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
閃電凜然的一瞥,沖破
黑暗的重圍,從我頭頂躥出
一枝探出山崖的玫瑰——
在提前破曉的清冽中,啜飲
每根滴血的刺上醒來的孤獨
這閃電,這流光綻裂的分界線
這陡立的向虛無攀登的光的梯子
這由火山灰冷卻的手指翻開的
蒼涼的扉頁。我甚至不敢回望
那熔巖奔突翻涌的一夜夜——
根根銀絲,是怎樣從煮沸的心血里
如艱深吝嗇的奧秘,緩緩抽出
奧秘啊奧秘——
原是沸點無言的結晶
終于,我擁有了這被時光深情采擷
并將其編入神秘絲縷的欣喜
一朵白云,乘著逸出我生命的輕盈
向著大氣稀薄的蒼穹飛飏,上升——
我在大地上高高漂浮的屋頂啊
越過卑微塵埃喧嚷的紛爭,越過
安放在餐桌上的一碗碗白米的滿足
用另一種饑餓,觸摸——
那星空的高邁,雪山的巍峨
那永不現身的“未知”的浩瀚
觸摸那比我更強烈的“非我”
那被囚禁于鏡中的“另一個”
那終其一生都無力開啟的
盲點里的光:拳頭
越過今生,擊向后世的無窮
當死亡拼寫的永恒
用盡我所有黑夜的墨水
當我被漂白的生命
融進一縷月光冷寂的澄瑩
照耀,一爿深夜無眠的窗欞……
酒是怎樣釀成的
用寬大手掌溢出的夜
合上她歡樂的眼瞼
幽深的洞穴張開了
葡萄深紫的凝望
渴望風暴未馴的野蹄
馳過蠻荒腹地的豐饒
濺射的光汁被唯一的穴
深埋
三十七歲,我想起你
人,為什么要今生播種
來世收獲
你的來世或許就是我的今生
穗中金黃的嗚咽
把我留在世間
留在這拍賣槌起落的荒誕中
三十七歲,我已活到你的年紀
我比別人多出一顆子彈
攜帶這向內的呼嘯
進入自畫像焚燒的孤寂
永不認命的喉結永在指認
十二朵向日葵再也擰不干淚水*
太陽,從你燒焦的目光中升起
升高我每天的絕望——
我必須一再屈身
才能與一杯水、半塊面包相遇
這可是令你扣動扳機的殘酷?
非人的輪子在身后轉得更急了
錢幣的咒語,骰子的布道
尖叫的耳朵繼續在路上逃離
拍賣的天價無法將你挽留
你已返回你的圣雷米,你的病室
而那仍然肆意羞辱古大陸的陣風
還在劫掠,還在炫耀
華燈不夜的無邊赤貧……
*1987年,凡·高的《十二朵向日葵》在倫敦嘉士得拍賣公司以天價售出。而他生前只賣出一幅油畫——《紅色葡萄園》。
死后的信仰
會有一雙孤兒的眼睛張開
說出這世界遺物般的重量
會有一只狗,一路嗅著
在你騰出的空曠中流浪
會有一棵被星光瞄準的樹
繼續在黑夜里歌唱
會有一匹預言大雪的馬
在世代的曠野上重復你的沉默
會有,會有一簇野生的雛菊
偎在墓碑的胸前
撫慰你被風雨剝蝕的孤獨
為什么等死后才開始你的信仰?
來臨
咒語的繩子松開了
從蝮蛇冬眠的洞穴
釋放出驚蟄的雷聲
漫長冬夜攥緊的等待
叩開黎明熹微的門扉
白玉蘭高高舉起的水晶杯
斟滿三月允諾的新生
松贊林寺*上空的鳥
聚斂夕陽的金頂凝目眾生
寬大的僧袍又裹著多少“空”
多少血肉,喂給饕餮的信仰
陡峭石級通向我不能抵達的玄秘
帶著從靜穆中剝離的心跳
帶著我的饑渴我的罪,我離開
留下你們,紅嘴鷗,這異教的烏云
在松贊林寺的每個黃昏——
為駭人的空茫呼喊
*松贊林寺,佛教寺院,位于云南省中甸縣。
芒
鋼木書桌上,九枝狗尾草
安靜地立在玻璃細頸瓶中
安靜地和翻開的書頁一起沉思
一起漸漸灰黃,開始懷念她們深秋的故鄉
這是一個渴望貯藏安靜的時節
即使緋紅的晨曦為她們毛茸茸梳妝
一撥撥來去的風兒
好奇地探問灰黃的來歷
除了矜持地微微頷首
她們也從不吐露任何信息
也許,只有當街的彎月能聽懂她們的緘默
聽懂來自山崗的窸窸窣窣歡樂
當預感的節律在莖葉中不可遏制地舞蹈
那是她們在期待你穿過槐村街攤販的喧嚷
輕咳著,繞過樓梯拐角堆放的蜂窩煤、舊家具
推開門,再次探望貧賤中這束暈眩的芒
那個讓我久久吮吸的夏末
當你采擷整個山谷的靜穆
當你把這束顫栗著夕暉的狗尾草
仿佛頑童一樣地隨意遞給我,我明白了——
那雙正從彼此的對視中抬高望去
正將山崗上的一切浸入生命的眼神
在見證——
一個瞬間,就是刺透一生的細密芒刺
一個身體沾滿草屑的午后
一次貧賤中更為奔狂的深情
就像汁液里
同樣注滿天地精華的不起眼的草穗一樣
夕陽在為她們流血不止
陶罐一樣的靜謐,在為她們
時時彌生撩人的秘密……
功課
“七月之后并不就是八月,
如果炎熱只依附詛咒”
悶雷抹過,你帶上門走了
把我關在汗流浹背的謎里
關進雨滴那意味深長的窗頁一瞥
七月,我的囚室——
三十一天,三十一只拉開的抽屜
木紋層層擴展歧義的漣漪
是三十一個為每天收尸的盒子
還是三十一眼“無限可能”的深井?
你心中有數地拉長著黃昏
催我在逆時針的鐘面追趕暴雨
繃緊的弦勒出了造化的血痕:
我能否寫出像自由一樣出人意料的句子
向你瘦削的質問致敬?
那些詞舞動著山巫的裙裾
一枚枚“偶然”的骰子
一根根猩紅的刺卡在想象的“臨界”
睡眠也被“睡眠”這個詞搶走
晝夜都是夢,都是詞:飛翔的圖釘
像寓意的雪收編在冬天的畫框中
赤身裸體的靈感在野性的紙上重新洗牌
七月綿延,七月灼燙
心醉神迷的句子也一次次被深翻
封土越是絕望,越是渴望鋒利入骨的鏵犁……
元素
很多年后,這疼痛仍在生長
這神秘的疼痛,無名的
疼痛——一天天磨礪,你銳利的部分
是它,而不是別的什么
使你感到自身的存在
多么必須,無可替代生來就是要被高空選中
為無限的事物所歡呼,攫奪
黑夜的見證人,是怎樣吞飲閃電
叫偉大的階梯暈眩……預言仍在安詳的夢中
三千失明的花朵在群山之上
提升空前的陰霾“心靈在歷史之前”
一切已預先形成
時間只不過在驗證廢墟對骨殖的熱愛
使我們過于憧憬身后的塔尖
——類似一個古老的寓言
疼痛被命名,轉換
恒久的物質得以歸還自己的血緣
月亮向西
Ⅰ
膨脹如黃金的圓環
無可緩釋
被鼓面攫緊的天空
渴望崩潰崩潰!在顯赫跪立的寂靜之上
在家譜緘默的痛苦之中
一場洪水正等待
母親乳暈的光輝誰呼喊,如抽搐的裂帛
使緊密的空間裂開一道光的縫隙
正好經由一陣波浪的推涌
一枚果實,帶著血水滋養的青黃
嵌入某個行星的瞬間也許決非偶然
蓄意的滿足片刻幾乎盈至流瀉——
又轉而凝然
不可能的克制
正收緊弓弦
款款移至中天這,這是我
Ⅱ
金字塔。歲月悲傷的底座
不允許我有一個另擬的童年
還是愿在顛簸中被傷害千次
采石場的磨礪。然后驚訝
皂角迸裂的自主童年在陷落……
孤立無援。所有爆發的呼喊
被無邊的歲月吸附,固定——
一張怔怔地向天空洞開的嘴
童年,漫長的潛伏期!誰能像一個孩子一樣先驗
將月光置于流徙的旅途之上那在月光下趕路的人啊
都是我的親人
一種深諳的蒼涼
一種命定的姿態
雙腿剪出群山,剪出
黝暗的黎明
Ⅲ
多年后,大海以長者的波濤
告訴我,事物本身即暗含命運
“命運”。更高的法則在天籟之上
不為多數人呈現
就像徹夜轟鳴的大海
只向絕對的少數敞開
今晚的月亮,多么殘忍
鋒芒畢露——
一間淬煉經久的作坊!回聲神秘的發綹像高壓電流
鳴響我的每一根神經
我在鬼節的第二夜出生
(農歷七月十六的夜晚)
與每一個逝去的生命毗連我活著——
一位由眾多已逝者選定的
惟一合法的繼承人
一根繩索,永遠為他們打撈
在一口既定的水井里
Ⅳ
一座庭院繁茂得沒有年齡
一片泥土持續果核的溫情
一棵樹比上帝還要悲憫
一顆露珠更懂得感恩
一只狗更像這大地上的主人
……
我的木格窗欞的故鄉!
月亮打鑄你不朽的神跡是詞語,是禁果大口歷險的甜蜜
使我背棄了你
在開向幽暗的漫長的行走中
將世界巨大、荒涼的心,安放于
船帆動蕩的陰影詞語將我們帶至異鄉
但詞語也許最終并不需要我們
終有一天,它像啐出一口鳥骨一樣
啐出我們的骨骸
Ⅴ
“她的月亮需要觸摸,焚燒……”
她的狂舞,一個部落的背景之謎!
“今夜,你的花園要誕生一個
代表時間新形象的女人”我的身體如此吻合你陰性的線條
你在我身上隆起山脈,設置峽谷
以及峽谷間血的潮汐
你的圓滿,我的空缺
我無時不感到與你緊密咬嚙的悲涼也許,你在一個女人腰際擱置的預感
比給全世界的還要多
古老的符咒縱容她想入非非的身影
——是凡是仙,今夕何夕?“天上一瞬間,地上幾千年”
在我走向你的某個夜晚
我炭火般紛落的生命
使我感到我在大地上已過完一生
Ⅵ
一個人的開花是所有人的開花
一個人的結果經過所有的人姓名,性別,年齡,身份——
答曰“0”,一面超然的鏡子
比零還要少精密的測量儀,有著公然的尺度
使你轉過你的另一半面孔
人,永遠無法欺騙自己的一顆心月光更加眷顧死者僻冷的墳冢
月桂葉的濃蔭更愿遮蓋永久的睡眠
而揮霍塵世的人被棄置不顧了
欲望,聒噪,增殖的空間
生命被剔除寂靜的根基
唉,什么樣的鐘點
才不會淪為可憐的桎梏
什么時候,我的雙腳才能卸下
塵土的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