骰子游戲

譯者按:1941年，保羅·索魯生于馬薩諸塞州，卻在夏威夷過了大半輩子。最初，索魯是以游記作家成名的。他的早期作品中充滿了新鮮的視點。他差不多可以在任何事物中都找到一種獨特的幽默。2001年，他創作了小說《火奴魯魯旅館》。這部小說從結構上更像一組短篇小說，里面的章節各自獨立，可分開閱讀。書中的主角是一位游記作家，后來決定在火奴魯魯安頓下來當人旅館小老板。所以，我們完全可以把這位中心人物看成是索魯本人的寫照。有人把他小說的主題大致歸結如下:在他講述的故事里，人們一直在不停地追尋天堂，然后又在追尋的過程中遭到背叛。讀《火奴魯魯旅館》這部小說絕對是一種享受。《骰子游戲》是從《火奴魯魯旅館》里摘錄的一章。

那個年輕人，一邊走出我們的迷失天堂吧，一邊用肩膀擠開別人穿過旅館大廳，看見我，他用一種挑釁的語氣說:“今天我可長見識了!”為了引起我注意，聲音說得很響。希望我的沉默和溫和的笑容能讓他平靜下來。

“我能幫您嗎?”我說。“我是經理。”

他三十出頭，很帥——頭發彈性十足——穿著件黑襯衫，更襯出他那焦躁的粉紅色臉龐。氣喘吁吁，還有點慌亂，他看上去就像剛從一場辱罵中脫身。男人被女人打了一耳光時就是那樣。

“看見那家伙了嗎?他瘋了!”

他走了，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他指的那個人，埃迪·阿爾法塔，是酒吧的常客，總是和他老婆雪莉——他崇拜她——一起來，他是市區一位有名的會計師——雖然為人過于嚴肅，但很成功，在畢曉普街有間事務所。我最喜歡他的是他對賭博的熱情。埃迪不是我認識的第一個賭博的會計師，不過賭桌上的冒險和賬簿上的莊嚴使他顯得既矛盾又自信。他下的賭注適中。他經常贏。他說他有一套體系。

埃迪正專注地環視著酒吧，連我都沒看見。他老婆在哪兒?雪莉是個小巧的女人，幾乎像個小精靈——短發，骨骼精致，小手小腳，非常愛干凈，總是衣著整潔，而且蒼白，特別是跟高大黝黑，炫耀著自己滿身毛發的埃迪·阿爾法塔相比。埃迪也以雪莉——他的白人戰利品——為榮，這點顯而易見，而且他的舉止有點輕微的神經兮兮的懼內，那是許多夏威夷異族婚姻中少數民族那方的一大特征。他很有自我意識，急切地想做對事但又不確定怎么做才算對，而且對別人在看著他們有一種不安的念頭。別人也確實在看。

再一次檢視酒吧的時候，我看見埃迪手里拿著骰子罐，搖晃著，發出輕笑聲。那只皮罐和那套骰子是巴蒂·哈莫斯卡從曼谷帶來的，那里的人在酒吧里擲骰子來決定誰付下一輪的酒錢。我經常研究玩骰子那些人聚精會神的表情和露出的大牙，心想在游戲中，我們是顯得多么的極端好斗和逞強，多么的極端獸性。

但今晚我注意到的不是游戲而是埃迪的對手。在迷失天堂吧我們很少看見沖浪手。更高級別的沖浪手，特雷那一伙的，外出一個星期沖浪的，有，但從沒有像這位的，一年四季都玩水的本地浪蕩子——光腳，寬肩，羅圈腿，一塊刺青在腰部，另一塊在兩個肩胛骨中間，寫著名字CODY，透過他的破爛襯衫刺青全都清晰可見。他的帽子反戴著，一頭太陽暴曬的長發，顏色和質地都像稻草，他的眼神黯淡而茫然，皮膚火燒過似的，滿臉雀斑，大大小小的，更增添了他外表的魯莽。他很年輕，大概頂多二十二三歲。而埃迪·阿爾法塔四十多了，所以這看上去很滑稽:皮膚黝黑，襯衫扎在褲子里，胸口別著兩支鋼筆的會計師，和衣衫襤褸穿著短褲的小伙子——思塔斯帽，奎克斯爾沃短褲，洛克莫辛襯衫。他的腳很臟，腳趾淤血。

“水老鼠。”特雷會說。

兩個男人沉溺在吧臺上翻滾的骰子里，而我也在想這些游戲是多么的傷感，它們的規則和儀式，它們讓我們荒唐地滿懷希望，它們那可以預知的結果，它們那可憐的功效——也就是供我們消遣掉玩游戲的那段時間。所有玩游戲的人在我看來都像是無可救藥的迷失者;游戲是那些無法承受孤獨，不讀書的人——總是男人——的娛樂。骰子游戲中有一種殘酷的凄楚，小小的輕笑，投擲，咔嗒聲，點數決定一切。

或許這只是一種難以解釋的無害娛樂?我干嘛去考慮它，甚至注意它，這簡直有點病態，所以我轉而去關注更明顯的事:頭一次埃迪的老婆沒和他一起在酒吧里。他的笑聲更突出了這一點，他在催那個沖浪手，他熟練地移動著骰子罐，讓骰子發出快速的碰撞聲，他的嘴巴張得有點兒太大，他的笑聲有點兒太尖，當他贏了，就碰碰沖浪手的胳膊。埃迪的皮膚黝黑，像被烤過，而那個男孩白里透紅，像被燒過——我覺得有點意思。不過我很高興他們在這兒歡聲笑語，我喜歡把我的旅館想成一個避難所。

回到前臺，為了打探消息，我跟陳提到埃迪·阿爾法塔一個人在酒吧里。

“他老婆在樓上，”陳說。“我給他們開了802房間。他們幾個小時前來的。住一晚。”

不同尋常，一對火奴魯魯夫婦在一家火奴魯魯旅館住一晚。也許那意味著他們的房子被罩起來了，在煙熏消毒，但如果那樣的話，他們應該會找個周末做那種工作，要不就去一個鄰島呆幾天。

“這些花是剛送來給阿爾法塔夫人的。”

一束花擺在桌面上。賀卡上寫著:生日快樂，親愛的。獻上我所有的愛，埃迪。

一次浪漫的生日休假——這解釋了一切。我在辦公室里瀏覽了這個月的入住記錄，之后，為了找杯喝的，我看見埃迪一個人在酒吧里，叼著瓶啤酒，看上去正在沉思。沒有那個沖浪手的影子，我記起晚上早些時候那個跑掉的男人說埃迪的話:他瘋了。

但埃迪的樣子很平靜。也許要稍微比平時顯得更安靜;獨自一人，但心滿意足。是賭博讓他思考嗎?不管怎樣，賭博游戲已經結束了。

他被那個水老鼠甩了嗎?上一次我看見他的時候，他正在推那個年輕人，骰子在吧臺上咔嗒作響，他嚷著要酒，一邊拍著那個年輕人刺青的胳膊。我不想得出任何結論，但在我看來，這確實像一出戲謔的求偶戰，一場粗野的交配之舞中，兩個大男人在圍欄里推來撞去，對著骰子游戲談笑風生。

“誰贏了?”我說，因為埃迪還在心不在焉地搖著骰子罐。

“我們要過夜。”他說，他的輕笑就像骰子的聲音。

“我明白了，”我說，為了試試他，因為我其實已經知道了，我問，“一次慶祝?”

“雪莉的生日。”他擲了把骰子，對著擲出的數字皺了皺眉，又飛快地把它們收到一起。“這次是個大生日。四十歲。去年我們去了維加斯。雪莉手氣很好。她贏了五百美元。男人們都跑過來搞她，為了沾點手氣。‘你要排隊，’他們說。你真該瞧瞧。”

他停下來，看著我臉上半帶微笑的專注表情。我在思索，搞她?沾點手氣?他看出了我心里沒說出口的問題。

“我就愛這樣。”他說。

穿著袖珍鞋，嬌小蒼白的雪莉，被一幫體型龐大，充滿希望的賭徒包圍著，而埃迪在一旁得意洋洋，就像狗展上的贏家。

“那次之前的生日，我們花了一個周末學潛水。拿證書的。我很糟。我把那看成一次賭博。我差點嚇得淹死。而雪莉學得如此之快，把那些學員都看呆了。他們全被她迷住了。你真該瞧瞧她的樣子——她穿緊身潛水衣有多么性感。就像沒穿。”

回憶讓他很愉快，他碰碰自己的大腿，就像在找潛水衣，然后他再次把骰子收到一起。又一輪輕笑和投擲。

“她三十五歲那次我們真正爽了一把。我哥們和我帶她去了迪斯尼樂園。她就像個小孩。”他笑起來，沉浸在回憶中，還滿意地喘著氣。“她把他弄得精疲力盡!”

搖晃著骰子罐，他又玩起來。

“她現在在哪兒?”

“我給他找了個沖浪手。他們在樓上。”他看上去很開心。他還在搖骰子。

“誰贏了?”

“你說呢?”

那個穿破襯衫的年輕人走進房間，他那淤血的腳趾頭壓在地毯上，燈光很暗，雪莉穿著過生日的高級內衣，比一個高個的孩子大不了多少，但卻對此心領神會，整個過程幾乎都是默默進行的——這就是我想象的畫面。他們兩個在床上翻滾時，埃迪就呆在樓下。而在這一切的尾聲，會突然涌上一陣憂慮，因為沒人知道這一切結束時會發生什么。那就是游戲的悲哀。

“我不知道。”我說。

埃迪只是笑。他已經忘了那個問題。

我派科奧拉和科維卡上去在靠近阿爾法塔房間的那個走廊監視，以防有什么麻煩。后來，他們告訴我他們是怎么看見那個沖浪手離開的，“看上去白費力氣”，還聽到雪莉嚴厲地說，“別親我。”再后來，我看見雪莉和埃迪非常恩愛地坐在休息室里，埃迪還在擲骰子。也許他是惟一得償所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