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紈的處世哲學說起

摘要幾千年來中國婦女優秀的傳統美德在她身上有很多體現。她的氣度才華，溫柔賢靜，知書達禮，都體現了她獨特的人格魅力。同時她的命運又是可悲的，在殘酷的環境中不得不壓抑自己的個性與才華，以與環境融洽地相處，這構成了她復雜而又豐富的性格。

關鍵詞李紈 性格 復雜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李紈是“金陵十二釵”中的第十釵，她是金陵名宦之女，自幼便熟讀《列女傳》之類封建婦女的教科書。丈夫去世后，雖“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一些學者認為，李紈“有意識的做成一個‘標準寡婦’”，是個“禁欲主義的典型”，“一個節婦的典型”等等。這些觀點大多是從李紈在小說中的表象方面總結她的個性。其實在人際關系復雜的賈府，李紈雖身為寡婦，卻是能靈活地處理各種復雜關系的，在她貞靜賢淑的表面下也有一副曲折纏綿的心腸。

在人們眼中言語不多，冷冷靜靜的李紈，其實有著敏銳的觀察能力，她將人際關系分析得非常透徹。在螃蟹宴上李紈針對各房的大丫頭有這樣的評論:“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沒那個鴛鴦如何使得。從太太起，那一個敢駁老太太的回，現在他敢駁回。偏老太太只聽他一個人的話。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別人不記得，他都記得，要不是他經管著，不知叫人誆騙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雖然這樣，倒常替人說好話兒，還倒不依勢欺人的。”“這一個小爺屋里要不是襲人，你們度量到個什么田地!鳳丫頭就是楚霸王，也得這兩只膀子舉千斤鼎。他不是這丫頭，就得這么周到了!”如此細心詳盡的論述，對人情世故獨到的見解，正說明了李紈觀人于微的細致和洞察現實的深刻。在她“冷漠”的表象下有一顆睿智的心，在賈府這個復雜的環境中，她大方得體地處理著各種關系。

賈母、王夫人等是賈府的主要人物，她沒有像王熙鳳那樣極力討好她們，而是盡孝盡禮，做到一個孫媳婦、兒媳婦應盡的本分。在《史太君兩宴大觀園》一回中，賈母進園，“李紈侵晨先起，看著老婆子丫頭們掃那些落葉，并擦抹桌椅，預備茶酒器皿。”“正亂著安排，只見賈母已帶了一群人進來了。李紈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興，倒進來了。我只當還沒梳頭呢，才擷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說，一面碧月早捧過一個大荷葉式的翡翠盤子來，里面盛著各色的折枝菊花。賈母便揀了一朵大紅的簪于鬢上。” 從“早起”和“送花”這兩個微小的細節中，我們可以看出李紈的細心與周到。人們也許會喜歡鳳姐的搞笑與熱鬧，但李紈的這種涓涓細流式的體貼可能更讓人感到舒心，因而她的安靜與賢淑也讓賈母和王夫人格外重視，甚至連賈政也不會忽視賈蘭的存在。一次家宴上:“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么不見蘭哥?”地下婆娘忙進里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著回道:“他說方才老爺并沒去叫他，他不肯來。”婆娘回復了賈政。眾人都笑道:“天生的牛心古怪。”賈政忙遣賈環與兩個婆娘將賈蘭喚來。賈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與他吃。

如果說守孝盡禮是每個封建婦女都應做到的規范，那么李紈在這一點上與他人并無區別，但是在與平輩的叔嫂姊妹的關系中，我們可以卻看到不一樣的李紈。當李紈為開詩社向鳳姐籌錢時，鳳姐說了這樣一段話:“好嫂子，賞我一點空兒。你是最疼我的，怎么今兒為平兒就不疼我了?往常你還勸我說，事情雖多，也該保養身子，撿點著偷空兒歇歇，你今兒反倒逼我的命了。”暫且不說鳳姐這段話中有巧嘴的成分，但若不是由衷的信任與理解，鳳姐兒能夠說出這樣懇切的話來么?而在《瀟湘子雅謔補余香》一回中，黛玉對李紈說:“‘這是叫你帶著我們做針線教道理呢，你反招我們來大頑大笑的。’李紈笑道:‘你們聽他這刁話。他領著頭兒鬧，引著人笑了，倒賴我的不是。真真恨得我只保佑明兒你得一個利害婆婆，再得幾個千刁萬惡的大姑子小姑子，試試你那會子還這么刁不刁了。’”李紈與黛玉好似朋友間斗嘴一樣，充滿了樂趣。在這些場景中，我們看到的是語言幽默、性格爽朗、待人誠懇的李紈，與平日寡言罕語的形象截然不同。在這些年輕人面前，她沒有必要封閉自己、隱藏自己，而是釋放了它壓抑已久的生命的生機與活力。

在探春起詩社一節中，李紈的表現更是不同一般。若以一個貞靜的寡婦來說，這類事情自然是應該回避，至少也不該有很高的熱情。但李紈不但積極參加，而且自薦掌壇，并將各類職務分派得有條不紊:“序齒我大，你們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情說了大家合意。我們七個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會做詩，須得讓出我們三個人去。我們三個人各分一件事。”“立定了社，再定罰約，我那里地方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雖不能做詩，這些詩人竟不厭俗客，我作個東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來了。若是要推我作社長，我一個社長自然不夠，必要再請兩位副社長，就請菱洲藕榭兩位學究來，一位出題限韻，一位譽錄監場。亦不可拘定了我們三個人不作，若遇見容易些的題目韻腳，我們也隨便做一首。你們四個卻是要限定的。若如此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驥了。”了了幾句話，簡潔利落，不但使不太會作詩的人有事可做，也使愛作詩的人能夠盡興，且管理方式靈活多變，真正做到了人盡其才。李紈的組織管理才能便讓讀者嘆服。起詩社雖不是很難的一件事，但其中零頭碎尾的各類雜事也不好協商，而幾次起社做詩都非常成功，在曹雪芹曲筆的背后我們可以看出李紈精明的組織頭腦所發揮的作用，這才使詩社起得欣欣向榮，是紅樓女子團聚的盛會，也是構成人物性格的重要組成部分，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在詩社中，李紈還充分發揮了她的論詩才能。第一次作詩，眾人都以黛玉之作為上，而李紈則首推寶釵之詩，讓人不解。這一點，季學原先生在《詩與梅:李紈的精神向度》一文中認為:“作為社長，李紈對于第一次詩會是必須予以全方位的考慮，謹慎安排的，這一次詩會對于詩社的發展和前途是十分重要的。作為社長，她必須讓詩社有一個良好的開端，使詩人們的熱情能得以保持、發揚，而關鍵的人物顯然不是寶、黛，而是寶釵。評寶釵為第一，應當說是最有思想最正確的評論。”黛玉是不會計較名次的，因為她已得到眾人贊賞。“而寶釵則不但沒有得到眾人熱烈的喝彩，而且成了寶玉‘商榷’的對象，如果李社長處理不當，寶釵一旦返回固有的心路上去，很可能給詩社帶來消極影響的。李紈如此一評，她的目的便達到了:寶釵的積極參與心理保住了。”李紈的聰明機警對以后詩社的成功舉辦功不可沒:黛玉奪魁菊花詩，寶釵諷和螃蟹詠，至于蘆雪廣聯詩等的每次盛會，我們都可以感受到李紈幕后組織協調工作的到位。如果沒有她將各色事務想得周到，安排得妥帖，眾位詩翁能夠盡興作詩么?我們已不能簡單地將李紈歸為“有德無才”的寡婦一類了，李紈的才能，無論詩學上之于探春，管理上之于鳳姐，都是毫不遜色的。

但李紈的生活環境又是復雜而殘酷的。自宋朝以來，理學對婦女特別是對寡婦的禁錮極其嚴酷，在封建禮教殉節光榮的虛偽招牌下，一個個年青而又美麗的生命情愿或被迫地在時間的流逝中默默地等待死亡，她們連保護自己生存的權利都被剝奪。而賈府作為一個行將沒落的貴族家庭其矛盾又是十分尖銳的。李紈所受的封建思想的熏陶對她有一定影響，而她所選擇的處世哲學也是符合封建禮教對一個寡婦的要求。但她不是程朱理學的恪守者。她的處世方式只是為了保護她自己與兒子在這個環境中能更好的生存下去，而她不可壓抑的生命之美又常使她表現出獨特的行為方式。

在蘆雪廣聯詩時，李紈因寶玉落第而罰他到妙玉那兒折梅花來插瓶。這樣的懲罰新穎而又別致。鮮艷如火的紅梅與稻香村的素凈形成鮮明對比，正可說明李紈的生命之火其實正如紅梅一樣盛開綻放，只不過被壓抑在了冰封的環境之下。在大觀園中，李紈也并沒有約束寶玉、黛玉等年輕人，反而給了他們一片自由的天地。賈母將眾位姑娘交與李紈管理，主要讓她為眾姊妹作一個表率，但李紈沒有用禮教觀點來縛她們的思想，相反，她幫助探春起詩社，支持寶玉舉行夜宴，都可說明李紈的思想態度。《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黛玉說到:“你們日日說人夜聚飲博，今兒我們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說人。”李紈笑道:“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過生日節間如此，并無夜夜如此，這倒也不怕。”可見她的隨和豁達。在這一點上，她與標準的封建淑女薛寶釵相比，思想更為開放些。黛玉在行酒令時說出了《西廂記》里的曲文，寶釵及時地將她訓導了一番;湘云辦螃蟹宴，寶釵也不失時機地講授女子應以女紅為要，詩詞為末;為了迎合賈母，寶釵也曾提議多做些通俗明了的謎語來湊趣。相對于寶釵來說，李紈從未因某些越禮的小事來訓導黛玉、湘云或其他姑娘，也沒有迎合賈母的意愿改變詩社的性質。我們可以看出，寶釵的思想中似乎更自覺地遵守封建道德的教條，她的行為方式也處處在維護封建禮教。李紈外表平靜如水，但其內心熱情似火，在她不經意的表露中，我們可以發現一個全然不同的李紈。是她給了大觀園更多自由的空氣，給了寶黛愛情自由發展的空間，在這些主要人物性格形成發展中，李紈也起了重要作用。

李紈的形象在中國文學史上是一個典型。幾千年來中國婦女優秀的傳統美德在她身上有很多體現。她的氣度才華，溫柔賢靜，知書達禮，都體現了她獨特的人格魅力。同時她的命運又是可悲的，在殘酷的環境中不得不壓抑自己的個性與才華，以與環境融洽地相處，這構成了她復雜而又豐富的性格。曹雪芹塑造這一人物的過程，也是批判封建禮教制度，揭示封建社會黑暗現實的過程。李紈的堅強聰慧和不可壓抑的生命活力使她的人格魅力在典型的環境中得以全面展現。她是曹雪芹除寶、黛、釵、鳳之外塑造的又一重要形象，值得我們去深入地探討。

參考文獻

[1]季學原.詩與梅:李紈的精神向度.紅樓夢學刊，1998(2).

[2]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啟功注釋人民文學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