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達像鐵軌一樣長

我夢見一條大河，那是一條白得發亮的河流，它一直向西流，流到天邊，流到太陽里，然后跑出來，變成一條眩目的彩虹，藍、白、黃、綠、紅的光芒迷離人的心靈。他們告訴我，這就是哈達，哈達的光芒會從天上照到人間，會把每個人照成菩薩，心靈剔透，笑容圓滿。

我向往高原，高原的天空比中原的天空干凈，高原的天空就是天堂，我想當我的靈魂終于掙脫軀體的束縛飛向天堂時，我才能看見哈達，所以，我注定是看不見哈達的。塵世無法承擔這樣的奢侈。

我終于看到了哈達，就在這個小城閃閃爍爍的紅綠光里。一條白哈達，掛在一個黃油油的脖子上，像一條長長的奶油澆在黃黃的香腸上。我近乎麻木地盯著它，手居然沒有碰觸的沖動，我甚至懷疑它是不是假的，它不過就是一條白布。哈達的主人很傷心，眼淚爬過雙頰，在脖子上滴出一條細細的小徑，小徑像雨洗過一樣白得發亮。這條小徑爬到哈達上就不見了，哈達似乎把一切吸收過濾掉了。哈達不動聲色。我沒有看清主人，哈達和主人一樣的肅穆。

我也不見得有多么熱愛熱鬧。我害怕人群，寂寞把我驅趕到蒼穹下。我最喜歡沿著操場跑步，最好是在夕陽西下暮色四合的時候，帶著些許白天的溫暖，穿行在從清晰走向迷蒙的夜色里，身子被浸得懶洋洋的，偶爾一陣清風吹來，像是一場自然的洗禮。我一圈一圈的跑，似乎環游地球八十天，在一種美好的氛圍里，時光總是慢悠悠的，天地間只剩我一人，鳥兒飛過頭頂的天空，撒下漫不經心的幾滴音符。

我終于看清了她，她站在觀眾臺的最高層，背后就是大片近乎空白的天空，一襲潔白藏袍把她拉成一尊嫵媚的雕像，衣袂輕揚，似被風兒定格。雙臂高舉，擎著一條潔白的哈達，似在叩響天門。真有天籟繚繞，從她胸腔發出。似從大荒山無稽崖送來，似從大沙漠或戈壁灘傳出，似在驕陽里炙烤過，似在清光里浸潤過，又似要回到那亙古的荒涼里。我的心一點點地緊縮，又一點點地松開，到最后，完全疏闊，空無一物。

這樣一種虛靜空靈的時光，是生命的際遇。是要用大歡喜來記憶的。

天終于黑透了，那是一種藍得發黑的顏色，一種覆蓋一切淹沒一切的顏色，天上沒有星星，月亮跑了，但是我的眼前一片眩目。她潔白的身影從高空中一級一級地降了下來，哈達像一道白光逼人而來。她走到我身邊的時候，我看到她稀疏的額頭，飄在空中的幾縷發絲像暗黃的燭光。她不漂亮，她的名字叫拉姆，在藏語里是“仙女”的意思。在我的心目中，她長著一副天仙的嗓子，她能讓世上萬物變成旋律，變成舞蹈。

她是剛來內地教書的藏語老師。她說藏語的時候，我就成了她身邊的石羊，希望獲得通靈寶玉聽懂這夢囈似的語言。語言學家說，剔除語言的外在附麗，所有的語言都有共同的原型，我聽著更成了迷途的羔羊。幸好還有歌聲，上帝總會創造一種無處不至無處不在的聲音讓全世界的人都能聽懂。但是她唱得越來越少，越來越瘦，腰堪盈手，如何承受那兜兜轉轉曲曲折折的聲情搖蕩?忽然她回家了，是在半夜里消失的，那天夜里躺下的時候，我聽見飛機從屋頂爬過，我想這是不是一架模型飛機?如果世間的一切聚散離合僅是演習模擬該有多好!她突然回來了，黃發里有點點灰塵，嘴唇像脫落的黃葉，她穿過校園的時候，像一陣沉默的風，整整一夜，宿舍像一座墳墓，屋前的廣玉蘭像想心事想過頭的老人。第二天人們看見的是一個臉上色彩過濃、動作過于夸張的女人，我說你還是回去休息吧，人不能太委屈自己，她說過分愛惜自己是放縱，我還是唱唱歌吧。我沒吭聲，她唱了起來，歌聲像落葉蕭蕭，一陣一陣拍打秋天的心靈。也許，她需要一個春天，兩個人的春天。

人的外表是多么膚淺，心靈更加膚淺。我能想象拉姆被拒絕的情景，拉姆是天空的仙女，但是人類已經很久沒有仰望天空了。男人們更是長著一張獵艷的面孔，瞪著地上的美女發呆。我一邊安慰拉姆，雖然我的安慰僅僅就是傾聽拉姆不可遏止的歌聲，一邊試圖在俗世中尋求奇遇。我從一個并不相熟的老婆婆那里得了一鱗半爪的信息，打聽得自以為面面俱到了，懷揣著十足的成就感告訴拉姆，拉姆的臉一層一層地紅起來，兩顆酒窩像兩汪泉眼深深地陷進去，酒窩上的兩片高原紅卻漸漸發黑，我能想象得到陽光在上面熱烈舞蹈的情形，只是，男人們都喜歡一張白得矯情的臉。懷著很高期望的心突然踏空，老婆婆說不見了不見了，現在的人搞不靈清，然后像妖精一樣遁地隱形了。我避著拉姆，她卻迎著我笑了過來，高原紅淡了一些，像兩朵小火焰。失魂落魄的?失戀了?她說。我張著嘴巴，拉扯著肌肉，完不成一個笑容。沒事的，菩薩會保佑我們的。她抱了抱我，我垂著頭，熱潮拍打我的全身。唱出去的歌子如何收回?放出去的心子如何喚回?

我不敢看她，看一顆心如何落盡芬芳。聽說她是家里的長女，弟弟妹妹全成了家，孩子一撥一撥的生，一節一節的長，老的越來越聞得到泥土的氣息，小的只看到花朵在心口里長出來。阿媽一只眼笑出了蜜，一只眼苦比黃連，聽說拉姆回家就是奉母之命相親，拉姆回來沒多久，阿媽就去世了。拉姆是倔強的，我在她的宿舍里看到幾打的信件，全是一個署名“多吉”的男孩寫來的，拉姆說是她大學同學，寫情書寫成癮的怪物。阿媽也是倔強的，但是阿媽終是沒有強迫拉姆，她不想讓這個最苦的長女再受委屈，寧可自己在那頭受著折磨，人們說，人死后還會折騰自己的靈魂。

居然，一切都來了，一切都有了。一條白哈達閃爍在午夜的燈光里。白哈達掛在一個年輕男人的脖子上，男人長得像一棵黑杉，白哈達就是山頂的雪蓮。男人沒有哭，很肅穆，他的身后是四十幾個高高低低參差不齊的藏族孩子，他們從成都坐飛機，午夜一點多趕到紹興，他們衣服上皺褶深刻，眼珠滴溜滾圓，他們緊緊貼在男人后面，像攀附在墻上的常春藤。男人叫丹巴，在藏語里是“佛教、圣教”的意思，新來的藏語老師。孩子們怕他，尊他為兄長。他一出聲，孩子們就噤聲;他一出手，孩子們就垂手不動。原來，這些在高原上天空下撒野的孩子們，也有如此敬畏的時候。敬畏的時候，也許聽不到內心的聲音，但是一定聽得到天的聲音。于是我偷偷地想，拉姆的歌應該唱給丹巴聽，只有天空才能包容拉姆的天喉。

沒有動靜，一點暗示也沒有。拉姆是不是又跑到操場上去唱歌了?丹巴怎么不在日落時分去操場呢?暗暗打定主意，分頭通知她倆，約在操場見面。從日落到月升，一個都沒找到，連星星都緊閉眼睛，不忍看我魂不守舍的樣子。我跑到拉姆的宿舍，一屋子飽滿的黑暗。不敢敲門，回到宿舍，睡自己的被窩，想別人的心事。天色淡妝淺抹的時候，我醒了，忽然記起昨晚的大事，迷迷糊糊拉開門，一個影子飄過眼瞼，穿入霧一樣的空氣里，是拉姆，她去了哪里?從哪里回來?我從此找不到她，她在白天出沒，晚上把自己藏起來。我曾到操場去找過，風追逐著萬物，把一切弄出聲響。

我看到拉姆的時候像個孩子，只是傻笑，拉姆的腹中有了孩子，丹巴的孩子。世上的事不是來不及開始，就是太早呈現結局。一面目瞪口呆，一面驚喜莫明。孩子什么時候生啊?給孩子取什么名字?孩子一定很漂亮哦!人們七嘴八舌，異口同聲，誰也不提前因。有“果”就行，“果”就是緣，就是意，是已結了無窮之果，仍將要結無窮之果。剩下我一個很是尷尬，仿佛那天看見拉姆是一場錯誤，此后的追索更是罪過。拉姆笑應著眾人，眼神投向了我。我呵呵地笑著，臉不知往何處放，像未婚先孕的小姑娘。

回家講給母親聽，母親的臉繃得緊緊的，眼里漏出笑意。她反反復復地說，這是上天送給拉姆的老公，肯定是好姻緣。母親又要借此機會教育天下所有該嫁而待嫁的姑娘，珍惜送到身邊的每個男人。如果彼此有心，就努力結一段善緣;如果上天無意，就揮手告別，或永駐心底，或一笑而過，從此無牽無掛，自在無礙。當然這是我根據母親意思的發揮。我講給母親聽，她笑笑，說要去做鴿煲，給拉姆送去，補補身子，大人虧不得，小人更不能虧。我不住點頭，聞著香氣，像聽到了拉姆的歌聲，天香逶迤。

我源源不斷地把吃的東西送過去，拉姆不依不饒地定要回送東西。我說拉姆你停止，她說這是呼應，你難道不愿我呼應?我說不出話，把頭轉向丹巴，說，你們是怎么呼應上的?丹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白牙里映出拉姆的面孔。我想起第一次看見他掛著哈達的身影，是哈達，是神秘的天機。滿世界兜兜轉轉，遠在他鄉撞個滿懷。

我調動了工作，離開了拉姆，落到一個忙碌的漩渦中，來不及看到孩子出生。看到孩子照片，已經是一年后的事情了。我收到同城寄來的信件，硬是對著陽光迷惑了半天，直到孩子從照片里活蹦亂跳地爬到我眼里，我才回過神。母親說，真想抱抱孩子，有多久沒抱過這么小小的孩子了。是啊，那些鴿煲那些雞湯真是神奇，會送給你一個神奇的禮物，一個保留人類所有美麗天性的小生命，我們是不是應該充分調動與生俱來的全部激情本能去感知他的感覺知覺情緒情感呢?借助他們，我們生命里或顯或隱或深或淺的原始性的因子才會激活，并給自身注入源源不斷的活力呢?孩子叫扎西，藏語是“吉祥”的意思，人性多欲多思，越簡單越滿足。

母親抱起了孩子，孩子笑了起來，身體上的所有部位都笑了起來。拉姆和丹巴第一次來到我家，他們坐在逼仄的客廳里，四肢舒展，姿態隨意，他們聊起了各自的父母，從前的經歷，父親瞇著眼睛聽，母親偶爾嘆一口氣，我興致勃勃地插嘴。拉姆是拉薩郊區人，丹巴是阿里人，他們都是撿牛糞長大的，那些牛糞，像一塊一塊的黑煤，趴在墻上，吸盡陽光，在午夜燃燒自己，填滿無數個黑夜的縫隙，熔化冰封在冬天里的心靈。后來他們各自考取了西藏大學藏語系，后來各自來到內地，最終走到了一起。丹巴是家里最小的兒子，逃避一場指定的婚姻才來到內地。所有的周折都是為了完成最終的結果。

拉姆這是最后一次來我家，三年到了，他們必須回去，又是措手不及的必然結局。既是艷光急景，必須定格。我們拍了照，父親坐在前面，拉姆、丹巴、我站在后面，扎西坐在父母的膝蓋里，一張現成的全家福。母親單獨和扎西留了影，母親抱著扎西，像小時候抱著我，我的腦海里閃過一張照片，扎著兩條麻花辮的母親擰著一張清水臉抱著我，我瞪著前方，嘴角咧開，心事茫然。我也和扎西留了影，我蹲著，扎西站著，我們手拉著手，一大一小兩個腦袋伸到鏡頭前面，我的笑容比臉還大。知情的人說，怎么像母子?不知情的人說，你兒子的眼睛真俊啊!還有人知情后還要說，你兒子比漢人還漢人哪!那時候我相信人是真有前生的，前生里我和拉姆相遇在歌聲里，歌聲落地，成了孩子。我們都是純潔的孩子。

我們今生必須分開。連情緒都不及整頓，已經面臨崩潰。在這特殊的場合，父母作出日常的舉止，問拉姆飛機的時間，行裝的打點。語氣像是溫度計測量過的。既然定了調子，整個氛圍就該自然，刻意到決無痕跡的地步。拉姆留下一個箱子，體積不大，分量挺沉，暗紅的顏色，把一切深深藏起。我把箱子推過去，她打掉了我的手。我知道她的倔強，和箱子一樣沉重的倔強，柔情也不能趁虛而入。我送他們離開。丹巴抱著扎西在前面走，扎西無論看到什么東西都要笑，一個貌似喇嘛的人在吆喝藏香藏包，扎西突然很興奮，甩起了腦袋，我和拉姆走在后面，誰都沒有說話，她的酒窩像一口越挖越深的井，她的嘴唇鼓得像一只汽球，又慢慢地縮小，唇縫里擠出一個音符，又一個音符，無數個音符，它們組成一條透明的河流，爬入我的心靈，心靈越來越潮濕，變成晶瑩的東西在喉頭哽咽，在眼里閃爍。那是她在日落時分唱給天空的歌，現在，一種夕陽般的溫暖滲入每個毛孔。

最后的最后，有一句話藏在浩渺的時空里，不敢問，怕一說真成了讖語。

我們一定會見面，我會在西藏等你。拉姆說，帶著風云之氣，一腔柔情震九州。西藏是心愿之鄉，有心的人都能酬得宿愿。拉姆說，像個女菩薩，吐出玉音。

拉姆在上飛機前給我打電話，我正在大街上沒心沒肺地走著，我經常這樣，處在夢與睡的邊緣。拉姆說她忘了告訴我箱子的密碼，她報了一串數字給我，我的舌頭機械地動了幾下，一不小心把它吐了出來。拉姆又說了些什么，我一個字都聽不見了。生命的大痛原來藏在日常的離合中。

后來經常收到拉姆的短信，我不是回得太遲，就是言辭粗略，有時都忘了回，我竟至于在敷衍一份真情了。想起一位朋友對短信的形容:如果這是生活的微光，我也愿意把此視為一生中的來來往往。我在光的背后躲著，竟沒有察覺在不知不覺中自己成了陰影。

想起箱子，聽拉姆的意思，似乎箱子里有很重要的物事，或者說秘密。當箱子從灰塵堆里露出面目時，我才想起我把密碼丟失在人群中了。我努力回想，不斷嘗試，密碼像個幽靈不讓我看到真面目。我不好意思去問拉姆，也許她也忘記了，誰的記憶敵得過時間?時間比我們的心靈還要頑固。

只好揣測，里面到底是什么東西?是傳說中的藏寶圖，是藏族的唐卡?是佛的咒語，是神的圣音?或者竟然是哈達，白哈達，藍哈達，黃哈達，五彩哈達，像彩霞，像虹霓，像無數美夢綴成的畫卷，像無比神妙莫測的心靈版圖?或者就是一種象征，珍藏時間，珍藏記憶，珍藏終將成為過去、必將成為未來的一切?

某日接到拉姆的短信:愿意坐著火車游西藏嗎?愿意等你一輩子!時光被壓縮了，心愿一下子成了真實。長長的火車在茫茫的高原上穿行，自然萬物擺出盛大的華宴，迎接人類宏大的巡禮，這是多么壯麗的感受。拉姆說，她會在車站接我，扎西會向我獻上潔白的哈達，丹巴會開車帶我到西藏兜圈，觸目所及，都是雪山，雪蓮在山頂熠熠放光。

是的，我已聽到火車隆隆的聲音，把大地撞出霹靂，我看到我坐在火車里面，遙望延伸的鐵軌，鐵軌那頭，是一條潔白的哈達，它延伸過來，一直延伸到我的胸膛，然后向身后綿延而去。

哈達像鐵軌一樣長。我們的生命綿延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