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我從城里逃出來,從清晨逃到日落,應該離城市很遠了;我松了口氣,正愁著今夜何處安身時,一個農民模樣的男人在公路上攔住了我。他人很瘦,有著一張苦瓜臉,神色焦慮,態度卻十分生硬,生怕我拒絕他,一把拽住我不放。
他幾近哀求道:“先生,先生……”
我并不認識他,他也不是我此行必須躲避的警察。所以,我并不清楚他的企圖,只是默默地注視著他。他是個農民,衣著破爛,有些臟,還戴了頂不倫不類的草帽,第一眼看倒像是個吃四方飯的乞丐,或者是想攔路搶劫的歹徒。但我倉促出逃,身無分文;他能搶的,也就是我的人,而不是我的錢。你說我有什么可顧慮的?于是我問:“你有什么事嗎?”
他有些膽怯道:“先生,您是從城里來的嗎?”
“是啊。”我奇怪他問這個干什么?如果他在途中出了狀況,需要人幫助的話,也不需要問我從哪里來啊?莫非他只是問路而已,他要去城里,卻懷疑自己沒有走對路?但從事后的情形來看,這條路他顯然是走錯了。
但他也不像是要去城里。他接著又問:“您是城里人嗎?”
“是啊。”我開始覺得這位仁兄的可笑來了,剛才那么急,我當他有什么事火燒眉毛,現在倒好,他竟然對我的身世刨根問底起來了,我是不是城里人,跟他有什么干系?
但他聽我說是城里人,臉色頓時晴朗起來,如釋重負地感嘆道:“謝天謝地,我終于等到一位從城里來的先生了。”
但我沒好氣地問:“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已經浪費我很多時間和精力了。此刻,我又渴又餓,兩腿酸痛,一身疲憊,沒有耐心陪他在公路上磨蹭;而他卻還在那里感嘆:“我老婆就佩服城里人。她說城里人見多識廣,懂的道理又多。這下我有救了。”接著,他請求得到我的幫助。
“什么樣的幫助?”我問。
這時候我窮途末路,自己都不清楚還能給他什么樣的幫助?
他搓著雙手,十分羞愧道:“我被老婆趕出來了,現在回去,她肯定不讓我進家門的;所以想請您一起回家,幫我說說。”
“你沒有搞錯吧,我只是個陌生路人,怎么幫你說話?”
“但您是個城里人,這就足夠了。”
“你確定?”
他虔誠地點點頭。
我扭頭看了看天色,有些為難道:“我恐怕幫不了你的忙,你看天都這么晚了,我還得趕到前面的小鎮上,才能找到吃的和住的。再說,你家離公路還有段距離,來回也需要時間;而且你老婆的問題,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決的。她既然絕情到把你趕出家門,不許你回家,就說明這個問題的嚴重性,病入膏肓,若不對癥下藥,我看難以起死為生。”
他見我有拒絕之意,就連忙表態道:“先生,吃住不成問題。回家我就給您燒吃的,只要不嫌我家臟,您住多久都行!”
“你自己都回不了家,還說這些大話干什么?我還是趕我的路吧。”
“不。先生,只要您能敲開我家的門,這一切就包在我身上。”
他梗直了脖子,拍著胸脯向我擔保。
但他的雞胸脯也太單薄了!
“那要是敲不開呢?”
“不會的。您是城里人,您的話就是鑰匙,您隨便一說,門就打開了。”
“你對我這么有信心?”
“是的。先生。”
“那好,就憑你對我的信任和友好,我也應該幫你這個忙。不過,我們得約法三章,你答應得下來,我就跟你走;你要是答應不下來,我們各走各的路。你看怎么樣?”
“好。”
“第一,到了你家,我說什么話,都是為你好;你要堅信這一點,不能干預。”
“好。”
“第二,到了你家,我做什么事,都是為你好;你要堅信這一點,不能干預。”
“好。”
“第三,事成之后,你得付給我一定的報酬。”
“好。”
“那我們走吧。你家遠嗎?”
“不遠。就在前面的村子。”
于是,我和他離開了公路,并肩向田野深處的村子走去。
“你老婆怎么樣?”我隨便問問。
“什么怎么樣?”
“漂亮嗎?”
“還行。”
“年輕嗎?”
“還行。”
“有照片嗎?”
“有。”
他摸出一只破皮夾,從中掏出一張小照來,遞給我。
我舉著那張小照,借著有些昏暗的暮色,仔細張了張,不是很清晰,但感覺還行。
我問:“這是什么時候的照片?”
“我們談對象的時候,有七八年了。”
“噢,還行。”
“先生,您問這些干什么?”
“你不是請我去做說客嗎?那我得先了解了解情況,尤其是你老婆的;《孫子兵法》上講,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對對對對……”他說:“先生,還有什么問題,您盡管問。”
“你老婆脾氣怎么樣?”
“暴躁。像個男人。”
“她喜歡什么?”
“吃肉。喝酒。罵娘。”
“她叫什么?”
“尤彩花。小名毛毛。”
“噢。”我順手將小照放進我的口袋。
他伸了伸手,欲言又止。
我笑道:“本人對相術略知一二,回去再研究研究。”
隨即,我又問道:“她為什么趕你出來?”
“她嫌我窩囊。”
“那你自己覺得窩囊嗎?”
“我也不知道。”
“你家有幾畝地?”
“十三畝。”
“你農活干得怎么樣?”
“不怎么樣。”
“結婚幾年了。”
“七年。”
“你有幾個孩子?”
“還沒有。”
“還沒有?”我想我找到他們的病灶了。
我試探他道:“常言道,田要冬耕,兒要親生。你不至于這么懶吧?”
他竟委屈道:“哪里呀!地不好,播了種子也照樣不長莊稼呀。”
“你的意思是她有問題?”
“我也不知道。”
“沒有去醫院檢查一下?”
“沒有。”
“你那方面怎么樣?”
“哪方面?”
“床上功夫啊。”
“我不知道。”
“她叫床嗎?”
“什么叫叫床?”
“就是喊不喊?”
“不喊。”
“你們不和有多久了?”
“兩三年。”
“你請家人或親友勸過她嗎?”
“勸過。沒用。她連他們也一起罵,現在誰都不敢上門來了。”
“所以,你就在公路上攔救兵?”
“是啊。她只聽城里人的話,您說我有什么辦法呢?我已經在公路邊等了三天,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把您給等來了。”
“你先別忙著高興,你說她只聽城里人的話?這個說法有點玄,城里人又不是神仙老子,她憑什么要聽呢?莫非她與城里人有什么淵源?你清楚嗎?你不清楚。那我把丑話說在前頭,要是不成功,你也不要怪我,總之我盡力而為。”
“這個當然。這個當然。”
我拍拍他的肩道:“她要是不讓你進門,你就跟我走吧,咱哥倆去浪跡天涯怎么樣?”
“真的?我可以同去嗎?”
“當然,有我一碗粥,少不了你半碗的。”
“謝謝。但我還是想呆在家里。”
我們走近村口時,他一把拉住我道:“先生,等會兒您見到我老婆,您不要說是我找您來幫我說話的,您就說您路過這個村子,因為晚了,才上我家借住一宿的。這樣您也容易跟她說上話,她呢也不會罵我窩囊了。您看怎么樣?”
“好啊,你想得蠻周到的嘛。”
我們又往前走了兩壟地的距離,他指指前面的人家道:“那是我家。”
他又說:“我要是被她看見就不好了。您先去借宿,等門開了,我再回去。”
“好的。”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這男人窩囊歸窩囊,心倒是蠻細的。
我拍拍他的肩,叫他放心,然后大步流星地朝前面的人家走去。
那是一間低矮的泥墻草屋,黑沉沉的,沒有一絲燈火,看上去比鄉村的暮色更陰暗。我是走到他家門口時才拿定主意的。我看到西墻邊有和屋檐一樣高的草垛。我毫不猶豫地從草垛中抽出幾捆麥草,扔到他家屋檐下,并一一點燃。這時候已經入秋,天干物燥,有風,燃燒的麥草捆很快就把火光和煙味搞得有聲有色,我拎起老拳砸門:“不好啦!你家著火了!”
“快來人哪!你家著火了!”
我一邊故作驚慌地叫喊,一邊靜觀屋里的動靜。
聽到屋里的尖叫聲,我閃到一邊,等女人打開門,剛探出頭來,我就來了招見血封喉,大拇指和食指中指像一把老虎鉗死死地鉗住她的咽喉。也就是說,她的生命線已掌控在我的手上。這出奇不意的驚嚇,竟把她嚇傻了。
女人渾身顫抖著:“啊……”
“不準叫!不然老子把你廢了!”我將她逼回屋里。
整個過程就像卓別林演的默片,一丁點聲音都沒有。
有一點我可能忘了告訴讀者,我這個城里人沒啥文化,從小就喜歡打架,在縣群眾文化館練過十幾年武術,身材還算結實,就像戲文里唱的“孔武有力”;對付個把女人,我都覺得愧得慌(要是被我城里的哥們知道了,老子的臉都丟光了)。老實說,我都不敢下手太重,怕真的傷到她。
這時候他像耗子一樣竄了進來。
“哥,把燈點上。”我故意這么說。
他愣了一下,隨即滿心歡喜地去廚房點燈了。
我要過油燈,舉著,細細地照了一遍她的臉。她比我預計的漂亮。盡管她怒目而視,并啐了我一口,連燈都被她吹滅了。但我還是覺得她漂亮,或許是燈光的緣故吧,她的膚色特柔白,細膩,五官也特分明,壓根兒不像個農村婦女。我有些不忍心,但我非這樣做不可;不先來個下馬威,下面的戲還怎么唱?我讓他重點油燈,放在客堂的飯桌上。隨后我將她拖進臥室,敞開了房門,我在房門口橫了一條長凳,坐在那兒守著。
他傻呆呆地站在客堂中央,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橫了他一眼:“哥,家里有土雞嗎?”
“有。”
“那你還站著干什么?趕緊殺雞做飯。”
他如夢初醒,忙去了。
這時候,女人也如夢初醒:“你是誰?哪里來的強盜坯?”
我冷笑道:“你還看不出來嗎?我是男人。今天我是給男人替天行道來了。”
“汪為倫,你給我死出來!你個吃里扒外的東西,你好啊,居然帶個賊坯回家來欺侮老娘……”她一次次沖出來要找他算賬,但都被我攔住了,她就尖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你叫吧,你喊吧,你他媽的好日子不過,你找抽啊!”
門口聚集了不少看客,他們瞪大了眼睛,探頭探腦的,不明白突然冒出來的我是誰,一來就放火,鬧得沸沸揚揚的,便議論紛紛,問我是干嗎的?
我朝大家笑道:“不好意思,我是從城里來的弟弟,讓大家見丑了。”
“他哪里來的弟弟!他們家全都死絕了,你媽的到底是誰?”
“男人說話,你老娘們插什么嘴!”
我躍身而起,一把揪住她的衣領,正手反手,非常利落地給了她兩巴掌。
痛得她哇地哭將起來。
他媽的,就是要讓她痛,痛了才長記性。
“我哥被你欺侮了這么多年,這筆賬你說怎么算?”
“嗚嗚,我前世造的什么孽啊!從小到大,爹娘都舍不得打我一下,也不知哪兒來的野……男人,竟敢打我耳光,你個流氓強盜賊坯挨千刀個翹辮子,你不得好死。啊唷,我的爹啊我的娘,我不要活了……”
“想死是不是?老子教你幾個死法,一頭撞墻撞到腦漿四濺也行,拿把剪刀往左胸口捅也行,用褲帶勒住脖子把自己掛起來也行,喝樂果敵敵畏之類的農藥也行,門口的井沒有蓋你跳下去也行……想死還不容易嗎?老子今天就成全你。”
“咣!咣!咣!……”
不知什么東西被她打落在地上。
“人生在世,活著才叫艱難呢。你就省省吧,明兒個添這些東西可都是錢呵。”
“汪為倫,老娘跟你沒完!”
“哈哈哈……今天不是你跟我哥沒完,而是我哥跟你沒完。”
或許是習慣了,她一叫,他就跌跌沖沖地跑來了。
“干什么?雞燒熟了嗎?”
“熟了。”
“家里有酒嗎?”
“沒。”
“還不趕緊去打?”
“可是……錢……”
“沒錢是吧?把燈拿來。”
我舉著燈,走近她:“錢在哪兒?”
“我沒有錢!”
“你沒錢?我哥的錢都到哪兒去了?你他媽的是不是給哪個野男人了?”
我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說!”
她的眼里掠過一絲驚慌,但她也倔,依舊怒目相對。
我手上暗暗地使勁,看到一對美麗的大眼睛里溢出水珠來。
我真的不忍心,便松開了手,限你三分鐘時間,把錢給我哥。
我回到長凳上。
“拿把菜刀來。”我對他說。
“菜刀?”他驚慌道:“干什么?”
我朝他眨眨眼睛,伸出三只手指頭,“約法三章”,他就乖乖地拿了來。
我捋起左臂的衣袖,運氣,然后高舉菜刀,狠狠地砍自己的手臂。
只見她緊閉雙眼,十分痛苦地尖叫起來。
“還不快把錢給我哥?!”
不到兩分鐘,她就把一刀錢扔了出來。
她見我毫發未傷,又罵起他來:“汪為倫,你個狗娘養的,你叫外人來欺侮你老婆!”
他小心地撿了錢,問我打多少酒?
我說先打五斤老酒吧。
他一走,我就問:“你說,我哥有哪點不好?你要這么絕情,把他趕出家門,讓一個男人無家可歸,像個孤魂野鬼,在外面游蕩了三天三夜。你說你要是不起外心,你會這么做嗎?到底是哪個野男人讓你變了心?從油菜花變成了路邊花?!”
“呸!你媽才有野男人呢。”
“罵得好!罵得刮刮叫。我媽是有個野男人啊,要不,我是從哪兒來的?我和我哥又為何一個在城里,一個在農村?”
“你少惡心了,他媽一輩子都沒出過這個村子,哪來你這個龜孫子?”
“這個就用不著你操心了,你還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我家的事不要你管。”
“笑話,我哥的事就是我的事,這事老子管定了。”
酒打來了,他問:“那我們吃飯吧?”
他的意思是說,他、他老婆和我三個人坐下來吃飯,大家吵歸吵,飯還是要吃的。
唉,這個人大概瘦得連腦髓都沒了。
我叫他把飯桌移過來,把五斤老酒和一只雞放在桌上。“行了,哥,你去忙你的吧。”他卻還傻站在那兒。我不得不又說:“哥,你餓了就吃飯,困了就睡覺,這兒交給我就行了。”這下他終于明白了,躲進廚房間就沒再出來。
我撕著嫩雞,喝著老酒,享受著人間的美味。這鄉間的土雞,這壇裝的紹興老酒,那個鮮美,那個醇香,就別提了。更何況我已經餓了一整天,此刻是狼吞虎咽,風卷殘云。對此她氣歪了鼻子,大罵男人窩囊廢,縮頭烏龜,死在廚房間不出來;“難道你沒長嘴巴嗎?難道你的嘴巴是屁眼嗎?有好酒好菜自己不會吃啊,要去孝敬這個活畜生……”
她顯然擋不住酒肉的誘惑,發瘋似地撲上來。
我伸長腿,把她擋開了。
不瞞你說,我的腿并不比手笨,內行的都知道,手是兩扇門,全靠腿打人。
“我知道你愛喝酒、愛吃肉、愛罵人,但你今天不把話說清楚,連水都沒得喝,更別說酒了。”
她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愛……你到底是誰?”
“我就是上帝派來的那個收拾你的人。”
“你和他到底是什么關系?”
“他是我哥啊。”
此刻,他已經酣睡在灶頭的柴堆上。他太困了,倒頭就鼾聲如雷。
“騙你個大頭鬼,他要有個兄弟我怎么會不知道?”
“在武松遇到武大郎之前,潘金蓮知道世上有個武松嗎?”
聽我把她比作潘金蓮,她的臉色有些變化:“你媽才潘金蓮!”
“你錯了。我媽沒你漂亮,真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
“這話應該我來問才對,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到底要把我哥怎么樣?”
“你去問他啊!你讓他自己說,他是不是個男人?”
“這還用問嗎,我哥絕對是個男人。”
“狗屁!”
“這你就不懂了,男人分很多種,像我哥這樣老實本分的,是一種;像我這樣粗魯莽撞的,又是一種。一個女人嫁人,也只能是嫁一種男人啊,你不可能嫁給所有種類的男人對不對?既然你嫁給我哥,說明你是喜歡過我哥的,對不對?我也知道像你這樣漂亮的女人,昨天和今天都不乏追求者,但你怎么能像樹上的鳥兒一樣,跳來跳去呢?”
“我沒有跳!讓我跳的樹還沒有長出來呢。我問你,你了解你哥嗎?”
“不了解,一點也不了解。”
“那還有什么話說!你在這兒充什么大佬?”
“那你倒說說看,我哥哪點不像男人了?”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就憑這個!”我將一碗老酒罩頭蓋臉潑在她的身上。
她“哇!”的一聲慘叫,不知是受不了這般污辱,還是心痛那碗老酒,她又一次發瘋地撲來,我伸腿去擋,這娘們居然抱住我的腳,趁勢壓上來。如果我這時候猛地彈腿,她就往后飛出去,弄不好后腦勺撞墻,她就一命嗚呼了。所以我只能收腳,誰知這一收,壞了,她又向前一撲,隨手搶過桌上的菜刀,就朝我劈來。
我運氣,左臂一擋,右手抓住刀背,讓那把菜刀固定在半空中。
無論她怎么掙扎,菜刀紋絲不動。
我說:“女人不可以動槍動刀的,你有話好好說嘛。”
我運氣一震,她菜刀就脫手了。
我把菜刀放回桌上。
這時候,他睡眼朦朧地站在廚房門口,面無表情地望著我們,像是在夢里一般。
女人也發現了他。
她叫道:“汪為倫,你拿刀砍他!你砍了他,我就跟你好好過!”
冷不丁地聽到女人叫,他渾身哆嗦,像是夢醒了。
我哈哈大笑。
“我哥也不是動槍動刀的人,你這不是強人所難嘛。再說,我哥有那么笨嗎?他會不知道拿刀砍我的結果:把我砍死了,一命抵一命,他也得死,還怎么跟你好好過?把我砍個半死不活,他得坐牢,長則無期徒刑,短則十年八年,再從牢里出來,你早成了別人的媳婦了,還怎么好好過?把我砍得一點傷都沒有,你會答應好好過嗎?說話經點大腦行不行?”
我扭頭問他:“哥,你還想不想要這個女人了?”
他默默地站著。
我又問:“哥,你還想不想要這個家了?”
他依舊默默地站著。
我說:“想,你就回去睡吧,好好睡,養足了精神,才能跟嫂子好好過呵。”
他便默默地回灶頭睡了。
“啊唷!我的親娘啊,我倒了祖宗十八代的霉,嫁了這么個窩囊廢!真正是豬頭瞎眼,鎮上的黃二胖我不嫁,居民不做做農民;谷村的張三哥我不嫁,瓦房不住住草舍;麥村的劉四弟我不嫁,有福不享享無福……啊唷!我的親娘啊,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我是自作自受……”女人突然癱倒在地上,哇啦哇啦地哭將起來,深更半夜的,惹得村里一片犬吠聲。
由她鬧去吧!我自斟自飲,細細品味。
做人有時候就像做夢,昨晚我還在城里為哥們兩肋插刀,大打出手,結果鬧出命案來了;想不到今夜會在陌生的村莊,獨自暢飲,好像冥冥之中有股神奇的力量,把我帶到了這兒。我雖然沒啥文化,但有時候也愛思考人生。
女人終于停止了哭泣,我說:“時間不早了,洗洗睡吧。”
“我干嗎要聽你的?我不睡!”
“行啊,你有種!我可要睡了。”
“滾!誰讓你睡在我家的?”
“我哥啊。我哥說了,只要我不嫌臟,想住多久住多久。”
“這是我的家,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你這個女人懂不懂法律的?婚后財產歸夫妻雙方共有,這是你的家,沒錯;但這也是我哥的家,他同樣擁有所有權和支配權。我就是鬧不明白你們這些女人,看上去都蠻聰明的,咋就沒有一個肯安安穩穩過日子的呢?老話說男主外女主內,男人可以不安分,可以在外面打打殺殺;但女人不可以,女人就應該像這盞油燈,把自己點得亮亮的,靜靜地守著家,讓打拼回來的男人有一個明亮溫馨的歸宿,你懂不懂?這才是女人。真正的女人。但你們就是不懂。就說我的那個哥們吧,他為了一個漂亮的女人被人捅過三刀,連命都不要了,你說傻不傻?可那個女人倒好,嫁給他不到半年就跑了,跟了別人了。昨晚要不是為了這哥們,也不至于闖下那么大的禍!唉,女人啊,就是不應該長得太漂亮,太漂亮都是禍水。”
“放你娘的臭屁!你才是禍水,好好的一個家都被你毀了。”
“這不是毀,是重建。我這么做,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你和我哥好好過。”
“我和你哥不是一路人。”
“為什么?”
“性格不合。”
“那不是更好嗎?可以互補。”
“好個屁!你跟沒性格的人怎么互補?你知不知道我嫁給豆村盡遭人欺侮!”
“誰?是哪個鳥人吃了豹子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告訴我,我給你出這口惡氣。”
“你哥要能這樣,我還會趕他嗎?每次人家欺侮我,他非但不敢出來保護我,反而縮在背后替人家說話,好像我是別人家的老婆,活該被人欺侮似的。你說人家都欺侮到門上來了,他一個男人該不該為自己的女人挺身而出?可他倒好,索性一溜了之。你說他還是男人嗎?你說讓不讓人心寒?你說要這樣的男人做什么?還不如守活寡算了!”
“你們男人才不懂女人呢!有哪個女人愿意被人欺侮的?”她繼續說道,“除非是自己的男人,其實那也不叫欺侮了。”
“但現在不一樣了,有我在,誰還敢欺侮你!”
“你能為我報仇雪恨?”
“當然,但得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
“雪恥之后,你得跟我哥好好過日子。”
“好!”
“那你報來,第一個該報的是誰?”
“就是村長那個老畜生,我嫁到豆村那個晚上他就心懷鬼胎,賴在我家不走,結果我只得把他和你哥都關在門外,獨守了一夜空房。都說洞房花燭夜,良宵一刻值千金,可我倒好,孤苦零丁好凄涼。事后他就千方百計為難我們,而且一直來糾纏不清,總想把一雙臟手伸到老娘的身上來,要不是我以死相逼,這老畜生早就稱心如意了。今年春天,老畜生說有事,我叫你哥去,你哥蹲在地上半天不肯挪窩,死活不肯去,那就只好我去了;那老畜生以為機會來了,關起門來想動手,我就大喊大叫,我要讓全村人都知道,我要讓他的兒孫們都知道,這老畜生是個什么東西!誰知老畜生的臭婆娘沖進來就扇我耳光,說是我勾引她老公,老娘也不是那么好欺侮的,一氣之下就把他們的雞鴨全毒死了。那臭婆娘哭得真叫人開心,但第二天我家的狗也叫人毒死了。這還用問嗎?她毒死我家的狗,我就毒死她家的豬。結果老畜生叫人將我家的牛牽走了,那是我家三五年的積蓄啊,就這樣白白讓人牽走了。”
“后來呢?”
“后來老畜生將我家的牛牽到市場賣了,賣的錢說是賠了他家那頭豬。”
“這還有沒有王法了?”
“老畜生說了,在豆村他就是王法。”
“那好,這王法今天得改一改了。第二個?”
“第二個就是斗雞眼趙大牛,仗著老畜生是他的老丈人,這些年一直侵占我家的地。因為我家的地挨著他家的,每年春耕時,他就將地界那條田埂掘進去,再用我家的地樹一條田埂,我逼著你哥去評理,你哥卻陪著笑去求人家,簡直被你哥活活氣死;我去吵,又勢單力薄吵不過人家,只有上鄉里告這個狗娘養的。鄉里雖然滿口答應,但哪兒不是官官相護,鄉里叫村里解決,你說村里還會怎么解決?還不是那老畜生說了算。那斗雞眼仗勢歁人,就越發的變本加厲了,幾年下來,已經給他搶去不少的地了,我真正是欲哭無淚……”
“噢,這是第二個。那第三個呢?”
“第三個是小流氓汪阿貓。說起來還跟他家沾親帶故呢,但他幾次三番來我家偷雞摸狗,見了我還厚顏無恥地說那種話,動手動腳的;有一次我上毛坑,這流氓坯竟候在柴屋里偷看,把我嚇得半死不說,還在外面到處胡說八道,說我跟他怎么怎么的,無中生有,天花亂墜,害得老娘名譽掃地,被人背后戳脊梁骨,把老娘的名節都毀了。”
“這是第三個。還有呢?”
“零零碎碎的就太多了,這三人的仇你報得了,我就謝天謝地了。”
不知不覺中,天開始發亮了,我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
“那我們開始吧。”我說。
“現在?”
“你還要選個黃道吉日嗎?”
她搶過桌上的酒壺,搖了搖,還是不放心地打開壺蓋往嘴里倒,但已經沒有老酒了。一滴也沒有了。瞧著她那貪婪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我起身去廚房間,他像一只咬著自己尾巴的貓那樣,在柴堆上縮成一團。依舊鼾聲如雷。他倒真夠放心的,一個陌生人在家,守著自己漂亮的老婆,居然還睡得如此踏實。倒真是一個有福之人。我用腳踢踢他。我這么做并沒有污辱他的意思,而且習慣了。在城里,我和哥們就這樣踢來踢去的。我說:“哥,醒醒,我們有活干了。”
他倒是蠻驚醒的,噌地坐將起來,傻乎乎地望著我。
我說:“哥,嫂子已經答應跟你好好過了。”
那雙小眼睛于是就有了光。
“但我們哥倆得做三件事,她才肯。來,我們行動吧。”
我讓他帶上酒壺,帶上錢,出門。她一定要同去。我說這是男人的事,你就呆在家里等待我們勝利歸來吧。她說我才不呢,誰曉得你們到哪兒轉一圈,又回來騙我了?還帶壺酒去,去野餐啊?再說既然是為我報仇,我怎么可以不在場呢?瞧不到這些狗娘養的下場,我怎么能開心呢?怎么解得了心頭之恨呢?她好像說得蠻有道理的。
“那就一起去吧。”我說。
他問:“去哪兒?”
我說:“先去小店。”
外面灰朦朦的,晨霧繚繞,清風從遼闊的田野上吹來,潮濕而夾著泥土和植物的清香,特別醒人。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她餓了一夜,又鬧了一夜,能量都耗盡了,一點抗寒的熱量都沒有。我催他快走。他卻遲疑道:“天還沒有完全亮呢,小店還沒有開門……”“你去了不就開了。”“不可能,劉大爺從不這么早開門的。”“你就不能敲、不能喊、不能踹破門拎他起來嗎?”我說著說著,火氣就上來了,換了我是女人,我也不喜歡這種男人。
女人瞟了我一眼,雙手環抱著自己,走到前頭去。
小店開在村中央,門黑著,屋里也黑著。我和女人讓他叫門,他就“劉大爺、劉大爺”地綿羊叫,半天不見動靜。我一把拎開他,就踹門,踹得整個屋子都搖晃,“劉老頭,趕緊死起來,房子要塌了!”老子一聲吼,劉老頭乖乖地滾出來了。
“打老酒。”我讓他把酒壺給劉老頭。
劉老頭十分訝異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沒好氣地對他們說:“我活了這把年紀,也沒有見過你們這樣的酒鬼,天不亮就來打酒了,不怕醉死你啊。”
“少廢話,打滿!”
“有花生米嗎?”我又問。
“沒有。只有熟花生。”
“行。”
“稱多少?”老頭找出花生袋子,有三四斤的樣子。
“全稱了,”我說,“老頭,再借三只碗來。”
我們在小店里喝了碗酒,算是給她壓驚。我和她一口干了。只有他滴酒不沾,差勁,不像個男人。他那碗酒我和她分了。我們走時,他把他的那只碗還給了店里。他右手拎著壺酒,左手提著兩只碗,走在最后。女人提著花生袋,走在前頭。她抓了一把花生給我,我們邊吃邊走。
我說:“擒賊先擒王,我們先去村長家。”
“我也是這么想的,”她說:“但你就赤手空拳去嗎?”
我笑道:“不是還有酒嗎?你知道武松醉打蔣門神嗎?”
“不知道。”
“武松,知道嗎?”
“知道,就是潘金蓮喜歡的男人。”
“他去揍蔣門神時,就一路喝酒過去,到那兒都醉了,正好打醉拳,三拳頭就把功夫了得的蔣門神打死了,那個精彩就別提了。”
“可村長家有條大狼狗,才養不久,就咬了好幾個人。”
“那更好啊,我們有狗肉吃了。”我說著,從路邊的人家折了一截晾衣竿,兩米左右,直握在手上。我們走近村長家門口,院子里就發出滾地雷的沉悶聲,那是狼狗發出的警告,就像石盤死沉沉地碾在心上。我讓他們退后,等我把狼狗解決了再進來。我一腳踢開院子的柴門,并迅速后退了兩步,只見那狼狗如猛虎一般撲過來,直握在手上的竹竿,如利劍一般直刺血盆大口;插入之后我用力往上一挑,運氣將竹竿捅了進去,就聽狼狗一聲慘叫,口中噴血。原來,那竹竿從它的嘴里捅進去,穿過五臟六腑,又從狗屁股中戳了出來。狗尾巴直翹翹的,當場斃命。我將死狗往院子里一扔,叫他們進來吧。他們進來后,我對女人說:“還是你去敲門吧。”
其實不需要了,話音未落,一個又老又丑的女人開門出來。
“干什么?你們找死啊……”這個又老又丑的女人見到漂亮年輕的女人頓時暴跳如雷:“黑虎,給我咬,咬死這個臭婊子。”不見狼狗的動靜,她環視四周,只見狼狗被串在一根竹竿上,橫陳在院子門邊,地上汪洋著一攤鮮血。她尖叫道:“老死尸啊,你快起來,我們家的黑虎被人弄死了!我的黑虎啊……”她直奔黑虎而來。
這老女人想必就是村長老婆,我起腳直踢她的膝蓋,奔跑的她停頓了一下,整個人往前一沖,就朝我們跪了下來,腦袋磕地。我問尤彩花:“嫂子,就是這個女人打你耳光?”她說是的。她沖上來就打,但老女人也不示弱,起身迎戰,你拔我的頭發,我抓你的乳房,無聊得要命。我一手掐住老女人的咽喉,令她松手;一手拉開尤彩花:“嫂子,別弄臟了你的手,讓我來吧。”
我正手給她一巴掌,嘴里咔咔地響;反手又給她一巴掌,嘴里又咔咔地響。行了,我松開掐住她咽喉的手,一抬她的下巴,一拍她的后脖子,就在她“啊!”的一聲叫喊中,四五顆老牙被她咽了下去。這就叫“打落牙齒往肚里吞!”
尤彩花并不知道我這招的厲害,見老女人滿嘴是血,十分驚訝。
老女人嚇壞了,哭著往家跑。
村長一把攔住老女人,問怎么回事?
老女人哭泣道:“我的牙,我的牙……”
“你的牙怎么啦?”
“被他打到肚子里去了。”
“狗日的,敢動我老婆!”
“姓雕的,”我對他說:“這是我哥汪為倫,這是我嫂尤彩花,你應該認識的,但我還是要鄭重其事地向你介紹,我,汪為倫的弟弟汪德貴,昨天剛從城里來,聽哥嫂說,你們之間有筆小小的賬還沒有算呢,所以今天起了個早,來算算靈清。”
“你叫我啥?”
“你不是當了個雕村長嗎?不姓雕還能姓啥!”
“你個小流氓敢跑到我家來撒野!”
“在你這個老流氓面前,我還算是個高尚的中國公民!老東西當了這么多年的雕村長,壞事做絕了吧?別人家的賬我也不想過問,但我哥家的賬今天得一次性算清了。國有國法,村有村規,憑什么你是豆村的王法?憑什么你老欺侮我哥我嫂他們?我哥天生老實,我嫂美麗動人,那都是人類最美好的東西,是品德中的品德,你一個做村長的應該全力呵護才對啊,怎么就成了供你糟蹋的犧牲品了呢?你的良心何在?你的道德何在?所以今天不但要跟你算筆經濟賬,更要跟你算筆道德賬。第一賠償我哥家的牛;第二向我哥嫂道歉;第三向我保證今后不再欺侮他們,若有半點為難他們,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當我三歲孩子啊,”老家伙冷笑著,高喊:“大牛、老四、木頭和阿貓,把這個小流氓給我抓起來。”
“誰也不許進來!誰踏進這個院子,誰就是這老東西的走狗!”我指指黑虎,又補充道:“誰就是這個下場。”
圍觀的群眾聽說村長家的大狼狗死了,有探虛實的,有拍手叫好的,有悶聲不響的;那四個被老東西點了名的村民,有兩個被家人拉走了,還有兩個仗著他們人多,就闖了進來。我一把揪住老東西,將他擋在前面。我對這兩個人道:“我不認識你們兩個,和你們昨日無冤今日無仇,一旦動手難免有傷亡,所以請你們自重,別作無謂的犧牲;如果你們執意要拍老東西的馬屁,那就請在場的父老鄉親作證,后果自負。”
他們彼此看了一眼,就突然向我發難。
我當然不客氣,將老東西甩給其中一個,一腳踢到另一個的襠上。
這人捂著襠直打滾。
我拖過老東西,又一腳踢到另一個的腰上,那人也矮了下去。
“滾出去!”
他們滾出去了。
老東西在我手下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
“這些年雕村長壞事做絕,現在向大家賠禮道歉。”
我按一下手,他就點一下頭。
大家見他丑態百出,無不開懷大笑。
我松手道:“要么還牛,要么賠我哥八百塊錢。”
老東西直喘粗氣道:“你休想得到一分錢。”
我笑道:“哥,嫂,破財消災,這錢被烏龜王八蛋搶去看病吃藥了。”說著,我暗暗地運氣,對準老東西的胸脯,使出一招“隔山打牛”。這一掌看似平常,推進的速度緩慢,根本沒有外傷的痕跡,但它著實厲害著呢,五臟六腑早被傷得七零八落,不在床上躺個三五個月別想活命。
我故作輕松地拍拍他的老肩道:“雕村長,多保重。這條死狗我就拎走了。”
我拖著死狗,還沒有走出院子,老東西就口噴鮮血,趴在了地上。
在村道上,我們又干了一碗酒。她連稱痛快,不知是指教訓了雕村長,還是指老酒?四周圍滿了村民,我說走吧,去第二家。她帶到第二家,我將死狗扔在屋檐下,徑直走了進去。見到斗雞眼時,我才知道他就是剛才腰上挨過一腳的家伙;原來他就是老東西的大女婿啊。斗雞眼想不到我會找上門來,頓時大驚失色。他又想溜了,卻被我堵住了門口。我說:“你個賊坯,平常不是挺能的嗎?今天在自己家還想開溜啊!”
“難不成這是我汪德貴的家,而不是你斗雞眼的家?”
圍觀的人群哈哈大笑,比在雕村長家笑得更歡暢些。
我說:“別緊張,我也沒別的事,只問你借兩樣東西,用完就還你。”
“什么東西?”他怯怯地問。
“一把起子,一把菜刀。”
他驚慌地問:“干什么?”
“起子是干什么用的?菜刀又是干什么用的?還需要我告訴你嗎!你到底借不借?”
我猛地一聲吼,他就趕緊去找。等他找來時,我已經坐在客堂喝酒。我請他坐,盡管這是在他家里,他是主人我是客人,但我還是抓了幾枚花生給他,請他吃花生。他將起子和菜刀往桌上一放,依舊站著,并沒有坐下來的意思。我又一次請他坐,請他吃花生,我說不用客氣,就當是在自己家里一樣。他在眾人的笑聲中坐了下來,抓過一枚花生,剝了起來,去了花生殼,又去了花生衣;但他還在剝那枚花生,好像花生肉里還有花生衣、花生衣里還有花生殼似的。
“哈哈哈……”我大笑,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這次我喝得很不同。
我沒有叫她一起喝,而是獨飲;也沒有一口悶,而是慢慢飲。
她往桌上添了一把花生,又添了一把花生。
我扭過頭去,不說話,也不看他,只顧自己扒開一枚花生殼,沒有去衣,就隨手把花生米甩進嘴里。我差不多要扒完一把花生,才端起碗來慢慢地喝上一口酒。喝到只剩下碗底時,我眼明手快,左手撿起起子,釘進他揀花生的手背,將他的右手釘在八仙桌上;右手撿起菜刀,將他的中指剁到與食指和無名指一樣齊。
那一聲慘叫令所有在場的人不寒而栗。
“你不是想知道它們的用途嗎?現在明白了吧!知道為什么嗎?你的手伸得太長了,你說你這些年侵占了我哥家多少土地?你一年霸去一條田埂,一年霸去一條田埂,你他媽的是什么東西?!你今天要不把霸去的土地還出來(一厘一毫都不能少),我明天一早就來剁你的手,我見一次剁一次,剁到你全部還清為止。聽明白了嗎?”
我將碗底的酒一口干了,一腳踩住地上那節被我剁下來的手指頭,碾了碾,走了。
我們又在村道上干杯慶祝。
她終于笑了,而且像個男人一樣開懷大笑,這是她嫁到豆村以來第一次揚眉吐氣。
只有他頭低得更下了,誰也不敢看,而且渾身直哆嗦。
我拍拍他的肩說:“走吧,我們去第三家。”
小流氓汪阿貓卻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東方出太陽了,我們踏著朝霞回家。
我將死狗吊在門前的大樹上,開始剝皮。
他苦巴著臉,像只無頭蒼蠅地轉來轉去。
“嗨,你怎么啦?”
“我……”他憋了好一會兒,才蹲到大樹邊,并且十分痛苦道:“……我請你來,是讓你來跟我老婆說理的,你咋就動手打人了呢?你要是說服不了我老婆回心轉意也就算了,咋就把全村的人都得罪了呢?這……這叫我們在豆村怎么呆得下去啊?”
“嗨,你的意思是我幫倒忙啰,那我走好了?”
我停了手上的活,扭頭盯著他。
“不,不……”他急忙表白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咱們沒有必要把事情搞大嘛。”
“不得罪村長他們,怎么說服你老婆讓你回家?這是她提的條件,你明白不?再說,這也不叫得罪人,是他們罪有應得。你別把事情想得那么嚴重好不好,不是全村人,而是兩三家而已,有我在,你用不著這么害怕。”
“得罪了村長,還不是得罪了全村人。”
“那不一樣。村長是村長,村民是村民,凡是被村長欺侮過的村民,哪個不懷恨在心?只是他們敢怒而不敢言而已。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軟的怕硬的,硬的怕狠的,狠的怕玩命的,玩命的怕不要命的。你越軟弱,人家就越是欺侮你,因為你好欺侮啊!”
“這兒是農村。是農村,你懂不懂?”他竟帶著哭腔道:“那些被村長欺侮過的人,照樣會屁顛屁顛地跟著他,和我們作對的。”
我最討厭男人哭啊流眼淚啊:“嗨!嗨!把心放在心上,安心過你的好日子吧。”
“唉!”他重重地嘆息道:“只怕是從此暗無天日了。”
我懶得跟他說理,只顧自己靜下心來剝皮,等我剝完狗皮,已經中午了。我卸下狗頭和狗的前半身,叫他洗了趕緊下鍋。這人你不能讓他閑著,閑著就鬧心;不但鬧自己的心,更鬧別人的心。我找了半天,找不到一塊可以釘狗皮的木板,最后不得不卸下他家的柴屋門,又加釘了四根木條,才總算把它釘完整,靠在門前的泥墻上曬太陽。他媽的,這張狗皮太大了,就跟一張虎皮似的,誰見了都驚嘆不已。我開玩笑道:“還指望它賣個牛價錢呢。”
狗肉一時也煮不爛,剛才我在柴屋找木板時,找到一根樹干,手腕般粗,又硬又沉;趁現在有空,我鋸了兩米來長的一截,用刀修了修,手感不錯,使來特有勁。她說這是硬木,幾十年的桑樹才長這么粗。我揮舞了幾下,找了找感覺。
“今天你還沒打過癮啊?”
“事情沒有這么簡單,雕村長和他那個斗雞眼女婿不會善罷甘休的。”
“老家伙有三個女兒,大女兒留在豆村,二女兒嫁在麥村,小女兒嫁在谷村。”
“看來我們要面對的是三個村子的勢力了。”
……
他站在門口,小聲地說:“狗肉燒熟了。”
我笑道:“那還等什么?趕緊盛出來吃啊。”
我啃著狗骨頭,喝著老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沒酒莫后悔。喝到夜快邊,我突然心血來潮,在家門前點起篝火,在篝火中烤一條狗腿;我的腳邊放著棍棒和酒。我一邊烤肉,一邊喝酒,一邊警惕著外邊。捅了馬蜂窩,是不可能沒有馬蜂追來的。天色一陣陣地黑暗下來,鄉間的夜空越來越深邃幽遠,篝火越來越明亮,六七點鐘就黑得像午夜那么深沉了。她坐在篝火邊,覺得這一切很浪漫、很有趣。她說:“我發現你們城里人真的很會玩呢。”
“是嗎?”我一點也不覺得浪漫有趣,我只是想吃烤肉才這么做的。
“怎么給你想出來的?”她好奇地問。
“在城里我們經常這么烤東西吃啊。”
“聞著香,不知吃起來怎么樣?”
“更香。”
“你真的是從縣城里來的嗎?”
“是的。”
“縣城好大好大呵。”
“啊,肉烤好了,”我用刀子割了塊肉遞給她道:“嘗嘗看,好不好吃?”
“好香啊!”她咬了一口就尖叫起來:“人……人……”
烏鴉鴉的人群突然從夜黑中竄出來,印證了我的預感,來者不善,我抓過棍棒站在篝火前高聲道:“各位慢著!冤有頭債有主,我不想傷及無辜的人。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大家是來評理的,我們歡迎。如果你們是來打架的,今天誰敢動手,我一定奉陪到底,除非我死了。”
未等我把話說完,就聽有人說:“就是他!就是他!”那些人揮舞著扁擔和鋤頭,就像黑色潮水一般涌過來,帶頭的是斗雞眼,他大聲吼道:“打!給我打!打死了我負責。”我二話沒說就和他們打了起來。
這一夜也不知來了多少人,他們不但將我團團圍住,十幾個人打我一個,扁擔啊鋤頭的紛紛向我砸來;而且闖到家里,敲的敲,砸的砸,把家里的東西都砸爛了。在黑暗中,我聽到女人拼命的尖叫聲,我越打越瘋,大腦一片空白,不知天地之存在,只是怒吼,拼命地揮舞棍棒;倒下又爬起來打,倒下又爬起來打,打得昏天暗地,最后終于徹底倒下了。
我能蘇醒過來,據說是個奇跡。我昏迷了七天,赤腳醫生老白都叫他們準備后事了,第八天的清晨,我突然睜開眼睛,對尤彩花說對不起,驚得她當場落淚,慌忙地叫他去請赤腳醫生。他還是老樣子,一聲嘆息,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走了。我重復著“對不起”三個字。她求我不要說了,還說是她把我害成這樣的。說著,她就嚎啕大哭。
我整個人像大卸八塊,漂蕩在激流中,周身劇痛,但我還是注意到她一臉憔悴,情緒低落。我記得那天夜里,他們把家里的東西全砸了,她說得沒錯,我是禍水,我把好好的一個家毀了。想到這兒,我頓時火冒三丈,大吼一聲,要去找人算賬,卻不料又痛昏過去。
等我再次蘇醒過來,我才清楚自己的現狀:我像是被五花大綁(手腳都綁了夾板),不能動彈。我的右腳骨裂,左臂骨折,右手背縫了七針,左臉縫了八針;至于渾身的傷疤,不計其數。除了外傷外,我的五臟六腑也大有損傷,內出血,照老白的說法,我之所以能活過來,完全依靠強壯的體格。他告誡我,傷筋動骨一百天,我必須躺在床上。
我發現自己躺在臥室里,便要求在客堂給我搭張小床,或者睡到灶頭間的柴堆上也行。但女人拒絕了。她說我現在不能動,等以后再說吧;她讓汪為倫陪夜,自己睡到客堂里。
在夜里,他沒完沒了地嘆息。
我看得出,他非常后悔把我這個城里人請回家。
他甚至懷疑我不是城里人(城里人有文化,講道理,君子動口不動手,而我像個野蠻人)。
當初,他以為我求宿到他家里,女人得知我從城里來,是個城里人,會爽快地答應下來;在晚飯桌上,他再搞點酒菜,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他和他老婆的爭執解決了,然后我過個夜就走,萬事大吉。他想不到我會搞成這樣,就連連哀嘆自己倒霉。
他還不厭其煩地問我是誰,姓啥名誰,家住哪兒,要不要和我的家人聯系,等等。我明白他的心思,他急于要把我送走。但我不想走,事情不能就這么算了;我要是現在走了,他和尤彩花還怎么抬頭做人啊。我就告訴他,我叫汪德貴,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兩年前母親病故,就剩下我孤家寡人,無業游民,所以用不著他操這份心了。
聽我這么說,他牙痛似地咧著嘴,嘶嘶地抽冷氣。
這年冬天我是在床上度過的,女人除了忙田里的活之外,她還忙家里的活,抽空又給我縫了一件棉襖與棉褲,其實我也穿不上。我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回憶那天夜里的情景,前前后后,每個細節,每個人。在一遍遍地回憶中,那些人一個個突顯出來,“那個瘦瘦的,高高的,臉上有顆痣,痣上有撮毛的男人是誰?”或者“那個頭很大,脖子細細的,說話像雌雞叫的男人是誰?”我總是冷不丁地這樣問她。而她總是要想上幾天,才突然想出來此人是誰,哪個村的。我就將他們一一筆錄下來。我還讓她去同村要好的鄰居、谷村的張三哥和麥村劉四弟處查問,村里有哪些人參與了那晚的襲擊,經過核實,我終于弄清楚了:豆村有九人,六戶人家;麥村有十一人,七戶人家;谷村有十八人,十戶人家;其中十戶人家是雕村長女婿的親屬,十三戶人家沒有關系。
汪為倫見我成天把這些人掛在嘴上,就哭喪著臉,問我到底想干什么?!
他小聲地嘀咕道:“你害得人家還不夠嗎?你想害死大家啊。”
他明白我要做什么,所以他說得雖小聲,卻完全是為了讓我聽到。
這種農民式的狡猾,令我鄙視。
但我也不屑于告訴女人。
第二年開春,我可以下床了。
我拄著棍棒,一邊練習走路,一邊練習拳腳。
又過了一個多月,我完全恢復了。她就對我說:“你走吧。”
我知道她是為我好,但我是那種膽小怕事的男人嗎?你說我能一走了之嗎?
“等事情了了,我自然會走的。”
“算了,”她重重地嘆息道:“這也不是個講理的社會。”
“正因為如此,我更不能走了。我一走,你和哥還不被人欺侮八輩子啊!”
“這些年我也習慣了,只是害你破了相……”
“你千萬別這么說,要不是你和哥,我早就沒命了。”
“可你還不是為了我……”
“不說這個。你去打點酒來?”
“好啊,我們快半年沒喝酒了,我正想得慌呢。”
村里的小店已經不售給他們任何東西了,酒是她趕了十多里地從鎮上打來的。
他臉拉得老長,又嘀嘀咕咕的。
這天傍晚,我連飲了兩碗酒,提了棍棒起身要走。
他突然跪在地上,死死地抱住我的腳,哀求我不要再打了,再打下去我們什么都沒了。
“除了一條爛命,你還有什么?”我責問他道。
他仰著頭,用一種卑微的目光期待著,希望我能馬上離開他家,離開豆村。他問我要什么報酬?好像我是一個可以隨便打發的叫化子,他說:“你說吧,你想要什么?”
“做人的尊嚴。”
“你這……”
“我就是這個賊脾氣,不想走時你再怎么趕也沒用,想走時你再怎么留也沒用。”
說著,我解開他的手,出門而去。她叫了聲,追了出來。她說同去,我不讓,因為危險。但她非去不可,也因為危險;她說萬一我再像上次那樣倒下了,身邊沒有一個人怎么行呢!但我還是不要她去冒這個險,我說要去也要叫他去吧。她冷笑道:“叫他去有個屁用!”老實說,我也覺得叫他去還不如叫女人去呢。“我們去哪兒?”她問。
“谷村。運用戰國時期的縱橫術,我們應該先收拾遠的,再收拾近的。具體地說,我們先收拾谷村,其次收拾麥村,最后收拾豆村。在收拾谷村時,我們先收拾與雕村長家沒有關系的人家,后收拾雕村長家的親友。這樣做能夠起到瓦解的作用,以后再和雕村長有矛盾,別人就不敢插手了。我知道谷村有十戶人家,但今天我們只教訓沒有關系的那六戶:周、吳、翁、余、李和朱。我知道這些人家的確切位置,你其實用不著跟去的。”
“你就讓我去嘛,就一次,好不好?”
半年了,那一晚的廝殺對于谷村的人來說,早已成了陳年往事;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我還會來算賬。從村東姓周的豬玀(侏儒)家,到村西姓朱的一撮毛家,我如入無人之境,進一家砸一家。當然,我也不是那種不講理的人,那晚我就有話在先,誰敢動手,只要我還活著,我一定會把欠賬要回來的。但我不打女人和孩子。我讓他們也嘗嘗家被砸的滋味。在姓余的人家,男人不在,女人跪著向尤彩花求饒,我砸了幾下就算了。但我警告她,如果她男人繼續作對,下次加倍償還。
我們出村時,有人放狗,我用棍棒擊斃了帶頭的那條狗,狗群頓作鳥獸散。
我扛著死狗,和她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夜晚,出奇的寧靜,而且深遠,繁星像紫云英的花兒一樣盛開在天空中。天地之間,只有兩個人行走在大地上的腳步聲,在夜黑中彼此呼應著。我真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可以永遠地走下去。
她突然拉住我的衣袖道:“歇一會吧。”
我將死狗扔在地上,叫她坐,她不坐,我就一屁股坐在狗身上。
“渴了吧,”她忽然從懷里掏出一壺酒來,遞給我道:“喝吧。”
“呵呵,你哪來的酒啊?”我樂了,猛灌了兩口,才想到她也渴了吧,便遞給她道:“輪到你喝了。真有你的,這酒還是熱的呢。”
她說:“出來到現在這么久了,就是一塊石頭也焐熱了,更何況是一壺酒呢。”
她話中有話,我只當沒聽懂。
她喝口酒,把酒壺遞給我。
我說:“這兒好靜啊。”
我喝口酒,又把酒壺遞給她。
“是啊,”她說:“靜得我都能聽到你的心跳了。”
她喝口酒,又把酒壺遞給我。
就這樣我一口,她一口;她一口,我一口,一壺酒很快就喝完了。她不再說話,我也沒有吭聲,我們默默地凝視著某個黑暗的遠方。過了良久,她問:“縣城在哪個方向?”我嘆息道:“我也不清楚縣城在哪兒?哥在家里一定等急了,我們快走吧。”我站起身,將死狗扛在肩上,提著棍棒走在前頭。她牽著棍棒走在我身后。
谷村那六戶人家,其中有三戶與雕村長的小女婿再次勾結,第二天傍晚打上門來了。他們一共九人。我的態度很明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也還是那句老話,今天誰敢動手,明天我一定叫他償還。我這個人說到做到,除非你們打死我。聽我這么說,吳家父子轉身就走,雕村長的小女婿連忙招呼大家一起上。
這一夜廝打得也艱難,一來比例懸殊,一比七;二來我剛傷愈康復,使不出狠勁。但我說過,不要命的人最可怕,而我就是這樣的人。雖然我使不出狠勁,但我棍棍往死里打,反正在城里已經犯下命案,今天縱然被人打死了,也強過被槍斃。所以他們七個也沒占多少便宜。我幾次跌倒,幾次險些喪命,但我還是將他們打跑了,才倒在血泊中。
我又養了將近兩個月的傷,才去谷村討伐。我把這叫做“討伐”。村里似乎早有準備,我們一進去,就聽見有人大呼小叫,不久便圍上來不少人,二話沒說就開打。這倒是我始料不到的。我護著她且戰且退,不得不放棄這次行動。
事后我總結經驗,決定改變策略,采取游擊戰術將他們各個擊破。反正我也不會農活,幫不了他們什么忙,第二天蒙天亮我獨自來到谷村口,剛巧碰見仇家“黃二胖”,我就追著打,嚇得他丟下東西就往村里逃,叫皇天地喊救命。村里人聽到聲音趕出來時,我已經退出村子,但我沒有離開,而是守在村子的外面。他們三五成群地下田去,我就避開,等他們都出了村子,我就進村辦我的事。等到他們聽到消息趕回村子時,我早已離開村子,到田里尋找正在干活的仇家。
我在田里截住了“黃二胖”。
這家伙扔下鋤頭,跪在地上就朝我拜:“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我二話沒說,棒起棒落,打得他在地上亂滾。
“那天去豆村你咋不想想有今天呢?”
“好漢饒命,我也是沒有辦法,迫不得已才去的啊。”
“迫不得已?有人拿槍指著你嗎?”
“您不知道,我是外來的,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呀。”
“聽人擺布,難道你沒有腦子嗎?”
“是是是,我再也不敢了。”
“今天暫且饒你,下次再敢,我見一次打一次。”
事后,我聽尤彩花說,這戶李姓人家死了獨養兒子,就將兒媳婦當女兒看待,又招了一個倒插門的女婿,這個女婿就叫“黃二胖”。“黃二胖”只是他的綽號。
敵進我退,敵退我進;谷村人也奈何不了我,他們總不能在一塊地里干活,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只要他們化整為零,我就將他們各個擊破。你可以說我是個孤獨的獵手,提著我的棍棒,成天守獵在兩個村子之間;你也可以說我是個瘋子,不分白天黑夜,全天候地找人打架,我就要他們過不上一天安寧的日子,我就要他們焦頭爛額,我就要他們從心底生怕來。從這年春天到盛夏,我就死死地盯住谷村,打打打打……打得他們服服帖帖,終于在一個仲夏之夜,谷村的村長叫人抬了一桌好菜、兩壇老酒,親自領著那十戶人家的主人登門謝罪。
從此,我名聲大振,大家都叫我“刀疤”,因為我臉上有條長長的刀疤。
討伐完谷村,我就直奔麥村。麥村有七戶人家,我想也不用再區分什么親疏了,見到誰我就教訓誰。誰知我剛進村,就聽到有人高喊:“刀疤來了!刀疤來了!”連村里的孩子都哭著尖叫著逃回家去,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如臨大敵。我只踹那七家的門。可我怎么踹他們都不開。不開就不開,老子有的是時間,我可以在一邊候著,你們總有開門的時候吧。結果來了一位大爺,自稱是麥村的村長,他說:“小伙子有事好商量,切不可打打殺殺。”
“我打的是一個理字。”
“得饒人處且饒人,小伙子算了吧,退一步海闊天空。”
“老頭,我都退到死地了,你教教我還怎么退?”
“這個……”
“什么這個那個的,去年秋天的那個晚上,我叫他們不要插手,他們聽了嗎?他們仗勢欺人,將我打死在地上,昏迷了七天七夜,都到鬼門關轉過幾趟了,才還過魂來;這還不去說它,他們還將我哥家里的東西全砸爛了,連一口鍋都不剩。滅絕人性哪!老頭,這筆賬就憑你隨隨便便說聲算了就算了?你當你是誰啊!”
“那你想怎么樣?”
“也不想怎么樣,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冤家宜解不宜結。你看這樣好不好,我讓他們賠償損失,這事就了了。”
“老頭,既然你年紀比我大,我就聽你一次。”
“那你說,該賠多少?”
“一千塊。”
“一千塊?你太黑心了吧。”
“那就算了。說實話,我并不在乎什么賠償,而且那晚他們砸碎的,也遠不止這個價。我在乎的是人的心,不是說人心是肉長的嗎?我也要他們嘗嘗那晚我所忍受的痛苦。”
“有話好說嗎,一千塊確實太多了,能不能再降點,五百?”
“有七戶人家,這一點也不多。”
“我知道有七戶人家,但平均每戶也要一百四十多塊呢,這相當于一戶人家的年收入了。”
“是啊,那晚動手前他們為什么不算算這筆賬呢?”
“八百?怎么樣?”
“一千塊錢已經是良心價了。”
“好,一千就一千,我讓他們寫個欠條,到年底兌現。”
“老頭,你編排我是不是?三天不給錢,我就不客氣了。”
“三天時間你讓他們怎么籌錢?至少也得一個月吧。”
“你別跟我討價還價了,就七天;到了第八天,給錢我也不收了。”
“那行。”
從麥村回來,我只對女人稍微提了一下此事,因為我并不相信這只老狐貍,如此老套的緩兵之計又有何用?他們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有了討伐谷村的成功經驗,我就不信收拾不了麥村。到了第七天的晚上,我乘了會涼就回客堂睡了,她也回臥室睡了。只有他一直興奮地搓著雙手,嘴里一直念念有詞的:“怎么還不來呢?怎么還不來呢?”我跟他說不會來了,趕緊睡吧,時間不早了。但他死活也不肯,他說萬一他們來呢,我再等等,我再等等。
他就坐在門檻上,一直坐到天亮。
第二天我出門時,他噌地從睡夢中站起來,拉住我問:“你去哪兒?”
“麥村。”
“我也去。”
“你去干什么?”
“收錢啊。”
“你想錢想瘋了,我去打架你也去嗎?”
“去!”他說得理直氣壯。
“走。”我拉著睡眼朦朧的他去了麥村。
在農村,早晨的村子是忙碌的,但麥村卻異常的清靜,我一家家地敲門,那七家竟沒有人,怪事!七家一起玩失蹤,肯定商量好了策略來對付我。他們會埋伏在什么地方呢?村長家?我倒要去會一會,順便也教訓一下這只老狐貍。但是怪了,村長家也沒有人。我往回走,他就躲在我身后,忽東忽西,有些驚慌失措。我決定敲山震虎、打蛇出洞。我又來到雕村長的二女兒家。雖然大門緊閉,但我用棍棒搡門、撬門,將動靜搞得很大,只要他們有人在村里,他們就一定會知道,而且會及時出現的。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門突然被我捅開了(其實不然,門是躲在家里的人開的),一家人居然都在,女人護著三個孩子,和他們抱成一團直哆嗦;男人拿了兩把菜刀,臉比紙白,也在哆嗦,他見我進來連退了兩步。我回頭叫哥時,汪為倫已不見了蹤影。
我進屋,站到客堂的一邊,請女人帶著孩子先出去。
她怯生生地帶孩子跑了出去。
我對男人說:“開始吧。”
男人像是被定了身,光顧著哆嗦,人卻一動不動。
我說:“你的老婆孩子都在門口瞧著你呢,你像個男人行不行?”
男人突然嚎叫著,閉著雙眼,雙手舉著菜刀在空中亂砍,沒頭沒腦地向我沖來。
我移身閃過,棍棒重重地落在他的后背上,只見他猛地撲倒在地,兩把菜刀早已飛了出去,“當!當!”一把砍在八仙桌上,一把砍在長條凳上。棍棒落在他的腿上:“叫你們打裂我的腿!”棍棒又落在他的手臂上:“叫你們打折我的手!”棍棒再落在他的后腰上:“叫你們打得我內出血,昏迷七天七夜,你們還把家里的東西都砸爛了,連一口燒飯的鍋都不放過,你們缺不缺德……今天我就是要叫你們嘗嘗被砸的感覺。”棍棒最后落在八仙桌上。
“乒乒乓乓,嘩啦啦啦……”我砸砸砸。
女人突然擋在我面前:“大兄弟,求求你不要砸了,我們賠錢,賠錢……”
“我說過,過了第七天,你就是給錢我也不收了。”
一個女人擋得住我嗎?棍棒就是我的手,我繼續砸。
“好!,賠錢賠錢……”
汪為倫大聲叫喊著,從外面沖進來,一把抱住我道:“別砸了,讓他們賠錢。”
“哥,你干什么?”
“快拿錢出來啊,”汪為倫朝女人和男人尖叫道:“你們還等什么?等砸光了再拿錢啊。”
女人如夢初醒,跌跌沖沖地從臥室里捧出一把錢來,有整的,有零的,遞給汪為倫道:“家里的錢都在這兒了,你別嫌憎少。”
“好說好說,”汪為倫迅速數了一遍,有一百零三塊錢:“行了行了,下一家吧。”
他將我拖出家來。
這天上午汪為倫收了三家的錢,共計三百八十六塊,喜得他眉飛色舞,回家的路上把錢數了又數,剛到自己村口,他就轉身想溜,被我一把揪住了。“干什么?”我問。他就嬉皮笑臉道:“這么多錢放在家里不安全,我到鎮上存了銀行再回家,你先跟我老婆說一聲。”我說不必了,回家讓嫂子處理就行了。我把他揪回了家。
從此以后,他地里的活也不干了,成天像吃屁狗一樣跟著我,早出晚歸地去麥村。他就怕我犯傻,人家給錢也不要,光顧著砸人家的家。早晨、傍晚、午后、深夜……我們神出鬼沒,令另外四家防不勝防,最后都乖乖地就范。汪為倫又有了五百三十一塊進賬,一路哆嗦,老和尚念經似地絮叨:“發財了!發財了!”
就在我們出沒麥村的時候,豆村的那些人早已聞風而動,他們趁我不在家,有的送錢,有的送家用物品,有的送酒,有的送家禽……紛紛跑來向尤彩花求饒,希望我能放他們一馬。她告訴我時我沒有答應。我認為不能這么隨隨便便就算了。
我說:“沒有我點頭答應,誰也別想蒙混過關!”
她求我道:“算了吧,大家鄉里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
“什么鄉里鄉親的,欺侮你的時候他們講了嗎?”
她啞然無語。
我繼續說道:“我們軟弱的時候,他們就可以不講理,想怎么欺侮就怎么欺侮;當我們奮起反抗,強硬了,他們就假仁假義地跟你來講理了;一旦你軟弱了,他們就會變本加厲地欺侮你。這個社會就是這樣,所以你要認清他們的真面目,決不能再心軟了。”
“可是,他們送來的東西我都收下了,伸手不打笑臉人,你說咋辦呢?”
“你就跟他們說,你答應了不算數,除非他們得到我的認可,否則我照樣跟他們算賬。”
此話一出,豆村人就絡繹不絕地找上門來,向我道歉,指天發誓決不再犯,就連在外面躲了半年多的小流氓汪阿貓,也跪倒在我的腳下,自己扇自己的耳光,罵自己該死,我不吭聲他就不敢停手。完了他又是磕頭又是跪拜,抱住我的腳不放,非要我收他為徒不可。這種下三爛的東西我怎么會收呢,結果被我一腳踢出門去。
最后,雕村長和老女人也來了,還帶著汪家的那頭牛。
原來,買牛的人家得知這牛是刀疤的,生怕我去找麻煩,就硬是把牛退還給了雕村長,雕村長思前想后,和老女人商量了一宿,最后決定把牛還給汪家。與此同時,斗雞眼也把地退還給了汪家,兩家之間的地界還是他家的地筑的呢。
對于汪為倫和尤彩花來說,日子在這年的秋天突然改變了流向,就像村前的燕子河那樣流得順順當當的。現在,只要她一出門,凡是見到她的人,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容,老遠就熱情地跟她打招呼,直到她遠去了,才敢收回目光。
我知道是時候了,該走了,但我就是下不了決心離去。尤彩花不止一次跟我商量,說她手頭上有一千多塊錢,蓋間草舍綽綽有余,她想給我建個家,屆時再幫我找個對象,而且絕對是鄉村一等一的漂亮女子。我微笑著搖搖頭,她的心意我領了,但我終究是要走的。
幫我下定決心走的是汪為倫,有一天他領回家一個外村人,他說他已經收了人家的錢,叫我幫這個人去打一架。這個外村人稱我斗戰佛(這是孫悟空修得正果之后的封號)。他說我名聲在外,久仰久仰,今日慕名而來,希望我能答應他小小的請求,教訓一下經常欺侮他的一個仇家,讓他這輩子也出一口惡氣。但被我一口拒絕了,我這個人雖然好斗,但決不會為了錢或無緣無故地與人格斗。就在送走人的當口,我終于狠下心來,決定第二天一早走人。
我當即把這個決定告訴了他們,并叫他去村里的小店打來十斤老酒,今晚我要喝個痛快。我記得她說過篝火非常浪漫,于是又在門前燃起了篝火,我烤了兩只雞,我和她邊喝酒邊聊天。整個晚上他一直在躲著我,生怕我跟他算報酬似的。其實我什么都不要,更不會跟他提報酬的事。他早早地躲進臥室睡了。我們喝到夜深時都有些醉了,兩個人搶著說話,而且說著說著,她就哭了。我也哭了。但我一點也不記得她說了什么,我又說了什么,不知不覺中天漸漸地亮出來了,我們也有些酒醒了,我的頭有點脹痛,應該立起身走了,但我還是坐在那里。
我還是忍不住向她說出了我的秘密,
我之所以告訴她,是想讓她斷了這份心思,從此無牽無掛,安心地過她的日子。
我起身時,她依舊坐在那兒,側仰著臉,靜靜地盯著我,什么話也不說。在接近大亮的天光中,她的臉紅撲撲的,很美;雖說她結婚已經八年了,但在我看來,她完完全全像個處子,令我不敢多看一眼。我回屋向他告別,但他還在沉睡之中,鼾聲如雷。他真是一個有福之人。我沒有叫醒他,便退了出來。女人送我到村口,我沒有再讓她送下去,送君千里總需一別,有緣的話我們還會再相聚的。說不定等我城里的事情了了,我會再來看他們的。女人的雙眼一直濕漉漉的,她拼命地揮手,叫我保重,千萬要保重。
我離開了豆村,回到一年前被他攔住的那條公路上。我決定回城去。我非常思念城里的那些哥們,不知他們現在怎么樣了?一年過去了,那樁命案了了沒有?我想先回城探個虛實,然后再作打算。于是,我向縣城的方向走去,但走得惆惆悵悵的。豆村有一根長長的繩子拴住了我,令我邁不開腳步;我從內衣的口袋中掏出她的小照,看了又看。我磨磨蹭蹭地向前走著,大概走了將近兩個多小時,就聽到她在背后拼命叫我。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夢由心生,這只是心生的白日夢而已。因為我希望是如此,而事實上是不可能的。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去,我頓時驚呆了。
我看到她挎著一只挺大的包裹,拼命地追趕著,我大叫一聲:“毛毛!”飛速地向她跑去,她一頭撲進我的懷中,哇地哭開了。我不知道我走了之后又發生了什么事?她直喘息,哭著哭著就笑了出來,她說:“你不是說有緣的話還會再相聚的嗎?”
我問:“你這是……”
她小聲道:“我已經離不開你了,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我賭氣道:“我要是去坐牢呢?”
“我也跟你一起去蹲監獄。”
“你想好了?”
“想好了。”
“決不反悔?”
“決不反悔。”
我接過她的包裹,牽著她的手說:“我們走吧。”但她見我往回走,死活不肯挪步。我說我不會把你送回豆村的。既然你跟我走,我就不能回縣城自投羅網,我決定去南方廣州,去找我的三叔。其實去年這個時候,我逃離縣城,經過豆村,就是想去廣州的。我們再次穿過豆村,穿過米字鄉,直到這天的傍晚,終于來到一個陌生的小鎮,河橋鎮。
我們剛在小鎮上露面,就被警察抓獲了。他們有槍,人又多。
汪為倫指著我對警察道:“就是他。他叫王行,住在縣城惜德弄14號,去年在城里打死了一個人才逃到豆村的,我們都被他騙了。”
他從我的手上一把搶過包裹,伸手在包裹里摸索了半天,那張瘦臉便爬滿了狡黠的笑容。
“兄弟,你承諾過,你所說的話你所做的事都是為我好,為何還要拐走我的女人我的錢?!”
警察讓他將女人帶走。
女人不走。
警察便將我這個面目全非的嫌疑犯押回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