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楓詩稿

子夜的酒吧

在子夜走進一間酒吧

侍者的衣服是紅色的，眉毛也是

他的聲音低得只能讓一個人聽到

他為你斟滿一杯酒

你可以在那紅色的液體中看到他的眼睛

你無法猜出他的年齡

在布滿刀痕的臉上，歲月細如利刃

他可能已有一百歲，或者更老

他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杯口朝下

他說他可以阻止液體流出

然后他就只剩下了一張背影，像圖片

在更昏暗的角落中翻轉

這是子夜的酒吧，只有一個侍者

他讓我想起那些死去的人

憂郁，孤獨，喜歡一個人說話

他也可以讓我想起一些更深的夜晚

在夢境與夢境交接處游動的時間

以及，那些在鏡子中不停變幻的面孔

這是子夜的酒吧

在昏暗的世界中

侍者的衣服是紅色的，眉毛也是

他讓我想起一些人

卻無法說出他們的名字

停電

停電的時候，我點起燭火

光線微弱地顫動，城市在安寂中如同叢林

我坐在蠟燭的旁邊，看著它的燃燒

我想我已回到了遠古的時代

在荒涼的暗夜中，等待穿白衣的女子前來造訪

她們都擁有著凄婉且不祥的名字

她們都曾孤獨的死去

她們總在燭花爆裂時突然出現

她們沉默無語，坐在桌邊

面孔如冰冷的銅鏡，使人悲傷

我為她們沏茶，打開紙為她們畫像

我為她們記述記憶，并且在天亮之前，與她們相愛

這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夜

我坐在一個寒冷的小屋中，與一個悲傷的女子

相對無言

這是短暫停電的瞬間，一分鐘或者更短

那時我離開了這座城市

那時我與一個陌生的女子，已相守了一生

春分

當天氣不再寒冷，天空重新變高

我用了一個季節的時間脫下棉衣，然后用七天時間走出房間

我站在路邊，透過薄薄的叢林遙望荒野

在那里，我看到荒蕪的世界開始出現色彩

黑暗仿佛沉入地下

我從沒有過在早晨站在這里，也從未聽到過鳥鳴

我生活在黑夜之中，在寒冷的居所

傾聽鬼魂的吟唱

我想，那就是我的世界，簡單黑白兩色

而現在，我站在一個季節的開始之處

聽到了荒野的聲音，低沉猶如雷鳴

我開始記起我的童年，以及與我一起生長的樹

它在這個冬天死去，枝干凌亂

這是一個依然清冷的早晨

我站在這里，開始遺忘夜晚

我看到荒野醒來，卻又離我而去

我看到它在遠方向我注視

寧靜并且冷漠

斯卡斯

那一天，我們去斯卡斯

你站在路邊為我們送行，你是那么悲傷

你將翅膀取下來，你說你再也不會飛了

你會一直留在這里，和這座城市一起，沉入海底

那一天，我們離開這里

我們緩慢地飛到空中，看著你慢慢變小

和那座城市一起，在遠方消失

那時我看到幾條魚從身邊飛過

它們面孔詭異，穿著黑紗

它們說:“水是溫和的生物”

我無法理解它們的語言，我和它們擦肩而過

那一天，我們去斯卡斯

我們說會離開三十天，在秋天結束時回到這里

你站在路邊，你是那么悲傷

你說:斯卡斯斯卡斯，那是一座并不存在的城市

我們一路上都在說，這是一個最可怕的笑話

我們都曾夢到過那座城市

寬廣的街道，穿著白衣的天使與沉默的樹

那一天，我們去斯卡斯

你站在路邊說要和這座城市一起沉入海底

你說:斯卡斯斯卡斯

那是一座從未存在的城市

精神病院(四)

1

今天天黑得更早，樹葉落到半空便停了下來

我們坐在房間中，透過窗戶看著天空改變顏色

沒有人說話，呼吸在玻璃上慢慢起伏

我們可以聽到血液的聲音，心跳猶如雷聲

這時，我開始想起母親

想起更深的子宮，以及父親的粗暴

恐懼混合著痛楚，夜開始深得令人無法察覺

我像樹葉一樣靜止了下來，在房間中

聽任一半身體慢慢死去

2

那時花開得很快，我可以感覺到它已在腹腔中完全展開

我張開喉嚨，讓他們去看花的顏色

他們把頭伸進我的口腔，他們說

“記憶像水晶一樣易碎”

我被釘在木樁上，我看到一朵花在面前綻放

我看到它用花蕊，在更深的地方

向我久久注視

3

在所有人靜止下來后，我使自己浮在空中

就在他們頭頂上方，在一片光沒有到達的地方

我看到他們都長出了翅

我看到他們純凈得像一群天使

他們圍在我的四周

他們抬起手臂，說:落

然后我感到了墜落，身體如石頭般下沉

我聽到有人說:那里有一片深淵

而我只看到了黑暗，在以驚人的迅疾

向上升起

4

我在一個更深的夢中離開，那樣可以不留下任何痕跡

我可以經過他們的夢境

可以和他們再說幾句話，可以告訴他們我的名字

告訴他們能夠離開這里的秘密通道

明亮的窗戶，以及蹲伏在后面的野獸

我在傍晚醒來，我告訴他們有個人死了

告訴他們我已經成功地逃離了這里

我在他們的大腦中留下了一片聲音

我告訴他們那是一聲鋒利的尖叫

他們聽懂了我的話，他們跳了起來

我聽到尖叫如鮮血般四處濺落

我想，我已經走遠了

5

那天天黑得更早，我在一個房間外面失聲痛哭

我用了十年時間回到這里，卻只看到了空空的房間

我在門口惶恐得像一個嬰兒

我聽到窗戶說:記憶像水晶一樣易碎

嚎叫

他們嘶啞地嚎叫，他們的聲音開始變得粉紅

被裸體鋪成的大街上，名字丟得到處都是

有些人站起來，站起來的都是死的，他們說話，聲音尖利

“一個夜晚，只有一個夜晚”街角處的鐘大聲地喊

人群由房間中擠出，泛白的牙膏般的肢體

面具撕裂面頰，牙齒無限地長下去

一棵樹開始與另一棵交談，討論關于砍伐的細節

關于謀殺，以及火的陰謀

斧子躺在臥室中，嬰兒在木柄下睡覺

他們陷入對方的身體，頭在腳邊，指甲變得尖利

但斧子醒著，刀刃里燈火通明

金屬起源于記憶，冰冷、鋒利、拒絕、冷漠

斧子于深夜離開房間，鐘聲響得刺耳

聲音被切碎，一些聲音說:“肉體含有沙子，眼睛擺動得太快”

語言的含義令人迷惑

夢在門口被剖開，內臟是紫色的

它們開始變得快樂，聲音嘶啞，它們跳過大街

大街已清空了，裸體被壓成路面，面孔進入石頭

它們大聲地詛咒，聲音充滿痛楚

一些人在路邊被栽下去，頭在底下

他們仍然在聊天，一個在說他的妻子，一個在說父親

樹站在旁邊，講述一個笑話

有著色情和血腥的笑話，只有斧子在笑

它經過兩個嬰兒的夢來到這里，在人群后面

用一條謎語把整個世界扭曲

有一個人在床上，他一半是金屬，另一半在謎底中

他說樹在講笑話，那時斧子剛剛離開

“一個夜晚，只有一個夜晚”街角的鐘在喊

大街上的斧子瘋了，聲音掉得到處都是

它們跳起來，狠狠地撕裂對方

而一些人在嚎叫，他們是誰，聲音里嬰兒爬得到處都是

一些人頭朝下站在路邊，樹說他們是真實的

那時斧子聽完笑話，剛剛站起來

所有的房間都關閉了門窗，斧子瘋了，翻滾過整條大街

它的頭是金屬的，身體是木頭的

住在它頭中的兩個嬰兒是紅色的，他們正醒過來

他們嘶啞地嚎叫

他們說這不是謎底，只是一個笑話，每個人都可以走進來

這時一些人已折斷了自己，這時所有人都在笑

這時街上只剩下了兩棵樹

一棵是男的，另一棵是女的

他們不停地嚎叫，站直身子的斧子說

他們只是嚎叫

安麗絲

安麗絲、安麗絲，陽光在生長，花朵向下開放

安麗絲，我的血液冰冷，皮膚在早晨脫落

離得這么遠，目光乘火車，聲音潛入水底

安麗絲，街道被卷起來，地圖鋪在桌上

你進入一座城市，衣服掛在窗口，名字留在面包里

你在水面上走，讓一條魚說話

說“我愛你”，安麗絲，那個人死了，身體貼在信封上

那個人藏在一些文字里，在一把刀子上留下聲音

安麗絲，我的一塊骨頭和那個人在一起

在夜晚會變得疼痛，我能聽到它的呻吟

如同聽到你，安麗絲，那些樹長高了，那些人將它們點燃

我坐在樹枝上，一遍遍叫你的名字

安麗絲，安麗絲，有個人在為你畫像，顏色堆滿畫布

而你在后面睡覺，我在顏色中融化

安麗絲，那個人曾經在一句話中住過

在兩個詞的中間跳動

那個人死了，安麗絲，我現在可以用他的名字，他的面孔

用他的聲音來呼喚你，我在紙的這邊

對著陽光就可以看到你，頭發黑得像你的童年

安麗絲，安麗絲，刀子走了一個下午才來到這里

在一部小說中將我殺死，而你在結尾離開

安麗絲，那些紙一直在響，那些文字變得錯亂

它們在說什幺，安麗絲，你在那邊消失，我被裁開

有些人在笑，有些人喝水，水是紅的

我跳起來，安麗絲，在空中我可以看到你，躲在一只鳥的后背上

而你只能看著我墜落

我在空中走了兩天，向七只鳥問你的地址

它們的話我無法聽懂，它們是綠色的

它們的聲音使我想起母親，它們的目光將我割傷

安麗絲，我可以飛，經過一些城市和森林

可羽毛在夜間脫落，安麗絲，我無法偽裝自己

我將身體送給別人，而他們就拿走了

我像一塊石頭一樣停下來，等著你再一次經過

安麗絲，安麗絲，我是那個人，死在昨天

我說一個謎語，開一個玩笑，在頭發里藏一把刀子

我不是真的，安麗絲，我出生在一句謊言里，身子被陽光曬干

名字在謎底中和你錯過

安麗絲，我愛你，在別人的身體里，一只鳥飛起

那個人死了，安麗絲，刀子穿過他的眼睛，血變得冰冷

安麗絲，安麗絲，我在別人的身體里，路過你的門口

將名字寫在電話簿上，寫在一堆數字里面

安麗絲，安麗絲，陽光在生長，花朵向下開放，安麗絲

流動

有時就這樣走遠了，沒有一點聲音

影子還會在門口停一會，憂郁地沉著面孔

有時一些死去的人會重新回來

在灰暗的燈光下說一些陳舊的秘密

聲音微弱得像嬰兒的皮膚

只是一些無法說清的往事，背叛或謀殺

只是過于久了

以至于使人忘記它的原因

而有時所有的人都走了，房間空下來

玻璃在水中開始變得柔軟

體溫慢慢地流動起來，像黑色的頭發

像一聲輕微的脆響

使骨頭悄悄地折斷，在水中

安全且隱秘

有時就只剩下了一個房間

在陽光中一點點塌陷下去，仿佛從未存在

仿佛一種柔軟的流動

在玻璃中開始或消失

子夜

你知道嗎，我已穿過了整座城市

那時是子夜，街道開始暗下去

所有的汽車都不再停下，它們在離開地面一米的地方飄過

那里沒有司機，只有幾個乘客，有的乘客是死的，面孔慘白

我追著一輛汽車跑過三條大街，因為我看到你在里面

你的后背鮮紅，有個嬰兒躲在座位下

他說:“看，看”

那輛車的車燈明亮，那些光有著刺耳的聲音

那個嬰兒沒有眼睛，你坐在車尾，衣服浮在空中

那輛車的車頭在笑，牙齒森白

那輛車的車尾讓我想起母親，充滿痛楚與悲傷

她一直在說昨天的天氣，然后一個人離開，將我留在陰影中

我用盡力氣追逐，呼吸變得短促

我的左眼在中途掉落，卻沒有時間撿起

那輛車在第九條街上飛入空中，它的車廂已經變暗

車窗綻放出紅色的鮮花

而它的花蕊像刀鋒，一些顱骨被切開，聲音墜落

它們只說一個字“喂，喂，喂”

我停在了第九條大街，留在了一個數字中

天空黑得讓人絕望，我知道月亮在那節車廂內

在一個蒼白的小腹里，被水淹沒

你知道嗎，我已穿過了整座城市，迷失了一切

在黑暗中有些人開始出現，他們的牙齒鋒利，目光冰冷

他們站在路邊，出售刀子

每個人都可以隨意地購買，只要愿意，就可以留下來加入他們

他們不說話，他們只有一只眼睛

我穿過城市，卻無法穿越人群

這時是子夜，我站在路邊的人群中

我殺死了一個嬰兒，使他變成刀子，我留下了一聲慘叫

我將它掛在刀尖上

我對著所有路過的汽車說:“喂，喂，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