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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橋縣

2010-01-01 00:00:00黃孝陽
野草 2010年5期

這是八十年代的梨橋縣。十幾萬人口、幾百米長的商業街。馬路兩邊是法國梧桐樹,也叫兩球懸鈴木,枝丫胡亂伸展。樹下坐著人,翹腿交談,似乎在等待著什么,但看看他們的臉龐,也就知道了他們所等待的東西。房子凌亂地堆在樹后,高矮不一,中間是雜亂無章的巷子,黑瓦灰墻隔出一個個讓人們轉瞬逝去的空間。進出的人大抵是黑與灰兩種顏色。偶爾飄出一件耀眼的白襯衫,或竄出一個穿綠色軍裝像馬兒奔跑的少年。

河水流過東門橋。是石拱橋。橋頭有兩塊石碑,被人敲去了大半邊,可依稀看到“邀信男善女,禮佛三年……”以及“匠人元寶應”幾個漢字。這是春天的下午。天空干干凈凈,大地被透明的寂靜籠罩。那像馬兒奔跑的少年站在橋上,撿起石頭扔向河面。河水好像是一面打碎了的鏡子,眨眨眼,又有一面鏡子生出來。水很深。水邊有紫紅色剛抽芽的蘆葦、淡綠色的蔞蒿、一大片春意盎然的草坡,以及幾叢新鮮的樹林。河對面有一家棉紡廠、一家印刷廠、一家鈑金廠、一家糧油加工廠,還有一家獸藥廠。獸藥廠的煙囪不高,往下跳也摔不斷胳膊與腿。棉紡廠的煙囪最高,高得仰疼脖子。少年伸手觸摸橋上的碑文。這些字的筆畫好像鐵劃銀勾,好像是學校栗老師寫的字。栗老師的黑框眼鏡比臉還大,鼻子是小小的尖尖的一丁點。真難以想象這么一丁點肉能托起那么一副巨大的眼鏡。栗老師的頭是棗核型,上頭尖,下頭尖,中間圓。栗老師的老婆在菜市場補鞋子,低眉細眼,看上去有點像栗老師的女兒。栗老師常發動學生去那里補鞋子。少年低頭看腳。塑料涼鞋上綴有幾個補丁。少年的父親精通補鞋這項活計,補丁的顏色與鞋子本色非常接近,貼肉處還用銼刀小心磨平,一點也不掐肉。少年在橋欄上坐下,手叉得很開,兩條腿朝向水面。這種姿勢有點危險。水面上出現一個搖搖晃晃的影子。影子的腦袋似乎夾在影子的雙腿中間。橋洞里飄出一堆堆垃圾,像橋洞嘔吐出來的穢物。少年往橋洞里看。那里只剩下幾塊斷磚以及被煙火熏黑的墻壁。去年冬天,里面住過一個乞丐。那么冷的天,乞丐也把腳伸出橋洞。有人說,這人死了吧。那腳似乎有耳朵,馬上動了,縮回去,隔不多時,又緩緩伸出。后來,下起雪,雪遮蓋田野,天空變得非常寂寥,乞丐就不見了。那時,河面已結起冰。往河面扔石頭,石頭會在冰面上滾很遠。乞丐或許是撐著底下帶軸承的小木板從冰面上溜走了。

時間是檐角滴下來的水。少年咧嘴享受被陽光浸泡的滋味。當火車駛來時,水珠一顫,滴在少年的手背上。少年從欄桿上跳起來。火車在棉紡廠與紡織廠的后面。那里有三條在枕木上來回奔跑的鐵軌。每條鐵軌都是一把長長的通向高高云層的樓梯。越過鐵軌,是一排低矮陰暗依山而建的民房。屋后的山并不高,應該稱為土坡。現在,山坡上長滿紫色、紅色、玫瑰色、乳白色、橙黃色的花。最讓人咋舌的是山坡那邊的油菜花。它們會嚎叫,叫得人滿腦袋都嗡嗡響。那些金黃的色彩,仿佛剛剛從顏料盒里倒出來,香味清冽,非常好聞。在山坡上坐下,坐著,看著,或者手里拿著什么,或者什么也不拿,身體會漸漸沒有。當暮色落下,藏起萬千色彩,整個人才會恍恍惚惚地清醒,從那句咒語里獲得解放。那真是一個金碧輝煌的世界。蝴蝶飛來,蜜蜂趕來,螞蟻奔來,還有各種昆蟲,比如綠得發亮的螳螂。它們的頭是三角形的,與身體的比例小得不成樣子。可能是為了彌補頭腦的不足,它們前肢上的鋸齒特別厲害,用來當鋸子,能把蜜蜂鋸成兩截。螳螂的頭被擰掉后還能活很久。蜜蜂沒了腦袋就可以去拔尾上的針。再把這些針一根根收集妥當,放在文具盒里,驕傲地展示給同學們看。

火車打著呼嚕。當火車靠近站臺,還不曾停穩,那些跟著火車跑的人們一邊用力拍打車門,一邊呼喚親朋好友的名字。許多人肩上挑著擔子。擔子一頭是行李,一頭是被子,也可能是兩個筐,裝滿水果、鐵桶、蔬菜。偶爾筐里會有一個吮吸手指頭笑容燦爛的嬰兒。擔子被攔在車門處,被人們左推右搡團團轉,著急下車的人便破口大罵,有時還動拳頭。這時候,身手敏捷的孩子能在人群里找到散落的鋼筆、零鈔,甚至還有手表。這是一種過于巨大的財富。撿到手表的那孩子最后不得不向花白頭發的站長交還了他的戰利品。站長說,若不歸還失主,就把孩子送去勞教。孩子的父母嚇著了,揮舞鞭子把孩子驅趕到站長面前承認錯誤。大家說他們是傻瓜,他們完全可以一口咬定孩子沒撿到那塊手表。事實上,當孩子交出那塊锃亮的上海鉆石牌手表時,站長也暗自發出惋惜之聲。越來越多的孩子擠入人流。哪怕什么東西也撿不到,他們也樂此不疲。直到有一天,一個七歲大的孩子被擠下站臺,人們眼睜睜地看著他被車輪輾碎,這種事才被禁止,淪為少數能逃脫戴紅袖章工作人員懲罰的勇敢者的游戲。

少年跳下站臺,在跳過鐵軌時,手指摸到口袋里兩個沉甸甸的鉛字。鉛字觸手溫涼。

少年的父親在印刷廠里做事。少年一直想從揀字房里弄幾枚鉛字。少年有個同學叫楊凡。楊凡的父親在鈑金廠做事。楊凡手里有一種藍汪汪的小刀,是用折斷的鋼鋸條磨成的,一共十二把,長短不一。楊凡說,這是小李飛刀。你懂不?小李飛刀,例不虛發。楚留香也得被釘成一只老臭蟲。楊凡呼喝著把這十二把小刀逐一射向樹干,眼神無比驕傲。耍飛刀要懂手法。要握得牢,但不能握得緊,更不能握松。緊了要割手,松了沒力。當食指快指向靶子時,這時釋放的飛刀才能準確擊中目標。手臂要從左上往右下做斜線運動,這樣拋出的刀這最才有力量。

楊凡的小刀耍得好,功課也不錯。楊凡坐少年前排。少年問楊凡要一把這樣的飛刀。

楊凡說,你爸不是在印刷廠嗎?你幫我弄幾個鉛字來,我與你換。

少年翻過父親單位上的圍墻,潛進揀字房。揀字房有籃球場大,里面充滿秩序森然的冰涼的金屬氣息。揀字房的師傅姓李,頭發稀疏,胳膊上并沒有幾塊肉。少年見他托著裝滿鉛字的木盒行走如飛,以為鉛字很輕,伸手去托,重心失去,腳下絆倒,木架稀哩嘩啦,鉛字散落一地。少年想跑。李師傅折身回來,見屋內一片狼藉,不由分說拽住少年的腿,拖回來就是兩耳光。少年嗚嗚地哭。有人認出少年,喊來在機修房做事的少年的父親。少年的父親叫趙國雄,趕緊向李師傅賠罪。

趙國雄說,老李,我打死這個畜生。

李師傅嘆氣,算了。加幾個夜班的事。這都是啥回事?不就兩個鉛字嗎,有啥好玩的?這是鉛。要中毒的。你懂不?鉛中毒。李師傅抓起一把鉛字攤在手掌上,眼里都是絕望的光。

趙國雄說,那是那是。鉛中毒。

晚上回了家,趙國雄在小商店里買了茶干、糕餅去了李師傅家。少年的母親李桂芝回來,問清少年是哪只手偷的,抄起灶膛里的火鉗劈下去。鐵鉗彎了。少年疼得死去活來。李桂芝邊哭邊用頭撞墻,說,我養了一個賊啊。

少年說,我不是賊。我就是去看看。

李桂芝說,你還頂嘴?我打死你。打死你,我日子就好過了。

屋瓦上跳下灰。鄰居過來攔住,說,你想把孩子打死?

李桂芝說,小時偷針,大時偷牛。你給我跪下,聽見沒?

李桂芝用衣襟擦流不完的淚,眼睛又紅又腫。趙國雄回來了,看看慟哭的李桂芝,看看少年瘸掉的手,找出兩塊木板,捏住少年的胳膊,用力一捏,再抖,“咔嚓”。少年的淚也下來了。少年的手綁了三個多月的夾板。楊凡問,你手怎么了?

少年說,我不小心跌倒的。

楊凡哈哈大笑,趙根,你真會撒謊。撒謊的人鼻子會變長。你沒看過《皮諾曹的鼻子》嗎?

趙根摸摸鼻子。鼻子有點塌,若能長一點倒是好事了。鉛字是在理發店邊撿的。理發店在巷子深處,離印刷廠有幾里遠。理發師傅是酒糟鼻,額頭長著兩個紫黑色的皰子,模樣挺嚇人,手拿剃須刀。刀光凜冽,在客人臉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胡子不見了。像被施了魔法。理發師傅手下不停,嘴里還在說話,說鎮長老婆在菜市場偷鵪鶉蛋,一角錢十八個的鵪鶉蛋那婆娘也好意思偷,她老公的臉被她丟沒了。那客人吱吱唔唔地應,老鼠一樣。旁邊坐著的另一個客人說,咋不偷哩?鎮長老婆就不是人?趕明兒,還偷大男人。

客人們哄笑起來。理發師傅又說,那賣蛋的小販就不肯了,去扯那婆娘。那婆娘急了眼,耍起潑,手往小販襠下一掏,哈哈,手里又多出兩個蛋蛋了。客人們的笑聲愈發大了,一個個前仰后翻,腸子抽了筋。從門口經過的趙根被笑聲嚇一跳,忿忿地吐口痰,瞥見石板縫隙里的鉛字,將信將疑地撿起來,摳去泥土,把它們按在手掌上,用力地按,按得手心發疼,然后開心了。它們確實是在揀字房里見到的那種鉛字。一個是“我”,一個是“們”。

趙根微笑著,跳下山坡,目光為一排房子前的幾個女孩所吸引。四個女孩兒。一個圓臉大眼睛。一個扎羊角辮。一個穿尖頭布鞋。一個小臉尖瘦。

女孩們在唱,“點滴油菜花,油菜姐姐會繡花,她繡的花像喇叭,滴滴答答回娘家。點滴油菜花,油菜姐姐會繡花,她繡的花像喇叭,滴滴答答回娘家。”

這是像雪粒一樣的聲音。細碎,清澈,猶帶有女孩兒舌尖的一點甘甜。那個小臉尖瘦的女孩兒跳得最好,兩條細細長長的腿在那么高的橡皮筋里上下擺動,手臂在身體兩側翩翩飛起,宛若一只翅膀發光的小鳥。

像有一滴泉水滴進趙根的心里。

世界在這一瞬間停止流動,緩緩沉淀,變得簡單透明,晶瑩純凈。

趙根情不自禁在山坡上坐下,把青色的草鋪在膝蓋上。這里開滿淡紫、大紅、粉紅、鵝黃、雪白的小花。有些叫不出名字,有些花的莖可以折下來放在嘴里嚼。

趙根歪頭打量她們。圓臉大眼睛的父母是獸藥廠的工人,家里有好多紙盒子。把紙盒子剪去邊角,裝訂好,是很好的草稿簿,可以在上面畫算式題或者畫美人頭像。趙根撿到過女孩畫過的一張美人圖,線條挺細膩。趙根在美人兒的下頜添上幾筆胡子,折成紙飛機,在橋上放飛,讓它一頭扎入幽幽河水。

扎羊角辮的母親是潑婦。她家丟了雞,她母親拿菜板與菜刀,盤腿坐在家口,奮力剁著砧板,大聲咒罵偷雞的人,罵得太陽都受不了,她母親還在罵。人人在背地里豎起大拇指。第二天凌晨,那只丟失的雞神奇地踱回窩,人們以為她母親會不罵了。誰想她母親還要罵,一邊夸口母雞的英勇,一邊痛罵偷雞賊的膽小如鼠。只可憐那個檫木砧板被剁去一層。

穿尖頭布鞋的女孩叫陳小蘭,很兇,在學校里敢與男孩子打架,因為她哥哥叫陳大強,陳大強曾用傘尖捅瞎過一個敢與陳小蘭打架的男孩兒的眼睛。陳小蘭的爸爸是輕工局的股長。所以最后只付了一點醫療費了事。

這個小臉尖瘦的女孩是誰呀?

趙根想了半天,終于確定自己是第一次看見她。

風從四面八方吹來,鼓蕩著身體里的每個細胞,讓它們凸,讓它們凹,讓它們盡情享受春日的氣息。血液變得輕柔,骨頭變得酥軟。整個身體被無可言說的美妙所浸泡,里面有花香、青草、樹木。又好像課本里的神筆馬良為展示那根神奇的畫筆,來到這里。趙根掏出鉛字按在泥土上。土的粘性不大好,字老缺胳膊少腿。趙根邊按邊擦。草根邊出現一只觸須透明的土鱉蟲。這讓趙根高興。他朝它呵了一口氣。它發現危險,立即奔跑。當神色驚慌的它快要消失時,趙根逮住它,拎回來,用鉛字的邊緣逐一弄斷它的四肢,再在那嫩黃色的頸腹處擠壓出一團醬黑色的內臟。它死了。生命溜走了,從那個破爛的軀殼內躡足輕步挪開。色彩變得僵硬。手上有酸臭味。趙根捋了把青草,在手上來回擦。

圓臉大眼睛的女孩在說話,“她怎么老贏啊?我都快累死了。”

扎羊角辮的女孩抬腿從腰間拽下皮筋,說,“不玩了。沒勁透了。”

陳小蘭說,“你們真賴皮。跳不贏就撒賴。”

尖瘦小臉的女孩兒停止跳動,站在陽光下,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身子仿佛是透明的。

陳小蘭說,“以后再也不與你們玩了。”

圓臉大眼睛的女孩說,“誰稀罕與你玩?”

扎羊角辮的女孩說,“許朝霞,咱們去看火車吧。”

陳小蘭說,“哼,落夜,咱們走。”

火車從遠方駛來,駛向遠方,拖著長長的尾巴。它不是一株樹,是樹的影子。樹的影子也有著長長的尾巴。它也像一只松鼠,突突跳躍,從山的這邊跳向山的那邊,在被電線切割的天空里出沒,從這塊天空移到那塊天空。它把看不見的甲地與乙地緊密聯系,讓這兩個地方的人在同一節車廂里看見了自己的未來。有時,它手上還抓著一頂帽子,那是從旅客頭頂弄下的。每年春夏季節,旅客們在開啟車窗時,總易被窗外的景色所惑,于是,風馬上奪走了他們的帽子。

鐵軌兩側的山坡是阿里巴巴的藏寶洞。每輛火車都是打開這個藏寶洞的咒語,是那句神奇的芝麻開門。除了帽子,還有鑰匙、毛主席像章、喝了一小半的荔枝罐頭,軍用水壺、襯衣、毛衫、果殼、煤塊……還出現過一只系在網兜里的麻黃母雞。

這實在是難以想象。

更難以想象的是,有次火車臨時停靠,可能因為車廂太擠,肚子憋得難受,一個大姑娘哭著喊著蹦下車窗,躲在茅草叢里方便。問題還未得到徹底解決,火車已開始啟動。車廂里的人不得不把身體探出大半個,沖姑娘搖手,拼命地喊。大姑娘急了眼,拎起褲子沖。在鐵軌兩側游逛的孩子們都目睹了那兩瓣白花花圓滾滾的屁股。孩子們拍起巴掌,為她吶喊加油。姑娘跑了幾步摔倒了,看著火車越跑越快,撲通在枕木上坐下,嚎啕痛哭。孩子們圍上去,吱吱喳喳。就有人忍不住打賭她是否擦了屁股。當垂頭喪氣的姑娘走過來,試圖向孩子們詢問這是什么地方時,孩子們立刻哄笑著散開。馬國強壞死了,還馬上從書包里掏出作業本,高高舉起,說,阿姨,你還沒揩屎吧。我這里有紙。

春日午后的陽光把臉曬得滾燙,把萬物曬得清澈,把心曬得懶懶洋洋。此刻,遠去的火車像羽毛一樣輕盈。腳下的土把有節奏的微微震顫不斷傳遞至血管。趙根寫了落葉兩個字,再用腳擦去。這個小臉尖瘦女孩兒的名字真怪。她的背影的確是一片青葉子,悠悠地飄動。趙根吹起口哨,吹的是小小少年沒有煩惱無憂無慮陽光照。

趙根往山坡上走。雙手齊肩平伸。

這樣能把風握在手里。這樣手臂能變成一對翅膀。這樣能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飛上云端的鳥。趙根的腳在坡道上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響。丘陵飽脹、結實、溫潤。趙根歪著頭笑,轉過低矮丘陵坳處的灌木叢,愣了。馬國強坐在高高的土坡上,身后是一叢綠得透明的蠶豆莢,兩條腿叉得很開,手在膝蓋上捶打。李小軍與詹貴在他旁邊,手里各拿一根棍子,眼里有不懷好意的笑。趙根怯怯地站住,看看馬國強,看看李小軍,看看詹貴。他們是班上的老大。是“三人幫”。趙根慢慢地低下頭,咬緊嘴唇,拿不準主意是轉身往回走,還是繼續往前走。

李小軍扔來一塊石頭,說,“趙根,你手里拿的啥?”

趙根把鉛字藏入口袋。

馬國強說,“拿來瞅瞅。”

趙根想了半天,走過去,掏出鉛字,小聲說道,“我撿的。”

李小軍接過鉛字,掂了掂,遞給馬國強,“你偷的吧?”

趙根說,“不是偷的。是撿的。”

“撿的?我咋撿不到?你明天幫我在路上撿十塊錢來?”馬國強怪笑,手指撓撓眉毛。眉毛上有一處疤痕,是他與別人打架時,被玻璃弄傷的。為什么當時那塊玻璃不再向下一公分呢?馬國強真兇悍,血都糊住眼睛,還用鋤頭在那個身高臂長的高年級學生的腦袋上敲出一個洞。馬國強把鉛字擱入嘴里咬了咬,“趙根,你爸在廠里偷的吧?你又偷你爸的吧。”

“我在理發店那撿的。”

“你是說我誣陷你了?”

趙根沒再言語。馬國強揮揮手,“褲兜里還有什么?都掏出來。”

“沒別的了。”趙根囁嚅嘴唇,翻出褲兜底。

“態度這樣不老實啊。”馬國強歪歪脖頸,用力地捏手,手指節嘎啦嘎啦脆響,“李小軍,我咋瞧得這般眼熟?是不是昨天我丟掉的那兩個鉛字?”

李小軍嘿嘿地笑,“不錯,就是它們。”

趙根心里一顫,“李小軍,你別胡說。我在百貨大樓對面巷子里的理發店門口撿的。”

“對,我就是放在那里。難怪我剛才沒找到呢。”馬國強哈哈大笑,朝李小軍與詹貴擠擠眼睛,露出開心的表情,“趙根,你偷了我的鉛字。你說怎么辦?”

“我沒偷。若它們真是你的,你就拿去吧。”

“可你偷了。”

“我沒偷。”

“我說你偷了就偷了。”馬國強不耐煩了,“趙根,你皮癢欠揍是不?”

趙根馬上閉緊嘴。馬國強瞇起眼,對著陽光打量鉛字,“詹貴。這是啥字?”

“一個是我,一個是們。鉛字上的字都是反的。”詹貴接過鉛字,折下幾片蠶豆莢的莖葉,揉碎,蘸口唾沫,往自己手掌上按,又往李小軍額頭上按,“武松額頭也有紋字。這叫刺配孟州。你是行者武松。我是豹子頭林沖。馬國強是花和尚魯智深,三拳打死鎮關西。”

“那他是什么?”李小軍指指趙根。

“他是宋江。嘻嘻,趙根,你剛才看女孩子們跳皮筋,眼睛都看直了。她們中誰是你的閻婆惜啊?”詹貴咧嘴歡笑,唾沫在牙齒上一閃一閃。

“宋江是該死的投降派,害死了那么多的兄弟。”馬國強伸手指指趙根,翻起眼睛,“過來。”

“過來干嗎?”趙根說。

“你他媽的廢話這么多?叫你過來你就要過來。老實點。”李小軍喝道。

趙根看看四周,心下打個突突,撒腿就跑。

馬國強、李小軍、詹貴互視一眼,眼里有了熱烈的光。“媽的,真有人皮癢欠揍啊。”馬國強站起身,大聲感慨。三人更不多話,分工明確,配合默契。馬國強自后跟蹤追擊,李小軍右側迂回,詹貴左側兜去。三個少年活像三只嗅到在羚羊體內鮮血的野獸,嘴里發出斷斷續續的怪嘯。趙根歪歪扭扭地跑,心里充滿莫名的驚駭。馬國強在學校里也老莫明其妙地叫人過來,扇人大嘴巴,別人還不準動。若動了,得自己扇。若扇輕了,就再叫個人過來面對面站著互相打嘴巴,一直要把臉扇腫來。

趙根跑得快,馬國強更快。趙根還繞著坡跑,馬國強已從山坡上縱身躥下。

“媽的,老子累慘了。”馬國強坐在趙根胸脯上,甩甩手指頭,嘆道,“李小軍,詹貴,按住這王八蛋的手腳。”

李小軍、詹強自兩邊趕來。李小軍眉開眼笑。詹貴手舞足蹈。

“我操,還敢跑?你以為自己是神行太保?”詹貴笑嘻嘻地彈趙根的額頭,彈得咯咯響,“你跑得這樣賣力,做了啥缺德事?千萬別說你沒干。”

趙根喘出粗氣,嘴角有粘粘的白色泡沫,胸脯因為被馬國強坐住,兩側脅骨急劇地擴展伸縮,好像一只被人按在菜板上的青蛙。“放開我。”趙根嘶聲喊道。

“放你媽喲。”馬國強眉頭皺起,“你媽也不能放。你媽是破鞋。”

“你媽才是破鞋。”趙根吐出痰。

馬國強一抹臉,扇下一個大嘴巴,“知道不?你媽不僅是破鞋。你爸還不是你爸哩。你是狗雜種。狗雜種。”

趙根在馬國強手上咬。馬國強手掌上出現一個青紫色的牙印。馬國強喊了一聲媽,食指與拇指鉗住趙根的下頜,用力捏開,咳了下,一口濃痰準確地吐入嗓子眼里。又吐了一口。“操你媽。狗雜種。”馬國強招手,“你倆按住他。詹貴,你壓住他的腰,還有腿。李小軍,你抓死他的胳膊,還有他的嘴。老子今天要在他嘴里拉泡屎。媽的,看他下次還敢不敢咬人。狗雜種。”

馬國強解下褲帶,露出尖尖的黑黑的臀,在趙根臉上蹲下,愉快地吹起口哨。屎落入趙根嘴里。

李小軍哈哈大笑,“屎人。”

詹貴補充道,“眼里是眼屎。鼻里是鼻屎。耳朵眼里是耳屎。腦子里是腦屎。嘴里還是屎。不是屎人是什么?”

馬國強打出響指,抬起臀部,抓起趙根的衣角擦拭干凈,擺手示意李小軍、詹貴松手,“下次再跑,就不在你嘴里拉屎了,老子綁起你的那玩意兒用木槌錘。”他們走了。趙根跪在地上,手指插入泥巴里,不停地嘔吐,吐出青黃色混雜著黑色顆粒的糞便,吐出中午的米飯與萵苣,吐出藍黑色腥臭的膽汁。趙根淚流滿臉。趙根說,“馬國強,我操你奶奶。”趙根說,“馬國強,我操你媽媽。”趙根說,“馬國強,我操你姐姐。”趙根抽抽咽咽地哭。山坡上飛起幾只色彩斑斕的鳥。可能是斑鶇,可能是啄木鳥。額頭、眼瞼、頰、眉和頸側是幾縷白,額至頰部是淡花褐色;后頭輝紅;頭頂以至尾部為黑色;外側尾羽的端部雜以白斑,兩翅黑色,內側覆羽有一道白紋。

鳥飛行的姿勢很美,像在空中翻跟斗。

趙國雄回了家。是一排瓦屋中的一間。瓦上淤著茵茵青苔。瓦下有一個抱著紅燈牌收音機蹲在門口聽評書的男人。他叫徐守文,他有三個女兒。大女兒叫徐明銀,在機械廠的廠辦小學教教語文,是臨時工。因為只有初中文憑,在學校里很受人欺負,不僅要受別的老師欺負,還受學生欺負。也是前二年,學生沒交作業,她多說了兩句,不聽話的學生翻起白眼,說你能當老師還不是因為你與廠辦主任睡覺?她就在學校的后山坡喝了農藥。守文的二女兒在棉紡廠做事,叫徐明玉。徐守文對徐明玉說,你要是敢與野男人困覺,我打死你。徐明玉當然不會與野男人困覺,她很努力,在上夜大。徐守文的三女兒叫徐明金,與趙根同在青山路小學。門口還有幾個腰系圍裙面龐衰老的女人,她們在交談蔬菜的價錢以及一些東家長西家短的話。見趙國雄過來,讓開路。

徐守文的老婆說,老趙,回來了。

趙國雄點頭應了,把車停在屋檐下,蹲下身,拿起窗沿上的碎布抹去車身的灰塵。進屋。門楣的高度并不至于撞頭,他還是下意識地縮肩,佝僂起腰。屋內沒人。趙國雄在兩節廚櫥里掏出缺了口的大海碗,手指在碗沿寸寸抹過,又在抽屜里摸出一個白瓶子,倒出里面的食用酒精,再抓起木瓢,兌上水,一仰脖子,灌下大半碗,咳嗽幾聲,抹下嘴,眼神直勾勾盯著灶臺。灶臺上方有一張灶王爺的畫像,因為煙熏火燎,已辨不出灶王爺本來的面目。貼這張灶王爺,已是十幾年前的事。還是李桂芝堅持要買的。趙國雄舍不得,買張福壽祿三星就夠了。趙國雄沒說出嘴,李桂芝看出來了,說,灶王爺本姓張,搖搖擺擺下了鄉。白天吃的油鹽飯,夜晚喝的爛面湯。歲末上天言好事,年初下界降吉祥。李桂芝那時真年輕,鉸齊耳短發,眼角眉梢嘴邊有清泉,說出來的話也真好聽,像在唱山歌。趙國雄又喝了一口酒,嘴角掛起難以捉摸的笑容,眼里浮起一團團血絲。趙國雄的手本來有點抖,喝了酒后,手不抖了。

趙根也進了屋,身上是泥土與草屑,喉嚨還在嘰哩嘎啦,一只手在嘴里胡亂地摳,兩眼紅腫如潰爛的水蜜桃。見趙國雄蹲在廚角,急忙拿出手指,小聲喊了聲爸,低頭往灶角走去,找出鋼精鍋,開始淘米。

“跟人打架了?”趙國雄悶悶地說道。

“沒。”趙根放下鍋,拍打衣服。

“過來。這是什么?”趙國雄抬起手指,在趙根胸口戳,“你掉屎坑里了?”

趙根強自忍下的淚水馬上溢滿眼眶,指甲豎起,在那塊有糞便污跡處來回搓動,嘴唇被牙齒咬得發白。趙國雄一個巴掌打在趙根臉上,“說話啊。你吃屎了啊?”趙根的淚水被這一巴掌打回去了,看著父親,呼吸漸漸急促,目光紅了,鼻翼擴大,瘦小的胸膛急劇起伏。趙國雄盯住趙根,身子在廚柜上轟的一撞。柜里跌下一只碗。因為是泥地,沒碎。趙國雄撿起碗,放入廚柜,進了內屋,拿出一套工作服,“脫掉,去洗干凈。”趙國雄把衣服塞在趙根手里,走向灶臺,拿起趙根放下的鋼精鍋,繼續淘米。粗大的手指與樹枝一樣在水里攪動。淘完米,擱爐上,又端起酒碗,灌了一大口,出門,也沒看四周的人,靠墻蹲下,愣愣地望著天空。

已近黃昏。落日是一個巨大的神人,在高空中緩步行走,一片片柔和的黃金一般的色澤,為那些在大地上行走的人們抹去一肩的塵,一身的苦。槭樹的樹梢在視野里輕輕搖擺。李桂芝回來了,下車與鄰居招呼幾聲,急急地走,腰肢一扭一扭。李桂芝停妥車,進屋麻利地系上圍裙瞥了眼蹲在水缸邊的趙根,過來掐住趙根胳膊上的一點肉,擰,“咋回事?”趙根忍住疼,“我跌倒了。”屋里飄起菜香。火焰在灶膛里一跳一跳,散發出一陣陣桔黃色的暖意。天色暗下。人們的影子變成滯重。米飯熟了。李桂芝炒起菜,盛好飯,“叫你爸來吃飯。”趙國雄咳嗽幾聲,踱進屋,扒了幾口飯,又起身去拿那瓶酒精。李桂芝劈手奪下,也不看趙國雄,死死地盯著屋角,“老趙,你咋可以這樣?老趙,你咋能這樣?”趙國雄的臉色更加灰暗,手指顫動,這是酒精中毒的癥狀。趙根端起盆,走到屋外,把衣物一件件晾在籬笆上。天空中已出現幾粒星辰,光芒淡淡。夜穹因此有了無可名狀的細微的傷痕。山川河流房屋樹木在幽藍色的光下,盡皆匍匐,悄然隱匿。螢火蟲出現了,一只兩只三只,提著燈籠,穿過或濃或淡的夜幕,早早地趕到這個春天的晚上。四處有鍋碗瓢盆敲擊聲。空氣里混雜著各種香味。甜的是油菜花,澀的是青草,酸的是白菜幫子,辣的自然是辣椒,苦的是有人在清炒苦瓜。趙根吸吸鼻子,逐一分辨。星星點點的燈光與遙遙的幾聲狗吠是這般安靜。整個世界好像一只渾身涂了黑油彩的老虎。老虎在心中不斷發出吼聲。趙根對著看不見的遠方,小聲說道,“馬國強,我操你全家。”

馬國強坐趙根后排,爸媽也是普通工人,根本沒啥可值得神氣。不過,他大姨是青山路小學的副校長。可能因為這,馬國強就在班上橫行霸道,氣焰極為囂張。馬國強的大姨能當這個校長是否與徐明銀一樣?趙根看了看徐守義的房子,撿起一塊石頭,朝門板扔去。門咯的輕響。石頭打在上面。門迅速開了。徐明玉端著碗探出頭,“誰?”光線割開夜色,刀片一樣。趙根跳進屋內,抿嘴微笑。“媽。學校說,明天要交校服錢。不交錢不讓上學。”趙根在桌子邊坐下。

“多少錢?”

“十五塊。”

“怎么不叫你們校長去打搶?”李桂芝叭地放下碗,眉眼絞起。趙國雄轉身扯下粉紅色的天鵝絨罩,擰開電視。是一臺十四英寸的凱歌牌黑白電視。屏幕前放了一塊弧形彩板。是《新聞聯播》。兩個主持人的臉,一張是黃色的,一張是紅色的。趙根扒了幾口飯,擱下碗去看電視。李桂芝撩起衣角,自腰間暗兜摸出一個折疊整齊的塑料袋,一層層打開,蘸著唾沫仔細數。連零鈔加在一起,只有七塊多。李桂芝進內屋拿出十五塊錢,往桌上重重一拍,“什么狗屁校服?這是變著法子吸老百姓的血。我要寫信到教育局去。”趙根吸著鼻子把錢抹進口袋,“媽,你寫信也沒用。教育局說要統一全縣學生著裝。”李桂芝重重地哼了聲,不再言語,眼睛也轉向屏幕。電視里有一個面目莊嚴的男人在高聲宣布,“全國首屆經濟改革人才獎揭曉……石家莊造紙廠廠長馬勝利獲銀杯獎。”

時間流過春日,流向夏季,流得快,流得沒有聲響,靜靜地,幾乎覺察不到這種流動。不知何時,到處已是叫賣冰棍的聲音。多半是十來歲的孩子,提著敞口暖瓶,瓶蓋上覆著毛巾,肩膀上還掛著一個暗綠色的軍用水壺。綠豆冰棍五分錢一根,白糖冰棍三分錢一根。也有背木箱用毛巾纏頭的大人,賣的冰棍品種要多出一種一毛錢一根的奶油冰棍。孩子們趿著鞋底磨平的拖鞋,在馬路與九曲三彎的巷子里走來走去,鞋底撲嗒撲嗒打在地上。走累了,就在院子里挑出的樹蔭下喘口氣,喝軍用水壺里的水。樹上一般都有蟬。到處都是蟬聲。蟬在樹與樹之間一瘸一拐地飛,狂躁地叫。孩子們含混、悠長、拐彎抹角、略帶一點稚嫩的叫賣聲被蟬聲一沖,有了陰平去入,唱歌似的。他們抹了一下額頭的汗水,搖搖空了的水壺,舔舔嘴唇,摸摸暖瓶蓋,去附近某單位的廁所灌滿水壺,再把頭放在水龍頭下沖,沖得神清氣爽,繼續撲嗒撲嗒地走,也走過了青山路小學幾排低矮教室的窗口。

趙根咽下口水,收回目光。栗老師講課像打仗,唾沫飛濺,手舞足蹈,還喜歡向打瞌睡的同學們扔出粉筆頭,扔得比楊凡的小李飛刀還準。被扔中的學生額頭會出現一個小白粉點。不管是男生還是女生,栗老師都給予同等對待。趙根喜歡栗老師。栗老師老是會與一些有趣的事情聯系在一塊。栗老師讓同學們去黑板上做題。做完后同學們各自下去。栗老師開始講解黑板上的題,可能是口誤,栗老師指著黑板上的一個題問,這個學生是誰做的?大家面面相覷。馬國強這時總忘不掉出風頭,馬上站起來高聲回答,報告老師,楊凡是楊凡的爸媽做的。大家臉都笑紅了。楊凡也樂。栗老師明白過來,也笑,露出一口焦黃的大門牙。栗老師的煙抽得兇。抽二角五一包的“勞動”。一天要抽兩包。在教室里也抽。就有學生告到教導處,栗老師受了批評,回到教室宣布要戒煙,還當場把煙扔在垃圾筒里,然后講課。講著講著,突然停下來,眼睛放出光。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五十多雙眼睛齊齊瞪著栗老師。栗老師蠟黃的臉龐上泛出古怪的色彩,咳嗽起來,越咳越兇,好不容易咳完了,拍拍胸口,拿起垃圾筒出了門,說,大家先自習,我去倒垃圾。栗老師出了門。眼尖的同學看見栗老師手忙腳亂地在垃圾筒里翻找,終于找到了,立刻叼在嘴上點燃。大家笑得肚子疼。馬國強說,栗老師是鴉片鬼。就是因為多了栗老師這種人,咱們中國才不能偉大富強。我要向我大姨檢舉栗老師。

但這回,同學們都沒笑,用很奇怪的眼神看馬國強,看得他發毛。這可真解氣。

趙根想,可能向教導處打小報告的人就是馬國強。

馬國強真是太討厭了。其實栗老師一手拿煙一手拿粉筆頭的模樣真的很帥。

從家里去青山路小學要走半個多小時。本來還有一條二十來分鐘的近路,那得跳過鐵軌,穿過蓋石棉瓦的火車站臺,再攀過一堵用碎石砌起來的圍墻。現在圍墻上插了玻璃,墻下還有戴紅袖章的工作人員走來走去。趙根在路上常看到陳小蘭與那個小臉尖瘦的女孩。但有一天,她們不再牽手,互相看見,便迅速地扭過臉。也許女孩子們的友誼與天上的云一樣,一會兒好成一塊,一會兒各自飄開。趙根已經知道小臉尖瘦女孩子的名字,她姓周,名字不叫落葉,是落夜,落下來的夜色,這聽起來很美。不過,周落夜的父親是棉紡廠新來的廠長,是一個禿頭男人。這么丑的男人怎么生得出這么漂亮的女兒,真想不通。趙根皺著眉頭,碎步跟在周落夜身后,周落夜快,趙根也快;周落夜慢,趙根也慢。周落夜停下腳步,走到他面前,瞪圓眼,大聲地說,你跟著我干嗎?趙根傻了眼,趕緊跑,一口氣跑上東門橋,這才喘出氣,看著悠悠河水,心想,這路又不是你家的,你走得,我為何走不得?趙根撿起石頭,捏在手里,使勁兒地捏,捏出粉末。當周落夜經過時,趙根把身子靠在欄桿上,說,此河為我開,此橋為我建,要從此處過,留下買路錢。周落夜白了他一眼。趙根得意地笑了,覺得自己報了仇。

周落夜在隔壁班,是插班生。從上海來的。來了沒多久。做課間操時,趙根偷眼去瞟周落夜伸胳膊蹬腿的樣子。周落夜做操時特別認真,韌帶還特好,做第七節伸展運動時,雙掌按在地面上。也許有的女孩兒天生是一根絲帶。有幾天,趙根放學后故意最后一個離開教室,看四周無人,從門窗里爬進周落夜的教室。沒有人的教室是這樣安靜,夕陽的光芒溫柔地覆蓋著每張桌椅。黑板上方那行“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標語特別迷人。趙根找到周落夜的座位,在椅子上坐下,想象周落夜坐在這里的模樣。趙根還在抽屜里找到一小塊橡皮擦,是一塊粉紅色的印有大熊貓的橡皮擦。還沒用過。非常香。趙根忍不住把它放在嘴里嚼,沒舍得再嚼下去,嘴里有了一股甜甜的芳香。

趙根與周落夜的友誼始于馬國強。栗老師問全班學生,“‘把’和‘被’能連用嗎?”大家都沒想出來。栗老師叫趙根,“你知道嗎?”趙根說,“小明把被子疊了。這就連用了。”栗老師滿意了。馬國強生氣了,下課后抓住趙根打。栗老師看見后,問是誰動的手,李小軍與詹貴說是趙根先動的手。栗老師拍拍趙根肩膀說,“不要打架。要講道理。”趙根覺得栗老師這輕輕一下比馬國強打他的那幾個嘴巴更疼,哭出聲。栗老師愣了,“你這孩子是怎么了?”趙根抹著淚,拔腿想走,耳邊聽見一個女孩子的聲音,“老師,我看見他們先動的手。他們三個打他一個人。”是周落夜。小小的鼻子小小的眼睛小小的嘴。周落夜指著在一邊看熱鬧的楊凡補充道,“他也看見了。”楊凡撓頭,“我沒看見。我真的沒看見。我剛出來。”栗老師嘆氣,“算了,不管是誰先動手,總之,打架就是不對。以后要注意。”栗老師走了。馬國強對周落夜晃起拳頭,“破鞋,你給我記住了。”周落夜翻起白眼,馬上回敬,“你媽不是破鞋,也生不下你。”

這話有點繞,馬國強不大明白,去看詹貴。詹貴笑出聲,見馬國強兇神惡煞,忙閉嘴。李小軍咧嘴,“國強,她罵你是破鞋養的。你媽是破鞋,你爸就是流氓。哈哈。”馬國強一個巴掌甩去,“閉嘴。”馬國強一拳頭擊出,周落夜往旁邊一跳,好像在跳橡皮筋,夷然不懼,“你動手打人,我報告校長去。”

“你敢?”馬國強手指頭戳向周落夜的鼻尖,“你給我記住,總有一天,我要你好看。”周落夜揚起下巴,“我本來就好看。鄉巴佬。我爸是棉紡廠的廠長。教育局的局長與我爸是老同學。你敢欺負我。我就對我爸說,讓我爸對教育局長說,讓你念不成書。”周落夜尖尖的下巴在陽光里是雞蛋清。她確實很好看。但有點牙尖嘴利,還愛仗勢欺人。廠長就了不起?教育局局長就了不起?難怪陳小蘭不愿意與她玩。趙根往一邊走。周落夜挺起胸脯,輕蔑地瞥了馬國強一眼,走了。馬國強看看詹貴,看看李小軍。李小軍捂著臉,低頭也走了。馬國強喊,“李小軍,你別走。你走了,老子再不搭理你丫的。”李小軍沒回頭。趙根走在前頭,周落夜走在后頭。走到東門橋頭,周落夜趕上前說,“別人打你,你怎么不還手呢?”

趙根說,“我打不過他們。”

周落夜說,“打不過也得打啊。要不,自己會變成一堆爛狗屎。”

趙根把褲兜里的石頭扔入河水里,說,“你干嗎幫我?”

周落夜嘻嘻笑了,“你媽也是棉紡廠的啊。我見過你媽。你媽叫李桂芝。”周落夜朝趙根眨眨眼,“我沒說錯吧。我幫了你,你打算怎么謝我?”周落夜瞇眼笑,腳尖踢出,把橋上的小石頭踢入水里,踢得又遠又急。她腳上穿的是沒有補丁的涼鞋,腳趾頭白白的。趙根吸口氣。河邊有三三兩兩的洗衣婦人,穿著灰色的衣裳黑色的褲子,腰肢間露出一彎月牙白。陽光落在兩岸綠得發黑的樹林里,落在倒映出天上云彩的水面中,落在這些豐腴的肉體上,有著無以言說的瑰麗。她們緊握木槌,敲打衣服,在潺潺流水中敲出節奏。這些習慣大嗓門說話的女人,此刻靜默如同水中的石頭。圈圈漣漪把一些清涼的不知名的液體送入趙根心底。趙根說,你要我怎么感謝你?我沒有錢。

周落夜驚訝了,你是用錢來感謝別人的?真俗。

趙根想了想,說,那你知道“生死一知己,存亡兩婦人”的意思嗎?你如果不知道,我告訴你。算是我的感謝。

周落夜笑了,這還差不多。這句話我還真不懂。

趙根說,這話說的是韓信。“韓信點兵,多多益善”的韓信。這十個字,概括了韓信的一生。

周落夜叫起來,那我知道了。一知己說的是蕭何。“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由于蕭何的推薦,韓信被拜為大將軍,做了一番大事業,也由于蕭何的計謀,韓信被呂后殺了。呵呵,我家里有好多書。你想看嗎?二婦人是誰?漂母算一個,對韓信有一飯之恩的洗衣婦人。還有一個是誰?

趙根沒想周落夜竟然知道得這么多。

趙根悶悶不樂地說道,還有一個婦人就你剛才說的呂后。

周落夜說,哎,是的,就是呂后。你看我這笨腦袋。趙根。你別問我怎么知道你叫趙根。反正我知道了。我還知道你爸叫趙國雄,在印刷廠做事。陳小蘭告訴我的。陳小蘭說你老考第一。你真厲害。你教教我。趙根,你是想把自己比喻成韓信嗎?你現在也是在忍受胯下之辱?

趙根頓時覺得渾身輕快,自己原來是韓信啊。趙根快活起來,我沒這樣說。不過,韓信確實了不起。趙根在石欄上叉手叉腳地坐,我也知道你叫周落夜,是從上海來的。你能告訴我上海是什么樣子嗎?

上海啊,也有一條河,叫蘇州河。天蒙蒙亮的時候,河里的輪船會嗚嗚地叫。你見過輪船嗎?

我在書上見過。蘇州河漂亮嗎?

臟死了,也臭死了。沒有這條河好看。

那你喜歡上海還是喜歡這里?

我當然喜歡上海啦。每天清晨,馬路邊的點心店、面店就早早開了門,有賣油條的、賣大餅的,賣生煎饅頭、賣餛飩的、賣陽春面的。總之,什么都有。這里什么都沒有。我都吃膩了稀飯饅頭。我最喜歡吃我們上海的面包了。周落夜哭喪起臉,也在欄桿上坐下。

大餅油條好吃嗎?趙根小聲地問。

可好吃了。我們上海人能夠一手攥著自行車把左轉右拐,另一只手拿油條大餅吃得不亦樂乎。你沒吃過嗎?

我沒。

那我去買給你吃。我知道你們這哪里有。不過,味道比起上海要差好遠。

我也知道哪里有。在縣政府那邊的馬路上。好貴。油條要五分錢一根,大餅一毛錢。你說的陽春面是什么東西啊?這名字挺好聽的。

就是面。沒有肉片。什么都沒有,所以叫陽春面。周落夜嘻嘻地笑。

你們上海人吃光面都這么有講究。趙根嘆口氣,想起母親珍藏在柜子里的一個包,那是一個黑色的印有上海字樣的人造革包。李桂芝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把它拿出來,用濕抹布擦干凈,放在陰涼處晾,還不允許趙根碰。趙根說,你們上海有我們這里幾個大啊?

我不知道,大約有十七八個,可能是二十幾個。或許更多。周落夜皺起眉,你們這里只有幾盞紅綠燈。還沒有人管。明明紅燈亮了,大家照樣騎車過去。我們那的紅綠燈可多了,你都數不過來。路口還有很多頭戴小黃帽臂扣紅袖標的阿公阿婆。你若想不遵守交通規則亂穿馬路,他們會拉住你,叫你舉著小紅旗在太陽底下罰站。

這么厲害?趙根吐出舌頭。

當然,我爸說,我們上海人能在螺絲殼里做道場。能把一個小小的閣樓布置得非常漂亮。我就住在閣樓里。以后,我帶你去看我在上海的家。我家在普陀區。窗外的馬路上有一顆很大的銀杏樹。到了現在這個時候,蟬就亂叫。叫得可好聽哪。

趙根郁悶了,敢情上海的蟬與這里的蟬品種也不一樣。

趙根說,上海這么好,那你干嗎要到這里來?

周落夜踢踢腿,涼鞋的鞋絆松了,左腳的涼鞋掉下去。周落夜身子一晃,哎呀,我的鞋。鞋在水波里一漂一蕩。趙根把書包往地上一放,說,我去撿。沒等周落夜吭聲,趙根蹭哧蹭哧往土坡下躥。水流看上去很靜,流速并不緩。當趙根翻到橋底,鞋子已漂遠。趙根繞過橋底追著涼鞋跑,眼見那涼鞋越漂越遠就漂到河的中央,自己怎么都夠不著,一著急,飛快地扒下校服,撲通一下跳入水里。趙根的水性并不賴。水花濺起。那鞋又遠了幾米。等到趙根好不容易抓住這只鞋子,周落夜下來了,在河邊喊,趙根,你回來,那里水深。鞋子我不要了。我叫我爸買新的。

周落夜不喊,趙根什么事都沒有。周落夜一喊,趙根覺得腿部一麻,壞事了,腳抽起筋,嘴里嗆入幾口水,人往下沉,還好有個眉眼初鉸的洗衣婦人見事情不妙,趕緊跳下水,三下兩除二,把趙根弄上岸。周落夜拍著胸口說,嚇死我了。

趙根吐出水,把鞋子遞給周落夜,對婦人千恩萬謝。婦人叉起腰,罵道,小鬼頭,為了一只破鞋,命都不要了?害得老娘的衣服都濕透了。

婦人罵罵咧咧走了。

周落夜吐出舌頭,你們這里的女人好兇啊?一口一個老娘。

趙根喘著氣說,我們這里的人心眼好。我們這里結過婚的女人都是“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趙根濕淋淋站起身,看見周落夜上下打量自己的目光,砰一下,血燒著了,縮入蘆葦叢,喂,你把我的衣服扔給我。

周落夜呸了聲,這樣都不好意思?你的膽子是啥做的?我們上海,大家還在一個游泳館里游泳呢。

周落夜拿起趙根的衣服,也不著急扔過去,蹲在一邊看流水。趙根變了臉色,喊,周落夜,你把衣服還我。

周落夜說,那你叫我一聲好聽的。

周落夜同學。

沒一點想象力,虧你還考第一。不行。這個不好聽。

落夜同志。

太生硬了。你是男的,我是女的,誰與你志同道合來著?

那叫你菩薩打的。趙根說了句當地罵人的俚語,說到“打的”時,壓低聲音。、

你才是菩薩。周落夜沒聽懂這話的意思,眉眼里盡是盈盈笑意。

你把衣服還我。趙根扯高聲,你不還,我把你推水里去。

哎呀,我好怕啊。周落夜哈哈大笑,你來啊。

趙根沒轍了,小聲喊,姑奶奶,求你了。

你說什么?我沒聽見。

我說你是我的姑奶奶。趙根大聲嚷道,突然覺得讓別人做自己的姑奶奶并不是一件很吃虧的事。周落夜咯吱咯吱地笑,這才心滿意足把衣服扔過去。

周落夜住在火車站的那邊,是棉紡廠領導們單門獨戶的小院。每天早上七點鐘,周落夜在鐵軌邊的山坡上等趙根,手里拿著蘋果、蛋糕、還有牛奶。是真正的牛奶,白得像天上的云,好吃得要命,舌頭會忍不住與牙齒打架。趙根嘗了一口,不敢再嘗,害怕自己會愛上這種香甜的味道。那需要很多的錢。最好吃的要屬話梅糖,嗑一粒,人要幸福死了。話梅糖倒不太貴,一毛錢能買七粒。趙根特別愛吃。可老吃周落夜的,這就很不好意思。吃了幾粒,趙根堅決地擺手,說不愛吃,太酸了。

趙根也教周落夜如何溜進別人的自留菜地里掐嫩萵苣、摸青羚角、剝豌豆莢、挖紅薯,還有用竹竿粘知了,并撮上一點鹽,把它們扔入火里煨熟,再就是在河里裝籠子。籠里撒上幾粒用豬油拌過的飯,魚兒會乖乖地游進來,等著人把它們加工成一條條金黃燦爛香噴噴的烤魚。周落夜玩起來比趙根還瘋,居然學會爬樹掏鳥窩,那么高的樹也敢上,那么細的枝丫也敢走,把趙根嚇得半死。

趙根說,落夜,你再瘋,我就不再與你玩了。你快下來。

周落夜哧溜溜滑下樹,衣兜里出現兩只嘴巴尖尖的爪喙都是嫩黃色的小鳥。是兩只小麻雀,翅膀還沒有長硬,眼珠子驚恐地轉動。

周落夜白來一眼說,我都不怕,你怕什么?給,一人一只。咱們把它養大,到時,你騎一只,我騎一只。咱們在天上飛。

趙根笑了,擺擺手,說,我不要。麻雀養不活的。

為什么?周落夜問。

反正就是養不活。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那為什么上海許多人家養鸚鵡八哥畫眉,圈在籠子里,養得那么好?

可能是它們的脾氣大吧。趙根想了想,補充道,雖然它們不漂亮。

那怎么辦?烤了吃?周落夜轉動眼珠。

麻雀吱吱喳喳叫了幾聲。趙根摸摸腦袋,這么一小塊肉,還不夠填牙齒縫,要不,咱們把它們放了吧。麻雀媽媽會找它們的。

周落夜不樂意了,我才不呢。我好不容易抓來的。再說,你抓魚時,咋不說魚媽媽會找那些被你吃到肚里的魚?虛偽。

魚是食物,麻雀不是。趙根愣了半晌,有了主意,要不,咱們在麻雀腿上綁上兩根小布條,上面寫你與我的名字,這樣,說不定哪天,我們還能看到它們在天上飛。

這個主意好。周落夜開心地笑,比翼雙飛。

趙根的臉又紅了。周落夜真是濫用成語。

兩個少年沿著生銹的水管,爬上附近一間廢棄水房的屋頂。這是一個圓形的堡壘,位于一個丘陵頂端。草從石頭縫里長出來,墻壁上有著依稀的石灰標語,能看到毛主席幾個字。站在水泥頂棚上,能看見遠遠近近淡青色的山,它們如同用蓑葉包的粽子,透出陣陣清香。周落夜拆下頭上的絹花,用鉛筆刀割下兩小塊布條,掏出圓珠筆,在上面分別寫了周落夜與趙根的名字,綁在小鳥的腿上,再用碎磚搭起一個小房子,把兩只小鳥放進去,說,等媽媽來接你們回家吧。

在周落夜嘴里,趙根知道了上海的更多事情。上海人每天早上都刷馬桶,整個上海就在劈哩叭啦的響聲中醒過來。橫的斜的縱的曲的彎的弄堂數不清,可能不比街頭的紅綠燈少。家家戶戶燒的是蜂窩煤,看似臨時擺擺,幾十年也這么過來。農貿市場的公平秤前排起十幾米長的隊。公共汽車不響喇叭,售票員用棍子敲擊車廂,大聲嚷嚷。住的多半是木質閣樓。樓上的走路聲音大了,樓下的人用拖把咚咚咚地往上捅。樓與樓之間的距離近得很,晾臺上掛滿飄飄若萬國旗的衣褲床單。張家姆媽與王家阿姨站在濕漉漉滴著水的衣褲床單下吵架,吵的一般是你家的雞毛我家的蒜皮。不肯吃半點虧,對蠅頭小利的計較無遮無攔地寫在臉上。他們甚至知道坐哪條線路的公共汽車能多節省下一分錢。他們平時舍不得吃,但在人前都齊齊整整。這叫“只認衣衫不認人。”上海人第一緊要的是面子。不過,這面子是給外人看的。到大夏天,弄堂里擠滿了肉,都是街坊鄰居,誰不知道誰啊?闊還是要比,你端出一碗八寶粥坐在小板凳上喝,我捧出一碗蓮子羹,躺在藤椅上,用湯勺攪來拌去,還故意提高嗓門說不夠甜,得再加一勺糖。

當然,周落夜的原話可不是這樣,比如說公平秤前排長隊。周落夜會說,知道不?我們上海人做事可認真哩,那些蘇北來的拎不清爽的小商販休想瞞人。然后指手劃腳一比喻一形容,趙根明白了,噢,原來上海人這樣精明。

周落夜說得咯咯發笑。趙根說,你是上海人,為何要說上海壞哩?

周落夜驚異了,我沒有說上海壞啊。我天天都想回上海啊。我做夢都在上海啊。

趙根說,那上海有什么好?我就沒聽出有多少好來?

周落夜更驚異了,我都說了那么多,你也不覺得好?真是鄉巴佬。你知道上海的人民廣場嗎?你知道上海的外灘嗎?你知道上海的魯迅公園嗎?你知道上海的少年宮嗎?你知道上海的大世界嗎?你知道上海的黃浦江嗎?

周落夜這一連串的“你知道嗎?”似機關槍噴出的密集子彈。趙根想了半天,說,我知道黃浦江。我們這里有一種說法,比如,咒某人,就咒你去跳黃浦江。黃浦江上沒蓋蓋。

周落夜生氣了,跺腳,說,不理你了。擰身就走。

趙根愣了,不明白自己說錯哪了。周落夜的脾氣真大,怪不得陳小蘭受不了。可是自己是男的,好男不跟女斗。趙根一晚上沒睡好覺,第二天一大早,早早來到鐵軌邊,眼見周落夜低頭過來,趕過去。他往左,周落夜往右;他往右,周落夜往左。趙根歪下頭看,周落夜的嘴唇撅成一朵喇叭花。趙根沉痛地懺悔,我錯了。

周落夜不理他,甩著手臂邁大步。趙根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竹節人,給,我昨夜上做的。送給你。周落夜一把奪過,看了看,拋地上,我才不稀罕呢。我家還有變形金剛,我早都玩得要不要了。你做的這個竹偶難看死了。

趙根慌了神,撿起竹節人,結結巴巴地說道,你看,它的胳膊與腿會動哩。

周落夜說,你的胳膊與腿不會動?

周落夜的話還真是有道理,趙根垂頭喪氣地跟在她背后走了一大段路,走到東門橋上,靈光一閃,福至心田,大聲說道,落夜,我知道了,黃浦江上是有蓋子的。等下了雪,就有蓋子了。有比天空還要大的蓋子。

周落夜撲哧聲笑了,歪過頭橫來一眼,你個小癟三,小赤佬,就會瞎說說。黃浦江又不是烏蘇里江。

倆個少年這才重歸于好,一起蹦蹦跳跳,放聲歌唱,“烏蘇里江來長又長,藍藍的江水起波浪,赫哲人撒開千層網,船兒滿江魚滿倉。”走了一會兒,趙根鼓起勇氣問起一直藏在心中的疑惑,落夜,你怎么不與陳小蘭玩了?

周落夜馬上沉下臉,我愛與誰玩就與誰玩,你管得著嗎?

趙根不敢再吭聲了。

隔一會兒,周落夜也問,趙根,你整天玩,怎么考試老得雙百分?是不是你爸你媽晚上會給你輔導?

趙根搖搖頭,我爸媽才不管我呢。我只是上課時認真聽,就自然會做了。功課又不難。對了,我媽說,如果我考試有一門沒上九十分,就要打斷我的腿。你爸會打你嗎?

周落夜說,我爸從不打我。他舍不得。我媽死了后,他把我當心肝寶貝。要不,我叫我爸打我。這樣我也會考雙百。

趙根停下腳步,你媽?

周落夜的眼圈突然紅了,哇的一下哭出聲,趙根,我恨死你了。

周落夜撒腿就跑。趙根丈二摸不著頭腦,自己又說錯哪句話了?趕緊去追。

時間與梔子花瓣一樣,吐出縷縷清香。

陽光并不大。天空藍得令人心疼,接近透明。幾塊白色的云比女孩子懷里藏著的手帕還要輕柔。它們也像是女孩子的指甲,有著馥郁的香。草與樹木熱烈地迎向太陽。在幾排民房的后面,在幾棵松樹與楊樹的下面,是密密匝匝的甘蔗田。它們以驚人的速度生長。那兩根永遠平行卻東彎西轉的鐵軌散發出銀白色的光芒,并最終消失在甘蔗田里。一群孩子在鐵軌邊瘋玩。精力充沛的他們把鐵軌當成獨木橋,雙手張開,搖搖晃晃地走,但沒走幾步,就失去了平衡。這是一些與趙根差不多大的相互面熟的孩子,李小軍也在里面,這幾個月,李小軍不再與馬國強、詹貴在一塊玩了。見趙根與周落夜過來,點點頭,也沒說啥。

周落夜興奮地跳上鐵軌,學他們的樣子踮起腳尖走,也沒走幾步就掉下來。

趙根看了半天說,或許有個法子可以讓我們在上面走一百步。

周落夜不信,說,你吹牛。有本事,你上去走走啊。

李小軍聽見了,頭伸過來,趙根,你真能走一百步?

趙根猶猶豫豫地說道,我是說或許。我不是說我。我是說我們。

周落夜齜出牙齒,你在說什么啊?我都聽不懂。

李小軍也笑,趙根,你考試老拿第一,我不信你玩這個也比我強。我天天玩。看見不,我能走二十多步,是最厲害的。走鐵軌,最關鍵的是要保持重心。這需要訓練。要不,我們打賭。賭一塊錢。你能走五十步,這一塊錢就是你的。

李小軍掏出一張臟不拉嘰的女拖拉機手,對趙根笑。

趙根吃了一驚,連忙擺手,我沒錢,我不賭。

周落夜不高興了,哼了聲,神色不屑地拿出一張機床工人,是一張嶄新的二元鈔票,在空中一甩。紙幣刮刮響。周落夜皺起鼻子說,趙根,你與他賭,輸了算我的,贏了算你的。

趙根吸吸鼻子,向李小軍伸出手。李小軍一愣,你干嗎?

趙根說,不干嗎。我拉你的手,我們各自踏上一條鐵軌,手拉手,身體稍向外傾斜,這樣我們可以通過互相的拉力來保持平衡。我也沒試過。但應該是可以的。

李小軍疑疑惑惑伸出手。周落夜啪的一下抓起趙根的手,來,我們試試。

趙根不是沒牽過周落夜的手,但當著李小軍的面還是第一次,臉不爭氣了,腿發軟,只覺得這雙平時沒啥稀奇的小手是說不出的溫軟柔膩,心撲撲跳,下意識想甩掉周落夜的手。周落夜一瞪眼,你拉著他走,怎么贏錢啊?

趙根老實了,挺起身,捏住周落夜的手走上鐵軌,一步二步三步,步子越邁越快越邁越穩,別說再一百步,就是走上一千步也非難事。周落夜嘴里念著數,念到一百時,跳下鐵軌,放聲大笑,一溜煙跑到李小軍面前,把手一攤,拿錢來。

李小軍毫不遲疑地把一塊錢放在周落夜手里,沖著趙根笑了,你真行,趙根。對了。我昨天下午到學校問栗老師,你考上縣一中,還是第一,恭喜你。

真的?趙根撓頭。

我沒騙你。趙根,過去我對不住你的事,還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嫉妒。再過幾個月,咱們都是初中生,不再是小孩子了。李小軍抓抓頭發,抓出一頭皮屑。

那我呢?周落夜小聲地說。

這我就不知道了。李小軍說道。

不行,我現在就去學校。周落夜把一塊錢拍在趙根手里,你跟我一起去問老師吧。我的心跳得慌。

趙根想說話,鐵軌下方走上一個男人,頭是禿的,鼻子是扁平的,身材是干瘦的,眼睛是細細長長的,臉色是打了一宵麻將還輸了不少錢的那種。周落夜急忙放開抓住趙根的手,怯怯地喊了聲,爸。

禿頭男人點點頭,落夜,你在這玩啊。爸爸找你老半天了。

禿頭男人看看趙根,看看李小軍,看看不再呼喊的孩子們,咳嗽了聲,說,你是趙根吧。

趙根看看周落夜,看看李小軍,看看眼前這位禿頭男人,往后退了一步,心臟咔了下,被某種硬物敲中,淌出粘粘的熱乎乎的液體。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好像伸手去觸摸鏡子,鏡子卻如水銀熔化開來。

趙根遲疑地點頭,我叫趙根。

禿頭男人十根手指合在一起絞動,不斷地打量趙根,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就差沒到趙根身后去看一眼。

趙根渾身難受。李小軍向他使了個眼色,擰身跑開。

毫無疑問,對于孩子們來說,大人都是不受歡迎的生物。他們居高臨下的視線非常討厭。或許,天空也因此感到不舒服,云從一小塊變成一大塊,從白色變成灰色,太陽被遮住了,大地上出現一塊橢圓形的陰影。趙根想對周落夜說再見,學李小軍的樣子跑,禿頭男人笑起來,趙根,你考第一了。了不起。是好孩子。你想要什么?伯伯送給你。

周落夜叫道,爸,你怎么知道?

禿頭男人微微一笑,我怎么不知道?

周落夜咬住下嘴唇,聲音低了幾個分貝,那,那我考第幾?

你考三十六名,比起人家差遠了。

那我不是上不了一中了?周落夜的眼淚嘩一下比長江還要長了,回過頭盯了趙根一眼,再惡狠狠地盯了父親一眼,我恨死你們了!

周落夜拔腿想跑,禿頭男人忙伸手拽住,我話都沒說完,你急什么啊?你是考全校第三十六名,不是考全班第三十六名。我的乖女兒,你一樣考取了縣一中。以后,你與這位趙根同學還在一個學校,說不定還是同班。

禿頭男人抱起周落夜。周落夜破涕為笑,噘起嘴,在父親胳膊上重重一擰,爸,你壞死了。

趙根在一邊也不知道是走好還是不走好,不過,心里是高興的。縣一中那是通向大學的大門。大家都說,考上了一中,就等于大半個身子進了大學,區別只在于是進重點大學還是普通大學。要感謝栗老師,還有教數學的游老師。可拿什么東西去感謝他們?趙根的目光落在手上的一塊錢上,心中有了計較,就買兩張卡片,在上面寫上最真誠的祝福。爸爸媽媽知道這個消息后,一定會高興壞了,或許爸爸還會與禿頭男人現在一樣,把自己高高舉起,在空中轉圈,就像小時候那樣。

禿頭男人放下周落夜,從懷里取出一個帶塑封皮的筆記本、一支鋼筆,遞給趙根,謝謝你這么久輔導我女兒的功課。

趙根臉紅了,要說輔導,周落夜倒也問過一些,可趙根并不覺得那是輔導,不過是把自己懂得的東西詳細說上一遍,這叫復習。何況,與周落夜在一起一大半的時間都是玩。趙根沒敢接。周落夜不樂意了,趙根,我爸給你的,你敢不要嗎?

周落夜奪過本子與鋼筆,用力地塞進趙根手里,說,我還沒與你算賬呢。你剛才拉著我在鐵軌上走,把我的骨頭都捏疼了。

趙根哭笑不得,猶豫地說,我爸媽會罵我的。

周落夜怒道,你不會藏起來嗎?笨死了。

禿頭男人擺手,收下吧。孩子。以后,你們倆要多多互相照顧。還有,落夜,哪天,你把趙根帶到咱們家吃飯吧。

周落夜歡呼一聲,又跳起來,在父親臉上吧唧一親,爸爸,你真好。

火車開來了,“咔哧、咔哧”,聲音與往日大不一樣,像喜悅的孩子,嘴角噙笑。三個人走上山坡。周落夜指著渾身涂滿綠油漆的火車說道,趙根,你知道嗎?火車上裝的是什么?這是一輛客車。開得不快也不慢。許許多多的臉龐飄過來,飄過去,恍若一個個不真實的夢境。趙根瞇起眼,老老實實回答,是人。周落夜瞟了一眼若有所思的父親,大聲說道,不對,火車上裝的是春天的野花、夏天的彩虹、秋天的果實、冬天的白雪。禿頭男人哈哈大笑。趙根想了想,也輕輕地笑。火車的聲音一點點變小,最后像雷聲一樣隱隱約約。

栗老師出事了。誰也沒想到這個教了一輩子書的戴眼鏡的男人會這樣。不就是一個女人嗎?至于拿刀剁人?憑栗老師的人才學問,再去鄉下娶一個嫩皮細肉的女人還不是兩根筷子夾肉?人們喋喋不休。學校里倒入了一盆沸騰的水。趙根驚疑不定。栗老師被抓進公安局。趙根聽人說了事情的始末。栗老師的老婆,那個像他女兒一樣的女人,與菜市場一個姓姚的屠夫好上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但這種事情,丈夫總是最后一個才知道。憤怒的栗老師來到姚屠夫的攤位前試圖把手指頭點到姚屠夫的鼻尖上,被姚屠夫用兩根油膩的手指頭輕蔑地撥開。姚屠夫摸起尖角刀刷挑起一塊腰子,往栗老師面前一甩,說,拿回去補補吧。姚屠夫放肆地笑。賣肉的、買肉的,都笑。賣菜的,買菜的,也笑。栗老師抓起剁骨刀劈過去,劈在姚屠夫脖子上。姚屠夫真蠻,脖子上的血像泉水一樣冒,還能跑,跑出菜市場,搶下一輛自行車,翻身踩上,要朝醫院奔。人在自行車上打起一陣顫栗,重重地摔下,就不行了。

有人說,姚屠夫與栗老師的老婆原本是一個村子里的老相好,栗老師仗著自己是城里人,給了那女人父母幾千塊錢彩禮,便強行霸占了那么一個漂亮的閨女。要不,瞅栗老師鼠頭獐目的樣,哪個女人肯嫁啊?千錯萬錯,還是栗老師錯。

也有人說,栗老師不吃虧。常言說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幾年,栗老師是舒服慘了。

還有人說,你知道個屁。你是沒與栗老師做街坊。有段時間,栗老師家天天吃腰花,什么炸腰花煮腰花清蒸腰花荷包腰花……栗老師哪來的錢?還不是他媳婦見他不來事,指望姚屠夫的腰花能治好栗老師的暗疾,沒想栗老師這般不諳人情世故,非要去把事情挑明,這不,人人都下不了臺,只好以血案收場了。

又有人說,這擱過去封建社會,非得把那對奸夫淫婦裝豬籠沉河。栗老師不僅沒罪,還有功。武松殺了潘金蓮,人人都夸武松是大英雄。栗老師今年帶的班,不僅出了一個姓趙的全縣狀元,還有十幾個學生考取了縣一中。栗老師這么有學問的人,若就這樣死了,太可惜了。我們要聯名去保栗老師。

更有人神神秘秘地說,這事不能怨栗老師,不能怨姚屠夫,不能怨那女人。這是命。是老天爺安排的,讓他們在世上走一遭,償清上輩子欠下的債。天子山的許道爺掐指算了,這是一場冤孽。栗老師前世是書生,那女人是狐貍精,那姚屠夫是一只狼。

趙根出了校門。八月下午的太陽把街道曬得空空蕩蕩。路上到處都香焦皮、甘蔗渣、葵花籽殼,還有小孩子拉在路兩邊的一砣砣沒有臭味的屎。馬路上那層耀眼的白光沾滯不動,讓人覺得窒息,覺得皮膚里正炸出一根根被燒得通紅的鋼針。蟬的叫聲時大時小忽強忽弱,似乎要停下來,千萬只蟬一起在某個時刻閉上了嘴,幾秒鐘后,那聒躁聲驀然同時發出,耳朵里嗡嗡響,心臟便透不過氣。趙根拐上東門橋,在橋上停下,把卡片折成一只小船,拋向盈盈水面。趙根未能把卡片遞給栗老師。在橋那頭的一家小賣鋪前,一個不時撩起衣襟察看腰間BP機的男人在太陽傘下對著手中的電話機聲竭力嘶地吼著什么。一個模樣嬌媚的女孩兒蹲在男人腳邊,用手中的果丹皮去逗弄一只皮毛發黑的狗。狗汪汪地叫。那女孩兒突然尖叫。可能被狗咬了一口。那男人愈發怒,一個巴掌扇在女孩兒臉上,破鞋,哭你媽?女孩兒頓時收聲,想想不忿,腳踢在狗腹上。狗呦呦叫,跳起來,躥過馬路,消失在河邊的樹林里。

周落夜從樹林里跑出來,邊跑,邊罵,死狗,嚇死我了。

周落夜見趙根在橋上,臉上有了驚喜,趙根,你死下來。

趙根猶豫了一會兒,跑下坡,落夜,你在這里干嗎?

我在與蝴蝶睡覺。周落夜手里捏著一根馬蹄蓮草,我在這草地上睡,蝴蝶停在我鼻尖,慢慢地扇動翅膀,好玩極了。

周落夜穿著白底碎花的連衣裙,腳下是一小片茵茵綠草。幾只色彩斑斕的蝶并不害怕被太陽燒毀翅膀,翩翩起舞,迎向那些生命中的花朵,哪怕僅僅是一小朵淡黃色的野菊花。在酷熱的下午,這里無異于天堂。趙根喘了口粗氣,說,我們去水房那吧。看看那兩只鳥有沒有飛回來。倆人上橋,過鐵軌,翻過幾個山坡,周落夜抹了下臉上晶瑩的汗,指指山坡下不遠處的棉紡廠,不無驕傲地說,趙根,你看,我爸管這么大的地方。

空氣里有隱約的臭雞蛋味兒。趙根去過一次周落夜的家。禿頭男人盛情款待了他,周落夜更從屋內搬出各種好吃的東西,富士蘋果、大白兔奶糖、香云片糕,還有沙琪瑪糕。趙根臨出門時,禿頭男人把這些零食塞滿趙根的衣兜,要他常來玩。趙根回了家,嘴里含著糖,快樂地淘米做飯。李桂芝回來了,問他吃什么?趙根囁嚅著唇說,吃糖。李桂芝問,哪來的糖?趙根老實說了。李桂芝當即變了臉色,一個巴掌打在趙根臉上,厲聲喝道,吐出來。趙根不明白發生了什么,哭了,萬分委屈。李桂芝說,咱們窮人要窮得有骨氣。以后,不準你去他家。更不能與那個姓周的丫頭的玩。我若再見到一次,打斷你的腿。

李桂芝一點道理也不講。但她是媽媽,所以必須聽她的話。趙根傷心地拿出衣兜里的糖,眼睜睜地看著李桂芝把它們拋出屋外。這幾天,趙根與周落夜的來往小心多了,盡量避開棉紡廠以及李桂芝上下班的路線。

周落夜問怎么了?趙根說沒事。

周落夜再叫趙根上她家玩,說她爸都問了好幾次。趙根只好找各種借口推托。

趙根想不通媽媽為什么要說那樣的話。但再也不肯吃周落夜拿來的東西,不管是蘋果、冰棍還是沙琪瑪。窮人,更要有骨頭。但這應該不影響做朋友。周落夜從沒嫌過自己窮。周落夜的爸爸,那個禿頭男人也沒有擺出一副勢利的嘴臉,相反,趙根能真切感受到禿頭男人的親切。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無法言喻的感受。趙根從小到大看都看膩了那種勢利的嘴臉,早已看習慣了。禿頭男人這樣待他,還真讓趙根受寵若驚。趙根怕媽媽生氣,不想再與周落夜玩,卻無法控制內心的沖動,好幾次,都情不自禁地走到通往周落夜家的那條路上。所以,剛才遇見周落夜時,趙根又高興又不安。

趙根嘆口氣,說,落夜,我真羨慕你有一個好爸爸。我爸都要下崗了。

兩個少年的臉色沉重起來。

這些日子,街頭廣播里老是一些下崗人員再創業的故事。比如某某某,四十歲下崗,沒學歷、沒專長,上有老、下有小,白手起家,靠撿凈菜開始創業,不怨天尤人,不等不靠不要,艱苦奮斗,辦成了凈菜合作社,成為下崗再就業職工的楷模,受到縣領導的親切接見。比如某某工程師,下崗失業一年,毅然放下架子,提著擦鞋箱走上街頭為人民服務。前不久,全縣三級干部會議,縣長說,下崗有什么可怕呢?五十年代的知識分子還不照樣上山下鄉?農村是廣闊天地,大可有作為,可以搞立體農業,搞水產養殖,搞山林承包,搞養豬畜牧。再說,我們這只是下崗,發達國家的工人還失業呢。為國家減輕負擔。幸苦你一個,幸福全社會。現在最難的就是一些職工沒把觀念轉變過來。觀念通了,事情就好辦了。

縣長的發言鏗鏘有力,手勢很讓人振奮。許多下崗再就業的語錄出現在街頭被拆遷的工地圍墻上,其中最激動人心的一句是“早一日下崗,早一日致富。”不過,下崗與致富似乎并不存在必然的聯系,大人們無不為此憂心忡忡,長吁短嘆。李家的姑娘因為不想下崗,陪車間主任睡了,結果與車間主任雙雙下崗。張家的小伙因為下了崗,用菜刀把廠長追得滿街跑,廠長的老婆還在一邊拍巴掌,砍死這個沒本事的甭種吧。老娘好嫁給別人。劉家的大人雙雙服了農藥,只留下一對孤兒。

趙根的心鬧哄哄。

周落夜見趙根臉色不豫,小聲說,你爸不會下崗的。你媽也不會。你看,棉紡廠煙囪里的煙冒得好高啊。那滾滾黑煙在天穹下,宛若是一條活過來的龍,翻滾騰躍,鱗甲箕開,須爪張揚,直欲擇人而噬,形容頗是丑惡。趙根勉強地笑,沒說什么,繼續向前走。

棉紡廠的污染其實很嚴重,在廠區附近見不到幾株綠色的樹。鳥也不從那十幾畝的天空飛過。

趙根與周落夜一前一后到了水房,攀上穹形房頂。當日用碎磚搭的小房子還在,那兩只腿上綁了布條的鳥自然不在了。倆人并肩坐下。天地有黛色,四周清明,野花蝴蝶互相追逐。陣陣熱風卷過枝葉。枝葉發出種種細微之聲。只一小會兒,倆人鬢角額頭又是細細密密的汗。周落夜眉尖鼻翼下頜流出一顆顆汗水,好像身體里藏著一個泉眼。周落夜用手扇風,皺起眉頭,說,趙根,我熱死了。我們去山坡那邊的樹蔭下吧。

那里林木葳茂。趙根應了。下了水房,周落夜自然而然地牽住趙根的手。周落夜的手柔嫩纖細,與蔥一樣。周落夜玩起來這般瘋,手還這么漂亮,泥土、碎石、河水、樹枝都不能傷害它,甚至陽光也沒有把她的手臂曬得與趙根一般烏黑,想想也真不可思議。趙根的心有點發慌。還好四下無人。山道逶迤曲折,山麓蒼翠欲滴。陽光從頭頂密密匝匝的葉子里投下一枚枚金幣,發出幽靜的聲響。微風拂去汗水。塵埃在一根根光束中飛舞。四周闃無人聲。周落夜整個人變得晶瑩剔透。腳步沙沙響,僅僅是百把米的距離,這里恍惚已是另一個世界,一個與幾百米外的縣城毫不相干的世界。路在腳下不停地向上,人一點點升高。周落夜說,趙根,這幾天你在故意疏遠我吧。你下午去學校,為什么不先來我家找我呢?我都無聊透了。趙根尷尬地笑,沒提李桂芝的禁令。趙根說,你知道我們班上栗老師的事嗎?

周落夜點點頭,我聽我爸說了。

趙根說,你爸怎么說?

周落夜說,我爸覺得他很不理智。我爸說,人在世上都是浮萍,聚散離合自有定數,那是強求不得。

趙根說,那你是怎么覺得呢?

周落夜瞇起眼笑,要是我呀,我把那個女人也殺了。哼。我最討厭這樣的女人。自己有了老公,還要那個什么紅杏出墻。她以為自己是滿園春色?

趙根沉默了。遠處,火車在吼。吼聲微微。有透明的蜃氣在樹梢閃動。鳥已收住鳴聲,滿山都是蟲兒唧唧之聲。山路開始一點點向下。趙根心里涌起一陣強烈的不安。前面仿佛潛匿著一只爪牙鋒利的野獸。

天空垂落。仲夏的綠,在這山林里綠得沉,綠得酣,綠得觸目生涼。濃綠、淡綠、翠綠、蒼綠、暗綠、淺綠、墨綠、碧綠,層層疊疊,無邊無涯,偌大的宇宙此刻被裝入一個綠色的口袋。柏樹、榆樹、杉樹、桉樹、楓樹、槭樹,靜靜地噴灑出一樹樹綠色的光。它們是一只只皮膚發綠披頭散發的鬼。趙根放輕步,蹩著腳,拉著周落夜在灌木叢里移動,耳朵豎起來。前邊的草叢里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像蟋蟀在摩擦前肢,像豬呼嚕呼嚕啃食物,像兩只狗在一塊打滾,像一臺飽受破損零件折磨低低轟鳴的馬達。

趙根回頭看周落夜,周落夜目光里透出一絲狐疑。倆人下意識地蹲下身。聲音猝然停止,又兀地響起。這回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女人在哽咽,聲音斷斷續續,有點耳熟。

樂天,不能再這樣了。樂天,我們會有報應的。

趙根抓緊周落夜的手,指甲幾乎要掐入周落夜的皮膚里。周落夜也一臉愕然。

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說,十六年了。我對不起你。

聲音疲憊黯淡,是一塊被生了銹的鐵。鐵上洇著黃色的水漬。

趙根試圖把周落夜從這個令他不安的地方拖走。周落夜瞪起眼,眼里有極亮的光,那是像楊凡手中小刀一般亮的光。周落夜緩緩搖頭,匍匐身子,借助于凹凸起伏的地形,向著那個聲音傳來的地方迅速爬去。趙根愣了下,也爬過去。草木在身體下腹燃燒,手背處有著不可言說的疼。趙根抓住周落夜的手,兩個人互視一眼,一起把眼睛透過斑駁的草葉往前面看去。

草地上的那對男女是禿頭男人與李桂芝。

周落夜的身子仿佛被槍打了,張開嘴,想叫,趙根迅速堵住她的嘴。周落夜的牙齒落在趙根手掌上。趙根的臉縮成一小團。趙根搖頭。周落夜眼眶里一下子涌出大顆大顆的淚水。比石頭還重的淚珠打在趙根手背上,那被草緣鋸齒割傷的手背傳來火燒火燎的痛。趙根的淚也下來了,牙齒咬住嘴唇,咬出血。周落夜的頭往后仰,想擺脫趙根的手。趙根把周落夜摟入懷里,死死地捂住她的嘴。周落夜在趙根手臂里劇烈顫抖。

李桂芝光著身子,乳房松松軟軟地垂下來,像兩個布口袋。她在哭,淚水漣漣。

禿頭男人也光著身子,坐在李桂芝后面,腰間突出一圈贅肉,說,你與他離婚,我帶你回上海。

李桂芝在搖頭,拼命地搖頭,樂天,我已對不起他了,我不能再捅他一刀了。

禿頭男人說,桂芝,這不是對得起或者對不起的問題。

李桂芝猛地站起身,白白的身子被草木映得發綠。李桂芝手忙腳亂往身上套衣服,去擦臉上的淚,樂天,你別說了,我還有孩子。

禿頭男人說,我見過他,我也喜歡他,我會當他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他與落夜很處得來,或許這是老天爺的眷顧。

李桂芝的身子僵住了,低低地叫,樂天,我們不能一錯再錯。

禿頭男人也站起身,開始穿衣,桂芝,你給我一句實話,那孩子是不是我的?我怎么聽人說他是我的孩子?還有,他的眉眼與我年輕時候很像啊。

李桂芝擼掉鼻涕,回轉身,怔怔地看著禿頭男人,牙齒在打戰,眼神里有驚懼,好像有一把刀子捅入了她的心臟,終于一字一字地說道,不是你的。你別妄想。禿頭男人的神色黯然,伸手欲抱李桂芝,桂芝,跟我走吧。不管是不是我的孩子,只要是你的,我都會愛他。李桂芝拍開禿頭男人的手,眼里又涌出淚水,手指在衣襟上胡亂扣著,再蹌踉著往外奔,在穿過灌木叢時,幾乎被土坡絆倒。禿頭男人喊了聲桂芝,飛速追出。一時間,萬物寂靜,時間亦化作虛無,惟有兩個少年驚駭得互相注視的目光。

放開我。周落夜終于擺脫趙根的手,毫不留情地把趙根往外一推。

趙根滾落一邊。周落夜掙扎著爬起身,雙膝跪倒,慟哭出聲。一邊哭,一邊罵。也不知道周落夜從哪里學來這么多惡毒的詞語,有的是趙根聽得懂的,有的是聽不大懂的,它們從周落夜嘴里跳出來,撕扯著趙根腦子里的神經。趙根心里已是百萬丈高的浪,這浪里還包裹著大木、泥沙、土石、死去的魚的尸體。骨頭碎了。這個世界一點都不好玩。趙根在心里對自己說。額頭出了血,血是微甜的。趙根用手指頭蘸了一點血,放入嘴里,用舌尖分辨它的味道。周落夜的脊背弓出一個斷了的弧,一顫一顫,手臂支撐在草地上,手指抓入泥土中。天空在她脊背上,把她細瘦的腰往下壓。趙根對自己說,我什么都沒看見。我是在做夢。趙根閉上眼,等他再次睜開時,周落夜已經不見了蹤跡。

趙根的鼻涕流出來,心一寒,飛快地爬起身,喊,落夜。

樹木把他的聲音撕成千萬根細細的飄帶。山川丘陵以及遠方的火車在他心中齊齊發出轟鳴。趙根登上山坡,雙掌合在嘴邊,對著四面八方大聲地喊。太陽在山的肩頭,隨著圍攏過來淡褐色的微絳色的云片,一飄一墜。那山崗終究是承受不住那鮮紅的光,在悄無聲息地熔化,顏色一點點暗下去。灰暗色的火車從已經被收割了的甘蔗田中央駛過。遠遠近近的房子,遠遠近近的人是這般不真實,不可信。夕陽下,煥發出一種腥紅色的光的縣城被暮色一點點吹薄。也就是一眨眼,那云已生出無數,是一大團墨水,不住地起伏,越來越多,在天地間拉出一層灰幔。黑,鍋底一般的黑,突然倒扣,鍋灰簌簌落下。那太陽好像是雞蛋黃,被某種東西一口吞入嘴里。

趙根迅速地跑,跑下一個丘陵,跑上一個山坡。落夜不見了。落夜上哪了呢?或者說,下午的一切,包括栗老師的死,都是自己的一個夢?

趙根覺得喘不過氣來。那灰色的幔突然裂開了一條縫。那明亮的閃光好像是落夜的眼神。風橫掃,鐵軌兩邊的房子似乎在搖擺。天地間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這咆哮是如此興奮。一道道長長寬寬Z字形的閃電徹底撕裂了天穹。碎片跌下。豆大的,比冰雹還大的雨點兇狠地砸在趙根臉上。下雨了。暴雨如注。天地為之傾覆。萬千火蛇于天地間奔走,發出尖利的呼嘯,將整個天空切割得支離破碎。

趙根在雨中奔走。雨水潑在臉上,眼睛都睜不開。趙根對自己說,這雨下瘋了。

雨像一匹匹白色的馬。風騎在馬背上。馬咆哮疾走。還好,這是夏日的暴雨,再怎么肆虐,也只是幾分幾秒鐘的事。十幾分鐘后,雷聲小了,那馬的身形在空氣淡淡隱去。雨雖在下,也下得密,已少了那份戾氣。萬物漸漸顯出明亮純凈的光澤。那草綠得簡直不是人間該有的顏色。趙根吁出一口長氣,心情慢慢鎮定。也許周落夜早已回了家。趙根在雨中跌跌撞撞地走,深一腳淺一腳。到家門口時,趙根看見父親披著蓑戴著笠在屋頂忙活。趙國雄的身子比天空還要高。趙根喊了聲爸,打了一個噴嚏。趙國雄回身,點點頭,又繼續忙活。徐守義的女兒徐明玉從屋里探出頭,神態頗為親昵地喊,趙根,你被雨淋濕成這樣了,快回去換衣服。等會,過來。我找你有點事。

趙根愣了下,應了聲。李桂芝彎著腰在屋內忙忙碌碌。雨沿著屋檁房梁滴下,滴在滿屋大大小小的水桶與臉盆里,發出玉石相互敲擊的清脆聲。廚房灶臺上還擱著一碗雞蛋。大約有七八個。趙根咳嗽一聲。李桂芝起身瞟了趙根一眼,你死去哪了?還不快換衣服。對了,等會你記得去隔壁徐守義一趟。

趙根沒看出媽媽與往日有什么不同。也許自己真的是在做夢。這夢未免也太嚇人了一點。趙根說,媽,她找我有什么事?

李桂芝說,還不是因為她妹妹徐明金。明年,徐明金也要參加升初中的考試。這不,想請你輔導一下。趙根哦了聲,任由鼻涕流到唇上。趙根這還是被雨淋濕了第一次沒挨媽媽的打。趙根回了房,站在五斗櫥前,除去身上的濕衣服。櫥前有一小塊鏡子。鏡子里是一個眼睛里有幽幽火焰的少年。趙根想起禿頭男人身上那一堆堆臃腫的肉。這么難看的男人咋生得出周落夜這樣好看的女兒呢?真奇怪。趙根反復地想,看了看窗外。窗外的雨一滴追趕著一滴,扯出一根白白細細的線。籬笆下仿佛蹲著一個哀哀哭泣的女孩兒。趙根眨眨眼,女孩兒不見了。那是一個白色的并不存在的幻影。

國慶節到了。街上都是人。無法理解哪來這么多人。也沒法想象這幾條擁擠的街道可以裝得下這么多的人。人消失在人群里。互相擠壓。人成了怪物。方的圓的扁的長的寬的三角形的圓錐狀的……被攪拌在一塊。店主們把貨物搬到了路邊,在人流里大聲吆喝。一個擺攤賣襪子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掛著喇叭,肢體節奏強烈,每隔幾秒鐘,全身開始顫動,灰暗的臉被汗水浸透了。這無疑是他的節日。惟有在此日,縣里的人才不會掀翻他的鋼絲床。穿白色禮服的少年軍樂隊敲著鼓排出方陣繞縣主要街道走來走去,走到大門口插有數十根彩旗的縣政府門口,軍樂聲更是激烈。推銷福利彩票的小車緩緩開來。喇叭聲震耳欲聾。人人歡呼吶喊,隨意吐痰。各種各樣聲音匯成一個個巨大的浪頭。

往日冷清的百貨商場人山人海。多半是一些污穢的臉龐。他們來自附近的縣城與鄉鎮,穿著剪裁拙劣顏色鮮艷的衣裳,在寬大的木柜臺前擠來擠去,對著彩電、洗衣機,指指點點,并不時興奮地拍出一疊鈔票。也惟有此日,他們才如此驕傲。但當他們不小心碰到一個婦人的胳膊,那婦人尖著嗓子罵鄉巴佬瞎了眼的時候,他們臉上又迅速堆起昔日謙卑的笑容。

空氣中充斥著嗆鼻的味道。孩子們拿著廉價玩具沖鋒槍對著人群射擊。光膀子的少年叼著煙斜靠在門口的梧桐樹前看著在服裝專賣店里買衣服的女人若有所思。幾個頭上抹發蠟西裝革履行色匆匆的南方男人,臉上明明白白寫著疲憊、厭惡與無奈。在路與路的中間,違章搭建的簡陋小店掙扎著從墻體間擠出。店后的巷子愈發顯得蔭涼。偶爾能看見幾個坐在小椅子上漠然地望著來往人群的老人。蒼蠅落在他們身上。穿棉睡衣光腳趿著拖鞋的婦女走到巷口看了看,又縮回身。

在縣人民廣場,一年一度的公審大會如期舉行。數十名犯人被肩挎鋼槍的戰士反剪雙手站成兩排。人們包圍著他們。犯人胸前掛著牌子,牌子上著罪名與姓名,姓名上劃著黑叉。有的犯人挺胸,有的犯人垂頭,有的犯人若沒有戰士拎著,只怕會馬上癱如爛泥。主要是青壯的,也有白發蒼蒼的老頭。還有幾個女人。女人不剃光頭。其中一個最漂亮的女人比較冤枉,是糧站的會計,領導一向把她當支票使用,后來查賬,出現十幾萬虧空,沒人負責,就只好斃掉她。那面目和善鬢發稀疏的老頭兒居然是強奸犯。老頭兒在一家工廠守門,老拿花花綠綠的糖果騙小女孩子。朝向廣場的窗戶大部分是開著,探出一個個腦袋。為了能看見犯人的樣子,一些少年爬上電線桿。

警察在維持秩序。人們在交換意見。一些人義憤填膺,一些人唏噓不已。一些人說那漂亮女人咋這樣老實?太冤枉了。太浪費資源了。一些人說那老頭也真是爽死了。一些人說這群傻瓜既然橫豎是死咋不去干掉幾個貪官污吏咱們老百姓也好替他燒起一炷香。一些人說,知道不?斃了他們后,那拿手術刀的醫生都要忙活一陣了。一些人感嘆這些死有余辜的人渣總算可以為人民做點貢獻。

栗老師也在這些犯人里。因為剃了光頭,趙根差點認不出。栗老師的腦袋幾乎縮進肩膀里,鼻涕邋遢,一點也沒有朝學生扔粉筆頭的勁頭了。趙根仔細地看栗老師的臉。栗老師直著眉,眼睛直勾勾,眼里有血絲。表情從他臉上溜走了。只剩下與石灰一樣僵硬的白。

趙根看見了馬國強。馬國強與詹貴、楊凡坐在廣場東邊高高的石階上,手里都夾著煙。他們抽煙的樣子真古怪。詹貴還用手摳鼻子。指甲一彈,一塊塊鼻屎飛向馬路。詹貴與馬國強都上了縣一中,但沒與趙根同班。詹貴是憑本事考上的。馬國強是高價生,是那種向學校交錢就可以進來的學生。馬國強的大姨夫是縣一中的教導主任。馬國強考得再差,也能夠進來。楊凡上了縣三中。那是一個糟透了的學校。那里的男生整日打街機,那里的女生每天忙著談戀愛。一年沒幾個人能考上大學。楊凡手中拿著一盒圖釘,隔一會兒,抓起一把圖釘朝人群扔去,嘴里怪笑不停。趙根低頭看看腳,腳下沒有圖釘。楊凡膽子真大,這樣肆無忌憚,也不怕被人追著打。趙根避開他們,拐進菜市場邊上的一條巷子。巷子里污跡斑斑,隨處可見菜葉、垃圾甚至糞便,污水四溢。趙根小心地走著。

趙根在初一一班。周落夜在三班,與詹貴同班。馬國強在六班。

趙根遇見過幾次周落夜,周落夜仿佛沒看見他,頭發蓋著臉龐,貼住墻壁,勾著頭走過去,好像從不認識趙根,好像整個世界與她沒有任何關系。

周落夜瘦了,尖尖的下頜更加尖了。小小的手,小小的腳,小小的身影。

趙根心里異常難受。他很想問問周落夜那天下午她到底看見了什么?是不是他看花了眼?還有,后來她上哪了?趙根知道自己不可能鼓得起這種勇氣。

一大片蓋著魚鱗瓦的老房子,在巷子里密密麻麻擠成一撮,很窄,兩個胖一點的人相遇,其中一個得斂聲屏氣收起肚皮側過身去。外面那么大的陽光沉不進巷子,浮在上空,恍若一個巨大的泛著白色泡沫的夢。幾幢二層樓的單門獨院人家的磚墻上爬著枝藤千枝百繞的爬山虎,綠意森然,映得眼鼻發綠。

趙根在巷子里跳著走,從一塊石頭跳往另一塊石頭。一切都靜悄悄。是的,靜悄悄。那些刺耳的聲響被在古老的巷子緩慢沉淀下來的時間所拒絕。巷子長長短短寬寬窄窄曲曲直直,也縱,也橫,互相交錯,似那密密的蛛網匍匐吮吸著大地最深處的甘液。這里的每塊磚每片瓦每一扇烏黑的木門都藏著已經被世人遺忘了的故事。幾十年前,這里是“花巷”,抹著眉毛抹著胭脂的女人們午時才慵懶地下了床,往那一塊塊麻石結起的下水溝里潑掉洗臉水,然后往門楣上掛起紅燈籠,站在木門口嗑著葵花籽兒,隨意地閑扯攀談。間或去隔壁賣煎餅的攤位上,買來一塊烤得焦黃的餅,捧在手上小心地吹,細細地咬著,眉宇間有淡淡的笑。若再往前溯上一百年,這里是一位姓王的大家族的棲居地。那是位曾位于三公的朝廷宰相,立德立功立言,至今仍然能在這個縣城的各處見到他的筆墨與畫像,三綹長須,面目威嚴。他寫下的絕妙好辭讓一代代的人們反復傳誦。

趙根低頭鉆過一個青磚砌就的門洞,眼前豁然開朗。這里就是那王氏家族的祠堂。堂前有兩株龍柏,皆水桶般粗細,針葉密密地生,并以某種姿勢朝一個方向扭曲。樹干斜斜向上,撐住那一片蔚藍的天。祠堂已經廢舊,依稀能看見昔日堂屋、東西廂舍、正殿的痕跡。祠堂門口的青石階上鋪著碎石、枯草以及小孩子的糞便。這是王氏族人祭祀祖先的地方。他們在這里點燃香火,在諸多牌位前跪下,虔誠地奉上酒肴,祈求祖先的保佑。因為這種共同的祭祀,活著的人便與死去的人在心靈上得到溝通,也因為此互相親近認同。他們在這里宣讀宗規祖訓,執行族規家法。這些族約宗規的內容遍布于生活的方方面面,要忠君、要孝親、要祭祖、要禁賭、要禁邪、要節儉、要和睦宗族、要合乎禮教,不得奸淫誨盜,不得殺人放火。若有觸犯者,或罰銀或拷打或處死。這些內容還被刻石立碑于祠堂內。

石碑今日已難尋蹤跡。趙根沿著樹攀上祠堂草色青青的門樓,繞著墻垣走上屋頂。能看見祠堂內部穿斗式木構架、木石混合的檐柱,以及八字墻上細膩的磚雕。上面有煙熏火燎的痕跡。幾年前的一場大火讓在這里棲居的人們四散而去。他們多半不姓王。歲月早已讓王氏族人悄然泯矣。

風吹雨打,斜陽草樹,尋常巷陌。趙根在翹起來的屋檐上躺下身。檐角在飛。一只鳥在不遠處的屋脊上對著天空叫。天空真美,氣息氤氳。惟有蒼穹永不改其容顏。趙根的身心慢慢松弛,萬丈喧囂皆已化作虛無。趙根閉上眼,緩緩睡去。無常本是常;無相即是相。時間從他身下微微流過。

趙根是被聲音驚醒的。幾個熟悉的聲音。是馬國強。馬國強說,交個朋友吧。

趙根側過身,歪過頭,心突地跳起來,差點跳出了嗓子眼。

在祠堂的門口,馬國強站一只手撐在龍柏樹上,另一只手拿著煙。楊凡與詹貴各站在一邊,呈品字形包圍著穿白色連衣裙的周落夜。周落夜靠著樹干,在喊,讓開。

馬國強嘿嘿地笑,在樹上摁滅煙頭,雙手按在樹上,把一口煙霧噴在周落夜的臉上。周落夜厭惡地扭過頭。馬國強說,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姓周吧?我們小學就是同學。不記得了?青山路小學。現在我們又都在縣一中。這么有緣分。你說是不?

周落夜在馬國強胸口搡了一把,你再不讓,我喊人了。

馬國強說,你喊啊。是喊你那個姓趙的情哥哥吧?老子遲早會揍他一頓,把他打成……馬國強哽住了,去看詹貴。詹貴補充,打成外星人。

馬國強笑了,對,就是外星人,《科學探索》里的外星人,眼睛比臉大,嘴巴比拳頭大。

周落夜攥緊拳頭,身子發抖,大喊,讓開。

馬國強瞟一眼詹貴說,我偏不讓。你能拿我怎么著?

周落夜說,我喊流氓了。

馬國強說,你喊啊。

周落夜張口大叫,流氓。

馬國強樂了,說,詹貴,她罵俺是流氓呢。流氓應該是什么樣的?

詹貴雙唇嘬尖,嘴湊至馬國強耳邊嘀咕。馬國強大樂,在詹貴肩膀上捶了一拳,轉過臉,上上下下地看周落夜,喂,我說小妞,要不,你親我一下,我放你走。

馬國強噘嘴。周落夜掄起巴掌。馬國強大怒,破鞋。伸手去拽周落夜的頭發。周落夜貓腰低頭鉆出馬國強的胳膊。詹貴冷不丁伸出一條腿。周落夜身子前仆。馬國強抓住周落夜后衣領。連衣裙“嗤”的輕響,被撕成兩半。周落夜身上一半。馬國強手上一半。周落夜身上那一半垂落在地,大塊的肌膚以及那白色的平角內褲暴露無遺。周落夜的額頭重重地撞在石階上,滲出血,哇一下,眼淚涌出,身子迅速蜷縮,手去抓破爛的裙子,試圖掩住胸口。

這幾下動作兔起鶻落。馬國強、詹貴愣了。楊凡大叫一聲,快跑。撒丫子飛奔。詹貴隨即跟上。馬國強變了臉色,兩腿戰戰,扔掉手中的破裙,扭身也匆匆奔去。

趙根啊地叫出聲,身子失去平衡,手往檐角一扳。瓦片碎了幾塊。

周落夜的哭聲撕心裂肺。淚水弄皺了她的臉。

趙根手里捏出汗,心弦繃緊,胸膛里有十只貓爪在抓,想下去,拿不定主意。自己并不受周落夜歡迎。這時候下去,恐怕更不合適,眼見周落夜縮成一小團白色的身子,脖頸發硬,抬眼望望,四周并無晾曬衣物的人家,想了半天,屈身褪去外衣長褲,撿了塊瓦片裹住,朝周落夜扔去。周落夜抬頭,顫聲喊了句誰?

趙根哈下腰。周落夜猶猶豫豫地伸出手,指尖在觸及衣物時又飛快地縮回手,繼續喊,誰在那?趙根沒吭聲。天空明亮澄凈,陽光落在臉上。周落夜咬住嘴唇,慢慢地拿起衣服,終于飛快地套上身,又把碎了的裙子撿起來,在手中揉成一團,站起來,喊,誰躲在那?趙根屏住氣息,身子盡可能伏低,不敢動彈。碎了的瓦片下有一枚銅錢,上面有泥土、銹跡。趙根抓起它,用掌心拭去污垢,上面有四個字,大唐鎮庫。一只黑色的貓跳過前面房屋的脊,在屋脊最頂端伸了一個長長的雜耍似的懶腰。能聽見血液在身體里流動的聲音。瓦片一張張疊著,前一張瓦疊著上一張瓦又被后一張瓦覆蓋。它們互相擁擠,擠成了一片黑色的河流。被陽光曬熱的瓦片烙得脊背發麻。趙根小心翼翼翻轉身,讓脅骨舒緩因為壓迫帶來的不適,朝檐下望。周落夜已經不在了。

趙根吁出一口氣,搖搖晃晃站起身。愣了。血液在頭頂凝結了。

穿著男裝的周落夜站在門樓上,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條短褲的趙根手足失措,結巴了,我,我,我……我在這里睡覺來著。

周落夜甩掉手中的裙,解開扣,就想脫掉衣服,腳下歪倒,人從門樓上摔下。這一下摔得可不輕,悶哼一聲,就爬不起來。

趙根大驚失色,叫道,落夜。團身溜下屋檐,躥過墻垣,跳下門樓,伸手想扶。周落夜也不知哪來的氣力,啪一下推開他的手,尖聲叫道,別碰我。趙根訕訕縮手。周落夜呻吟著,抓住門邊的石坊抖抖索索攙起身子,臉上露出痛苦之色。

趙根小聲說,你的頭在流血。

周落夜瞪了他一眼。

趙根說,我送你去醫院吧。

周落夜眼眶紅了,我死了也不要你管。滾開點。

周落夜嚶嚶地哭,拖著腿一瘸一拐往門樓處走去。淡淡陽光穿過屋脊、構柱、檐柱,在青石磚間撒下點點斑綠。那寸許長的草在周落夜腳下。周落夜的影子長長地拖下,也拖在趙根身上。趙根打了個寒顫。天并不冷。心里冷。趙根把手中的大唐鎮庫放在嘴里嚼。一股生冷的鐵銹味進入口腔進入舌底進入喉嚨進入肝臟進入四肢百骸。骨頭好像變成了黃連,又澀又苦。周落夜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趙根摸起周落夜扔在地上的碎裙,捧在胸口,眼里慢慢地滾下一顆淚。

趙根回了家。李桂芝見穿著短褲回家的趙根,眼里濺出火,你去哪玩了?

趙根沒解釋。說謊是困難的,不說謊也是困難的。

李桂芝落下淚,你是不是去河里玩水,被水沖走了衣服?你知不知道一件衣服要多少錢?你爸你媽掙幾個錢有多么難?李桂芝的巴掌打在趙根臉上。趙根默默跪下,直挺挺地跪,任母親的巴掌把自己的臉打腫。暴怒的李桂芝終于把碗摔在趙根頭上。

李桂芝說,你啞巴了?

趙根聽見心里有風馳電掣的喊叫,卻聽不清這喊聲的內容。會與周落夜有關嗎?趙根摸了一下頭,把沾了血的指頭放入嘴里。血是甜的。趙根對自己說。

趙根并不認為媽媽的懲罰錯了。衣服是要花錢買的。頭上的傷口遲早會愈合的。

這天晚上,趙國雄用棉花、碘酒為趙根清洗了傷口。趙國雄的手始終在發顫。趙國雄什么也沒問,什么也沒說,目光凄涼。父親又喝了那種用酒精勾兌的酒。月光飄入屋內,在地上靜靜燃燒。趙根嗅到從父親體內散發出來的濃烈的酒精味。趙根的鼻子發了酸,躺在床上,看著逐漸在黑暗沉下來的天花板,腦袋里一片空白。那是比頭上藥棉還要輕的白。當父親掩上房門出去后,趙根睜大眼,慢慢地抓起床頭一套父親年輕時穿過的衣服。那是父親擱下的。趙根把臉埋入衣物里輕聲抽泣。趙根說,對不起。爸爸。

幾天后,趙根的衣物出現在后窗臺上,整整齊齊疊著,已經被洗干凈了。

李桂芝詫異了,怎么回事?

趙根還是一句話也沒說。能說什么呢?隔了幾日,趙根在一個石頭遮蔽的洞里,取出禿頭男人送的筆記本與鋼筆,把它們送回周落夜家的后窗臺。

鐵路很長,永遠走不完。它是一個圓,穿過了平原、沙漠、戈壁、丘陵、高山、大海,還有天空,最后又回到了開始的地方。趙根背著書包,在鐵軌上走,腳尖腳跟腳尖,努力保持平衡,沒走十步,身體重心失去。趙根跳下鐵軌,踩著黑色的枕木向前走。太陽在脖子上,像一塊塊粘粘的狗皮膏藥。鐵軌兩邊的房子東倒西歪,在樹的影子里晃動。火車開過來,突突突;開過去,突突突,偶爾停歇下來喘出粗氣,把一些人帶走,把一些人留下。它們是一個個夢,在大地上飄動,給了生活著的人們一個能引起他們無數遐想的詞語:遠方。但遠方又在哪里?在那片已經被收割的甘庶田的盡頭嗎?而在世界的盡頭,遠方又在哪里?遠方有北京的天安門,遠方有上海的黃浦江,遠方有劉德華張學友。趙根癡癡地看著,把這個詞語放在嘴里再三咀嚼。站臺上,無所事事的孩子們聚集在一處,大聲歡笑,猜測著下一班火車經過的時刻和目的地,借此打發時間,也借此贏得對方手中的一張洋紙片或幾枚硬幣。路上偶爾飄來幾張疲倦的死寂的臉龐,與甲殼蟲一樣的臉龐,只不過色彩是灰色的或蠟黃色的。他們的明天與今天并沒有什么區別。日子周而復始。

遠方除了遙遠還有什么?也許,它還有一個夢。夢裝在火車上,被生活推動,又在生活之外建立起一個虛擬的空間。這個空間也改變著人們的內心空間。只是,什么才是內心?它從哪里來,又要往哪去?這滿世界的人,這么多的想法,真是奇怪。

趙根從褲兜里掏出大唐鎮庫,蹲下身,把它放在鐵軌上。鐵軌冰冷堅硬,像冬天里的冰碴。可惜沒法把它握在手里。但當車輪駛過的一瞬,它會滾燙,會冒出點點火花,會把這枚已經在世上流傳了幾百上千年的銅錢改變模樣。冷與堅硬,都是把內心與世界聯系起來的一種描述。它并非是單純地描述內心,也并非單純地描述那個不以我們意志為轉移的世界,就像刀與刀鋒。就是這樣。

火車來了,是一顆黑色的子彈。轟隆隆的聲響與時間有著奇異微妙的聯系。被鐵軌反復打磨得锃亮的車輪鏗鏗鏗地吐出內心閃亮的火花。火車來了。火車在大叫。火車在一點點跑,攆過一寸寸鐵軌,輾過一寸寸土地。路兩邊散落的葉子被卷起,有的越飄越高,飄上了車廂。黑色的枕木是黑色的樓梯。黑色的火車裝滿黑色的煤炭。那些在一起打賭的孩子們發出尖銳的喊叫。有人贏了,有人輸了。也可能大家都沒有贏沒有輸。這是一輛無法得知其目的地與發車時刻的貨車。火車橫沖直撞,在天地之間撞出一個個看不見的洞。當大地陷入一陣陣不可抑止的顫栗,火車像山峰坍塌下來時,趙根跳下鐵軌,任那團白色的水蒸氣將自己緊緊包裹。火車遠去了,仿佛從未出現。時間消失在洞里。隱藏在這個縣城各個角落的各種機器開始緩緩發動。在鐵路兩邊跳動的電話線和鐵軌不斷分叉與合攏。趙根彎腰撿起大唐鎮庫。現在,它與紙片一樣薄,邊緣鋒利,能把手割出血。趙根把手中的銅錢朝山坡上的樹扔去,手臂從左上往右下做斜線運動,當食指快指向樹干時,銅錢自掌心旋轉飛出,“啵”的一聲,牢牢地嵌在樹干上。這是一株年頭不久的楊樹。趙根拔出銅錢。樹的傷口淌出青色的汁液。

媽媽,為什么會這樣?趙根在心底不停地問。這是一個他永遠也不會說出嘴的疑問。熱氣升騰,天地類似蒸籠。世上萬物在此間沉浮,更無一人一物都逃出籠外。趙根來到學校。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時候。幸好校園里的樹木不少,大大小小的樹蔭如同一泓泓陰涼的水。正是午后,離上學還有一段時間。趙根沒進教室,挑了個樹蔭坐下,雙手抱膝。樹下有螞蟻奔走。各種各樣的螞蟻。紅的、黃的、黑的。黃的看起來最是瘦弱,但最勤快,忙忙碌碌,雖然不知道在忙什么,彼此之間也很友好,互相碰碰頭,擺擺須。紅的,也不賴,爬滿一只死去的昆蟲。昆蟲太大,它們沒法搬走,所以干脆齊心協力掏空它,一點點撕碎,背在肩膀上,往洞穴里運。紅的個頭要大一點,到處亂走,見到黃螞蟻、黑螞蟻,便上前擺出兇惡的姿態。周落夜家里有一本書,上面講了許多關于螞蟻的知識。螞蟻雖然不起眼,但把所有的螞蟻加在一起,其重量大致與地球上所有人體的重量相等。螞蟻是所有動物中最愛尋釁和最好戰的物種,在有組織的桀驁不馴方面遠遠超過人類。如果螞蟻掌握了核武器,它們可能在一個星期內毀滅世界。如果所有的人類都消失了,剩下的生物勢必恢復生機并繁榮興旺……如果所有的螞蟻都消失了,其影響正好相反,而且后果將是災難性的。那真是一本有趣的充滿了自然和智力奇觀的書。

趙根折下一根草去撥螞蟻。也許它們才是地球真正的主人。趙根看見了馬國強,馬國強叉著腿站在他面前。詹貴在他旁邊舔冰棍。是香蕉冰棍。詹貴咂吧咂吧地舔,肩膀上挎著書包。趙根轉過臉。操場那邊有一棵很老的槐樹,樹干筆直,樹冠又大又圓。趙根朝槐樹走去。馬國強攔住他,眼里有挑釁的光,伸手去按趙根的頭,說,趙根同學。趙根沒吭聲,身子僵硬。詹貴吱吱歪歪地笑,似乎聽到一件極可笑的事,嘴角抖動,拖長聲調說道,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趙根同學在這里指點螞蟻啊。

趙根繞過馬國強的手臂。馬國強一把攬住他的肩,歪著頭,說,趙根同學,現在咱們都不是小孩子,最是同學少年時。馬國強咳嗽了一聲,瞟了眼詹貴,很為自己嘴巴冒出的這句話得意,咱們都是從青山路小學出來的。以后,你有事,我罩你。誰敢欺負你,報我的名字。

馬國強在趙根背上用力地拍。趙根恍惚。馬國強今天吃啥藥了?沒多想什么,輕輕點頭,嘴里應聲。

詹貴一邊接話,趙根,你過去的那個情妹妹,叫周落夜的,也是青山路小學過來的,昨天我摸了她的手,真是又嫩又滑。趙根,你給我說說,你有沒有摸過她的奶子?嘻嘻,我和國強都見過。有這么大。詹貴扔掉冰棍,雙手比劃出一個圓圈,看了看,嫌不夠大,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圓,有這么大呢。

趙根面無表情。詹貴攬住趙根的肩頭,繼續說道,昨天我們上體育課跑步,我故意跌倒在她身上。你猜她怎么著?嘻嘻,她故意把奶子朝我身上蹭。別提多騷了。真是不要太騷了。

趙根甩開他的手,你放屁。

馬國強樂了,怎么著?就允許她把奶子蹭你,不允許她蹭詹貴嗎?咱們都是青山路小學出來的,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妞一起上。

趙根臉部肌肉抽搐,不再說話,拿開馬國強攬在肩頭上的手,沉默地看了他們一眼,繼續往前走。

馬國強發出瘋狂的笑聲,詹貴哈哈大笑。趙根不敢回頭,眼見路邊的學生一個個拿詫異的眼神看自己,表情古怪得緊,心里莫明其妙,快步來到槐樹下。槐樹下幾個高年級的男生看了看趙根,樂了,一個往后打跌,一個揉肚子,一個扯起嗓子喊媽。一個女生頓時脹紅臉,低低啐了聲,流氓。幾個小女生也紛紛別過臉,強自忍住嗤嗤響的笑意。趙根原地轉身,沒鬧明白發生了什么事。笑聲愈發大。一個齊耳短發的女孩子,朝自己的后背指了指。趙根恍然,扔下書包,脫掉外衣。血轟一聲,在腦袋里炸開。外衣上有一張有鉛筆漫畫。被大頭針別在后衣領上。是一只狗,一個女人。狗的生殖器畫得極是夸張。旁邊還有兩行字,“這是我爸。”“這是我媽。”

趙根的頭發豎起來,一根一根,牙齒從嘴里突出,直打寒戰,一股涼氣自腳底直沖腦門。把這張紙揉成一團,撕碎。馬國強跟過來,朝趙根指指點點,笑容歡愉。趙根全身的骨頭都在響,一個聲音自內心最深處噴出,越來越大。趙根的手死死地摸住褲兜里那枚已經被擦亮的銅錢。

馬國強朝著他擠眉弄眼,詹貴,這狗雜種好像生氣了哦。真不簡單。吃屎的家伙也會生氣。

趙根眼前一陣陣發黑。

馬國強快樂地扭起屁股,嘴里嗚啦嗚啦,擺出脫褲子的樣子,嘿嘿笑道,詹貴,你瞧他這張嘴,張得真大啊。還真別說,他這張嘴當馬桶還真好用。你見過馬桶嗎?我大姨家就有。都是瓷的。摸上去,比那個周落夜的奶子還要滑。

詹貴的下巴都要笑脫了。

幾個高年級的男生興致勃勃地看著。幾個低年級的女生悄悄起身走出槐樹下。

趙根掏出銅錢,朝著這張可惡的臉甩出。銅錢割過馬國強的臉頰。馬國強呆了,伸手去摸臉。趙根撲上去,似發了瘋發了癲發了狂,膝蓋頂住了馬國強的下腹。馬國強哀嚎一聲,向后跌倒。趙根隨之撲倒,一口咬住馬國強的耳朵。馬國強高聲慘叫,媽呀。

詹貴往旁邊一跳,目瞪口呆。趙根的淚水不可抑止,咬牙瞪眼,多年來所受的種種欺凌,像老虎一樣,在胸口發出巨大的吼聲。是的,老虎。那只渾身涂了黑油漆的老虎。

馬國強清醒過來,攥起拳頭敲打趙根的雙脅。趙根的拳頭砸在馬國強的鼻梁上。一股來自內心的力量讓他的拳頭比石頭還要堅硬。馬國強鼻血長流,在這暴風驟雨的擊打下很快喪失了還手的力氣。詹貴回過神,一腳朝趙根腰間踩下。趙根悶哼,不放手,咯吱一下,馬國強的耳朵被咬下一小塊。馬國強眼里出了淚,手軟軟地松開,喊救命。趙根抓住他的頭發,把他的頭往地上撞,轟一下。詹貴沒敢再踢,看看圍上來的人,縮起肩膀,藏入人堆。

趙根的淚水越流越多。暴力原來是如此迷人。身體好像不見了,整個世界只剩下自己手中這一對巨大的拳頭。

趙根說,我打死你。

趙根說,我打死你全家。

趙根還想打,一只大手扼住他的衣領。兩個老師,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男的臉色陰沉,手與鐵鉤一樣。女老師是趙根的班主任。女老師厲聲喝道,住手!

趙根滿臉都是鼻涕、眼淚,還有血。趙根還想打,被男老師劈手拽住。圍觀的同學這才七手八腳把臉上開了顏料鋪的馬國強扶起。

馬國強搖晃著身子,眼神直勾勾。

趙根一腳飛出,踢在馬國強的雙腿中間。馬國強慘嚎,再次跌倒。這一下,那男老師終于沒能控制住自己,一個巴掌甩在趙根臉上,你還想吃人哪!

男老師擰住趙根的胳膊,拖住,往教學樓走。

女老師在馬國強身邊蹲下,急急吩咐,快,來幾個同學,把他抬到醫務室去。

趙根掙扎著,聲竭力嘶地喊道,放開我!放開我!我要打死他!我要打死他啊!

趙根沒看見周落夜。悲傷摧毀了他。暴力讓這種摧毀更為徹底。身體里的每個細胞成了火藥,都在燃燒,在爆炸。趙根眼里有瘋狂的光。周落夜身子微微發抖,臉與白紙一樣,看看趙根在男老師手中彎曲的身子,看看躺在地上呻吟的馬國強,猶豫著跟了上去。

這是一幢老式的教學樓。古紅色磚墻上爬著沾滿灰塵的青藤。前門石階被踏出凹痕。后門草地上有一副很舊的雙杠,還有幾株高大的廣玉蘭。窗子高高窄窄。樓里肅穆陰涼。還是木樓板,坑坑洼洼。腳步落在上面,發出訇然回音。木質扶手被一雙雙手摩得發光。墻壁上有剝落的涂料。趙根被拖上樓。正準備上課的老師圍上來,詢問幾聲,嘆息幾聲一一散去。男老師搖頭苦笑,把趙根搡入辦公室,坐下,揉揉被趙根弄疼的手腕,倒杯茶,喝幾口,抓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仍是搖頭不已。

趙根的心終于回到胸膛,抹掉眼淚,靠墻挺立。心里明白,這事恐難了結。正是仲秋時分。晴空一碧萬頃。樹木幾乎沒有落葉。天地之間盡是那頭秋老虎鼻孔里噴出咻咻的熱氣。老虎是會咬人的。過去,趙根不信,現在他信了。趙根咬住嘴唇,往后窗外看,身子一抖一抖。

老虎在心中走路。

搖搖擺擺凹背、磨牙、伸爪。

偶爾伸伸懶腰。

它發出吼聲。它看見了身邊的牢籠。

老虎在籠中跳躍。跳出了一個籠子又跌進了另一個籠子。

籠子是看不見的,一個比一個大。老虎在叫,往牢籠上撞。

它憤怒的吼聲讓世界變成光。

它要跑它要跳它要在自由的宇宙里快步行走,那里沒有牢籠,只有宇宙。

它咬住把自己鎖在牢籠里的鋼鐵,絕望地叫。它什么時候能吃掉自己的心臟?吃掉自己充滿沙漠的心臟。用自己巨大的舌頭?

趙根看見周落夜,周落夜騎在廣玉蘭的樹丫上。

趙根扭過臉,熱淚頓時滾滾。趙根低下頭。老虎低下高傲的頭。趙根對腳下短短的影子說,韓信被呂后殺掉了,被埋伏在帷幕后的刀劍剁碎了。這世上再也沒有老虎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門開了。女老師大步進來。身后跟著一個容顏端莊穿套裝盤發髫的婦人。婦人怒氣沖沖。馬國強頭上纏著繃帶,拖著腳。

女老師把那枚沾了血的銅錢重重地拋在桌上。

男老師見婦人進屋,瞥了眼女老師,起身讓座。婦人看著趙根,沒出聲。鼻青眼腫的馬國強縮向墻角,沒了往日的精氣神。婦人是青山路小學的副校長,是馬國強的大姨。趙根吁出一口氣。

女老師的手指敲打桌面,說,這事情性質太嚴重了。打架,還動兇器。這要是插在眼睛里,這眼睛不是廢掉了嗎?他的爸爸叫趙國雄,在印刷廠。母親叫李桂芝,在棉紡廠。我已通知他們。吳主任,你說這事怎么處理?

男老師去看婦人的臉。婦人冷哼,眼里有淚光,說道,怎么處理?開除拉倒。這樣的學生長大后也是小痞子一個。

男老師皺起眉,看看立在窗外身子顫抖的趙根,又嘆了口氣,學生打架,這是難免的事,這事是得好好批評教育。是要對他父親說說。

婦人把手往桌上重重一拍,姓吳的,這是我妹妹惟一的兒子,你不心疼,我心疼。學生打架,哪有這樣往死里下手的?你們學校若不開除,我到教育局上訪去。

婦人與男老師的關系應該非比尋常。也許男老師就是馬國強的姨夫,是一中的教導主任。趙根的腦子要裂開了,胸口透不過氣來。

男老師苦笑起來,呂校長,有脾氣回家發。這里是單位。何況,開除這種事,關系學生的一輩子。得校長辦公會議研究決定。不是我說了算。

婦人拍案起身,眉毛與嘴一起跳動,你們一中的校規上是怎么寫的?打架斗毆一律開除。

屋內一時死寂。映在木地板上的陽光與老虎身上的花紋一樣。

趙根閉上眼,喉嚨哽咽。

太陽一點點掉下去。老虎屏住了聲息。天地間滲出些微的涼意。廣玉蘭上已經不見了周落夜。門開了,是李桂芝,神色倉皇,身子滑進一小點,手攥緊衣襻,手指骨節發白。身上是那件灰色洗得發白的廠服。李桂芝僵硬的臉上掬著笑,語氣謙卑,老師好。

李桂芝看見了屋角的趙根,發了幾秒鐘的怔,走過去,突然歇斯底里抓住趙根的頭,往墻壁上撞,討債鬼,你咋不去死哩?你死了,我就好閉眼睛了。你說,你說啊。你為什么要打架?

李桂芝紅了眼圈,把趙根就撞成撥浪鼓。

男老師嚇一跳,趕緊扯開李桂芝,有話好好說。別這樣。

婦人抬起眼皮,說,別來這套。我見多了。我是馬國強的大姨。你是這位同學的母親吧?我想問問你,你是怎么教孩子的?

婦人朝桌上的銅錢一指,又朝馬國強的臉一指,你懂不懂?這是執械行兇!知道這是什么性質嗎?可以送去少管所勞教三年。

李桂芝臉上沒有半點血色,抹掉眼淚,勉強陪起笑容,對不起,孩子不懂事。我帶回家一定好好教育。不會有下次了。

婦人的神色不無厭惡,說,你還想著有下次啊?以后我家小強若有什么不太平,我找你要人。孩子不懂事。你們大人是吃米田共吃大的?

李桂芝的肩膀劇烈顫動,良久,平靜下來,腰深深地彎下去,幾乎與身體呈九十度直角。婦人跳向一邊,眉宇間的厭惡之色更是濃重,對不起。別來這套。我受不起。我告訴你。我也不要你賠醫藥費。你把自己的孩子領回家吧。你這孩子,一中教不了。

男老師的喉結滾動,沒說話。李桂芝嘴皮嚅動,轉身抓住趙根,想摁倒趙根。趙根眼淚奔涌,喊了聲媽,脖子硬挺。李桂芝急怒攻心,巴掌打在趙根臉上,一捋淚花,轉身撲通跪倒,一個頭磕落。木質樓梯發出轟然回響。男老師嘆口氣,去扶李桂芝,唉,這位家長,有話慢慢說,別急。孩子的事,再大也是這么回事。

婦人愈發怒,姓吳的,你他媽的胳膊肘還往外拐啊?

門開了。是一個清脆的女聲。是周落夜。

周落夜看著婦人,夷然不懼,老師,我知道他們為什么打架。

女老師皺眉,你是哪個班的?你知道什么?

我是三班的。我叫周落夜。老師,你看這個。馬國強把這個貼在趙根后背上。很多同學都看見了。

那張被撕碎了的漫畫已被周落夜用膠水粘妥,雖然鉛筆字跡有點模糊,還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見上面畫了什么,寫了什么。李桂芝的身體似被子彈擊中。女老師閉上眼。男老師長長一嘆。婦人吸口氣,問馬國強,這是你干的?

馬國強慌亂搖頭,不是我畫的。

婦人目光閃動,聽見沒?我家小強怎會干出這樣齷齪的事?我說,小同學,年紀小小不要血口噴人。不管怎么說,打人就是不對,這賬你們看怎么算?

周落夜瞪起眼,阿姨,是不是他畫的,大家都有眼睛。您可以去調查。還有,公安局不是吃閑飯的,可以鑒定筆跡。要說算賬,我告訴您。您家有教養的小強還扒過我的衣服,前些天,與三班的詹貴一起。把我裙子都撕掉了。還是趙根救了我。這筆賬又怎么算?這是流氓罪。要被槍斃的。

馬國強叫起來,你放屁。我沒有。

周落夜冷笑,你沒有嗎?那你為什么要跑?

馬國強說,我沒跑。

周落夜不屑地轉過臉,是啊。你沒跑。要不是趙根救我,你還想掐死我吧。

馬國強眼都白了,我根本沒掐你。你胡說。

馬國強的話頓住了,手舞足蹈,頹然坐倒。要說牙尖嘴利,十個馬國強也非周落夜的對手。周落夜冷笑一聲,朝屋內幾個大人一鞠躬,老師,我走了。

周落夜自始至終沒看趙根與李桂芝一眼。

幾只黑鳥自天空里落下,在后窗廣玉蘭碧綠的枝丫上斂起翅膀,左右看看,啾然而鳴。

暮色落下,天空冒出縷縷藍煙。一群群掠過蒼穹的鳥,此呼彼應,尖叫不休,翅膀發出“颼颼”響聲,匆匆投入林子深處。那里有它們的家。太陽圓睜著充血的倦眼,自林梢滾下,像石頭掉入幽靜的水井。因為落日的返照,河水半邊紅,半邊清,紅得鮮艷,清得透明。路上有不少扛著鋤頭從自留地歸來的人,他們在縱橫交錯的路口晃動,仿佛是虛無的幻影。青蛙在路邊草叢中呱呱地叫,叫聲稀稀落落,已知來日無多。燈火在雜亂無章的房屋里逐一亮起。

趙根回到家里。吃飯了。一碟豆芽,一盤自留地長的蔬菜,三碗米飯。家里已經有大半個月沒嘗過葷腥。屋內十五瓦的燈泡附近飛著一群群細微的蚊蚋。它們在頭頂載歌載舞。趙國雄放下碗,去拿酒瓶。李桂芝奪下那個裝酒精的瓶子,在圍裙上擦凈手,進里屋拿出一瓶本地產的高粱酒。趙國雄看看李桂芝,沒有表情,開了瓶蓋,倒了一大碗,慢慢地喝,也不夾菜。李桂芝嚼了幾根豆芽說,我聽人說,你們廠這回是真要動了。你沒事吧?

沒事。趙國雄擠出兩個字,呷了口酒,臉色紅潤少許,好歹我也是幾十年的勞模。再怎么著,也輪不到我先下。

那就好。李桂芝扒了幾口飯,擱下筷子,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得另外找個活路。我想煮一些茶蛋,讓趙根放學后到鐵路上叫賣。我自己打算去找點繡花的活。原來的鈑金廠出租了一塊廠房給香港佬。活可以拿到家里干。趙國雄嗯了聲,起身開了電視。是新聞聯播。趙根用筷子扒拉著碗里的飯粒。

這幾個月,趙根過得很不好。他常坐在東元橋頭坐上一小會兒,叉開腿,低頭看那橋下的水。那個乞丐不見了。那個瘋子也不見了。七曲八折的河水是這個縣城的十二指腸,把這些面目可疑的廢棄物不斷排出體外。日復一日的日子被岸邊洗衣婦人手中的木槌反復捶打。她們一點點變老,駝了腰,皺了臉。河水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能通過那一雙雙浸泡在水里的手,吸食掉藏在她們身體深處的青春美好。趙根不清楚自己在橋頭等什么,也許是等天上的云。它們像脅下有翼的奔馬,像拿金箍棒的孫行者,像一口能吞掉月亮的天狗,像重棗臉臥蠶眉左手《春秋》右手青龍偃月刀的關公,有時,它們也會幻化成小臉尖瘦的周落夜的模樣。她會是自己的妹妹嗎?媽媽說,不是。但媽媽的話并不可信。媽媽老對爸爸撒謊,一點都不心虛,一點都不慌張,還把手指到爸爸鼻尖。趙根心頭嘆氣。云在天上,來來往往,變幻形狀,有時是逗號,有時是句號,有時是疑問號,有時是省略號,有時是感嘆號。

趙國雄沒讓趙根去鐵路上賣茶蛋,說,那樣掙不來錢,也耽擱學業。現在鐵路上有一幫少年,組成了什么梅花幫,專門在車站附近敲詐旅客。不要學了壞樣。

李桂芝沒反對。過些日子,趙國雄花了幾百塊錢,買了一輛有牌照的三輪。每天下班吃過飯后,便去車站踩,到夜里十二點鐘才回來,隔三差五蹲在籬笆下擦,先用刷子細細掃去輪胎與車架上的土,再拿干布抹去灰塵,然后拿棉紗頭蘸黃油擦車軸,擦得車子的每個細節拐彎都锃亮放光。趙國雄的手很巧,還拿一個小餅干盒改成小酒壺,每天出門前,把兌了水的酒精,倒在壺里,把壺揣在貼衣的口袋里。騎乏了,停下來,呷一口。趙根很喜歡父親的這輛車,偷偷騎上去踩,籠頭扭來轉去根本沒法控制,結果車子撞在石頭上,撞癟了輪胎,氣得趙國雄打了他一耳光,再也不準趙根碰他的車子了。

說來也怪,自打父親蹬上三輪后,臉上的氣色明顯一日好過一日。

趙根回了家。李桂芝在煮茶雞蛋。前段時間,李桂芝趕了半個月的通宵,說是繡花廠急著要貨,但辛苦織好的衣物繳上去,錢卻不見一分,只打來一張白條。再后來聽人說,那香港老板怕是騙子,都欠了好多人的錢。李桂芝的興頭減下來,又開始打上鐵路賣茶蛋的主意。一開始老煮不好,費功費火還費佐料,味道還不好,蛋清老溢出蛋殼。李桂芝氣得把蛋往地上摔,隔一會兒又心疼地撿起來。

趙根看不過眼,跑到廣場賣茶葉蛋幾個婦人那,蹲在一邊,鼓起勇氣喊了幾聲婆婆,老老實實把媽媽想煮茶葉蛋上車站賣的事一說。

婦人就教他,說,煮雞蛋前,先要用勺子輕輕敲打雞蛋,當蛋殼出現細小的裂縫、敲打蛋殼的聲音變得沒那么清脆時,才可以下鍋。這樣烹煮時容易入味,熬煮時間也不用太久。煮雞蛋時,一定要記得加鹽,這樣蛋清不會溢出蛋殼,蛋會煮得十分完整。趙根千恩萬謝走了,回家一說,李桂芝一試,還真別說,煮出來的茶蛋個個清爽。

趙根不明白,為什么煮茶蛋這樣的小事,媽媽都不肯問一下別人?

這天,李桂芝見趙根進門,咳嗽著說,徐明玉找你。

趙根應了,放下書包,想出門。李桂芝抬起頭,說,趙根,她找你干嗎?這些天,老是叫你過去。以后,你少去她家。

趙根說,不是你讓我去給那什么徐明金補習功課的嗎?

李桂芝臉色不快,我叫你去,沒叫你天天去。那幾個雞蛋又不是金蛋。再說,你總不能耽擱自己的功課吧?

媽媽當初叫自己去替徐明金補習,大抵是沖著當初那一碗雞蛋。趙根有點不舒服,說,那我不去了。

也不是說不去,少去。李桂芝用手捶腰。

趙根討厭徐明金,那是一個笨蛋,再簡單的問題也要反復地說。說了也沒有用,等會再做,仍然錯。但趙根喜歡徐明玉。若不是因為她,趙根早不去了。徐明玉身上有好聞的說不出來的味道,比梔子花還要幽甜。徐明玉還會蹲在他面前,把細細長長的手指插入他的頭發,問他有多久沒洗澡。徐明玉就與姐姐一樣。姐姐,這是一個多么美妙的詞匯。

趙根推開徐守義家的門。門是虛掩的。屋里沒人。徐守義的老婆最近愛上打麻將,打二毛錢一個子。徐明金還沒放學。徐守義還沒下班。趙根喊了聲徐明玉,沒人應。趙根往臥室里看了一眼,徐明玉不在。趙根想退回去,聽見屋后雜物間有嘩嘩的響聲,心頭疑惑,不會是有賊了吧?這里一向是沒有賊的。很有點門不閉戶的古風。但前不久出了一個半夜到人家偷柴的賊。趙根家被偷去了不少柴。

趙根思忖著,屏住呼吸,悄步邁去,眼睛貼住門縫,心臟頓時狂跳。光線自屋角的幾個窟窿投入屋內,抹在屋內一個滑膩的乳脂似的身體上。盡管水汽氤氳,還是能看見那少女豐滿的乳峰,以及乳峰上那兩點嫣紅。水珠自乳尖滑落,一滴一滴。少女屈著身子,手拿毛巾在背部來回搓洗。因為明暗,身子一半透明,一半隱入暗中。又因為雜物間亂七八糟的家什,這線條山巒起伏的女體呈現出一種讓人恨不得頂禮膜拜的優美。少女的頭發被簪子挽起,有那么幾根垂落在秀長的頸脖上。那渾圓輕盈的肩。那晶瑩剔透的背。那玲瓏纖細的腰。那微微翹起的臀。那大腿盡頭幽暗的灌木叢里有一只怎么樣的蝴蝶在飛?

趙根頭暈目眩,想走,徐明金進了屋,喊出聲,趙根,你在那干什么?

趙根身體里的血齊齊向上沖,心叫,這回死了。把就想狂奔的雙腿牢牢地按在地上,腿發著顫,強自鎮定,迎上前,嘴里說道,你姐叫我有事。

雜物間里的聲音大了起來。

徐明金放下書包,在椅子上坐下,伸長腿,趙根哥,今天我們語文老師講咱們中國的象形字。說“呂”字就是倆人嘴對嘴在接吻。我們班有個同學就舉手發言,問“品”字是不是三個人接吻?還有個同學說,品字還好辦。那器字,四個人圍著一條狗在干什么呢?把老師氣死了。

徐明金嘻嘻笑。趙根哭笑不得。趙根還沒說話,徐明玉吱呀一聲打開雜貨間的門走出來。徐明金一愣,馬上尖叫,好啊,趙根哥,你偷看我姐洗澡。

趙根頓時面紅耳赤,急急分辯,我沒。

徐明金的聲音更大了,我都看見了。你別狡辯。你剛才趴在那看什么?

趙根恨不得跪下來給這位口無遮攔的小女孩兒磕頭了,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徐明玉瞟一眼趙根,臉上泛起紅暈,朝徐明金啐道,死丫頭,你胡扯什么啊?是我叫趙根過來的。

這話更有語病。趙根啼笑皆非。徐明玉也不好意思了,朝徐明金喝道,快去做作業,要不,我告訴媽去。

徐明金委屈地瞪起眼,噘嘴,打開書包,拿出文具盒,把課本重重地往桌上摔。

趙根囁嚅嘴唇,我剛進來。

我知道。徐明玉放下手中的水盆,你來一下。

徐明玉進了臥室。徐明金狠狠地剜了趙根一眼,那嘴噘成兩根肉香腸。趙根跟過去。徐明玉打開抽屜,拿出一大包茶葉,趙根,這是我托人帶來的。你拿回來給你媽煮茶蛋吧。

趙根急急擺手,我怎么要你的東西?

徐明玉微笑起來,你輔導了我妹那么久。我都不知道該如何謝你。收下吧。要不,我生氣了。

徐明玉的耳垂是粉紅色的,一小滴,非常迷人。但按相書上說,這種耳垂福薄。趙根舔舔嘴,還是搖頭,我不要。

那你想要什么?總不會想要我吧?徐明玉哈哈大笑,伸手在趙根鼻尖輕輕一刮,神色捉狹。一縷潮濕的花香向趙根襲來。趙根聽見自己的心臟轟然一響,心叫,她知道我偷看了。她知道我偷看了。一時間,面部肌肉跳動不停,人仿佛被施了定身術,再也動彈不得。

以后,不準偷看了。要不我剜了你的兩只眼睛。哼。這次原諒你年少無知。拿去。徐明玉目光濕潤,白了他一眼,把茶葉塞入趙根手里。

屋里有清風。徐明玉去洗衣服了。趙根覺得身體像浮在半空中,也分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恍若夢游,走出了徐守義的家。

李桂芝接過趙根手中的茶葉,說,徐明玉給的?

趙根點頭。

李桂芝說,她比她媽還算懂事。

趙根繼續點頭。李桂芝說,你怎么了?

趙根還是點頭。李桂芝慌了,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李桂芝伸手去摸趙根的頭,趙根這才如夢驚醒,媽,我沒事,就是有點頭暈。

趙根進了臥室,腦子快要炸掉了,身子飄著,全身發熱。徐明玉白白的身子在眼前晃來晃去,過了一會兒,李桂芝白白的身子加入其中,又過了一會兒,周落夜白白的身子也加入其中。三具肉體不斷重疊,上下懸浮,相互交織。她們是三截白藕,三只雪梨,三顆白菜,上面還撒有幾粒微紅的櫻桃。黃昏的光線進入她們的深處,讓她們豐腴的肉體鼓鼓脹脹,一會兒飄到天上,一會兒飄入海洋。

我們的肉體是我們的恥辱。

可靈魂偏偏裝在這個污穢的軀殼內。

這天晚上,去夜校的徐明玉被幾個少年糟蹋了。說是梅花幫的。徐守義的老婆,一夜間,衰老了。她可以當自己沒生大女兒徐明銀,也可以不上醫院看遍體鱗傷的徐明玉,但她沒法阻攔別人看她的竊竊眼神以及那被風送入耳朵里的閑言碎語。“我是上輩子做多了孽啊!”徐守義的老婆摔碎了徐守義懷里的紅燈牌收音機。徐守義暴跳,抓住女人的頭發往墻壁上撞。女人哀嚎,“你這個沒屁用的男人。你有本事殺了我。我不想活了啊。”女人的衣衫被扯落,露出兩個干癟的奶子。徐守義一腳踹在女人的胸脯上,“你他媽的盡生一群騷貨。”徐守義一腳踢飛旁邊站著的徐明金,“滾。你們,都給我滾。”門重重關上。女人用頭撞門,“姓徐的,老娘與你拼了。”女人額頭淌下粘粘的血。幾個鄰居趕出門,忙亂把她按住,七嘴八舌勸慰這個絕望的女人。趙根抱起徐明金,把她帶回家。

徐明金眼里盡是恐懼,嘴里只有一句話,為什么他們要害我姐姐?

為什么?趙根起身在缸里舀出盆水,把水往頭上澆。水遮住眼簾。李桂芝進了屋,頹然坐下,啞著嗓子說,趙根,你看著明金,別讓她亂跑。我去看看徐明玉。李桂芝撿了包裹,匆匆出門。五斗櫥上的擺鐘左搖右晃,發出嘈雜的響聲。徐明金把頭朝向趙根,咬著牙說,我去看我姐。我爸不去,我媽不去,我得去。趙根拉起徐明金。徐明金把頭埋入趙根懷里,身子顫抖,趙根哥,我姐不會死吧?

不會的。我們都還要好好活著。趙根悶悶地說道。

醫院里有刺鼻的福爾馬林味。這是一家小型綜合醫院,因為人多,顯得格外臟亂。趙根拉著徐明金拐過門診。倆人一路上更無一句交談。趙根看見了李桂芝,也看見了李桂芝身邊的禿頭男人,趙根心中一驚,放緩腳步。修剪整齊的女貞樹林木上晾曬著病人的衣物。禿頭男人背著雙手,在一叢夾竹桃邊。陽光把他的影子扯落在地上。李桂芝沖著一個戴眼鏡的大夫揮手,言語激動。

你們怎么可以把人放在走廊上?

對不起。病人太多。而且,我們已經做得夠多了。別的醫院都不會像我們這,先收病人,再收錢。您如果不滿意這里,可以轉院。你剛才也看了醫療費用單。還請你們家屬在今天之內結清費用。要不,我們只能停止對病人的用藥。

大夫把臉轉向禿頭男人,周廠長,我們凌晨給病人做了縫合手術。病人會陰部嚴重撕裂,直腸脫落。病人有自殺傾向,拔了幾次輸液管。我建議你們廠里派出專人護理。若條件允許,可以送省城醫院。那里的護理會更周到一些。該說的話我都說了。請你們理解。

禿頭男人默不做聲。大夫走了。

禿頭男人咳嗽一聲,桂芝,你還是回去吧。我也回廠里,晚上開了一個臨時會議,與牛書記、其他幾位副廠長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特殊情況特殊處理。盡人事,聽天命。你是她的鄰居。最好,你能把她的父母勸來。我想,這會有利于徐明玉的病情穩定。

我回去再試一下。徐明銀出事后,徐守義整個人就垮掉了。樂天,醫藥費的事還真是難辦。她父母現在不肯拿出一分錢。徐明玉的工資每月都是如數上交,沒半分錢積蓄。

她不是有一個電廠的男友嗎?

她出了這種事。那男人還會過來?樂天,你咋還這么幼稚?我說徐明玉這件事,你真得在廠里爭一下。我是看著這姑娘長大的,真是一個懂事的孩子,沒想老天爺瞎了眼。

我沒把握。不是說廠里拿不出這筆錢。就怕這個口子一開,大家都要跑過來。廠里幾百名退休職工誰手里沒攥住在大把的要報銷的醫藥費憑證?

禿頭男人走得慢,一步一步,肩膀上有看不見的石頭。李桂芝走得快,一扭一扭,腰肢扭著。他們消失在門柱后。徐明金猶豫地看了趙根一眼,沒說什么。趙根心里七上八下,有蟲子在爬。徐明玉躺在住院部走廊盡頭的加床上,眼睛腫著,眉骨包著繃帶。一個趙根不認識的青年女工坐在徐明玉床邊。徐明金撲在床沿,雙膝軟軟癱倒,嚎啕出聲,喊出淚,“姐,你不要死啊。”女工眼圈紅了,偷偷扭過身抹淚。一個護士聞聲過來,“喂,小聲點,別影響其他病人。”在徐明玉的左側是一個吊鹽水的支架。在徐明玉的右側是一個透明的袋子,里面裝了小半袋澄黃色的液體。那是尿。床腳下,是一籃水果、雞蛋與麥乳精,還有用鐵盒子裝的雞湯。趙根在褲兜里摸索,摸出一張紙,下意識地折疊,折成一只紙飛機,想了半天,把它放入籃子里。女工拉起徐明金,“孩子,你去外面吧。別影響你姐。你姐現在需要休息。你放心,我會照顧她的。”女工聲音哽咽。

暮色低暗。趙根的心臟一陣陣抽搐。徐明金剛才可能只看見徐明玉的臉,但趙根卻看見了那隱藏在床單下的手。徐明玉的左手只剩下三根指頭。這伙梅花幫的少年何至于如此心狠手辣?徐明金還在抽泣。路燈把她的影子弄皺。雨自冥暗處飄落,撒落于臉頰,冰涼濕滑。街頭錄像廳里傳出瘋狂的廝殺聲。無所事事的少年們在錄像廳門口的石階蹲成一排,垂頭抽煙,興高采烈。

趙根嘆息著。徐明金望過去,手在顫抖。

徐明金說,他們就是梅花幫的?

趙根搖頭,我不知道。

被雨水浸得發亮的樹下,走過幾對撐著傘的青年男女。他們相依相偎,眼睛如海灘上的貝殼一般閃動光芒。腳步聲濕嗒嗒。他們逐一消失在茫茫水霧深處。他們是美好的,但這種美好與趙根無關,與徐明金無關,與躺在病床上下身被撕裂的徐明玉無關。沒有星,沒有月。黑云低垂,把萬千燈光壓低。

遍地都是三輪車。白頭發的老人、疲憊不堪的青年、潦倒落魄的中年男人、手腳粗大的婦人,還有十來歲面龐稚嫩的少年。他們額頭滿是雨,滿是汗,臉被路燈映得發亮。他們奮力踩下踏板,把穩龍頭,向前沖,爭先恐后駛向在路邊招手的人。

在這個縣城,坐三輪車,只要一塊錢,不問路程遠近。為了這一塊錢,他們敢舍出命。幾天前,幾個三輪車夫因為爭搶客人,打起架,一個老人被人拿刀捅死。兇手連夜出逃。

趙根心里急流飛瀑。只想找個地方大哭幾聲。

馬路像銀子一樣閃光。車輪駛過,濺起點點銀屑。趙根看見父親。趙國雄的三輪車上坐著四個人。四個少年,三男一女,擠成一堆。父親在上坡,身子繃成一條弓。坡度很陡。少年們尖聲怪笑。父親的身影斜斜的,一點點消失在微微雨聲里。趙根熱淚淌下。

趙根說,明金,你別哭。我們還有明天。

趙根說,你姐會好起來的。

趙根還想說話,一輛桑塔納呼嘯而來。車子開得快,開得猛,惡狼一般。趙根心里一抖,抱住癡癡呆呆的徐明金,團身一滾。車輪擦著脊背呼嘯而去。風刮得脊梁隱隱生疼。眼前霓虹刺目。一群醉醺醺的穿制服的人走出酒樓大門,望著泥猴般的趙根與徐明金,縱聲長笑。

趙根黯然神傷,你沒事吧?

徐明金搖頭,沒事。我不疼。

血自徐明金下頜滲出。血往下滴,滴在路上,梅花一樣。她被石頭磕破了臉。趙根抓了把泥,敷在她臉上,把徐明金摟入懷里,輕輕說道,我們回家吧。

一個星期后,出事了。

誰都沒想到徐明金會干出這樣的事。誰都沒想到這個模樣愚蠢的女孩子在干這件事時竟然會這樣冷靜,而且干下的事確實是要多么愚蠢就有多么愚蠢。徐明金不知從哪找出一把水果刀,藏在褲兜里。上學的時候,從學校跑出來,跑到錄像廳門口,一家一戶問過去,問那些少年,誰是梅花幫的?

少年們沒弄清子午卯寅,互相擠眉弄眼,覺得這小女孩兒太有趣。楊凡那天也在人堆里,或許是閑極無聊,搭腔問道,你找梅花幫的人做什么?

徐明金垂下眼簾說,我被人欺負了。我想加入梅花幫。

楊凡笑了,哈哈,你還真找對了人。我就是梅花幫的。你叫聲大哥。大哥幫你出氣。

徐明金繼續說,憑什么你能說自己是梅花幫的?

楊凡朝著伙伴們眨眼,擼起袖管,露出那一個“忍”字,說,看見了嗎?這就是梅花幫的標志。每個入幫的少年都得在手腕上刻字。到時,你也要刻,別疼得哭爹喊娘啊。

楊凡樂著,渾不知大難臨頭。徐明金說,那我能看看嗎?

楊凡馬上把手伸過去。徐明金貼過身,瞅著,手自褲兜里摸出刀,一刀捅去。楊凡愣了。低頭去看胸膛。徐明金拔出刀,又是一下。其他少年終于反應過來,瞪圓了眼,就像油濺入水里,盯著楊凡胸口涌出的血,“啪”一下往四處濺去,拼命逃竄,尖聲驚叫,殺人啦。殺人啦。楊凡跌倒在地,眼淚、鼻涕、小便一起涌出,還張嘴問,你為什么拿刀捅我?徐明金一聲不吭,眼里也沒有淚,一刀一刀捅著,等到人們圍上來,徐明金已經把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少年,捅成一張滿是窟窿眼的廢紙。

楊凡莫明其妙地死了,死得冤枉。他根本不認識梅花幫的人。或是因為鬧得滿城沸沸揚揚的徐明金殺人案,徐明玉被輪奸案終于得到警局重視,沒兩天時間,案破了,七名少年盡是鐵路職工的孩子。人們談論著徐明金,談論著這個奇怪女孩。大家想不通,一個十歲大點的孩子竟然有勇氣去提刀殺人,竟然有力氣去提刀殺人,竟然殺得一點也不手軟。徐明金是自己走到派出所的。大家圍在她身邊,保持著謹慎的距離,沒人敢靠近她。徐明金走在路上,像貓一樣拖著步子,沒再說一句話。

當趙根聽到這件事后,派出所門口已是人山人海。密密匝匝的人頭比夏天田里的西瓜還要多。平時門庭冷清的派出所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越來越多的腳步聲朝著這里奔跑。警察不得不拉上門口的鐵柵欄。但一眨眼,鐵柵欄就落滿了人。他們甚至來不及顧忌被柵欄尖頭洞穿肚腹的危險。趙根想起了擺攤老者死去的下午,想過栗老師被槍斃的那個上午。趙根被前赴后繼的人流拱上了一棵樹。所有朝向派出所的窗戶都敞開,朝向那個女孩。趙根在樹上望著在秋日下凜凜發光的人民公安的警徽,心頭一片茫然。半個月后,徐明玉離開了這個一口唾沫能淹死人的小縣城,拖著行囊,拖著殘破的身體,去了南方。

秋雨飄下。一陣緊過一陣,像千針萬線,把天地織成一個密不透氣的灰褐色的繭子。一陣秋雨一陣涼。寒意入骨。那在山坡上堆積的翻滾著的云磨盤一樣轉動,渾欲把穿著顏色迥異的雨衣與高統雨鞋在翻過山坡的人輾成粉末。人小小的,是一把把豆子。偶爾出現的一道道白光照亮了人們的臉龐。那是天空的傷口,轉瞬逝去。雨水沖去昔日血跡。

趙根遠遠地跟隨著李桂芝的腳步。

這是一幢二層樓的掩在小巷深處的小旅館。小巷叫福民巷。要進入它,得先下橋,沿著貼在房屋兩邊林木板上的紅色箭頭東拐西踅上近百米。都是泥路。石頭路。石頭中間填著煤渣。最窄處僅能讓兩人并肩而行。再繞過一間臭氣沖天的公廁,就能看見它。旅館老板是一個瘦猴似的老男人。整天趴在暗黑色的柜臺里,懶懶洋洋地接過錢,懶懶洋洋地遞上鑰匙。身后是一個玻璃框。左上角寫著“開張志慶”,右下角寫著牛根生賀。畫面是迎客松。太陽在松樹的枝干上。單間一晚五塊錢,若是通鋪,只需二塊錢。在這里進出的是一些跑買賣的人,跑碼頭賣假虎骨的,來自浙江推銷不干膠貼的,戴圓頂白帽新疆的葡萄小販,以及一些形容猥瑣的男子,一些靠身體謀生的姿色平庸的女子。

他們一前一后進了屋,禿頭男人遞上五塊錢,接過鑰匙,沉默地拐了柜臺上的樓梯。李桂芝跟在后面。在陰暗潮濕的走廊盡頭,他們找到了房間。用鑰匙捅開了門。門里有張床,一張桌子,桌子上擺著一個非常破的14寸黑白電視機。旋鈕掉了。得用手扳動那根鐵釘大小的調頻。影像隱隱綽綽,屏幕被嘶嘶響的雪花點覆蓋。電視機的旁邊是暖瓶。暖瓶上方是一副對聯。“世事如棋,一著爭來千古業;柔情似水,幾時流盡六朝春。”這二十二個字,趙根都能把它們正著寫反著寫倒著寫掄起來寫了。禿頭男人開了電視。李桂芝在床上坐下,手撐在并不怎么干凈的床單上。他們在交談,因為玻璃,趙根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么。李桂芝哭了,手捧住臉。禿頭男人挨著李桂芝坐下,摟住李桂芝的肩膀。李桂芝把頭埋入禿頭男人的膝蓋。禿頭男人的手滑入李桂芝的后背。趙根在濕滑的屋脊上看著眼前的這一切,看著這個骯臟的房間。

趙根說,媽媽,你為什么要這樣?

街道凌亂,雜沓交錯。一個嚎啕痛哭的孩子奔走于雨后的天空下。

他摔倒了,飛快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又摔倒了,顫顫抖抖爬起身。他不停地摔倒,不停地爬起。他的左腿老絆倒右腿,他的右腿老絆倒左腿。他的手腳與臉龐都是污泥、水與眼淚。他額頭上還有幾張濕沾的廢紙。他是一個臟孩子。終于,他沒能再爬起來身,蜷縮在馬路上凹下去的水坑里,望著四周飄過的一張張默然的臉龐,望著水坑里那個黑乎乎短短的影子,放聲大哭。他哭得如此傷心,幾乎喘不過氣,舌頭吐出,用力咳嗽,瘦小的胸膛里有錘子在打。孩子兩眼紅腫。潮濕的空氣猶如毒蛇的信子,舔著他的額頭,舔著他的鼻,舔著他的嘴,舔著他每一寸暴露在空氣里的皮膚。

趙根停下腳,蹲下身,朝孩子伸出手。孩子看都沒看他一眼,直挺脖子,沖著長街的盡頭,那沒有人的地方,聲竭力嘶地喊,一遍遍地喊,我操你媽。我要操死你媽喲。

這是一個七八歲大的孩子,一個瘦骨嶙峋的孩子,一個眼里有毒蛇的孩子。趙根默默看著,揚手給了孩子一個耳光。孩子愣了,哭聲小了,斷斷續續,手握成拳頭,目光驚疑不定,你為什么打我?

孩子聲音顫抖,嘴的上下頜在急劇開闔。

你再哭,我就打死你。趙根盯住孩子通紅的眼,認真地說。水坑旁邊的馬路上有一條被雨水沖得雪白的蚯蚓。不清楚它是怎么來到這堅硬冰涼的馬路。趙根踩碎它,踩出一團灰褐色的肉醬。趙根重復了一遍剛才說過的話,你再哭,我就打死你。

孩子的聲音戛然而止。一口痰吐出,吐到趙根臉上。孩子舉起了那兩只因為營養極度不良皮包骨頭的拳頭,兩邊的太陽穴急劇搏動。趙根抹去了臉上的痰,笑了笑,起身走開。在馬路對邊的梧桐樹下,周落夜撐著一把花布洋傘。趙根望了她一眼,把臉轉開。

夜晚過去了。到天亮的時候,雪終于落下來,一團一團,像被扯碎了的爛棉絮,夾著煙靄和忙碌的氣色,讓人們的心臟不由自主地縮緊。天空發出嗚嗚的吼叫,幾乎貼住地面。房屋、石頭、墻垣、丘壟、樹枝……覆蓋起薄薄一層像鹽的東西。定睛看去,又不在了。風抹掉了它們。是寒風。割在臉上比刀割還疼。寒風中的雪像玻璃碎屑一樣堅硬。一些上學的孩子不得不停下腳步,躲在風不是那么大的狹角拐彎處哭出聲。萬物都在彎折、蜷縮、顫抖、慘呼。

趙國雄拉著一輛三輪車在坡上搖搖晃晃。生意難做,一個巴掌大的縣城,已有數千輛三輪車,且數目每日都在增加。趙國雄的性子本就弱,火車站門口涌出的人流,還沒到他旁邊,就被別的三輪車主瓜分殆盡。三輪車夫們搶起客來,大有鯊魚捕食獵物的兇猛,經常面紅耳赤吵作一團,還打架,一打就是群架,什么東民巷的、福田路的,北門那邊的。幸好打過幾次后,彼此也大概有了一個地盤的劃分。偶爾有不懂行情的人“撈過界”,幾十輛三輪車齊齊圍上,一番講數,也就彼此散開。日子天寒地凍。雪下來沒幾天,趙國雄的雙手已皴裂,裂得嚇人,還能看見里面烏黑的骨頭。李桂芝在商場買了五角錢一盒的黃色凍瘡膏,涂了幾天不見效果。趙根聽同學說了一個民間偏方,用活麻雀腦髓涂于凍瘡患處,再用稻草烤干,能治。只是路邊溝渠時不時能見到被凍成石頭一樣的死麻雀,活麻雀卻是難抓。

趙根想起魯迅那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心頭有了計較。隔幾日,待雪停了,拿了家里蓋飯菜的竹罩與掃把,在鐵軌旁邊的山坡上掃出片空地,有模有樣地撒上了一點拌過豬油的飯粒,再用木棒支起竹罩,木棒上系繩子,人遠遠地走開,躲入坡下,暗自祈禱天上那幾只無處覓食的鳥兒快點下來。好歹豬油飯要比魯迅用的秕谷好。或是老天見諒,這法子還真管用,十幾分鐘后,那些餓得發慌的鳥兒在竹罩邊東啄西望,沉默半晌,還是鉆入竹罩底下。趙根拉下繩子,沒有犯性急的錯誤。一共抓住三只麻雀,重量都與它們身上的羽毛一樣輕,啾啾地鳴,胸口有白毛,從眼圈到頸部處有一條灰紋。非常漂亮。趙根捏住它們的腿,心花怒放。但奇怪的是,一只麻雀腿上系了一根臟兮兮的布條兒,系得很死,都已深深地勒入麻雀的腿肌。趙根翻轉布條,心頭一動,會是當年他與周落夜放飛的那兩只麻雀中的一只嗎?布條上沒有圓珠筆筆跡,時間可以讓一切痕跡消失。趙根悵然若失,想了半天,放飛了這只麻雀。活麻雀的腦髓果然有效果。趙國雄的手好了許多。李桂芝裁了一些棉布纏在趙國雄手上,并特意上街買了一副厚實的帆布手套。吃晚飯的時候,李桂芝破天荒從那口鋼精鍋里夾了一個五香茶蛋到趙根碗里。蛋真的好吃,又香又酥,舌尖麻麻的,舌頭都要融化了。趙根吃了蛋白,想把蛋黃夾給父親,說不愛吃。趙國雄瞪了他一眼,趙根還是乖乖地把蛋黃塞入嘴里。

這天中午,趙根在放學路上又看見過幾次父親。父親戴著那種遮住耳朵的狗頭帽,踩著踏板身子歪歪斜斜,不時下來拉車上坡。街兩邊的狗肉館飄著香,里面走出喝得醉醺醺的人。他們只要一揮手,就有幾輛三輪奔來。因為路滑,車轱轆常撞到一起。三輪車夫們罵起架。喝得醉醺醺的人就哈哈大笑。

趙根鼻尖淌下清涕,心中酸楚,把書包掛在胸口。走到郵局門口,眼神凝住。在一堆被人踩得臟亂不堪的雪的下面赫然露出鈔票的一角。趙根瞟一周來來往往的人,腳已下意識地踩出,蹲下身,慢慢地自鞋底抓住這張鈔票。雪并不緊。鈔票摸在指尖的感覺又濕又滑。趙根把鈔票塞入褲兜,瘋了一樣狂跑。人聲退去。萬物退去。趙根一口氣奔入花巷,也不再覺得冷風如刀,踉踉蹌蹌收住腳,喘著氣,摸掉臉上的冰渣,在一戶門扉緊閉的人家前站住,顫顫抖抖掏出那張鈔票,是十塊錢。真的是十塊錢。趙根反反復復地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這張鈔票已經歸自己所有。身邊的墻垣上有白色的雪。身后的木門黑黑亮亮。腳下的青石已被雪蓋實。一行行雜亂無章的腳印不斷重疊不斷分開,消失在臺階上。幾個穿棉衣的少年在“斗拐”。一個穿開襠褲的孩子,手捏小雞雞沖著雪堆撒尿,臉上有快樂的笑。一扇木門被推開,一個頭發蓬亂的女人倒出一盆潲水。雪刷的一下薄了下去。地上現出一個凹。這水就與火一樣。

趙根按著胸膛,按住那顆不聽話的心臟,一陣狂喜。一個茶蛋才三角錢,這都可以吃三十三個,還能結余一角。趙根把這十元錢藏入書包里的文具盒,又覺得不妥,取出來,塞入褲兜,還是不妥。趙根捏著這十元錢一時就不曉得如何拿它是好了。牙齒里泛出酸味。趙根驀然想起當初周落夜給他吃過的話梅糖。這個念頭馬上把身體燒旺了。趙根跑出小巷,來到了一家燈光昏暗的小店鋪門口。

我買糖。

啃著狗肉額頭冒汗的店老板自櫥柜上探出頭,買啥糖?

買話梅糖。買一毛錢,不,買五毛錢。趙根把十元錢放在玻璃柜臺上。柜臺里有煙有酒有袋裝的各種小吃,紅薯干、南瓜仔、云片糕、葡萄干。對了,酒,尖莊大曲,九元六一瓶。趙根咂咂嘴,腦海時浮出一個模糊的念頭。

圓臉的店老板皺起眉,把鈔票舉在半空,捏來捏去,看看趙根,終于把它擱進錢柜,數出三十五粒話梅糖,找出一大把零鈔,又把頭埋入香氣四溢的狗肉缽里,嘴巴嚼動。趙根把話梅糖小心數過一遍,裝入口袋,剝了一粒放入嘴里,往回走,沒走兩步,那個模糊的念頭清晰了,給爸爸買瓶酒吧,一瓶真正的酒,一瓶好酒。趙根的身子頓時僵硬了,咒罵著自己回到店門口,數過七粒話梅糖往柜臺上一放,老板,能不能與你商量件事?

店老板不耐煩了,怎么想退?

不。我想買一瓶這個酒。對,就是這個,尖莊,九元六一瓶的。我還差一角錢。趙根捧出店老板剛才的找零。店老板奇怪地望了趙根一眼,沒鬧明白這孩子想干什么,但這顯然是他愿意接受的生意,數過錢,拿出酒,把話梅擱回罐中,繼續埋頭大吃。趙根把酒瓶藏入書包,又剝了一粒話梅,邊走邊用力嚼嘴里的糖。走到東門橋。橋上圍了一堆人。

趙根吃了一驚。有人在打架。是周落夜,眼淚淌在臉上,像瘋了一樣撕扯陳小蘭的頭發。還有一個女孩子顯然是陳小蘭的同學,在幫陳小蘭打。陳小蘭考上三中。周落夜怎么與她打起來?女生打架畢竟少見,尤其是臘月天。橋上圍上的人越來越多,還有幾個騎三輪的車夫。大家說說笑笑,津津有味地看。那個女孩子邊打邊叫,瘋婆子,你爸就是去了“雞棚”,我親眼看見的。

趙根心頭突突一跳,不明白“雞棚”是什么意思,但知道這肯定不是一個好詞。幾個大人已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笑容古怪。周落夜一聲不吭,頭發披散,指甲鋒利。陳小蘭臉頰出現幾條血痕,哇一下哭了。那個趙根不認識的女孩子愈發憤怒,去扳周落夜的手,被周落夜提膝撞中小腹,縮成一團。陳小蘭叫道,“周落夜,你爸去嫖野雞都嫖得,我們說都說不得?這還有沒有天理王法?”一個形容猥瑣的男人接口說道,“小姑娘,你摳她眼睛。這世道早沒了天理王法。繼續打。拳頭大的就是天理王法。”陳小蘭甩起書包朝周落夜頭上砸下,書包里的文具盒咣啷散落。周落夜轉身朝陳小蘭撲去。那個女孩子緩過氣,伸腿一絆。周落夜撲通摔倒。陳小蘭跳過去,騎在周落夜背上,拳頭打在周落夜的太陽穴上。周落夜試圖翻身,那個女孩子猱身撲上,身體重重地壓下。周落夜悶哼。

趙根看得眼睛出血,腦袋轟一下炸了,喉嚨里咽下一顆火藥,上前抓住那女孩子的衣領,一把甩開,又一腳踹開陳小蘭。陳小蘭爬起來,見是頭發豎起來的趙根,臉龐扭曲了,“不要臉,打不過,叫野男人來打。”人群轟笑。趙根的耳朵根都紅了。這野男人,趙根是懂的。陳小蘭去了三中,嘴變得這樣臟了。周落夜掙扎起身,臉是白的,嘴是白的,眼睛是白的,又想朝陳小蘭撲過去,被趙根攔住,別打了。周落夜一腳踢在趙根膝蓋上,牙齒呲出,罵道,“滾開。”趙根拽住周落夜的手不放。陳小蘭叉腰戟指,尖叫道,“你爸是流氓。你就是小破鞋。當心你爸爛掉,傳染給你了。”

趙根反手一巴掌抽去。脖子上的書包甩在地上。陳小蘭捂著臉,厲聲叫道,“好,趙根,我認識你,你等著。”陳小蘭的臉上浮出五根指印。趙根的手骨隱隱發疼。陳小蘭瘋狂地跑開。那個女孩子喊了聲陳小蘭,跟在后面追去。周落夜甩掉趙根的手,眼睛通紅,低下頭,也往一邊跑開。沒跑幾步,已嚎啕出聲,蹲在地上,再也挪不動步。一個年輕的三輪車夫問那個猥瑣的男人,“‘雞棚’在哪?”猥瑣的男人做出一個下流的手勢,嘿嘿怪笑,福民巷,啥時我帶你去兜兜。打一炮,五塊錢。

趙根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體內有東西被折斷,咔嚓一下,雙膝跪倒。雪咯吱咯吱。萬千白茫茫的光自耳朵、眼、嘴、鼻齊齊涌入,就成一根粗大的棍子,幾乎要把腦髓攪出腦袋。舌尖發苦,額頭滲出虛汗。一股濃烈的酒氣自書包里傳出。酒融化了雪。雪地上出現一只被凍死的麻雀。麻雀腿上系了一根臟兮兮的布條兒。趙根茫然地望著,終于慟哭出聲。這是一種連骨頭都要化為碎末的哀傷。然后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看見一只越來越大的拳頭。

拳頭擊中他的下巴。

趙根用最后一點力氣斜過眼睛。有點像馬國強,但不是馬國強。是陳大強。陳大強身后是臉龐凹凸不平的陳小蘭。趙根輕輕地吐出一口氣,身子向后飄落,落于橋下。

水面出現了一個深深的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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