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那聲音總是遲緩地、猶豫地、沙啞地從門軸上方發(fā)出來,像偷兒窺視時賠著萬般的小心推門一樣。啞巴娘在聲音發(fā)出之前總是睡著的,但她總是完整地聽到它,包括它發(fā)音前的極微弱的聲息,灰貓常發(fā)出的那種嘆氣聲。接著就是從門軸上方出來的猶豫的聲音,不太像木質(zhì)物的摩擦,它有種生命存在著,確切的說,如同一雙殘忍的手從奄奄一息的公鴨脖子里擼出來的聲音——嘎……嘎……啊……啊啊……然后一切歸于死寂。黑暗。那些捆綁她讓她喝臭水的看不清面目的人從黑暗里滋生出來。他們從那聲音里出生,從她床對面的墻壁上下來。
今夜完全不同。她沒能像以往那樣睡過去,她在上床前比以往多做了十遍祈禱,上午她讓兒子幫她調(diào)換了床的位置。她想是F教主終于為她的誠心所動,她的心里第一次充盈起對F教主的感恩,像一條滿載的揚(yáng)起風(fēng)帆的船向著F教主駛?cè)ァK穆曊f:教主,您終于肯顧念俺了,F(xiàn)教主,您知道嗎,自從俺信了您,俺是吃盡了苦頭的,俺硬撐過來了。您讓俺的病趕緊好起來,讓俺那啞巴兒子開口說話吧,我會信您一輩子的。叨念完,立馬又覺不妥,自己的一輩子眼看就要到頭了,是沒什么分量的,遂又在心里對F教主許愿——俺祖祖輩輩都信仰您,俺將在家里立下您的牌位,世世代代供奉您。心里一踏實(shí),倦意也就跟著上來了,她側(cè)臥著的身子覺得背上涼颼颼的,遂將身子放平整了,拉了拉被頭,掩了掩肩膀頭漏風(fēng)的地方。
對于啞巴他娘夜夜被黑衣人折磨的事情拴子娘是知道的。拴子娘是大洼坑村里信仰F教主的頭領(lǐng),小組長,負(fù)責(zé)組織人們聽課,唱教歌,聚會,發(fā)展會員等一系列工作。在所有的工作中,發(fā)展會員是最主要的,也只有這一項工作最能檢驗(yàn)出她對F教主的忠誠,她始終這樣認(rèn)為,這樣努力著。只有這樣她才能回報F教主解除她病痛的恩澤。拴子娘的工作成績卓越,不出一年的工夫她的部下就達(dá)到了七十九人。拴子娘用她那雙得到過F教主恩澤的腿,快樂地在大洼坑村和周邊的村莊里走動著,游說著,引領(lǐng)人們到F教主的護(hù)翼下。
人們總是先相信著拴子娘的腿,才相信著F教主。拴子娘的腿是她們看F教主的望遠(yuǎn)鏡。拴子娘教會了她們這種方法。拴子娘的腿在沒有信仰F教之前經(jīng)常痛得在床上哭天嚎地,村衛(wèi)生室、鄉(xiāng)衛(wèi)生院甚至縣里的醫(yī)院也去過了,吞下過上千片的藥片,杜仲皮熬水、毒蛇泡酒、順筋龍煮雞都吃過、喝過,就是不見好,那個折磨人吶……拴子娘這樣跟每一位她打算發(fā)展的對象念叨著。“就是不見好,也罷,我也灰心了,只盼著早一天死了好享福。有一天下午疼得我實(shí)在是難以忍受了,找了根繩子打算吊死算了。這時F教主顯靈了。他讓我表侄媳婦到我家來搭救我了,我表侄媳婦信F教都信了五年了,一家人都信,從來連個感冒都沒有。我表侄媳婦說,總覺得有什么事情非到我家來一趟不行,來了,一看我正打算上吊呢。我表侄媳婦正好當(dāng)晚有聚會,就帶我去了,人那個多呀,院子里都跪滿了人,地上剛下過雨,一洼洼的水,沒個干地方,我的腿平時怕涼怕寒,一咬牙,我就跪在了那洼水里。你想想臘月的天,我就在那祈禱。真是神奇,半個時辰后,我就覺得腿里有股熱乎乎的水在里面竄過來竄過去,我的腿竟然就不疼了。我當(dāng)場就哭了,被F教主感動哭了。你趕緊地信F教主吧,信了F教主是不會有星點(diǎn)兒孬處的,你的病包準(zhǔn)就好了,不用吃藥不用打針,還保你全家老少平平安安。”
啞巴他娘三年前得了哮喘病,每年冬天里都大張著嘴,胸膛里像是養(yǎng)著條時刻在發(fā)怒的狗一樣。拴子娘在從她表侄媳婦家回來的第二天早晨就來到了啞巴家。啞巴他娘的心當(dāng)場就受到了強(qiáng)烈的誘惑,她大張著嘴,和她胸膛里吼叫著的狗一起羨慕地看著拴子娘的腿,一口就答應(yīng)了下來。她說,只要能把我這喘病治好了,信誰都行。拴子娘說,不僅能治好你的病,還能讓你的啞巴兒開口說話呢!啞巴他娘懷疑地問,能讓啞巴開口說話?拴子娘說,能,但有一個條件,你家的家仙秦老爺你得先清出去,我表侄媳婦說了,F(xiàn)教主要求他的信徒們必須忠誠不二,不能再信什么玉皇大帝、閻王爺、灶王爺、觀音菩薩、家仙什么的。啞巴娘說,這事我做不了主,你知道的,家仙在老秦家已經(jīng)九輩兒了,我得跟孩子爹商量。
啞巴家的家仙是很有來路的來路不明的仙人,據(jù)說是在八輩子前,也就是啞巴爹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爹那一輩,一個夏天的夜晚,整個村莊都在夢鄉(xiāng)里的時候,大洼坑村里突然爆發(fā)出了接連不斷的沉悶的巨響和震顫,過后,驚恐的村民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的同時,發(fā)現(xiàn)村子?xùn)|頭出現(xiàn)了一個深達(dá)數(shù)十米的大坑,一摟抱粗的樹倒在里面,像誰扔棄的鐵鍬把。有十戶人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啞巴爹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爹家距離大坑的邊僅僅二三十步的距離,他看著那個突然出現(xiàn)的大坑,想起醒前的夢,他對著那個大坑撲通跪下了,涕淚長流,叩謝夢里那位搭救他家性命的仙人。仙人是位五十歲左右留長須的古代武將打扮的人,那人站在他的家門口說,心地善良的人家就算了吧。說完轉(zhuǎn)身消失。他再也顧不得別的事情了,他跑到集市上,找到書畫鋪?zhàn)樱鶕?jù)記憶讓先生把夢里的仙人畫了下來,裝裱了,掛在堂屋的正當(dāng)中,每日三餐都畢恭畢敬地放上碗筷。他對兒子立下規(guī)矩,世世代代可以忘了祖宗,不能忘了仙人。一家人的性命吶。因?yàn)樗恢老扇司唧w的名姓,從他開始就稱呼秦老爺。他家姓秦。他不是讓神仙跟他姓,他的意思是仙人從此后是他姓秦的人家世世代代的老爺。秦老爺和大坑同時在大洼坑村里扎下了根。大洼坑村從此成為大洼坑村。
啞巴娘和啞巴爹商量的結(jié)果是啞巴娘得到了一頓空前的臭罵。平日里啞巴爹是怕啞巴娘的,啞巴爹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話不到非說不可的時候他是不會說的。啞巴娘剛和啞巴爹過日子那會兒,那時還沒有啞巴兒的出現(xiàn),人年輕,新鮮,總希望啞巴爹能在夜里跟他說說話,可啞巴爹就像啞巴一樣不吭聲,惹得啞巴娘大了膽子用腳踹他。踹輕了,沒動靜,踹急了,就嘿嘿樂。聽著不就行,還非得說么,啞巴爹說。后來有了啞巴和啞巴的姐姐。姐姐也懶語,可姐姐還是說話的,啞巴就懶得比父親和姐姐都徹底,三十八年了,一句不說,連個媳婦也討不上。啞巴娘雖也是越來越受丈夫和兒子的傳染,可啞巴娘仍然是啞巴家最能說的人。啞巴娘說的最多的話就是罵啞巴爹,她堅信啞巴兒是因?yàn)橛辛瞬辉刚f話的爹才成啞巴的。
啞巴爹臭罵啞巴娘瞎了狗眼,白長了張亂汪汪的狗嘴,長了豬腦子。“祖上留下來的規(guī)矩也敢破,救老秦家性命的仙人也敢除,保佑了老秦家九輩子的家仙比你那條狗命還重要,知不知道,你要是敢,我就先廢了你。”啞巴娘被啞巴爹的臭罵氣得上氣不接下氣,大張著嘴,胸膛里的那條狗憤怒地狂吼起來。啞巴爹也氣得腮幫子上的那塊又皺又薄的老皮鼓出來陷下去,反反復(fù)復(fù),老半天。
家仙其實(shí)不只是啞巴家的家仙,是大洼坑村所有姓秦人的家仙。因?yàn)榇蠹叶际菃“偷淖娓傅淖娓傅淖娓傅牡暮蟠际且豢脴渖系闹χθ~葉。啞巴爹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爹在咽氣前不只立下“世世代代可以忘了祖宗、不能忘了仙人”的規(guī)矩,他還立了一個規(guī)矩,就是仙人的像只掛在最忠厚誠實(shí)善良人的家里。祖祖輩輩。其余所有的人都要在逢年過節(jié)的日子里到最忠厚誠實(shí)善良的人家里拜祭。懸掛家仙畫像從此后就像皇家的皇位一樣在大洼坑村傳接著。雖然到了啞巴爹這一輩,幾乎已經(jīng)沒有人羨慕這種權(quán)利了,人們很聰明地認(rèn)識到,其實(shí)是人在照管著家仙。因?yàn)榘醋嫔系囊螅恢灰诔燥埡染频臅r候祭獻(xiàn)家仙,還要在家仙的衣服舊了的時候,給家仙更換新衣。所謂的更換新衣,就是在畫像舊了的時候,出錢找畫畫的人再畫一張新的,并且因?yàn)榧蚁傻暮蟠絹碓蕉啵?啞巴爹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想到了他爹遺漏的問題,那就是家仙也應(yīng)該有后代的,家仙的后代也應(yīng)該受到尊崇敬仰,他找了畫匠在家仙的身邊加畫上了家仙的一個兒子。到啞巴爹這一輩,畫上已經(jīng)有了九個面貌酷似,年齡難以辨別,衣著基本一樣的人)畫起來越來越麻煩,錢花得就越來越多,連畫帶裱,一次六七十塊錢拿不下來,加碘的鹽一斤才六七毛錢,一百斤鹽,能吃五十年。
啞巴爹是在十五年前從他爹手里接過來的,不是私自地傳遞,族里各家的男人開過會的,一致同意家仙在啞巴爺爺過世后繼續(xù)留在啞巴家,由啞巴爹和啞巴娘照管。盡管啞巴娘不太感到榮幸(啞巴娘說,這年頭,忠厚老實(shí)善良已經(jīng)不吃香了),啞巴爹還是很高興自己能承接照顧祖上的仙家。啞巴爹確實(shí)是個名副其實(shí)的忠厚老實(shí)善良之人,家仙傳到他的手里,就像表彰他德行的一張獎狀,讓他感到榮耀。特別讓他迷戀的是每年的春節(jié),所有姓秦的男人,不管老的還是少的,起床洗涮干凈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啞巴家來拜家仙,感謝家仙對一家老小的護(hù)佑,祈求新的一年里新的幫助。拜完家仙才能去拜祖父母、父母,這是規(guī)矩。而人們無意間將啞巴爹塞在了家仙和活著的長輩之間,人們都是在拜完家仙之后,接著拜啞巴爹娘。這樣的時候,人們總會想起啞巴爹的忠厚老實(shí)善良來,人們贊美著他,盡管人們并不羨慕他,更不打算學(xué)習(xí)他。這時候,啞巴爹的幸福掛在他的眉毛上。他是那種八字形的眉,平日里眉毛是靜止的,像從當(dāng)中折斷了的蹺蹺板,看起來總有些苦相,仿佛那蹺蹺板是被很重的愁苦給壓折的。在春節(jié)的這段時間里,啞巴爹折斷的蹺蹺板中間,會有一個快樂的調(diào)皮的孩子扳著斷處在玩耍,兩邊的蹺蹺板活潑得像兩條蘇醒過來的蠶一樣。
啞巴爹史無前例的高聲怒罵,隔著一條街的拴子娘是聽見了的。拴子家也是秦姓大樹上的一個枝椏,加上拴子娘剛剛?cè)虢蹋€沒有啃硬骨頭的決心和能力,啞巴娘遂從可能的第一個發(fā)展對象變成了第七十九個。
朦朧中啞巴娘覺得一條蟲子粘吸在她的腳心里,在那里翻了個跟頭,便順著她的血管向上而行。她敢肯定,那是一條國槐樹上的蟲子,名字叫貼樹皮,長長的小身體抖擻著長長的灰黑色的毛,頭先極力地向前伸出,吸住她的血管,再拖動它的身體,一踴一踴地爬行著。眾多的小小的爪子一起在她的血管上蹭出一種隱隱的痛和令人煩躁不安的癢,這種深層的痛和無法抓撓的癢讓她明確地意識到血管的存在,她甚至聽到了血液向下流動的嘩嘩聲,像小河里的水沖著水草。她看見那條逆行而上的毛毛蟲,嘴里冒著溺水者的氣泡。她感覺到了它因?yàn)槠@鄱l(fā)出的顫動,這顫動搖醒了她周身的汗毛,它們驚醒地站立起來在恐懼里不停地生長著。她恐懼而惡心,她渴望能將手伸進(jìn)心臟內(nèi)將蟲子拽出來,放在鞋子底下捻死,再抓把土蓋住它的尸體。盡管她的身上的每個部位都生出一種不知如何是好的焦灼感,可她卻無法用意識支配它們。她大聲地喊,喊F教主,喊拴子娘,懇求他們來解救她,可她的嘴巴像個巨大的消音器,一切從肺腑里迸出的恐懼的呼救都在那里歸于平寂。
最近拴子娘和啞巴娘以及很多孩子的娘都特別忙,為著同一個事。啞巴娘被從怪聲中生出來的從墻壁上下來的穿著黑衣服看不清臉面的人綁架著按到豬圈喝臟水的事。很多人都到拴子娘那里反映啞巴娘最近幾天的情況,看著已經(jīng)是神思恍惚的樣子,見誰都說被折騰得厲害呢,不想活了呢,不會出什么事吧?尤其是當(dāng)初參與將家仙扔進(jìn)豬圈里的四人,已經(jīng)把啞巴娘列為她們的重點(diǎn)偵察對象。興奮和擔(dān)憂像兩條蟲子爬行在她們的大腦里。啞巴娘頻頻地與黑衣人抗?fàn)帲诿恳粋€夜晚,在每一個補(bǔ)覺的白天的空當(dāng)。
拴子娘對這種情況是沒有事先預(yù)料的,很是讓她傷腦筋,她在大家源源不斷的情報到來后,組織了一個小規(guī)模的團(tuán)體,夜夜聚會,在她家里,進(jìn)行集體祈禱,希望F教主能聽見她們的聲音,顯現(xiàn)神靈于啞巴娘,打敗那些葬身豬圈里的家仙。拴子娘的焦急里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啞巴娘的情況已經(jīng)對她開展發(fā)展新會員的工作帶來困難,雖然她不是一個怕困難的人。她覺得只憑這個原因,F(xiàn)教主也應(yīng)該趕緊行動了。她始終不敢懷疑F教主的瀆職,她知道F教主總有F教主的道理,F(xiàn)教主總是在最后的關(guān)頭顯示他的無所不能。她堅信F教主遲遲不肯降福于啞巴娘,是因?yàn)閱“图夜┓钆蚤T歪仙太久,嚴(yán)重惹怒了F教主,F(xiàn)教主在教訓(xùn)她,在考驗(yàn)她,也在考驗(yàn)拴子娘和另外的七十八個信徒。拴子娘率眾人跪在F教主的畫像前,對F教主祈求:教主啊,求您寬恕她吧,降福于她吧,雖然她罪孽深重,但她已經(jīng)皈依于您,已經(jīng)用實(shí)際行動表達(dá)了她對您的忠誠,主啊,寬恕她吧……她們虔誠深情熱烈地注目著那個男人耷拉著眼皮的畫像。
啞巴娘死后,有很多人都相信啞巴娘肯定是后悔的,只是她不敢后悔。她怕F教主會懲罰她的后悔,就像家仙懲罰她的。在啞巴娘死后的第二天,啞巴爹回家來了,回來過年,回來享受他一年一度的驕傲和快樂,回來承接人們對他忠厚老實(shí)善良的贊美。
啞巴娘的死更加堅定了啞巴爹對啞巴娘的評價,白長了張亂汪汪的狗嘴,長了豬腦子。啞巴爹坐在啞巴娘穿戴整齊的尸首旁邊,他握著啞巴娘冰涼僵硬的手,他折斷的蹺蹺板兩頭被老伴的突然死亡壓得更低了,低到了眼角,眼睛的另一側(cè)角落處,關(guān)閉了十五年的淚從他瘦弱的軀體內(nèi)重新流出來。放開了閘門的水庫。十五年前,他為爹哭過。又老又皺又薄的皮,在他的腮幫子上,鼓起來,落下去,反反復(fù)復(fù)。他對老伴說,你讓我怎么說你呢,你怎么就不動動腦子,你白長了張亂汪汪的狗嘴,長了豬腦子,你,你讓我怎么說你呢,沒有F教主我們不是過得很好么,你非要F教主干什么?F教主的老家那里也有醫(yī)院,你以為呢,洋鬼子的醫(yī)院多著呢,你,你讓我怎么說你好呢,你白長了張亂汪汪的狗嘴,長了豬腦子,祖上留下來的規(guī)矩能隨便破么,救老秦家性命的家仙怎么能摁到糞坑里呢?你,你,豬腦子都不如啊,你讓我怎么說你呢,出亂子了,你怎么愚得就不會找人捎個口信讓我回來,我還真就廢了你么?啞巴爹在啞巴娘聽不見的時候,握著啞巴娘僵硬的手說了很多話。
啞巴爹對啞巴娘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都是我慣的你呀。啞巴爹總結(jié)了他和啞巴娘一起過日子的四十年,得出了結(jié)論。啞巴爹從揭開啞巴娘的紅蓋頭那一刻起,他就愛這個女人,他喜歡看他的女人笑,喜歡看女人那張一天到晚亂汪汪的嘴巴,喜歡她用腳踹他,喜歡吃女人做的飯,盡管女人給他生了個真正啞巴的兒子,他仍然喜歡她。啞巴爹用他的沉默愛著他的女人,用他的縱容和順從愛著他的女人。女人喜歡當(dāng)家作主,他就把家和主都讓女人來當(dāng)。他只做了一次主,當(dāng)了一回家,就是阻止啞巴娘把家仙清出去,把F教主請進(jìn)來。他史無前例地高聲臭罵了女人。他認(rèn)為如果他不慣他的女人,平日里不讓女人當(dāng)家,他的女人就不敢在他離開家的時候把家仙清出去,把F教主請進(jìn)來,就不會鬧出亂子,女人就不會死。女人不死,他就仍然能夠聽見她一天到晚的亂汪汪,聽見她笑,聽見她的咳嗽,她粗重的喘氣,她半真半假的罵,吃到女人做的飯,穿到女人縫補(bǔ)洗涮的衣服。悔恨從此居住在啞巴爹沉默的瘦弱的軀體內(nèi),他折斷的蹺蹺板上,他腮幫子又老又皺又薄的皮上。
忠厚老實(shí)善良人的悲傷讓大洼坑村里的很多人都心里難受。很多人不知道怎么對啞巴娘的事發(fā)表意見,因?yàn)楹芏嗳撕秃芏嗳思依锏娜硕荚谒┳幽锇l(fā)展的隊伍里,或者隊伍的邊上。人們不便評判家仙也不便評判F教主。只有少數(shù)的幾個年輕的離家仙和F教主都很遠(yuǎn)的人說,啞巴娘夾在夾縫里,把神經(jīng)夾垮了,失常了,自殺了。大多數(shù)的人只能說,對啞巴爹說,別太難過了,該著啊。他們的意思是啞巴爹六十年沒出去干過活,怎么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出去了,他要不出去,不就什么事都沒了。
拴子娘的腿帶著拴子娘在大洼坑村和周圍的村莊里辛苦而愉快地奔波著。鑒于她出色的成績,教會的上級組織還在今年的五月特別請她到城市里的教堂中度過了她生命中最為驕傲的夜晚。她的腿帶著她跪在真正的教堂里,莊嚴(yán)的靜穆的教堂里,跪在擁擠的人群中,接近著F教主,親近著F教主,她五十七年中最輝煌最純凈最激動的夜晚啊,她的腿久久地顫抖著,和她的心一起。
拴子娘在真正的教堂里跪過的腿回到大洼坑村后,堅定了啃硬骨頭的信心,她的忠誠不讓她有畏難而退的事情發(fā)生。她相信時隔一年以后,她能夠把啞巴娘心服口服地帶領(lǐng)到F教主的懷抱里。她記得上級組織的承諾,等信徒發(fā)展到足夠多時,就在大洼坑村附近建一座教堂:那彩色的玻璃,宮殿一樣的房子,虔誠的心靈棲息地,感恩的顫抖的雙腿,F(xiàn)教主的家,在F教主的家里,F(xiàn)教主的懷抱中。拴子娘無法不去想這些。
拴子娘召集了四個她得意的部下,離F教主最近的人,F(xiàn)教主明顯地給她們賜過福的人,或輪流或單獨(dú)到啞巴家對啞巴娘進(jìn)行輪番轟炸。用她們原本只善于談?wù)撝ヂ楣茸蛹t薯孩子丈夫婆婆小姑的嘴巴傳頌F教主的恩,F(xiàn)教主的功,F(xiàn)教主的能。在那些實(shí)實(shí)在在的嘴里,實(shí)實(shí)在在的飛舞著的唾沫星里,F(xiàn)教主再一次在啞巴娘那里變得實(shí)在起來。
在重新發(fā)展啞巴娘為信徒的這件事中,拴子娘是費(fèi)了一番心機(jī)的。半個月前,不經(jīng)常回家的啞巴姐姐突然從城里回來了,當(dāng)天晚上去啞巴家串門的人就知道了令大洼坑村老少爺們羨慕不已的事情,啞巴爹要到城里上班,只是在一家服裝廠門口的小房子里坐著守著睡著,就能夠拿到六百元錢,每個月。串門的人羨慕討好地對啞巴姐姐說,他姐,再有這樣的好事,可千萬不能忘了我啊,咱兩家歷來的交情深著呢,不信問你爹。啞巴爹在鄉(xiāng)親們新的羨慕里激動得有些愧疚,仿佛這么好的事落在他的頭上是不應(yīng)該的,他動了動折斷了的蹺蹺板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定記著,一定記著。啞巴姐姐對啞巴爹不負(fù)責(zé)任的承諾有些生氣,她拿眼睛狠狠地白了父親一下,她說,你以為這是從地里挖棵菜給你呢,現(xiàn)在城里的人都在下崗,沒活干,沒收入,有的還不如農(nóng)村人呢,農(nóng)民還有塊地種種呢,要不是朋友辦的工廠,找知根知底的忠誠老實(shí)可靠的人,哪就能輪到你。啞巴爹第二天就隨女兒走馬上任了,他驕傲快樂地從大洼坑村啟程,用他積攢了六十年的誠實(shí)善良去兌換城市里的六百元錢,去守護(hù)城市里服裝廠門口的那間小房子。
啞巴爹把家仙留給了意志薄弱的不忠誠的啞巴娘。留給了隔著一條街的拴子娘和眾多的孩子娘。
拴子娘在啞巴爹忠厚老實(shí)的腿還沒踩著城市的柏油路時,就向啞巴家派出了她的第一位使者。
F教主的使者。
盼盼、停停、勻勻的娘。
盼盼、停停、勻勻的娘,在盼男孩,渴望停止生女孩,希望男孩女孩能夠勻一勻的夢想中,在計劃生育的游擊戰(zhàn)中偶然地在左邊的乳房上不幸觸摸到了一個小草雞蛋大小的疙瘩,縣醫(yī)院診斷為乳腺癌中晚期。讓盼盼、停停、勻勻的爹拿五千元錢來換取大夫把他媳婦的左乳房割下來。年輕的三十五歲的男人眷戀的內(nèi)疚的無奈,絕望地用兩張面額為十三元的公共汽車票把女人領(lǐng)回了大洼坑村。在曠日持久的游擊戰(zhàn)中,他的地荒蕪了,他的房子被推倒了,他的工錢給停停和勻勻買了合法存在的權(quán)利。剩下的只能是等待。等待。這樣的時候,拴子娘帶著F教主的承諾來了。盼盼、停停、勻勻的娘和爹高臺跳水一樣帶領(lǐng)著八歲六歲四歲的三個女兒扎到F教主的懷抱里。
盼盼、停停、勻勻的娘知道如果她能夠把啞巴娘帶領(lǐng)到她們的隊伍里,她左乳房上的小草雞蛋就會消失,這是拴子娘和F教主的承諾。她在啞巴娘的眼前露出她的左乳房,她拿了啞巴娘在冬天里皴裂了的手指放在她的小草雞蛋上,她說,嬸子,你摸摸,這兒,這兒,就這兒,兩個月前這么大呢,小多了,真是小多了,現(xiàn)在這么大。她將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尖碰在一起,再將食指尖劃向拇指肚當(dāng)中,比劃著。啞巴娘既佩服又猶豫且盤算地問,F(xiàn)教主真這么靈么,他真能讓啞巴說話?啞巴娘在啞巴爹臭罵的陰影里算了一筆賬,拿家仙換取啞巴開口說話是值得的,如果只能消滅她胸膛里的那條發(fā)怒的狗,是不太值得的。
F教主無所不能的能。F教主無所不在的靈。無所不在的功。無所不在的福。
例子一。
例子二。
例子三。
例子四。
輪流或一起展現(xiàn)在啞巴娘面前后,啞巴娘堅信F教主不但能夠治好她的病,而且,的的確確會讓她的啞巴兒開口說話,這是啞巴娘夢想了三十八年的事情。
十天,啞巴爹用忠誠老實(shí)善良換取了六百元的三分之一的那一天,拴子娘帶領(lǐng)著盼盼、停停、勻勻的娘和例子二、例子三、例子四雄赳赳氣昂昂地來到了啞巴家。她們一臉的嚴(yán)肅,這嚴(yán)肅從推開啞巴家的大門時起,箭一樣的射向啞巴娘,啞巴娘的臉疼痛地嚴(yán)肅起來。她壓低了聲音謙卑地問拴子娘,怎么處理呢?拴子娘說,摁到糞坑里。啞巴娘吃驚地大張了嘴準(zhǔn)備抗議,拴子娘看著啞巴娘張開的嘴,臉上立馬升起了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摁到糞坑里算是便宜他了,這些歪門邪道,F(xiàn)教主是堅決不容的,F(xiàn)教主只會叫他們和信奉他們的人毀滅,多虧你醒悟的早,實(shí)話告訴你吧。啞巴娘嚇得趕緊把張到一半的嘴閉了回去,使勁地咽了口唾沫,把就要說出的話壓了下去。
拴子娘看著家仙畫像前的方桌上的香爐里新鮮的香灰,她知道啞巴娘在最近幾天里是燒過香的,她氣憤填膺地命令啞巴娘,扔了它!啞巴娘像一個做錯事的學(xué)生一樣,乖乖地把香爐撩到門后。拴子娘朝四個部下微微地?fù)P了下頭,個高的例子三像接受了炸碉堡的戰(zhàn)士一樣,笨拙地爬到方桌上面,盼盼、停停、勻勻的娘和例子二很有眼色地過去扶住打算搖晃的方桌。家仙和他的八個子孫一如既往地微笑著,看著眼前的五個女人,背叛了他們的五個女人。
家仙和他的八個子孫從例子三的手指上飄落到地上,帶著一如既往的微笑。在地上,他們改變了許多年來俯視姓秦的人的姿勢,抬著頭,看著啞巴家的屋頂和面前的五個女人,他們的身子底下仿佛有著溫暖如春的被窩,使得他們露出如此舒適的笑容。拴子娘一把將畫像提起來,率領(lǐng)著啞巴娘和四個例子走向啞巴家的豬圈。家仙和他的子孫們在拴子娘的手指上,離開穩(wěn)坐了十五年的墻壁,出游了,顫顫悠悠,像是坐在透明的八抬大轎里。家仙美麗的長須瀟灑地飄在胸前,一如既往。
豬圈的門被打開,五個女人和鐵鍬出現(xiàn)在老實(shí)懶惰的黑豬面前,它驚恐地爬起身來,抖了抖身上的土,它明白了女人們的意圖,它本能地開始逃生,竄過女人們的褲襠,來到了陽光明媚的院子里,回過頭來看著它的敵人和鐵鍬。當(dāng)黑豬發(fā)現(xiàn)是場誤會的時候,它悠閑地踱起步來。
豬圈里有一個不太規(guī)則的兩平米左右的長方型的坑,是啞巴、啞巴爹、啞巴娘和大黑豬共用的廁所,里面是濃稠不均的骯臟的糞尿。拴子娘的手指一抖,家仙和他的子孫們重新躺倒下去,抬著頭,看著天空,天空里正午的太陽,盤大,明亮。家仙和子孫的笑容在太陽的照耀下顯得格外開心,仿佛身下是溫暖如春的被窩。
拴子娘從例子三的手里拿過鐵鍬,叉向家仙和他的子孫,狠狠的,恨恨的,像翻身鬧革命的勞苦大眾把拳頭揮向豪紳惡霸。家仙和他的子孫下半截身子沉到了糞湯里,微笑著變成侏儒。拴子娘把鐵鍬遞給啞巴娘,啞巴娘學(xué)著拴子娘的樣子叉下去,糞湯一下沒過家仙的鼻子,糞湯里升起黑色的泡泡,透明的黑色的泡泡,漂泊在家仙的眼前,像是拿了放大鏡看啞巴的娘,啞巴娘的心驚了一下,禁不住渾身打了個冷戰(zhàn),趕緊把鐵鍬傳給盼盼、停停、勻勻的娘。等鐵鍬傳到例子四的手里時,家仙和他的子孫早就完全地潛到了糞坑的底部,更多的透明的黑色的泡泡漂泊著,破碎著,發(fā)出膽怯的聲音。例子四還是認(rèn)真地照著前面的四個例子,狠狠地,恨恨地叉了叉冒著黑泡泡的地方。F教主在上,看著她們的忠誠。
一開始,啞巴娘不敢告訴拴子娘她被黑衣人摁著喝臭水的事,她擔(dān)心拴子娘批評她對F教主的心不誠。拴子娘知道的時候,已過去了月余。其實(shí)在當(dāng)天拴子娘她們離去后,啞巴娘把黑豬趕回豬圈時,她突然再也不敢看那個糞坑了。家仙最后看她的那一眼,隔著黑色的透明泡泡的那一眼,讓她恐慌。
當(dāng)天的夜里,啞巴娘剛剛睡著,她在睡夢里清楚地聽見一種聲音遲緩地、猶豫地、沙啞地從門軸上方發(fā)出來,像偷兒窺視時賠著萬般的小心推門一樣。她聽到聲音發(fā)出前還有一種微弱的類似她家的灰貓常發(fā)出的那種嘆氣聲。從門軸上方出來的猶豫的聲音,是一雙殘忍的手從奄奄一息的公鴨脖子里擼出來的——嘎——嘎——啊——啊啊——。接著她看到聲音變成一道蜿蜒游移的光柱瞬間功夫飄到她的床前,然后一切歸于死寂。黑暗。看不清面目的黑衣人從黑暗里滋生出來。他們從那聲音里出生,從她床對面的墻壁上下來。他們對她說,既然你叫我們喝臭水,我們就叫你喝臭水。他們抓起她的胳膊,她的身體在他們的托挾中輕盈地飄著,來到豬圈,踏過黑豬的身體,他們把她的頭摁到糞坑里,她緊閉著嘴巴,可是粘稠的糞湯還是進(jìn)到她的嘴里,進(jìn)到她的肚子里,變成一個個黑色的透明的泡泡冒出來。驚恐,惡心,憋悶,就在驚恐惡心憋悶得要死的時候,她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恐懼著眼皮不由自主地再一次閉合,渴盼著白天的來臨。白天來了,又害怕著太陽的移動。
夜夜照舊。
天天如此。
終于,她欣喜地覺得她的手腳可以動了,她可以發(fā)出聲音了。貼樹皮已不知去向,她憋足勁呼喚F教主,讓聲音大得足以把自己驚醒,足以擊退黑夜,足以讓她自己一骨碌爬起來,門外是盤大的太陽,一切都平安無事。她啟動牙床,好讓教主兩個字從喉嚨里出來,她看見從嘴里冒出的是一串串的黑色的泡泡,有著咕嚕咕嚕的聲響,像她以往被黑衣人硬按在豬圈里喝臭水時吐出的一樣。氣泡浮升到鼻孔便爆裂開,釋放出腐爛了的肉的惡臭,臭氣鉆進(jìn)她的天門,像鋼針直扎進(jìn)去,她的頭立馬劇烈地痛起來,氣泡一個接著一個,鋼針也就隨之如同螺旋一樣扭動著,就像在墻壁上釘一只蝴蝶樣將她釘住了。劇烈的疼痛中,一切都變得渺茫空白,只有那顆釘子。釘子越來越大,疼痛越來越劇烈,她張開的嘴巴里發(fā)出的仍然是黑色的透明的泡泡。
從被子合在脖子上開始的安慰破滅了。她知道那些黑衣人依然存在,就在她的周圍,用新的方法折磨她,讓她在喝臭水前在她的血管里放進(jìn)毛毛蟲,在她的身體里鉆進(jìn)釘子。她知道再多的祈禱都不能夠呼喚到F教主,F(xiàn)教主救不了他,F(xiàn)教主打不過家仙,家仙派出的黑衣人會變著法地用臭水灌死她。她渴望起死來,真心實(shí)意。
以往她也想到過死,但都不太真心,她總還有著很多的眷戀,希望會熬過去。會熬到F教主來顧念她,治好她的喘病,讓她呼吸順暢,說話流利。她的啞巴兒子會像別人的兒子一樣說話,娶個媳婦,給她生個會說話的孫子。她渴望死!渴望死!現(xiàn)在就死!死了多好!她不用再害怕了!她不用再喝臭水了!現(xiàn)在就死!死了多好!
她決定死。下定決心的時候,她突然渾身舒坦起來。她看見一團(tuán)黑影從眼前嗖地退隱到墻壁上,消失了。她知道是黑衣人回去了。他們收回了毛毛蟲和釘子。他們回去了。她的四肢真的可以動起來了,她的心里高興起來,她起身來,穿好衣服,打開每個夜晚都發(fā)出聲音的木頭門,她聽見門軸發(fā)出悅耳的吱啞聲,她走出家門。她胸膛里的那條狗又狂吠起來,她愉快的想到,叫吧,叫吧,一會你就沒辦法再叫了。她看見消失的黑衣人從墻壁上下來緊跟在她后面,她跑起來,她死也不和他們糾纏在一起了。
丟了娘的啞巴四處揮舞著胳膊,打著手勢,用他在大洼坑村獨(dú)有的語言挨家挨戶地尋找著她母親的時候,啞巴娘靜靜地趴在大洼坑里,啞巴爹在城里服裝廠門口的小房子里,已經(jīng)用他的忠誠老實(shí)善良換取了一千二百元人民幣,它們在啞巴爹貼身的口袋里溫暖地等待著被交到啞巴娘的手里,它們和一個啞巴爹聽來的傳說一起等待著——有些城里人看病不用花錢,拿個卡子在機(jī)器里劃一劃就行,說不定哪天,所有的,所有的人都能那樣了,啞巴娘也能那樣了,啞巴娘胸膛里那條狂叫的狗就有可能被消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