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史通》和《文史通義》是中國古代史學評論的雙璧,共同反映出歷史編纂的理論自覺。劉知幾、章學誠二人都重視總結史學演進的經驗和教訓,以理論的創新推進著史實踐的發展;二人都具有強烈的批判意識,都有獨到的哲學思想作指導,重“獨斷”之學,重“別識心裁”。劉知幾處在斷代史正史纂修的高峰期,他承擔的主要使命是總結以往、提出著述的范式,他提出的范疇、命題內涵豐富,且頗具體系性。章學誠則處于正史末流在編纂上陷于困境階段,其主要任務是開出新路,他洞察當時史識、史學、史才都成為史例的奴隸之嚴重積弊,又發現晚出的紀事本末體因事命篇的優點正是救治之良方,主張大力改造紀傳體,創立新的體裁,其論述具有深刻的哲理性和明顯的超前性。
關鍵詞:《史通》 《文史通義》 歷史編纂理論 論史法 論史義 “獨斷”之學 “別識心裁”
[中圖分類號]K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0)03-0120-15
《史通》和《文史通義》是前后媲美的古代史學評論名著,是高度發達的中國古代史學在理論思維上的結晶,對于推進中國歷史編纂學的發展意義重大。中華民族具有發達的歷史意識,中國有世代相續、綿延數千年的歷史記載,在世界上獨一無二。重視歷史記載,是人類智慧達到一定高度的產物,是人類意識的一種飛躍,因為他已認識到總結自身活動、為未來發展提供有益經驗之必要。黑格爾曾特別稱贊“中國人具有最準確的國史”,他說:“因為‘歷史’這樣東西需要理智——就是在一種獨立的客觀的眼光下去觀察一個對象,并且了解它和其他對象之間合理的聯系的這一種能力。所以只有那些民族,它們已經達到相當的發展程度,并且能夠從這一點出發,個人已經了解他們自己是為本身而存在的,就是有自我意識的時候,那種民族才有‘歷史’和一般散文。”這段話講的很深刻,一個民族,只有它的智能達到對民族本身的發展能夠作一番探討時,才有“歷史”,這時,不但個人獲得了是為本身而存在(而不是為“神靈”、“教義”存在)的自我意識,而且,就這個民族全體來說,也才具有認識自己的存在和發展的由來這樣一種“自我意識”。故此,我們可以說,從沒有歷史記載到有了可靠的記載出現,是人類認識的一次飛躍。從有歷史文獻發展到有了以明確的歷史觀點(即“史義”)作指導的史著產生,是第二次飛躍。而到了有如《史通》和《文史通義》這樣的總結史學發展的著作產生,則是第三次飛躍。無疑,這兩部名著的產生,標志著中國歷史編纂學達到理論自覺的階段。對之進行比較研究,是中國歷史編纂學領域探索的重要課題。
一、《史通》、《文史通義》
著述背景和學術旨趣之異同
劉知幾(661-721,唐高宗顯慶六年至唐玄宗開元九年),字子玄,徐州彭城人。他主要活動在武則天、中宗時代,至玄宗前期。《史通》完成于中宗景龍四年(710)。全書二十卷,內篇十卷,三十六篇,始于《六家》、《二體》,終于《辨職》、《自敘》。外篇十卷,十三篇,始于《史官建置》、《古今正史》,終篇是《忤時》。劉知幾長期任職史館,參預修史,自謂“三為史臣,再入東觀”。長安二年(702),任著作佐郎,兼修國史。轉左史,次年奉令與李嶠、朱敬則、徐堅、吳兢等修撰唐史,成《唐書》八十卷。中宗神龍元年(705),任著作郎、太子中允、率更令兼修國史。二年,與徐堅、吳兢等修成《則天實錄》。景龍二年(708)。專掌修史,遷秘書少監。前后任史職三十年。胸中長期積累許多郁悶,對于權臣監修國史制度的種種弊病觀察深刻,滿懷憤慨。《自敘》篇言:“雖任當其職,而吾道不行;見用于時,而美志不遂,郁快孤憤,無以寄懷。必寢而不言,嘿而無述,又恐沒世之后,誰知予者。故退而私撰《史通》,以見其志。”
章學誠(1738-1801,清乾隆三年至嘉慶六年),字實齋,浙江會稽人。四十歲(乾隆四十三年)中進士。自以為迂拘,不會在官場應酬,不敢人仕,而任國子監典籍。后去職,歷任正定、保定、歸德三書院講席。五十三歲入湖北總督畢沅幕府,主修《湖北通志》。又曾主修《和州志》、《毫州志》、《永清縣志》。《文史通義》一書,系章氏從三十五歲始撰,至他逝世時尚未完稿。此書有兩種版本。一為章學誠遺書本,系章氏臨終前囑蕭山王宗炎代為編定,后由劉承斡嘉業堂依王氏編目補訂刊行,稱“章氏遺書本”,分內篇六卷,外篇三卷。另一種為章學誠次子華紱在開封刊行之本,稱“大梁本”,內篇五卷,外篇三卷。二者比較,內篇除排列次序及分類不同外,前一版本多出六篇(即《禮教》、《所見》、《博雜》、《同居》、《感賦》、《雜說》),內容大體無多不同。惟外篇差異較大,前者為“駁議序跋書說”,后者為方志之文。從認識章氏學術思想言,“章氏遺書本”為優,“大梁本”當然可作補充。故讀此書,首先應區別兩種版本,以前者為主要依據,再參考后者。
《史通》、《文史通義》均為史學評論著作,一部撰成于傳統史學中期,一部則撰成于后期。史學發展的背景不同,故兩書各自的針對性不同,論述的重點和旨趣當然有別。
(一)史學發展趨勢和史書體裁演變的不同特點
劉知幾所處時代,史學總體上是向前發展的趨勢。由于《史記》、《漢書》兩部名著的楷模作用,以及朝廷設置史館修史制度的逐漸成熟,在魏晉南北朝至唐初,產生了一大批紀傳體史書和編年體史書。《隋書,經籍志》對史部著作詳加著錄,并因其數量眾多和地位提高,列為四部門類中第二部。拿南北朝時期的后漢史著作為例:紀傳體后漢史,共有吳謝承、晉薛瑩、晉司馬彪等十家;編年體后漢史,共有晉袁宏、晉張瑤等四家。再以這一時期所修晉史而言,紀傳體有晉王隱、晉虞預等十一家;編年體也有晉陸機、晉干寶等十一家。其他紀傳體史書,有三國史韋昭等七家;南北朝史有宋徐爰等十七家。其他編年體史書,有三國史晉孫盛等二家;南北朝史有宋裴子野等六家。合計魏晉南北朝時期,共撰有紀傳體斷‘代史多達45家,編年體斷代史多達23家。
唐初,史館制度確立,朝廷大規模敕修前代史。公元629年(貞觀三年),唐太宗于中書置秘書內省,以修五代史。姚思廉奉令修《梁書》、《陳書》,李百藥修《北齊書》,令狐德棻、岑文本修《周書》,魏徵、顏師古、孔穎達修《隋書》,并由魏徵總監諸史。至636年(貞觀十年),五史撰成,皆紀傳體,共二百四十一卷。646年(貞觀二十年)又撰成《晉書》一百三十卷,房玄齡、褚遂良受詔撰修,也是官修“正史”。還有李延壽于659年(唐高宗顯慶四年)撰成《南史》、《北史》。二史以其父李大師撰成的篇章作為基礎,加上延壽本人貞觀年間在顏師古、孔穎達手下修《隋書》,又參預《晉書》和五代史志的編修,因得窺見內秘所藏八代史書及五代史新本,搜集了大量材料作為補充,經過十六年的功夫而完成,也是紀傳體,共一百卷。
劉知幾所面臨的,便是兩晉南北朝至唐初約六百余年間史學的繁盛和紀傳、編年二體的備受重視。而這眾多的史著,其內容、史識高下不同,體裁體例運用及史料采集剪裁有優有絀,參差不齊,凡此種種,何者足以取法,何者應當糾誤,至此亟需要作總結、評價和提出范式的工作。《隋志》列為四部書的第二部,可以說是從典籍著錄上作了帶有總結性質的工作,《史通》則是從史學評論角度,進行一番總結。這是中華民族歷史意識發達的進一步升華,在文化史上具有首創意義,在世界史上也是遙遙領先的。
章學誠則處于傳統史學的后期。他面臨史學演進的新問題。首先是紀傳體正史體裁一直沿用,自《舊唐書》、《新唐書》、《舊五代史》、《新五代史》以來,直至清代雍正十三年修成《明史》,先后共修成紀傳體正史九部。其中,有的撰修者態度較認真,撰修時間較充分,故獲得較高評價,如《新唐書》、《明史》。但也有很受譏議的,尤其是遼、金、宋、元諸史,倉卒成書,舛誤甚多。元朝修遼、金、元三史,早有動議,元世祖中統二年(1261),即因王鶚奏請,議修《遼》、《金》二史,及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滅宋,又令史臣通修《宋》、《遼》、《金》三史,但修史工作停頓。遲遲不能成書。直至順帝至正三年(1343)三月,右丞相脫脫奏請設局,重修三史。但修史時間極其迫促,《遼史》一年時間成書,《金史》一年八個月成書,《宋史》卷帙多達496卷,也僅用二年八個月成書。《元史》纂修系在明初洪武年間,兩次開局,總共用331天,修成210卷,平均用一天半修成一卷。時間如此迫促,兼之史臣不諳體例,故書中誤載甚多,在歷代正史中最受譏議。與章學誠同時代的考證學者錢大昕、趙翼等人,都從史實記載歧誤、體例不當等項指摘上述諸史的弊病,那么從史學評論角度對此作分析,也是十分必要的了。
章學誠所面對的還有歷史編纂學上的一個新問題:南宋以后,紀事本末體史書接踵出現。繼袁樞撰成《通鑒紀事本末》,依據《通鑒》原書的內容,變編年體為紀事本末體,取得了成功之后,南宋即有章沖《春秋左氏傳事類始末》、楊仲良《南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此書據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改編而成)。明有陳邦瞻撰成《宋史紀事本末》、《元史紀事本末》二書。清初有馬輔《左傳事緯》,高士奇《左傳紀事本末》。尤其是有谷應泰著成《明史紀事本末》,成書在官修《明史》之前,不依靠抄輯正史,而是獨立搜集史料而著成,價值更高。對這一新的史學現象如何看待?對其特點如何評價?如何預見其對歷史編纂未來發展之影響?都需要給以回答。
(二)對當時嚴重阻礙史學發展的突出問題,各自進行大力針砭
劉知幾“三為史臣,再入東觀”,他提倡“獨得之學”、精于史學、對如何修史是很有見解的史學家,在奉詔預修國史,以及中宗朝奉敕撰修《則天實錄》過程中,他極想貫徹自己的修史主張。“凡所著述,嘗欲行其舊議。而當時同作諸士及監修貴臣,每與其鑿枘相違,齟齬難入。故其所載削,皆與俗浮沉。雖自謂依違茍從,然猶大為史官所嫉。”所以,如何在設館修史制度上,能保證撰成“信史”?如何糾正貴臣亂加干預、修史者無可適從的現狀?如何尊重修史者的職責,寫出符合歷史真實的記載?就成為事關重大的問題。劉知幾最可貴之處,是不放棄原則,勇于錚錚陳言。知矮因有史材,被任命為史官,但因“介直自守,累歲不遷”。他致書蕭至忠,批評監修制度種種弊病,要求辭去史職。“至忠得書大慚,無以酬答,又惜其才,不許解史任。而宗楚客等則對之嫉仇。”后蕭、宗等獲罪伏誅,知幾乃獲免于難。
劉知幾不僅責任心極強,自己期望極高,而且才華出眾。《新唐書》本傳云:“予玄善持論,辯據明銳,視諸儒皆出其下,朝有論議輒豫。”預修《武后實錄》,有所改正,而武三思等不聽。“自以為見用于時而志不遂,乃著《史通》內外四十九篇,譏評今古。”不僅發揮修史主張,而且是自己幾十年深刻思考政治、社會問題的結晶,提出獨特見解,表達各種批評意見,“而此書多譏往哲,喜述前非。獲罪于時,固其宜矣。”因此《自敘》篇講得十分沉痛,結尾言,此書能否像揚雄《太玄》一樣在后世遇到張衡這樣的知音,無法知曉。“此予所以撫卷漣湎,淚盡而繼之以血也。”
章氏則生活在樸學盛行的時代。“樸學”即質樸之學,與義理之學相對舉。專門從事考證,只重視搜集史料、文字訓詁。梁啟超言:“家家許、鄭,人人賈、馬。”只重視嚴密的考證方法,故言:“清代學派之運動,乃‘研究法的運動’,非‘主義的運動’。”視考證學為學問的最高境界,甚至是學問之全部。故又言:“吾乃知時代思潮之為物,當運動熱度最高時,可以舉全社會各部分之人人,悉參加于此運動;其在中國,則晚明之心學,盛清之考證,皆其例也。”又言:如有探求義理者,則拱手而相謝。表面謙虛實則排拒、輕視。章學誠對此風靡于世的考證之學,有獨特的看法。他對二千年學術的演變、利弊、得失,有精辟的見解。他本人不善考據,對此并不加掩飾;他承認考證學的價值與貢獻,但他同時看到醉心考證將會造成的嚴重弊病:沉溺于煩瑣問題的考證,而忘記學術的大體,放棄了理論思考,迷失“學術經世”的方向。所以他主張“別識心裁”,倡導“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章學誠自35歲起著《文史通義》,直至去世,大力針砭考據學末流的嚴重弊病,以“挽救風氣”為己任。在致錢大聽信中,講他所受到的世俗之士反對的壓力,比刑獄的威脅還厲害。又說:“韓退之《報張司業書》謂:‘釋、老之學,王公貴人方且崇奉,吾豈敢昌言排之?’乃知《原道》諸篇,當日未嘗昭揭眾目。……惟……著書為后世計,而今人著書欲以表襮于時。此愚見之所不識也。若夫天壤之大,豈絕知音?針芥之投,寧無暗合?則固探懷而出,何所秘焉?”
他被目為“怪物”、“異類”,但毫不氣餒。此信表白其“逆時趨而持風氣”堅定志向,并熱望得到錢的支持。然而可惜的是,章學誠的熱情懇切的信似乎并未得到錢氏的回音,我們從錢大昕的文集中并未見到復信。
他相信后世一定能夠認識《文史通義》思想深刻、旨在救世的價值:“百年之后,有能許《通義》文辭與老杜歌詩同其沉郁。”表示出高度的自信,其感情恰同劉知幾一樣深沉。《文史通義》同為心血的結晶,其命名為《文史通義》,即表明論述的范圍超出史學,不但要考察歷史編纂學的演變,而且要從哲理高度探索客觀歷史的規律性,要貫通研究整個學術的變遷,以及剖析當今學術風氣的利病得失。
(三)二者都包括哲理層面的深刻思考,而論述重點有不同
“歷史學家都是哲學家。”史學評論家,如劉、章,更是哲學家無疑。劉、章對哲學的探討就是對經學的評論。在封建時代,經學是政治指導思想和學術指導思想,對經學有無獨創性見解,決定史學理論能否超越前人,有所創新;況且,經典中之《尚書》、《春秋》,還有《左傳》、《公羊傳》,就是史書。故《史通》、《文史通義》中有關經學的命題和論述,關系重要。
唐代經學是義疏之學,用朝廷敕修的注疏來統一對經典的理解。貞觀十六年(642)編成《五經正義》,高宗永徽四年(653)頒行。此有統一儒家內部對經典理解、結束宗派紛爭的意義,又造成刻板理解,科舉考試必須拘守傳注解釋,不能有自己的解釋,更不能懷疑和提出異說,這是對思想界的嚴重束縛,也不利于在撰史中依獨斷之見、寫出信史。故劉知幾勇敢地提出懷疑,寫了《疑古》、《惑經》。不受經注的束縛,表現了勇于追求真理的可貴精神。
清代,經過批判理學空談誤國之后,顧炎武等提倡“實學”,一要經世致用,一要回歸到儒家經典的理解。故顧氏言:“古今安得有所謂理學者?經學即理學也。自有舍經學以言理學者,而后邪說以起。”他揭起“經學即理學”的旗幟,要求回歸到儒家經典去尋找對“道”的理解。乾嘉時期因考證學盛行,理論思維有所欠缺。乾嘉時期有兩個重要的哲學家,一是戴震,一是章學誠。章學誠寫了《易教》、《書教》、《原道》等名篇,作了深刻探討。較之顧炎武,及同時代的戴震,向前推進了一大步。梁啟超見識極敏銳,評價他“實為乾嘉后思想解放之源泉”。又稱《文史通義》中的卓越見識“不可悉數,實為晚清學者開拓心胸,非直史家之杰而已。”
馮友蘭所著《中國哲學史新編》對章氏未專門論述,應是一個缺陷。侯外廬所著《中國思想通史》第五卷,對章學誠哲學思想作了論述,有些見解頗為深刻。不過,章氏精辟的觀點可以發掘和再認識的地方還有甚多。
二、《史通》理論創新的幾個問題
(一)對歷史編撰發展的出色總結
“總結性”一詞,在有的學術文章中有時用得甚為寬泛。如有的文章稱清代學術具有“總結性”的特點。是否這些學者都自我意識到進行總結?看來未必。劉知幾則是充分自覺地進行理論上的反思總結。在眾人隨波逐流之中,他自標“獨斷”之學,欲成“一家之言”,“立言垂后”,堅持獨立思考,提出具有理論意義的創見。《自敘》篇畫龍點睛,講自己的理論追求:“若《史通》之為書,蓋傷當時載筆之士,其義不純。思欲辨其指歸,殫其體統。”著《史通》,是要總結史學的根本問題。義,指修史的宗旨和編撰的要求。而本書的目的,即要辨析在史學長河中哪些符合修史宗旨,哪些做法卻違背了;全面、系統地評判編撰體例、方法的得失。又言,《史通》的內容,以史為主,還涉及包括社會、學術以至哲學根本問題:“夫其書雖以史為主,而馀波所及,上窮王道,下掞人倫,總括萬殊,包吞萬有。”又明確說:“其為義也,有與奪焉,有褒貶焉,有鑒誡焉,有諷刺焉。為貫穿者深矣,其為綱羅者密矣,其所商略者遠矣,其所發明者多矣。藎談經者惡聞、服杜之嗤,論史者憎言班、馬之失。……猶冀知音君子,時有觀焉。尼父有云:‘罪我者《春秋》,知我者《春秋》。’斯之謂也。”要嚴肅、鄭重地拿起批判的尺度,評價一切;別人稱我多譏往哲,而我要上擬《春秋》,為后世立法。
劉知幾的理論總結,做到把握全局,突出關鍵問題,且又內容豐富,方面很廣,層層深入,批評切中要害,能作辯證分析,具有說服力和感召力。中國史學發達,至南北朝唐代形成高峰,在大量史著基礎上,又產生了史學評論的著作,上升到理論來總結,這是一個飛躍。我們應以此自豪。
《史通》開卷是《六家》、《二體》(按,此二篇不應分列兩卷)。浦起龍在《史通通釋》書前《史通通釋舉要》中言:“《史通》開章提出四個字立柱棒,曰‘六家’,曰‘二體’。此四字劉氏創發之,千古史局不能越。自來評論家認此四字者絕少,此四字管全書。”“六家中,二體更是主腦。”所論甚有見地,對我們很有啟發。《六家》是將有史以來的史書體裁,概括為六種類型,分別論述其內容性質和體裁特征,以及在后代的衍變,在史學發展史上所具有的價值。劉氏言:“古往今來,質文遞變,諸史之作,不恒厥體。榷而論之,其流有六:一曰尚書家,二曰春秋家,三曰左傳家,四曰國語家,五曰史記家,六曰漢書家。”即記言體,記事體,編年體,國別體,通史紀傳體,斷代史紀傳體。總括了有史以來所有主要史書體裁,如浦起龍言:“史體盡此六家”,“欲溢為七而無欠,欲減為五則不全,是《史通》總挈之綱領也。”劉知幾的論述,既把握全局,又能突出關鍵問題。如:論尚書家:“蓋《書》之所主,本于號令,所以宣王道之正義,發話言于臣下,故其所載,皆典、謨、訓、誥、誓、命之文。”概括其特點是記言,匯集的是商周的重要政治文獻,其體式和對象,主要共有六項。劉氏區分《尚書》為典、謨、訓、誥等六種體式。實較之有的評注家對《尚書》過于細碎的分類法更為恰當。劉氏批判以后有仿作者,稱《漢尚書》、《隋書》等,都違背了《尚書》所記為“君臣相對,詞旨可稱”的根本要求,而陷于“剪裁今文,模擬古法”,“畫虎不成,反類犬也。故其書受嗤當代,良有以也。”他評論《史記》,“鳩集國史,采訪家人,上起黃帝,下窮漢武,紀傳以統君臣,書表以譜年爵,合百三十卷”,取得了成功。但后來有兩部書,只從形式上模仿,一是梁武帝《通史》六百二十卷,一為北魏宗室王暉《科錄》二百七十卷。徒具形式,而內容卻全抄原有記載,故“使覽之者事罕異聞,而語饒重出”,“蕪累尤深,遂使學者寧習本書,怠窺新錄。……可謂勞而無功,述者所宜深誡也。”論漢書家,稱:“尋其創造,皆準子長。……自東漢以后,作者相仍。”“如《漢書》者,究西都之首末,窮劉氏之廢興,包舉一代,撰成一書,言皆精煉,事甚該密,故學者尋討,易為其功。自爾迄今,無改斯道。”
《二體》篇論紀傳體、編年體,各自的優勢,和存在的欠缺。論編年體:“系日月而為次,列時歲以相續,中國外夷,同年共世,莫不備載其事,形于目前。理盡一言,語無重出。此其所以為長也。至于賢士貞女,高才俊德,事當沖要者,必盱衡而備言;跡在沉冥者,不枉道而詳說。……故論其細也,則纖芥無遺;語其粗也,則丘山是棄。此其所以為短也。”論紀傳體同樣至為精采:“紀以包舉大端,傳以委曲細事,表以譜列年爵,志以總括遺漏,逮于天文、地理、國典、朝章,顯隱必該,洪纖靡失。此其所以為長也。若乃同為一事,分在數篇,斷續相離,前后屢出,于《高紀》則云語在《項傳》,于《項傳》則云事具《高紀》。又編次同類,不求年月,后生而擢居首帙,先輩而抑歸末章,遂使漢之賈誼將楚屈原同列,魯之曹沫與燕荊軻并編。此其所以為短也。”總之,劉知袋在《二體》篇中所總結的,都做到所表彰者,恰是其精華之處,批評又切中要害,因而大大提高人們在總體上對中國史學兩種最主要體裁之優點和缺點的認識,并且對如何自覺地發揚其長處而避免其短處有重要的指導意義。浦起龍稱“乃是著述家深識利害之盲”,這是因為劉氏有三為史臣、再入東觀的著史實踐體會,又有理論高度深入思考,故書中許多分析、論斷。都具有經典性意義。
(二)理論總結涵蓋面廣,提出了多方面有價值的命題,論述層層深入
《史通》中《六家》、《二體》兩篇論體裁;然后《本紀》、《世家》、《列傳》、《表歷》、《書志》、《論贊》、《序例》等篇均以專題論紀傳體史書的體例;又其后,《斷限》、《編次》、《稱謂》等篇提煉出重要的命題來論述編撰方法;此外,還有論述敘事方法,史料搜集、鑒別,歷史文學的要求和技巧等項,是多層次、多角度探討,具有重要的創造價值。浦起龍不愧是清代學者中深諳《史通》成就的好學深思者,他在《史通通釋·序》中,對劉知幾處于唐代的時代條件下,對歷史編纂所作的總結范式的工作和理論的創造精神,有一段極為扼要而中肯的概括:“至唐千年,人為體例,論罕適歸,而史之失嚨。彭城劉子玄知幾氏作,奮筆為書,原原委委。俾涉學家分塍參觀,得所為通行之宗,改廢之部,館撰、山傳之殊制,記今、修往之殊時,與夫合分、全偏、連斷之宜,良穢、簡蕪、核直、夸浮之辨,覯若畫井疆、陳綿蕝,豈非一大快欽!矧夫衡史匹經,比肩馬、鄭,而非蟲篆雕刻之纖纖者歟!顧其書矜體慎名,斥飾祟質,跡創而孤,其設防或褊以苛。甚者佹辭蔑古以召鬧,臆評興而衷質蔽,莫能直也。”浦氏這段論述,有幾點尤其值得注意:(1)中肯地指出史學一門演變到唐初,著作繁多,體例龐雜,議論歧異,非經過一番理論上的整理總結不能前進。《史通》之著,正適應此一時代需要!(2)認為劉知幾面對此局面,發憤著述,“原原委委”,作了系統的總結:廓清了官修、私撰之間的不同;記今與述往兩種史書的要求有何差別;合與分、全與偏、連貫與斷限何者適宜;質量高低,文字簡要與蕪雜,內容核直與浮夸如何辨別。讓習史者區分不同的性質、范圍,比照衡量,而明白何者是歷代成功經驗,應當遵行,何者是應革除的弊病。一書在手,而著史的范圍界限,體例法則清晰呈現,這對后人是多大的貢獻!故劉氏論史的功勞,絕非雕蟲小技者可比。(3)指出《史通》論史例、史法部伍嚴格,標準甚嚴,“斥飾祟質”,突出地具有批判精神和創造精神,而長期不被人了解。劉氏有時立論過于苛嚴,言詞激烈,對此應予以同情的了解,不應夸大其短處,這樣才能理解其書的真價值。浦起龍對劉氏總結歷史編纂理論的貢獻評價精到,著眼于《史通》所作闡發的命題、范式的時代意義,且具有辯證的眼光,對于我們認識《史通》在理論上的體系性、批判性和創造性,很有啟發意義。
當然,劉氏的闡釋不可能完美無缺,譬如在《本紀》篇中,他批評《史記》不應立《秦本紀》,后又有《秦始皇本紀》,項羽也不應立本紀,又在《世家》等中,批評陳涉不應立為世家,這些都反映作者過分拘守于“例”。著史當然必須有嚴整合理的體例,但又應當根據反映客觀歷史的需要作靈活變通,司馬遷的杰出之處,恰恰在此也得到體現。
《史通·探賾》篇特別值得注意。此篇舉出前人指摘《左傳》、《漢紀》、《史記》、《三國志》、《漢晉春秋》、《十六國春秋》的言論,一一予以分析,指出持論者乃“或出自胸臆”、“或妄加向背”,告誡后學不可沿習這些謬誤。其中有一段對孫盛評論的評論:孫盛稱《左氏春秋》書吳、楚則略,荀悅《漢紀》述匈奴則簡,蓋所以賤夷狄而貴諸夏也。案春秋之時,諸國錯峙,關梁不通,史官所書,罕能周悉。異乎炎漢之世,四海之家,馬遷乘傳,求自古遺文,而州郡上計,皆先集太史,若斯之備也。況彼吳、楚者,僻居南裔,地隔江山,去彼魯邦,尤為迂闊,丘明所錄,安能備諸?且必以蠻夷而固略也,若駒支預于晉會,長狄埋于魯門,葛盧之辨牛鳴,郯子之知鳥職,斯皆邊隅小國,人品最微,猶復收其瑣事,見于方冊。安有主盟上國,勢迫宗周,爭長諸華,威陵強晉,而可遺之者哉?又荀氏著書,抄撮班史,其取事也,中外一概,夷夏皆均,非是獨簡胡鄉,而偏詳漢室。盛既疑丘明之擯吳、楚,遂誣仲豫之抑匈奴,可謂強奏庸音,持為足曲者也。劉氏的批評,堪稱取證確當,說理嚴密,辨駁有力。他指出,雖然春秋時期因列國分立、交通阻隔的限制,史官無法如統一時代那樣全面掌握各地史料,但《左傳》卻明明做到對“夷狄”的活動多有記載,對于楚國北上中原、晉楚爭霸等史事所述更詳,孫盛竟稱其“賤夷狄而貴諸夏”,可見所言毫無根據。而《漢紀》依據《漢書》所載,所秉承的恰恰是極其可貴的“中外一概,夷夏皆均”的客觀態度和寬闊胸懷,足證孫盛之論純屬臆測。另一段對于葛洪稱司馬遷將伯夷居列傳之首,是為了抒發其“善而無報”的感慨的說法,劉氏的批評同樣切中要害,指出《史記》作為一部通史,稽考春秋以前人物有事跡可載者,唯有伯夷、叔齊二人,這正是按時間先后決定編纂次序的正確方法,豈可以表達個人激憤之情作穿鑿的解釋。《探賾》篇這兩段評論之所以有重要價值,就在于成功地體現了在歷史編纂學理論中如何運用實事求是、力戒主觀臆斷,根據記載客觀歷史的需要考察歷史編纂方法的得失,重視史學演變的縱向聯系,和對問題作辯證分析等原則進行分析、評價;而這類卓有見識的例證在《史通》各篇中所在多有,這就為中國史學批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并指示了正確的方向。
《史通》中有的篇章,驟看是講很局部的問題,似乎不能引起別人注意,其實仔細分析,是很有理論價值的。如《覆才》篇論文才與史才不同。對史才的要求是:刊勒一家,彌綸一代(按,指一代大事,社會情狀),使其始末圓備,表里無咎(按,指人物、事件和其他重要內容不互相歧異矛盾)。本篇具有針對性,因自南朝至唐代文尚儷體,造成世重文藻,詞宗淫麗,這種浮華不實的文風必須扭轉,劉知幾的言論反映了時代要求。故浦起龍評日:“然其言已為退之、習之輩前導也。”
(三)倡導直筆精神,批評史館監修制度的嚴重弊病
《直書》、《曲筆》是膾炙人口的篇章。劉知幾義正詞嚴,論調史家要伸張正義,秉筆直書,使賊臣逆子,淫君亂主,惡名被于千載。主張為了直書其事,“寧為蘭摧玉折,不作瓦礫長存”,冒險犯難,在所不惜。嚴厲斥責歪曲史實、文過飾非的做法,是“用舍由乎臆說,威福行乎筆端,斯乃作者之丑行,人倫所同疾也。”《直書》、《曲筆》兩篇,一正一反,提倡什么,反對什么,態度鮮明。什么是直筆?《雜說》篇中作了扼要的解釋:“夫所謂直筆者,不掩惡,不虛美,書之有益于褒貶,不書無損于勸誡。”凡是有關褒貶勸誡的史事,不管事主是誰,都應該據實直書。范文瀾對此作了高度評價,說:“《史通》以直筆為評價古今史家的標準,凡是符合這個標準的,熱烈表彰;不符合這個標準的,嚴厲批評,褒貶極為鮮明。這樣,大大發揚了直筆的傳統,對后世產生深遠的影響。”劉知矮提倡直筆精神,貫穿于全書,包括外篇《史官建置》、《古今正史》中。故是《史通》的中心思想之一。
朝廷委任權臣監修國史,至唐初成為定制,釀成種種弊端,成為阻礙史學發展的嚴重問題。劉知幾在史館前后二十余年,深有切身體會,故列舉其弊病,指陳其危害,十分有力,是《史通》戰斗性的重要體現。《忤時》總結監修制度“五不可”。其中有監修者多,處處掣肘、限制,“頃史官注記,多取稟監修,楊令公則云‘必須直書’,宗尚書則云‘宜多隱惡’。十羊九牧,其令難行;一國三公,適從何在?”又批評委于眾手,互相推諉:“每欲記一事,載一言,皆閣筆相視,含毫不斷。故頭白可期,汗青無日。”《辨職》、《自敘》篇中也有事實確鑿、言詞激烈的批評,云:“大抵監史為難,斯乃尤之尤者。若使直若南史,才若馬遷,精勤不懈若揚子云,諳識故事若應仲遠,兼斯具美,督彼群才,使夫載言記事,藉為模楷,搦管操觚,歸其儀的,斯則可矣。但今之從政則不然,凡居斯職者,必恩幸貴臣,凡庸賤品,飽食安步,坐嘯畫諾,若斯而已矣。夫人既不知善之為善,則亦不知惡之為惡。故凡所引進,皆非其才,或以勢利見升,或以干祈取擢。……言之可為大噱,可為長嘆也。”
劉知幾的批評,都是確有所指,是為了達到史館修史不受權勢者所左右,修成的國史不受歪曲,務存實錄。可以說,他所論都是針對存在的弊病而發。而從史學發展的長河看,我們對于史館監修,除看到其弊病外,又應看到積累當代史資料和為前朝修史的重要作用和巨大貢獻。
(四)提出對儒家經典不應盲從
劉知幾主張對儒家經典應獨立思考,勇于懷疑,在唐代墨守經師注疏的環境中,進步意義更明顯。
《疑古》篇直言,圣人所修儒家經典,并未做到完全符合直筆的標準,“是以美者因其美而美之,雖有其惡,不加毀也;惡者因其惡而惡之,雖有其美,不加譽也”。美者不見其惡,惡者不見其美;見其一面,掩蓋其另一面,缺乏客觀、公正的態度。劉知幾批評《春秋》“外為賢者,內為本國,事靡洪纖,動皆隱諱。斯乃周公之格言。然何必《春秋》,在于《六經》,亦皆如此。故觀夫子之刊書也,夏桀讓湯,武王斬紂,其事甚著,而芟夷不存。觀夫子之定禮也,隱、閔非命,惡、視不終,而奮筆昌言,云‘魯無篡弒’。……斯驗世(浦起龍注:郭本作‘世’,別本作‘圣’。)人之飾智矜愚,愛憎由己者多矣。”又如,《尚書·虞書》美化堯時德義盛行,天下大治,“克明俊德”,但《論語》講“舜舉咎繇,不仁者遠”,說明當時不仁甚多,證明《虞書》是鋪張善治之詞,不可據信。這類例子很多。又《惑經》篇提出《春秋》有“十二未喻”,“五虛美”。如云:“觀夫子修《春秋》也,多為賢者諱。狄實滅衛,因桓恥而不書;河陽召王,成文美而稱狩。斯則情兼向背,志懷彼我。茍書法其如是也,豈不使為人君者,靡憚憲章?雖玷白圭,無慚良史也乎!”又言:“蓋君子以博聞多識為工,良史以實錄直書為貴。而《春秋》記它國之事,必憑來者之辭;而來者所言,多非其實。或兵敗而不以敗告,君弒而不以弒稱。……皆承其所說而書,遂使真偽莫分,是非相亂。”
劉知幾“疑古”、“惑經”,不是否定儒家經典,而是發揚孔子“多聞闕疑”、“毋意,毋固,毋必,毋我”的樸素理性精神。他在《載文》篇中頌揚《春秋》“別是非,申黜陟”。又在《敘事》篇中贊美孔子所編《尚書》,所修《春秋》的典范作用:“昔圣人之述作也,上自《堯典》,下終獲麟,是為屬詞比事之言,疏通知遠之旨。子夏曰:‘《書》之論事也,昭昭然若日月之代明。’揚雄有云:‘說事者莫辨乎《書》,說理者莫辨乎《春秋》。’然則意指深奧,誥訓成義,微顯闡幽,婉而成章,雖殊途異轍,亦各有差焉。諒以師范億載,規模萬古,為述者之冠冕,實后來之龜鏡。”便為明證。
(五)“史家三長”論
《舊唐書》本傳載有劉知幾回答監修國史鄭惟忠所言:“史才須有三長,世無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長謂才也、學也、識也。夫有學而無才,亦猶有良田百頃、黃金滿籯,而使愚者營生,終不能致于貨殖者矣。如有才而無學,亦猶思兼匠石、巧若公輸,而家無楩柟斧斤,終不果成其宮室者矣。猶須好是正直,善惡必書,使驕主賊臣所以知懼。此則為虎傅翼,善無可加,所向無敵者矣。”《史通》各篇中對史家必須具才、學、識三長的理論有深刻的闡發。
劉氏最重“史識”,他主張歷史進化的觀點,認為:“世異則事異,事異則治異。必以先王之道持今世之人,此韓子所以著《五蠹》之篇,稱宋人有守株之說也。”又認為今不一定不如古,古也可以不如今,并舉出漢代賈誼之史論,晁錯、李固之對策,劉向、谷永之上疏,蜀漢諸葛亮之《出師表》等,“此皆言成軌則,為世龜鏡,求諸歷代,往往而有。茍書之竹帛,持以不刊,則其文可與三代同風,其事可與五經并列,古猶今也,何遠近之有”?他嚴厲批評治學只限于“治章句,通訓釋”。他主張讀書應有“兼善”的眼光和態度,貴在提出獨到見解,反對作“藏書之箱篋”,故說:“夫自古學者,談稱多矣。精于《公羊》者,尤憎《左氏》;習于太史者,偏嫉孟堅。夫能以彼所長而攻此所短,持此之是而述彼之非,兼善者鮮矣。觀世之學者,或耽于一經,或專精一史。讀《春秋》者,則不知宗周既殞,而人有六雄;論《史》、《漢》者,則不悟劉氏云亡,而地分三國。……假有學窮千載,書總五車,見良直而不覺其善,逢抵牾而不知其失,葛洪所謂藏書之箱篋,五經之主人。而夫子有云:雖多亦安用為?其斯之謂也。”①對于史學的社會功能尤作了精辟的論述:“用使后之學者,坐彼囊篋,而神交萬古,不出戶廷,而窮覽千載,見賢而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若乃《春秋》成而逆子懼,南史至而賊臣書,其記事載言者則如彼,其勸善懲惡者又如此。由斯而言,則史之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務,為國家之要道。有國有家者,其可缺之哉!”
劉知幾論“史學”,應包括三項意思,一是史家必須具有淵博的學識,二是要掌握豐富的史料,三是對史料要善于鑒別、采擇。他強調必須廣搜博采豐富的史料,才有可能修撰成有價值的史著:“蓋珍裘以眾腋成溫,廣廈以群材合構。自古探穴藏山之士,懷鉛握槧之客,何嘗不征求異說,采摭群言,然后能成一家,傳諸不朽!觀夫丘明受經立傳,廣包諸國,蓋當時有《周志》、《晉乘》、《鄭書》、《楚杌》等篇,遂乃聚而編之,混成一錄。向使專憑魯策,獨詢孔氏,何以能殫見洽聞若斯之博也?”同時他又十分重視對史料必須嚴格研核,鑒別真偽:“蓋精五經者,討群儒之別義;練三史者,征諸子之異聞;加以探賾索隱,然后辨其紕繆。如向之諸史所載則不然。何者?其敘事也,唯記一途,直論一理,而矛盾自顯,表理相乖;非復祗牾,直成狂惑者爾!尋茲失所起,良由作者情多忽略,識惟愚滯,或采彼流言,不加詮擇;或傳諸繆說,即從編次。用使真偽混淆,是非參錯。……夫書彼竹帛,事非容易,凡為國史,可不慎諸?”劉氏對以雜史、筆記采入史著持審慎態度,對于《晉書》好采異說曾有嚴格的批評,稱其“務多為美,聚博為功”,是將前代史家干寶、王隱等人所棄之“糞除”、“秕糠”都收羅了,因而“見嗤于君子”。而同時,他在《雜述》中以專篇論述雜說筆記具有“自成一家”、“能與正史參加”的價值,詳細地將之區分為偏記、小錄、逸事、瑣言、郡書、家史、別傳、雜記、地理書、都邑簿十類,共舉出四十種著作,詳細討論它們的性質和價值上的得失,說:“大抵偏記小錄之書,皆記即日當時之事,求諸國史,最為實錄。然皆言多鄙樸,事罕圓備,終不能成其不刊,永播來葉,徒為后生作者削稿之資焉。”最后,發揮孔子“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的遺訓,歸結到“學者博聞,蓋在擇之而已”。劉氏的論述,打破正史獨尊的觀點,對各種雜史的價值和缺陷在理論上予以總結,成為古代史料學的重要文獻。
劉氏論“史才”,主要應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強調文字表述對于著史的重要性,“史之為務,必借于文”,而歷史敘事的要求,在于“尚簡”,“敘事之工者,以簡要為主”。二是辨“文才”與“史才”的不同,在《敘事》、《覈才》等篇中,力誡“虛加練飾,輕事雕彩”,“撰彼口語,同諸筆文,斯皆以元瑜(阮璃)、孔璋(陳琳)之才,而處丘明、子長之任”。總之,劉知袋的“史家三長”論,是古代史學理論的光輝成果,對于后世學者產生極其深遠的影響,直至今日仍然有重要的啟迪意義。
《史通》陳義甚高,確定了遠大的目標,深刻地反映出劉知裳本人才氣橫溢,又懷抱強烈的使命感、責任感。他極希望在中國史學以往成就的基礎上,一代又一代寫出成功的史著,出現一批又一批才、學、識兼具的良史,形成體例嚴密、方法精良的修史范式,特別是保證撰成真實的歷史,反對曲筆諱飾,標準定得高,批評的尺度把握得嚴,真是用心良苦!在《敘事》篇中,論述“夫國史之美者,以敘事為工,而敘事之工者,以簡要為主”,“文約而事豐,此述作之尤美者”,又提出“尚簡”、“用晦”的界說,其精神、原則、要求無疑都是正確的,但舉例太嚴。如稱《漢書·張蒼傳》中“年老,口中無齒”旬,“夫此六文成句,而三字妄加”,應省去“年”及“口中”,實在未見必要。然則,對其高尚的出發點和嚴格的尺度,應有同情和了解。因為他是針對魏晉以降史書蕪蔓太甚的現實,所以某些議論有些矯枉過正,因為不過正。不能矯枉。浦起龍說:“論古考言,貴設身處地。”又說:“子玄是書,盡意洗伐,特顧令著作之庭,凈無塵點耳。”可謂知言。
對于《史通》史學批評的局限性,我們也應有恰當的說明。除上文已提及的外,又如書中指責《公羊》、《谷梁》二傳“記言載事,失彼菁華;尋源討本,取諸胸臆。夫自我作故,無所準繩,故理甚迂僻,言多鄙野,比諸《左氏》,不可同年”,“《公》、《谷》作傳,重述經文,無所發明,依違而已”。又極詆魏收,稱其“性憎勝己,喜念舊惡”,“遷怒所至,毀及高曾”,“由是世薄其書,號為‘穢史’”。而未能細考《公羊》、《谷梁》、《魏書》三書之價值,所言失于片面、偏激。《五行志錯誤》、《五行志雜駁》兩篇,對《漢書·五行志》的批評,既有中肯之見,但也有指責不當之處。
三、《文史通義》:“史義”
指導下歷史編纂理論的建樹
(一)《文史通義》探討的范圍和著述的宗旨
《史通》理論闡發的重點是在綜核群史,辨析體裁體例,提出歷史編纂的范式。與此不同,《文史通義》論述的范圍既包括歷史編纂理論的探討,同時又有更廣泛的范圍,包括探討古代學術的源流演變和當今學術趨向隱藏的嚴重弊病,并且考論儒家經典的真價值,從哲理的高度予以闡釋。《文史通義》的命名,先標“文史”,突出地表明書中探討的范圍要包括“文史著作之林”,即整個學術領域,突破經、史、子、集的畛域;并且亮明旗幟,歸結到“義”,即以思想、觀點、哲理作為貫穿全書的重點;其方法則是古今上下貫通,并將文史的不同門類打通研究,強調與只作狹窄范圍研究者不同的治學之“通識”。這樣的學術取向,在乾嘉學者中確是獨樹一幟。處在考證學盛行之時,章學誠不像一些樸學大家一樣聲譽顯著,他擅長“校讎心法”,但清朝開四庫館,他并沒有資格入選纂修之職,一生被排拒于上層社會之外,生活困頓窘迫,遑遑外斗,終日奔走,這樣的處境卻有利于他對盛行學風背后隱藏的嚴重弊病作冷靜的觀察,有利于他體察社會情狀,堅定其“學術經世”的意識。章學誠打通文史界限,重視“義理”,進行哲理的探索,提出歷史編纂改革的方向,乃是自覺地救治乾嘉考證學風之弊。
因此,打開《文史通義》全書目錄,首先列在“內篇一”、“內篇二”的,便是《易教》(上中下)、《書教》(上中下)、《詩教》(上下)、《禮教》、《經解》(上中下),和《原道》(上中下)、《原學》(上中下)、《博約》(上中下)、《浙東學術》、《朱陸》等篇,這正證明對儒家經典價值的闡釋和哲理的探索,在章氏學術中占著極重要的地位。與乾嘉考證學者局限于注疏式治經根本不同,章學誠是從六經的產生與國家治理的關系,儒家的“道”與社會變遷的關系來探討儒家經典的。即是說,章氏是從歷史發展的角度來闡釋“經”,他是開創了“以史治經”的新路徑。而且,他對歷史編纂的理論總結,也是結合對“經”的探討,在《書教》上中下三篇中作集中的論述。他的學術在當時“爭治訓詁音聲”的風尚之下,不被理解,被詫為“怪物”、“異類”。為此,他曾多次披露心跡,申明自己的學術宗旨。
《上曉徵學士書》和《上朱中堂世叔書》兩篇書信,就是章氏揭示《文史通義》著述宗旨的重要文獻。前~篇云:“學誠自幼讀書無他長,惟于古今著述淵源、文章流別殫心者,蓋有日矣。……故比者校讎其書,申明微旨,又取古今載籍,自六藝以降訖于近代作者之林,為之商榷利病,討論得失,擬為《文史通義》一書。分內外雜篇,成一家言。”這封信是寫給錢大聽的,錢氏在乾嘉學者中有很高的地位,章學誠很敬重他,希望獲得知音,信中力圖陳明,《文史通義》一書的著述宗旨是殫心于“古今學術淵源,文章流別”,“為之商榷利病,討論得失”,他所確定的目標,是要分析古今學術的淵源,評判著作之林的利病,從哲理高度探討自六藝以來訖于當代學術指導思想的演變。惟其超越史部范圍而聯系到整個學術,所以他能得到更深層的認識,同時對于歷史編纂也能創辟新徑。后一篇是致朱珪(朱筠之弟,官云貴總督)的信,中云:“近刻數篇呈誨,題似說經,而文實論史,議者頗譏小子攻史而強說經,以為有意爭衡,此不足辨也。……《通義》所爭,但求古人大體,初不知有經史門戶之見也。”別人以當時流行的對經書作訓詁考據的方法來衡量他,不了解其學術,反而譏諷責難,說他“攻史而強說經”。而章學誠卓越之處,是決除經史門戶之見的藩籬,他是以儒家經典為記載和總結古代社會情狀的記錄,以歷史主義的眼光考察,從中總結出客觀歷史演進的道理,以及總結歷史編纂發展的新認識。這些正是探求學術中最重要的、具有真理性價值的東西,故說“但求古人大體”。章學誠突破經史界限、探求深刻的義理的學術風格,是當時的考據學者所不能夢見的,具有超前性,他是“以史治經”這一具有近代意義的新的學術觀念的先導者。
(二)以“史義”為指導,縱貫分析二千年史學的演變
從“史義”,即“別識心裁”的角度,考察二千年史學的演變,是章學誠在歷史編纂學上的重要貢獻。他的主要著眼點,是分析當前歷史編纂存在什么問題。為了能恰當地評價章氏觀點的價值,我們有必要以當時考證學者有關歷史編纂的論述作為參照。
當考證學盛行的時代,學者們的主要價值取向,是廣搜證據,考辨歧異,改正前人錯繆之處。如梁啟超所說,前人有錯處,便有學問可做;若未發現前人有錯字或誤說,便無學問可做。《四庫全書總目》中的“史部提要”是集中反映考證學者看法的代表性論著。我們舉出其中若干典型例證作分析,即可明白考證學者的著眼點與章學誠是如何大不相同。“史部提要”總敘即云:“史之為道,撰述欲其簡,考證欲其詳。……茍無事跡,雖圣人不能作《春秋》。茍不知事跡,雖以圣人讀《春秋》,不知所以褒貶。”認為貫穿于整個作史和讀史,都必須以考證史實為主旨。又強調“此作史之資考證也”,“此讀史之資考證也”,離開考證史實,即既不能作史,也不能讀史,故考證顯然是第一位的工作。
《史記》、《漢書》和《資治通鑒》,在史部中有特別重要的地位,那么,四庫館臣所作的提要又向讀者介紹哪些內容呢?《史記》提要中,先稱:“漢司馬遷撰。褚少孫補。遷事跡具《漢書》本傳。”然后即轉到褚少孫,因為記載有不同,一稱他為“元、成博士”,一稱“宣帝博士”,需作考辨。又論所謂《史記》有“十篇闕”的說法,此為《漢書》所說,而張晏稱“十篇亡”。還有劉知畿駁張晏,而稱“十篇未成”。于是引出證據:《日者》、《龜策》二傳,有“太史公日”,又有“褚先生日”,證明“未成”的說法為正確。再列出《司馬相如列傳》、《賈誼列傳》,有后人追加的字句,“至其原書則遷原本”。考證《后漢書·楊經傳》所謂曾刪去十余萬言,故《史記》非本書,此說毫無根據,以及曾出現的一些所謂“真本”、“凡例”等,均為假托、訛偽之作。最后又論及幾種版本的差別。全篇《史記》提要所講,都是關于闕、補、文字竄易、是否完本、版本區別之類,至于《史記》創立通史的意義、體裁運用之成功、體例之完善、表達之生動、史識之高明、發憤著史的精神等重要內容,均無一語道及。(附之其后的《史記正義》提要較《史記》長二倍多,均講版本之異同,更可見提要輕重主次之失衡。)再看《漢書》提要。首言“漢班固撰。其妹班昭續之。始末具《漢書》本傳。是書歷代寶傳,咸無異論。”然后立即考辨梁朝出現的一個“真本”,多出數十事,證明其“語皆謬妄”。此項文字即占了全篇提要一半有余。又考辨班固“受金”和“竊據父書”之謗。最后講顏師古注,有小錯,但“其疏通證明,究不愧班固功臣之目”。至于班書斷代為史的貢獻、內容之詳瞻、著史風格、實錄精神、典志的發展和完備等,一概不提。而《資治通鑒》的提要,則先述光著書十九年而成,“精力盡于此書”。采正史之外,雜史多達322種,殘稿尚余兩屋。助手劉放、劉恕、范祖禹又皆碩學通儒,非空談性命之流。然后作總體評價:“故其書網羅豐富,體大思精,為前古之所未有。而名物訓詁浩博奧衍,亦非淺學所能通。”突出其內容豐富、淵博,為考證提供了豐富的知識;而不講其“專詳關生民盛衰,系國家休戚,善可為法,惡可為戒者”的著述宗旨。然后以超過一倍的文字,詳論胡三省注包羅豐富,箋注考據功力深厚,“《通鑒》文繁義博,貫穿最難。三省所釋,于象緯推測,地形建置,制度沿革諸大端,極為賅備”,又能辨正《通鑒》偶有錯誤者。以此對比批評尹起莘《綱目發明》,“附和回護,如諧臣媚子所為,心術之公私,學術之真偽,尤相去九牛毛也”。對于憑主觀臆斷、曲意附和,違反“實事求是”原則者,嚴加撻伐。以上三部名著的提要,在“史部提要”中應是很有代表性的,足以證明考證學家的學術取向,確實在于考據記載史實的歧誤,強調史料的詳贍,和評判是否違背“言必有真憑實據”的原則,而對著述的宗旨、史識之高下和史學的源流沿變并不注重,樸學家們理論思維有所欠缺的傾向,由此可以窺見。(史部提要中有的條目也能反映出撰寫者的見識,如沈約《宋書》提要中,肯定其《州郡志》“推原溯本”,“詳其沿革之由”,批評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譏其“失于斷限”為誤。《后漢紀》提要中肯定袁宏經營八年,又補充所見張瑤書中的史實,故搜集材料甚詳。又論其成就比茍悅《漢紀》更為難得。“其體例雖仿荀悅書,而悅書因班固舊文,剪裁聯絡。此書則抉擇去取,自出鑒裁,抑又難于悅矣。”可惜這類有獨到見解的內容不易找到。)
與上述考證學家的論述相比照,章學誠的見解確實別樹一幟。他以“史義”為指導,縱觀二千年來歷史編纂的演變,分析了從編年體到紀傳體的嬗變,分析了由于史識、史才高下不同,歷代正史的成就高下懸殊,其中有可為后世楷模者,有因內容蕪濫而成為反面典型者,總結出意義極其深刻的經驗教訓。
在中國史學史上,孔子最早重視“史義”,將之貫穿在《春秋》的撰修之中。但從理論上對“史義”著重進行闡述,章學誠實為第一人。他特別重視從“史義”,即從觀點、內容著眼,總結史學發展的利弊得失。因而把對史學發展的總結檢討推進到新的階段,達到了更加深層的認識。《文史通義》的寫作目的。就是為挽救史義被淹沒的嚴重積弊而作。對此,他說得很明確:“獲麟而后,遷、固極著作之能,向、歆盡條別之理,史家所謂規矩方圓而謂也。魏、晉、六朝,時得時失,至唐而史學絕矣。其后如劉知幾、曾鞏、鄭樵皆良史才,生史學廢絕之后能推古人大體,非六朝、唐、宋諸儒所能測議。余子則有似于史而非史,有似于學而非學爾。然鄭樵有史識而未有史學,曾鞏具史學而不具史法,劉知幾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此予《文史通義》所為作也。”史義被淹沒,便是“史學廢絕”。因此他大聲疾呼:由于長期因循保守的風氣盛行,史家的別識心裁和創造力被窒息,造成了史學的災難。史學要存在、要發展,必須恢復并發揮“史義”的指導作用。把“史義”、“史識”作為決定史學存亡興衰的關鍵問題來論述,這是傳統史學后期理論探索的顯著特點,比起《史通》來是重大的發展。
章學誠以縱貫的眼光分析了幾千年史學的演變。他認為,史學是發展進化的。由《尚書》變為《春秋》的編年體,由編年體到紀傳體,都是史學的重大進步:“《尚書》一變為左氏之《春秋》,《尚書》無成法而左氏有定例”;“左氏一變而為史遷之紀傳,左氏依年月,而遷書分類例”。紀傳體本是三代以后之良法,司馬遷發凡起例,具有卓見絕識,紀表書傳互相配合,足以“范圍千古,牢籠百家”,具有很大的包容量。又因為司馬遷對體例的運用能夠靈活變通,不愧為撰述的典范。加上《漢書》、《后漢書》、《三國志》,都是“各有心裁家學”的上乘之作。降而《晉書》、《隋書》、《新唐書》等,“固不出于一手,人并效其能。”所以能夠修成有價值的史書。后來的修史者墨守成規,不知根據需要變通,結果史才、史識、史學都反過來成為史例的奴隸,“斤斤如守科舉之程式,如胥吏之簿書,繁不可刪。”“紀傳體之最敝者,如宋元之史,人雜體猥,不可究詰,或一事而數見,或一人而兩傳,人至千名,卷盈數百”,“潰敗決裂,不可救挽,實為史學之河、淮、洪澤,逆河人海之會,于此而不為回狂障隳之功,則滔滔者何所底止!”以上論述集中見于《文史通義》《書教下》、《史學別錄例議》、《答邵二云論修宋史書》等篇。這些論述,相當中肯地總結了中國史學演變的主要趨勢。尤其是,章學誠指出由于后代修史窒息了史家的別識心裁,造成禍患無窮,更是打中了傳統史學后期嚴重積弊的要害所在。
章學誠認為,要挽救后代修史這祥嚴重的弊病,就必須明確和貫徹史義對史事、史文的指導、統帥作用。正像迷路的人,為了找到正確方向,必須回到原來的出發點一樣,章學誠要求返樸歸真,回到對史學創始時期加以分析。如他所說:“經為解晦,當求無解之初;史為例拘,當求無例之始。”書中反復地以孔子修《春秋》為例,論證“義”對于史書的決定作用。在《答客問上》篇中,他以“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義昭乎筆削”為重要命題,分析“史義”的作用,不僅用來剪裁材料、刪削文字,更重要的是“推明大道,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這樣才能撰成一部有觀點、有特色的史書。總之,強調“史義”即史家的觀點、見識對于歷史編纂具有統帥和靈魂的意義,這是章學誠在理論上的重要建樹。
(三)提出歷史編纂改革的方向
既然正史編纂的末流已到了“潰爛決裂”,釀成災難的局面,章學誠是倡導“學術經世”、主張開創新局的學者,所以他要在剖析病根、洞悉積弊的基礎上,探求歷史編纂的新路。
首先,章學誠不但看到正史末流表明的史家創造才能反而成為史例奴隸的嚴重病態,而且獨具見識地分析紀傳體本身存在的問題、矛盾。對于歷代相沿的紀傳體應當如何認識?與章學誠同一時代的考史三大家著作中也都有涉及歷代正史編纂的問題。錢大聽、王鳴盛論及正史的若干篇目在體例運用上的得失,趙翼書中涉及更多,對于歷代正史編纂過程論述甚詳,并對相關的正史(如《舊唐書》與《新唐書》),用比較的手法評論它們體例運用之優絀。趙翼尤盛贊司馬遷“參酌古今,發凡起例,創為全史。……自此例一定,歷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圍,信史家之極則也”。這是很重要的看法。不過,既然是“極則”,那么在總體格局上也就應當繼續沿用,不應變動,只須在具體篇目上作些調整,“隨時增損改換”。章學誠的著眼點同他們很不相同,他看準了問題的要害所在。一方面,他重視《史記》的偉大創造力,稱其體裁“范圍千古,牢籠百家”,是三代以后著史之良法。另一方面,他又中肯指出紀傳體的重大缺陷是“類例易求而大勢難貫”。這正抓住了關鍵之處。纂修史書是否成功,要特別重視能否反映出一代歷史大勢,這是章學誠總結歷史演變而得出的真知灼見,也是具有近代意義的新認識。司馬遷所寫“本紀”,既記載了一代軍政大事,顯示出歷史大勢,又寫出天子本人的性格、行事,如《秦始皇本紀》、《項羽本紀》、《高祖本紀》等都堪稱達到這種成功的要求,此固然得力于其過人的史識、才能,同時也與古代的歷史情勢還不像后世那樣復雜有關。而到了正史的末流,歷史事件和趨勢本來復雜,修史者難以駕馭,官修制度更嚴重限制史家表達獨到見識,所以“本紀”部分便失去如《史記》中的綱領作用,成為如“胥吏之簿書”,只是刻板地羅列一些皇帝詔令、官吏任免、出兵打仗之類,根本無法顯示一代歷史之大勢,使讀者不得要領。如此觀者茫然、人雜體猥、繁不可刪的局面,已到了非革除不可的地步。
其次,能否找到救治的良策呢?章氏目光如炬,他發現并大力彰顯紀事本末體在歷史編纂的獨特作用。紀事本末體雖然至明清甚為流行,以至形成了用它撰成的史書上自春秋下至明代自相連續的記載,但理論上的認識卻大大落后于這種實際,史家何以熱心于選擇這種體裁?用它來寫史優勝之處何在?對于歷史編纂的全局有何作用?均未得到回答。章學誠則是第一個對這些重要問題作出深刻闡述的史家。他說:“按本末之為體也,因事命篇,不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體,天下經綸,不能網羅隱括,無遺無漏,文省于紀傳,事豁于編年,決斷去取,體圓用神,斯真《尚書》之遺也。在袁氏初無其意,且其學亦未足與此,書亦不盡合于所稱,故歷代著錄諸家,次其書于雜史,自屬纂錄之家便觀覽耳。但即其成法,沉思冥索,加以神明變化,則古史之原,隱然可見。書有作者甚淺而觀者甚深,此類是也。故日:神奇化臭腐而臭腐復化為神奇,本一理耳。”章氏如此高度評價這種新體裁的優點,其出發點在于反映客觀歷史需要,在于救治歷史編纂出現的嚴重弊病,故又言:“夫史為記事之書,事萬變而不齊,史文屈曲而適如其事,則必因事命篇,不為常例所拘,而后能起訖自如,無一言之或遺而或溢也。此《尚書》之所以神明變化,不可方物。”
因此,他提出改革歷史編纂的方向,總的主張是:“仍紀傳之體而參本末之法”。并且提出過兩種設想:一種是設立包含多種內容、具有多種功能的“傳”,可用來記人,用來記事,用來代替書志;一種是采用“別錄”,在全書前面標出一個時代最主要的事件,在每一事件之下將有關的篇注明。其主張,詳見《書教》篇和《史學別錄例議》。這是章學誠很大膽的設想,實是綜合了他一生辨析體例的真知灼見。他將表面上似乎不相干的兩大體裁打通了,讓它們互相補充。既保留了紀傳體范圍廣闊,兼備幾種體裁,包容量大,可以反映社會各方面情狀的優點;又發揮了紀事本末體線索清楚,起訖自如,記載方法隨著歷史事件的變化而伸縮變化的優點,而用來補救后期正史體例龐雜、歷史大勢難以貫通的弊病。因此是在史學發展上打開了一條新路。章學誠的見解,很符合近代史家探索的需要:既要求史書反映歷史的主線清楚,又使它能囊括豐富的內容。20世紀初年章炳麟曾計劃撰寫《中國通史》,當時他已確立了資產階級革命立場,撰寫通史的目的,一是為了用進化論解釋歷史,二是為了振厲士氣,鼓舞斗志。他苦于找不到可以表達這種進化論觀點的通史體例,最后在章學誠的論述中得到很大的啟發,認為他改革史書編撰的辦法,是“大勢所趨,不得不爾也”。還有與章炳麟同時嘗試撰著《中國通史》的梁啟超,和此后撰著《太平天國史》的羅爾綱先生,以及20世紀末發凡起例,主編完成《中國通史》浩大工程的白壽彝先生,這些著名史學家前后所做的理論探索和著述實踐,恰恰證明章學誠提出的主張,正預示著中國歷史編纂學內在邏輯發展之方向。
(四)區分古今著述為“撰述”、“記注”兩大類,二者居于不同層次,但又互相補充。論述“圓而神”與“方以智”二者不可偏廢。
古今著作浩如煙海,章學誠卻獨創性地直截了當區分為“撰述”與“記注”兩大類,也即區分為兩個不同的層次。他說:“撰述欲其圓而神,記注欲其方以智”,“記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來者之興起,故記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來擬神也。”“撰述”居于較高層次,它體現了高明的史識,抉擇去取,靈活變通,對歷史作出闡釋,幫助人們預見未來。“記注”則居于較低層次,它的任務是匯集豐富的歷史知識,有一定的體例,兼備各方面的記載。章學誠這種嶄新的獨創的分類法,突出地說明歷史家的見識高低決定了史書不同的價值。同樣體現這一指導思想,他在別的地方具體的提法略有不同。在《報黃大俞先生》一文中,他又用“著述”與“比類”對兩大類加以概括。指出二者相輔相成,“本自相用而不相妨害”,“蓋著述譬之韓信用兵,而比類譬之蕭何轉餉,二者固缺一不可。”其標準,同樣以是否體現了“史義”、“史識”來衡量。章學誠認為史部著作中能稱得上“史學”者是不多的,而更有意義和更加需要的正是“史學”。所以他曾一再強調區分“史學”與“史考”、“史選”、“史纂”之間的不同:“整齊排比,謂之‘史纂’;參互搜討,謂之‘史考’,皆非史學。”只有貫串了“史義”“史識”作為指導,才能稱為“史學”,否則,只能屬于較低的層次。章學誠反復申述這一點,正是對忽視“史義”的“積學之士”和“能文之士”的嚴肅批評。因此其主張既有深刻的理論價值,又有突出的現實意義。
(五)哲學探索的創造性思維,決定章學誠歷史編纂理論創新達到的高度。
歷史編纂不是單純的技術問題,其如何選擇、如何運用,決定于歷史學家對歷史進程的看法和他找到的最能恰當地加以反映的方法,取決于其歷史觀和哲學觀。“哲學是普照的光。”章學誠在哲學上有杰出的思想,因此在歷史編纂上達到當時所能達到的高度。義理探索為考證學者所不屑為,章氏別創門徑;對史學演進作縱貫分析,究其利病,提出救弊辦法,也皆為他們所不屑為,章氏為此殫精竭慮,力求超越。考證學者不去探討“道”;《原道》篇的價值,在當時幾乎無人理解。實則其中的觀點,是章氏創造力、洞察力的根源。《原道》篇論證了一系列在哲學上具有根本性意義的觀點:(1)“道”不是圣人頭腦中天生的,而是由客觀時勢的發展總結出來。“道者,非圣人智力之所能為,皆其事勢自然,漸形漸著,不得以而出之”。(2)“道”是推動萬事萬物形成的客觀法則,而不是萬事萬物的具體形式。反映客觀趨勢,即事物法則性的“道”,好比是車輪永遠轉動、向前發展,而具體的制度、事物,則好比車輪留下來的一段一段軌跡。“一陰一陽,往復循環者,猶車輪也;圣人創制,一似暑葛寒裘,猶軌之轍也。”(3)圣人不是“道”的化身,圣人只是對當時理勢有正確的認識,歷代儒者卻因為錯誤地把圣人以及六經當作“道”的化身,所以忘記了總結理勢新變化的責任。“夫道備于六經,義蘊之匿于前者,章句訓詁足以發明之。事變之出于后者,六經不能言,固貴得六經之旨而隨時撰述以究大道也。”學者所擔負的責任,就是根據理勢的新變化,總結出適合當前社會生活和國家治理的新的“道”。“必有所需而后從而給之,有所郁而后從而宣之,有所弊而后從而救之。”章氏這些見解在當時講出來,無疑是石破天驚之偉論,也是預示著時代覺醒行將到來的初露的曙光!大梁本《原道》篇中對一些關鍵字句作了刪改,原因即怕章氏的觀點招來俗士的非議。②章氏對歷史哲學探索的精髓是,“道”即治國辦法、規律性的認識是社會實踐的產物,必然要根據不同情況,發現社會有新的需要,便應創設新的制度、辦法;發現原有的制度、辦法有不適用的地方,就應加以改良;發現舊的制度、辦法積弊嚴重,就應大膽革除。正是這種以實踐觀點為指導、力主大膽變革和創新的哲學思維,形成章氏前述在歷史編纂理論上遠遠高出于同時代人的卓識!
關于《史通》、《文史通義》的比較,章學誠本人生前即講過一段著名的話:自信發凡起例,多為后世開山,而人乃擬吾于劉知幾。不知劉言史法,吾言史意;劉議館局纂修,吾議一家著述。截然兩途,不相入也。章氏的“夫子自道”,確是講到了關鍵之處。我們今天研究這一課題,除了重視他本人的見解外,還應當擴大視野,大大推進對其與劉知幾學術思想異同的認識。劉、章二人所面臨的局面和關注的重點確不相同。劉知幾處在史書編纂尤其是紀傳體正史纂修的高峰時期,他承擔的主要使命是總結以往,即:對于眾多的纂修成果,他的任務是進行總結和提出編纂的范式,分析、厘清體裁、體例的特點,評價編纂方法的得失;他所提出的范疇、命題內涵豐富,部伍嚴整,其論述頗具體系性的特點。章學誠處于正史末流在編纂上陷于困境階段,其刻板羅列如胥吏之簿書,其冗繁蕪雜不可究詰,他承擔的主要任務是開出新路,即:大聲疾呼正史編纂陷入嚴重積弊,史識、史學、史才都成為史例的奴隸,史家的別識心裁被窒息,反映客觀歷史、再現演進大勢的要求根本無法實現;而救治這種積弊的辦法,就是重視并吸收后出的紀事本末體因事命篇、恰當敘述史事的因果始終、起訖自如、靈活變化的優點,主張對紀傳體大力加以改造,“化腐朽為神奇”,創立新的體裁。章氏揭示出傳統史學后期歷史編纂的內在邏輯發展方向,其論述具有深刻的哲理性和明顯的超前性。
劉知幾、章學誠二人都是通過總結史學演變的經驗教訓,上升到理論層面加以闡發,證明中國史學具有重視理論創新以推進著史實踐的優良傳統;二人都有強烈的批判意識,都有哲學思想作指導,重“獨斷”之學,重“別識心裁”,成一家之言;劉知幾提出史家三長,章學誠予以繼承,而又更加突出“史義”(即劉知幾的“史識”)的指導作用,貫穿到自己的全部著述中,又在劉知幾“猶須好是正直,善惡必書”觀點的基礎上,提出重視“史德”,要“盡其天而不益以人”,使史家自身修養的理論更完善:這些是兩位古代杰出史學理論家的相同或相通之處,而并非“截然兩途”,互不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