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集》是鐘叔河先生惠贈我的一本書。
書的前折口上印有作者自撰的一段文字:“本書為鐘叔河1980—1999二十年間所作文章的選抄,承好意被列入‘文藝湘軍百家文庫·散文方陣’。而作者本怯于‘投軍’,插在‘方陣’中有點怕跟不上隊,于是把留著送人的幾本書換成了這個封面。取名‘偶然’,是因為寫寫文章本出偶然,印這一本更是由于偶然;恰好最末一篇的題目也是《偶然》,所以便叫它《偶然集》。”
一本書用兩個書名同時出版,出版史上雖說不是絕無僅有,但也屬罕見。更為引人的是書的后折口上竟然印了一張勘誤表。
勘誤表上方一行文字:“本書因作者未能終校,留有下列錯誤,乞改正并恕罪。”表中列出了十七處文字標點錯誤。如“淹沒于世矣”,“淹”應為“湮”;“辛末除夕”,“辛末”應為“辛未”;“我找擬的挽聯”,“找”應為“代”;“鄭振鋒”應為“鄭振鐸”等。尤其是一處“比較親日匿”,更錯得離譜,猛一看會莫名其妙,細看才看出是把一個“昵”字排成了“日”“匿”兩個字。這樣的錯誤,簡直讓人要出離憤怒了。鐘先生卻把責任攬過來,歸咎于自己“未能終校”,請求讀者“恕罪”。
這本在中國出版史上算得上別致獨特的書,讓我們看到了鐘先生的認真。
鐘先生享譽出版界,為廣大讀者所矚目,緣自1980年他主編的“走向世界叢書”的出版。十年浩劫之后,創劇痛深,三十年閉關鎖國,中國該走向何處?鐘先生正是為改革開放尋找歷史燭照而編輯了“走向世界叢書”。這套中國人走向世界的實錄,對新時期的思想啟蒙影響深遠。
1957年,鐘叔河被劃為“右派”,開除公職,體力勞作,后又入獄勞改,但憂國濟世之心始終未變。“走向世界叢書”包括了清末最早接觸歐、美以及日本的先哲的游記和筆記二百余種,其中不少就是他在那二十多年的非人生活中閱讀、收集的。
鐘先生為“叢書”已出版的近四十種,每種寫了一篇敘論。這些敘論,錢鍾書評價為“中肯扎實,不僅豐富了我們的知識,而且能引導我們提出問題”。李一氓則說:“那些導言尤有意義。可惜搞改革的、搞近代史的多沒有注意及此。”敘論顯示了博大的世界眼光和犀利的識見,雋俏的辭章又極富思辨色彩。摘抄兩段如下:
長期封閉的社會使得人們對于外部世界極度無知,而無知造成的偏見和固執又加深了敵視一切新事物的病態心理,給無知穿戴了一套理直氣壯的冠服,以致士大夫,諱談外國,固步自封到了愚昧可笑的程度。(《乘槎筆記及紀游詩二種》)
一個對自己沒有信心的,害怕人民的專制政權,本質上是不可能實行真正走向世界開放的政策。(《西學東漸記》)
時隔三十年,而今再讀,一種身經劫難的歷史反省所形成的歷史批評的態勢,依然給人以強烈的沖擊力量。
“叢書”第一輯即達八百萬字,先生一人除編選之外,還要分句逗、加邊注、校錯訛,用力之巨,用心之細,令人敬佩。
我在《尋根》創刊之后,即寫信邀約叔河先生賜稿。1998年去長沙,又專程到他的念樓拜訪。鐘先生的家住在一座二十八層高樓的二十層。念樓,即二十樓,廿樓。我見到鐘先生夫人朱純女士才知道,先生住院了。因之,我和先生第一次見面是在他住的病房里。我曾就《尋根》的內容設置、版面設計等向鐘先生請教。同業、同好,有很多共同感興趣的話題可談。
我和鐘先生還有一次共同編輯的經歷。
先生有一篇《念樓的竹額》寄我。文章寫所住高層,戶戶外貌咸同,為避免來客走錯門,先生請竹刻家葉瑜蓀君刻了上書“念樓”的竹額,掛在門外。閑閑落墨,娓娓道來,淡筆而有真情。
文章排好之后,我曾就文句斟酌、版面安排與鐘先生有過幾次書信往還。先生是行家,又極為認真,文字的推敲取舍自不必說,版式的設想也細密周到。信中說:“我還有一個最重要的要求,即是務求先生將拙文發‘直排’,兩面不能排完也可排三面,或和圖版結合湊成整版。因為我投稿的基本要求就是文內不排1、2、3、4,浙江文藝所出散文集亦是如此的(報紙是一過性的出版物,故聽之)。千萬請予照顧為幸。(直排但不翻陰)。”這些意見我都贊同。文章刊發在《尋根》2001年第五期,鐘先生和我都非常滿意。
看到《偶然集》想起這些往事,貫穿其中的鐘先生的認真,最為難忘。
責編:思 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