在一起,便變作一個混同的有真景物有真感情的世界。王國維說:“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正是這種意思。“境界即作品中的世界”是李長之先生對“境界”最基本的界定。相比后來出現的眾多釋義,這個界定似乎有點簡單,但正是這一簡單界定,方可涵蓋概括性本已很高的“境界”。“作品中的世界”不僅能涵括“境界”所指的景物、感情及其引申所及的事業、學問、人生等內容而無所遺漏,而且其中心概念“世界”的外延更其廣大,堪作解釋“境界”的屬概念。
李長之先生對靜安斥“興趣”、“神韻”而進“境界”的用心也有深刻體會:“我們看從前人所謂的興趣,神韻,其中有一個相同的目的,便是要把文學作品中所感到的東西扼要的說出來。但是終于沒弄清楚,有意無意之間,那用語帶了形容的意味,興趣啦,神韻啦,倒是有著形容那作品的成功而加上讀者的鑒賞的色彩了,王國維卻更常識的,更具體的,換上一個‘境界’,我們很可以知道,凡是不清楚而神秘的概念,只是學術還在粗糙的征驗,所以王國維的用語,可說一大進步。”在靜安所區分的“本”與“末”之外,李長之先生進而指出“興趣”說與“神韻”說的弊病在于模糊不清、故作神秘,③而“境界”的長處在于“更常識”、“更具體”,能體現出學術的進步。斯言不虛!在學術研究中,很多時候回到“常識”也即是回到“根本”。“境界”說所謂“探本”的基本要義即在于將詩詞觀從狹窄、虛空、神秘的體驗和說辭中,放歸到由真景物、真感情等構成的切實、豐富的社會圖景和人生經驗中來,使之獲得更深廣的內容、更蓬勃的生氣和更新鮮的創造力。說到底,“常識”和“具體”才是一切學說的起點。
李長之先生對這一“境界”釋義也有一個不低的自我評價:“我把這‘境界’,又換作‘作品的世界’,我認為是比王國維的用語還近于科學的,還進步的,學王國維的話:王國維所謂境界,又不若鄙人拈出作品的世界五字為更探其本也。”①所謂“更探其本”,不妨理解為將“境界”內涵解釋得更明確具體、更易為讀者把握。
李文的另一重要意義在于扼要分析了“境界”說的理論內涵:“一方面是不同于作品以外的世界的意思,一方面還有評價的層次的意思。前者是有沒有境界的問題,后者是到什么境界的問題。”李長之先生已敏銳地意識到“境界”說是描述功能與評價功能的統一。明乎此,即可更好地理解《詞話》中幾乎無處不在的評價意味。如謂“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視“境界”為詞學上乘品質所在——此為總評,其后分“造境”與“寫境”(刊本第2則)、“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刊本第3則)、稱境界有“大小”(刊本第8則)、分境界為三層次(刊本26則)等,無不含區分與評價之意。這種區分與評價又為“境界”一詞所本有,克服了“意境”說偏重描述而不顯評價的不足。
葉嘉瑩先生關注并評述過李長之的“境界”說釋義。她認為:“這種解說,初看起來也極為可取,因為‘作品中的世界’一語可以有極廣之含義。無論作品所寫內容之為內在之情意或外在之景物,凡屬于作品內容之所表現者,都可稱之為‘作品中的世界’。然而仔細想一想,我們就會發現‘境界’與‘世界’二辭之含義實在并不全同。‘世界’一詞只能用來描述某一狀態或某一情境的存在,并不含有衡定及批評的意味,可是靜安先生所用的‘境界’二字,則帶有衡定及批評的色彩。”
不知有意無意,葉嘉瑩先生未提及李長之先生對“境界”兩層涵義的分析——李文實已指出“境界”含有“評價的層次的意思”。不過,葉嘉瑩先生認為李文用以解釋“境界”的“世界”一詞沒有“衡定及批評的意味”,似乎與“境界”一詞本身又不是一回事。與“境界”相比,“世界”一詞的“衡定及評價的意味”的確不那么突出,但這并不妨礙“世界”是界定“境界”內涵的一個較為合適的屬概念。至于“衡定與評價”等具體內涵,可通過對“作品中的世界”這一基本釋義的進一步規定體現出來。
由對“境界”內涵的上述分析,還可看出“境界”論詞的另一個重要特點,即在對詞作內容作高度概括的同時,仍不失其具體和豐富。與同為探本之論的傳統“文道”論不同的是,“境界”說的探本并非是對詞學本質的一種遺形得神式的抽象概括,而是對詞學本體存在的完整呈現。其勝處在于超越了主觀與客觀之分、具象與抽象之分、描述與評價之分,不僅涵括了詞學藝術完整而豐富的存在,而且體現了論詞者的詞學價值立場。藉由“境界”的這一表意特點,靜安很自然地打通了藝術、學術、事業及人生之間的界限,將詞學觀、藝術觀與人生觀、宇宙觀等熔于一爐。“藝術品的境界,寫到極處,戀愛,事業,學問可以相通,因為那努力的追求的歷程是一致的。詩人便探索到人類精神活動的根本點。”這段話堪為靜安“境界”說的知音之解。
綜上所論,“境界”是靜安描述和評價詞作藝術世界的一個詞論概念,指的是文學作品中以真景物和真感情見長、有豐富的詞學、文化和人生意蘊、呈現為不同類型和層次的藝術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