砒霜

有些話是不能說出來的，說出來就會應驗。

這似乎很迷信，可日子越久，高一凡就越相信生活中總是有神秘的東西存在的，比如他當年向顧玉萍求愛的時候，他只說了一句比喻，后來在他的生活中全部應驗了這句話。如果追本溯源，應該算到高一凡當年的語文老師頭上，語文老師說了，什么是比喻，比喻就是想象力，而想象力是什么?想象力就是才華!高一凡就被“才華”這兩個字迷上了，幾乎每篇作文都挖空心思做“比喻”。也許是天資太笨，高一凡沒有練就自己的才華，反而練就了說話就要找喻體說比喻的地步。高一凡在顧玉萍的問題上，用了食品做了喻體，說顧玉萍是只剛剛出籠的嫩饅頭，而他是只沒有發起來的米糕。誰能夠想得到呢，顧玉萍這塊饅頭的脾氣越來越大，應該說不再是饅頭了，而成了狗不理包子了;而他這塊米粉做的糕，在滾滾紅塵中早堅持不住了，都快要風化了。

高一凡當時還是小伙子，顧玉萍是個大姑娘;一個稍胖，一個稍瘦。顧玉萍就說自己配不上高一凡。高一凡不曉得這是顧玉萍的謙虛，立即拍上了馬屁，說，哪里怎么說呢，我聽老人說，什么是夫妻啊，夫妻就是一塊饅頭搭一塊糕呢。顧玉萍很忌諱饅頭這個比喻，很生氣，氣呼呼地說，什么饅頭糕啊，我們還沒有成為夫妻呢。高一凡說，這是比喻嘛，比喻就是想象力嘛，而想象力就是才華啊。高一凡的這個理論就把顧玉萍嚇唬住了。再后來，在整個蜜月里，顧玉萍還是忘不了饅頭這個比喻，逼著高一凡回答，他們中間哪一個是饅頭，哪一個是糕?高一凡很得意地說，明擺著的嘛。他還沒有說完，顧玉萍的粉拳就打過來了。高一凡投降著說，我是饅頭，我是饅頭。再后來，小高飛出世了，顧玉萍躺在產床上問高一凡，他是什么?高一凡很得意的說，他是小面包。

高一凡關于寶貝兒子的比喻沒有變成現實，它是被小高飛自己改變的，小高飛從來就沒有喜歡吃過面包，他先后的愛好史是:大白兔奶糖時代;娃哈哈果奶時代;肯德基雞翅時代;最近，他正在經歷他的方便面時代。

在這個家里，一切工作以高飛為中心和重點。小高飛喜歡吃方便面，顧玉萍的工作就輕多了，因為高一凡的飯菜簡單得多，他一下班，他就知道自己的飯菜在什么地方。照例顧玉萍早就吃過了，只剩下高一凡的晚餐。高一凡取出來，吃得很快，像風卷殘云似的。

風卷殘云——這是高一凡給自己的評價，顧玉萍的評價只有一個字:豬!記得剛剛結婚的時候，高一凡吃飯的速度也很快，顧玉萍的眉毛就皺了起來，高一凡，是不是有人要跟你搶著吃?高一凡聽了，吃飯的速度就慢下來了。顧玉萍說，這才對嘛，細嚼慢咽，這是幼兒園老師早就說過的。當時顧玉萍說話的樣子就像是幼兒園的老師。現在呢，已經變成了快退休的老教師，一輩子的操勞讓她對什么現象都失去了興趣。有時候，高一凡實在沒有胃口，不想吃，顧玉萍也不問，或者，她根本不知道。

吃完了，高一凡盯著面前的空碗，不想洗碗，也不想站起來，呆呆地坐著，他有點恍惚，剛才他吃過飯了嗎?

過了很久，一個細細的飽嗝才從腹部緩慢地升到喉嚨口。

這一天下班，高一凡突然想，他有多少天不和顧玉萍說話了?好像是三天，好像是四天?反正好幾天不說話了。公司里很忙，高一凡每天都加班，可偏偏頭頭還不滿意，高一凡只好繼續加班，到了很晚才回來。開了家門，見到的只是顧玉萍的背影。顧玉萍在看電視。高一凡輕車熟路，滑到廚房里，在鍋臺的角落上找到飯菜。飯菜都冷了，把高一凡的牙都弄疼了。高一凡捂著牙，像是和飯菜打仗似的，一口一口地嚼，堅持吃完了。再后來，他又去洗碗，故意把碗和洗水池碰出來很刺耳的噪聲，可顧玉萍不接茬，沒有回頭，電視機的光在她的頭上映襯出一個五彩的圈。

生活已徹底地把顧玉萍篡改了。高一凡想，下了崗的顧玉萍就喜歡整天呆在家里，曾經那么聰明伶俐的顧玉萍不見了，變成了一個蒙上了厚厚一層油灰的顧玉萍，愚蠢而固執。高一凡還不能和顧玉萍說話，一說話就得吃顧玉萍的“菜瓜”。有時候，被顧玉萍的“菜瓜”咽得喘不過氣的高一凡只好大口大口地吞食空氣，直到把耳朵咽疼了。高一凡曾經決定不和顧玉萍說話，可是一個會說話的人怎么能一下子變成一個啞巴呢。

高一凡看了一會兒顧玉萍頭上的五彩光圈，把洗好的碗丟下，到衛生間里沖澡。沖到一半，熱水沒有了，是因為煤氣沒了。那時，高一凡身上正好打滿了肥皂泡。對著衛生間里的鏡子，高一凡聽看著每一個破滅的肥皂泡都對自己說，高一凡，離婚吧!高一凡，離婚吧!

肥皂泡破裂的聲音是那么的響亮，都像是在高一凡的耳朵邊放鞭炮。高一凡實在忍不住了，沒有等所有的肥皂泡破滅，就捂著耳朵，一頭沖到了龍頭下，一扭龍頭，冷水就毫不客氣的撲了下來，就像一條冰做的鞭子打在高一凡的身上。高一凡的身體忍不住向后一縮，碰到了墻壁的瓷磚上，屁股又是一個激靈。屌!高一凡罵了自己一聲，挺住了身子，扭大了開關。

高一凡從衛生間里出來，顧玉萍還在看電視。高一凡什么也沒有穿，挑釁似地走到她面前。顧玉萍見他擋了電視，就母雞一樣叫起來，干什么?干什么?好狗不擋道。高一凡回過頭，緊緊地看著她，她的臉上滿是彩色的淚水。

高一凡回過頭去看電視，(他是很不喜歡看電視的)，電視上一個女人正在哭。高一凡就笑了，你哭什么，你淌什么麻油，電視上演的都是假的，她們流的都是眼藥水。

顧玉萍不理他，還用手背擦了擦彩色的淚水，擦一下，臉上的彩色更多了。

高一凡猛然撲上去，扳倒了顧玉萍。顧玉萍嘴里就罵開了，畜生，畜生。高一凡一聲不吭，就像畜生一樣剝光了顧玉萍身上廉價的睡衣。電視上的女人還在哭著。

她們流的都是眼藥水。

顧玉萍胖多了，比新饅頭時代的顧玉萍胖了兩圈，幾乎成了北方人做的鍋盔了。其實，下崗之前的顧玉萍不是這個樣子，剛下崗的顧玉萍也不是這個樣子，當時的顧玉萍臉蛋胖些，可身子輕盈得很，高一凡一把就抱起了她。現在呢，顧玉萍成了一個只喜歡看電視的胖子，高一凡不但抱不動顧玉萍，甚至撼都撼不動她，有時候，只好采取背后偷襲的方法。

高一凡總是責怪顧玉萍，顧玉萍還怪高一凡呢。當初剛剛下崗的時候，顧玉萍早就計劃好了，肯定要出去大干一場。顧玉萍興致很高，她還舉出某某某，某某某。她們下了崗之后下海，現在全發了。高一凡總是打擊她，還說，顧玉萍啊顧玉萍，什么人做什么料，你根本就不是那塊料。高一凡還想往下說，顧玉萍的嗓門還高了起來，學著高一凡的腔調，說，高一凡，索性我替你說了吧，顧玉萍你被人賣了還幫人家數錢呢，顧玉萍，你天生就是一個小女人。顧玉萍最后總是這樣總結說，我啊，我知道我的命，我天生是你們高家的老傭人。有時候，倆口子就吵起來了。顧玉萍不像過去那個樣子了，再也不聽高一凡的道歉了，會很生氣的，還會幾天不和高一凡說話。不過說歸說，下崗的第一個月，顧玉萍還是聽了高一凡的話，沒有出去下海，還把精力放在廚房里了，一天幾個菜，每天不同樣，高一凡感到自己快要成為日本男人了?？蓻]過幾天，顧玉萍的興致就沒了。顧玉萍即使在家，高一凡回家也沒飯吃。高一凡喊肚子餓了，顧玉萍就說，吃方便面。

顧玉萍不高興成為高家的傭人，那高家父子就只好吃方便面，兩個人差一點都吃成了康師傅。后來，已經感覺到失去味覺的高一凡只好妥協下來，在公司的報紙上找來了一大堆招聘廣告，回到家把這一疊廣告丟給了顧玉萍，你看看，你仔細看看。顧玉萍嘩啦嘩啦地看了一遍，又嘩啦嘩啦地看了一遍，最后嘆了口氣，把廣告紙扔了一地。高一凡曉得顧玉萍泄氣了，壓著心頭的喜悅，一邊撿地上的報紙一邊說，我說過的吧，人家現在都要招年輕的，有技術，有文憑，你還是在家里上班吧。顧玉萍像是沒有聽見似的，盯著高一凡看，高一凡的眼鏡鏡片上閃著純藍的光芒。顧玉萍眼睛睜得更大了，而高一凡就低得更厲害了。高一凡的頭已經禿頂了，像開發區一樣從中心向城郊逼進了。

顧玉萍笑道，高一凡啊，高一凡，你這個人沒有做成干部，頭發都想做干部了。

高一凡說，我還有一個地方想做干部呢。

顧玉萍說，哪里哪里?

高一凡曖昧地笑道，你曉得什么地方的，你明知故問呢。

顧玉萍明白了，罵道，流氓!你真是個流氓。

高一凡從干部墮落到流氓，僅僅過了十秒鐘。高一凡笑道，真是人嘴兩張皮啊，說你是干部就是干部，說你是流氓你就是流氓。

顧玉萍說，高一凡，給你臉還上了臉了，你不要吃不了兜著走啊。

高一凡不說話了，看著顧玉萍，做出了投降樣，心想，不上班的女人就是有脾氣，變成了一只大饅頭，一只會罵人的大饅頭，一只吃不了又兜不走發了酵味道也不純正的大饅頭。

下了崗的顧玉萍不僅會罵人，還練就了十八般武藝，經常把高一凡的手臂、腿上掐得青一塊紫一塊。高一凡咬著牙齒說，如果你覺得解氣，就掐吧。

再后來，顧玉萍不掐了，她連掐人的興趣都沒有了。但她再也不理高一凡了，她每天晚上都裹緊了被子，滾到一邊去，像一只裹得太緊的肉粽子。高一凡想吃這只肉粽子，可怎么也剝不開，怎么求饒怎么說好話都不行。

顧玉萍生日到了，高一凡和兒子高飛商量了一下，兩個人決定合伙買生日蛋糕(其中高一凡出了一百一十九塊，高飛拿出一塊錢)，顧玉萍見了，不但沒有高興，反而氣青了臉，拎著那生日蛋糕，把它從樓上扔了下去。

一家人都聽見蛋糕盒在地上彈了一下，然后就沒有聲音了。本來很想大吃一頓的高飛很是不滿，把頭伸出窗戶看了看，然后回過頭說，媽，我覺得……你可能到了更年期了。顧玉萍一聽，火氣又上來了，哭著說，好吧，好吧，你們都嫌我不賺錢，我讓你們過吧。高飛以為自己的話惹了禍，嚇得進房間去了，還啪地帶上了門。

客廳里只剩下高一凡了，高一凡的頭皮直炸，說，誰嫌你了，誰嫌你啦，你不嫌我們就好事啦。顧玉萍不理他，只管自己哭。后來，顧玉萍不哭了，說，高一凡，你發了廣東了，誰叫你買蛋糕的?!

高一凡不說話，只是把手中的晚報翻得嘩啦嘩啦響。高一凡看得仔細，嘩啦，一版過去了;嘩啦，一版又過去了。

顧玉萍不和高一凡說話，高一凡只好和手中的晚報說話，一邊看還一邊讀，像是上晚自習讀書的學生。

那一天，高一凡正在看晚報，一只手就伸了過來，一把扯過了高一凡手中的報紙。高一凡一看，是顧玉萍。高一凡說，給我!顧玉萍根本不看他，嘩啦嘩啦，嘩啦嘩啦，把晚報揉成一團，然后扔到了地上。過了一會兒，剛才還緊成一團的晚報就張開了一道道嘴唇，欲言又止。

顧玉萍指著高一凡的鼻子說，高一凡，我告訴你，以后不許你買晚報，每天五毛錢，一個月就是十五塊。

高一凡看著顧玉萍的嘴皮不停地翻著。

顧玉萍說累了，又坐在一邊抹眼淚了。高一凡說，要不，你明天出去找個事做吧，隨便做什么我也不反對。

顧玉萍說，你反對有什么用，你不反對也沒有用，反正我就做你們高家保姆了。

晚報事件之后，高一凡和高飛又吃了幾天方便面。高飛正好收集三國卡。還沒收全，顧玉萍又犯脾氣了。犯脾氣的顧玉萍是以蒙頭大睡為標志的，兩只擦得锃亮的高跟鞋東一只、西一只地站著，像兩只不肯碰杯的酒杯。

高一凡說，你摔蛋糕，你撕報紙，我又沒怪你。

高飛也說，對啊，我們不怪你。

顧玉萍裹著被子換了一種睡姿。

高一凡又抖抖手上的報紙(現在都是從公司帶回來的舊報紙)，報上早就說了，人家要年輕的漂亮的。

顧玉萍一下子坐起來，說，你是說，我丑了?我老了?

高一凡嘟噥道，我可沒這個意思。

顧玉萍說，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不過，憑你那幾張紙是不夠包二奶的。顧玉萍頓了頓，我老了，丑了，我還可以上街擦皮鞋。

高一凡又抖抖報紙，擦皮鞋?報紙上說有一群女工專門擦黃皮鞋，黃皮鞋，黃……高一凡還沒有說完，臉頰上就被摑了一個耳光?；鹄崩钡?，他的一半臉燒了起來。

你放屁!顧玉萍英姿颯爽，像過去的女民兵。

報紙事件過去后，高一凡總是黑著臉，顧玉萍也黑著臉。顧玉萍不燒飯，高一凡也不做。那幾天的冷戰中，家中的空氣提前抵達到冬天，他和她一直不說話。高飛也識相地不多嘴，連動畫片也不要看了。

后來，高飛把家中的方便面全吃了，三國卡早已收齊了。最后在高飛的最最最最強烈抗議下，顧玉萍終于從電視機前面抬起了身，開伙燒了一頓飯。飯燒好之后，顧玉萍只拿了兩只碗和兩雙筷子。高飛看到了，又去拿了一只碗和一雙筷子。高一凡一邊動手盛飯，一邊自言自語，還是毛主席說得好啊，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誰跟你笑，真是厚臉，一刀都砍不透。顧玉萍把頭轉了過去。

我跟飯笑，飯啊，我真想你。高一凡夸張地親了親飯碗。

高一凡的表演讓高飛笑疼了肚子，他借機提出要買電腦的要求，被高一凡立即否決，說，我們家有了一個吃電視的，難道還想要一個吃電腦的?

顧玉萍曉得高一凡在說她，不過她不生氣，咬著筷子頭，看著高一凡，眼睛里全是水，波瀾不驚。

現在，高一凡晚上的工作還是看報紙。他總是喜歡把報紙弄得嘩啦嘩啦響，或許比以前更響。有一天，他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突然驚叫了一聲。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看顧玉萍，顧玉萍沒有被他嚇著，依舊看電視，保持著他們演啞劇的角色。到了他們演啞劇的時候，如果有什么事就通過高飛傳話。高飛總是說，我是一臺走來走去的電話機。

可這臺“電話機”早睡了。高一凡很想和顧玉萍說話，他清了清嗓子，說，喂。顧玉萍身上的彩色變幻著，有點像海底的魚。

高一凡又冒了一聲，喂。

顧玉萍還在看電視。電視上又是一個女人在哭，一個女人在罵哭的女人，好像是罵狐貍精什么的。

高一凡只好大聲地叫，顧玉萍，你知道劉國華判了幾年?

顧玉萍似乎又在流淚了，肩頭一聳一聳的。

高一凡抖抖報紙說，劉國華判了，判了十年，這個狗日的，只判了十年，槍斃他也不過分。

顧玉萍這才轉過身來，哪兒哪兒?顧玉萍仿佛做了一個夢，剛剛從夢里醒來。

劉國華是顧玉萍原先的廠長。顧玉萍走過來，看了一會報紙，然后輕輕地說，劉總如果不去做什么副市長也不會出事，更不會判刑。

高一凡說，你是說那樣也不會下崗?假象!

顧玉萍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只是又坐在電視機面前“吃”電視了。高一凡突然記起了，在他和顧玉萍談戀愛的時候，顧玉萍說得最多的名字就是劉國華呢。

夜里，顧玉萍在高一凡的懷里簌簌發抖，顧玉萍流了眼淚，還有鼻涕，眼淚鼻涕全都灑到高一凡的胸脯上了。高一凡感到自己抱著的是一只會流眼淚的饅頭。他一邊給顧玉萍梳頭，一邊說，要不，你去打打小麻將吧，也蠻好玩的。

顧玉萍說，我又不是做太太的命。

高一凡說，我還是養得起你的。

顧玉萍就嗬嗬地笑了起來，笑了一陣眼淚都笑了出來，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高一凡感到喉嚨里鉆了不少泥鰍，不要命地往他的肚子里鉆，他松開了顧玉萍，緊緊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顧玉萍不怎么看電視了，她開始出去了，她不喜歡打麻將，喜歡逛商場，喜歡打折的商場。好多商場剛進的貨也打折。到處在打折。九折八折七折，還有三折的，白送啦。顧玉萍淘了一些東西回來，買回來就讓他評價。第一次，高一凡不想打擊顧玉萍的積極性，對她買回來的每件東西都說，很好，很好。誰知道顧玉萍聽不進去，她把東西一扔，我知道你又心疼錢了，你肯定說這是你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又在浪費了。高一凡抖抖報紙，我說了嗎?我說了嗎?顧玉萍說，你嘴上沒說，但你心里說了。高一凡嘆了口氣，想說，又把話咽了回去，然后搖了搖頭，頭埋到晚報中。顧玉萍還不依不饒，跑到他的身邊說，你口頭上不說，可你心里說得更厲害了。高一凡夸張地喊道，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家夫人是天下最會買東西的夫人了。顧玉萍說，你是說你還有許多夫人?高一凡說，那我以后還是變成啞巴好了。

其實顧玉萍偷偷出去做過兩次生意的。她從一個小姐妹開的小電器商行批了一種水果榨汁機，賣了好幾天也沒賣出去一臺，還在一個小區里被一群圍上來的老頭老太渾水摸魚摸走了一臺，好在高一凡把工資都交給顧玉萍，顧玉萍為此貼了錢;后來又去批發了一疊沙發巾，結果還是沒有賣掉，她托咐了一些，最后全鋪在自家的沙發上。高一凡假裝不知內情，還夸獎了一下:鋪上沙發巾的沙發就是好看。

他們有好長時間不吵架了，顧玉萍的話就多起來了。有一天，她突然問起了高一凡，說，你有沒有過別的女人?高一凡笑著說，你說呢?顧玉萍說，我經常做一個夢，夢見有一天，有一個和高飛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孩進門來，然后叫你爸爸。

高一凡說，你電視看多了，中了電視的毒了。

顧玉萍說，你才中毒呢，你不中毒你怎么禿頂了?

高一凡摸了自己的禿頂說，我這是遺傳。

顧玉萍說，遺傳啊……不像，倒像是人家抓掉的。

高一凡說，你把你老公想象得太有魅力了。

顧玉萍嘆了口氣，現在外面壞女人多呢，她們就想搶別人的老公。

高一凡笑了，你不是說不稀罕我嗎?

顧玉萍說，我也想通了，誰搶你，誰要給我十萬塊……不，二十萬!

高一凡對正在玩三國卡的高飛說，爸爸值那么多的錢嗎?

不是值這么多錢，我不想便宜那個小妖精。沒有等高飛說話，顧玉萍又說開了，說得咬牙切齒。

高一凡說，好像我真的有一個小妖精在外面似的。

你敢?顧玉萍轉過身來，眼睛里的寒光把高一凡嚇了一跳。

高一凡的公司又忙起來了，要經常加夜班。每天晚上顧玉萍都在等他回來。每次高一凡推開門都會看到顧玉萍看電視。顧玉萍被電視的光映得青一陣紅一陣紫一陣，后來，她頭也不回地說，雞蛋羹悶在保溫箱里。高一凡呼呼喝完了雞蛋羹，喝完了，高一凡也坐到電視機前，他不看電視，而是看著顧玉萍的臉。

顧玉萍說，你看我臉干什么?

高一凡說，我看你有沒有哭?

顧玉萍說，我早就不會哭了，除非給我點眼藥水。

高一凡看了一會兒，還是覺得沒有什么意思，就留下顧玉萍繼續“吃”電視，去睡覺了。顧玉萍現在喜歡盯著一個頻道看。只要她看中的電視連續劇，她會一集一集地看，一集都不落下。有時候到深夜二點了，顧玉萍還坐在電視機面前“吃”電視。

這幾天，顧玉萍迷上了一個叫《砒霜》的連續劇，顧玉萍看完之后總要推醒高一凡，還把今天的劇情講給高一凡聽。高一凡睡得迷糊迷糊的，但還是豎起耳朵努力地聽。顧玉萍說了那么多，她是讓他分析，究竟是誰下了砒霜?高一凡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敷衍地說，砒霜有毒，當年楊白勞就是喝砒霜死的。說完又睡去了。

電視劇把顧玉萍弄得神經兮兮的。有一天，睡夢中的高一凡夢到有人要割他耳朵去賣。后來他疼醒了，原來是顧玉萍在擰他的耳朵。

顧玉萍說，高一凡，我從不求你，今天我求你一件事，這電視一天放兩集太慢了，你能不能幫我打聽，那個放砒霜的究竟是誰?

高一凡說，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拍電視的?

顧玉萍說，我已打聽過了，其他臺已經放過了，你去你的單位上打聽一下，這砒霜是誰放的?

高一凡答應了兩遍，顧玉萍才讓高一凡睡覺。

高一凡怎么也睡不著了。這砒霜是誰放的?可他不知道《砒霜》是什么意思，誰放的砒霜?誰吃了砒霜?

白天，高一凡實在太忙了，他總覺得有一件事沒做，但怎么也想不起來了。晚上，高一凡回到家里，顧玉萍就急吼吼地問他打聽過沒有?高一凡這才知道自己沒做的事是什么。他說，我問了一下，很多人都沒有看過。

顧玉萍說，他們怎么不看呢。

高一凡說，我也不知道，現在的電視，頻道這么多，怎么看得過來?

高一凡第二天就向幾個同事打聽了一下，同事們都笑他，高一凡，你也看電視啦，你不是說電視只能讓人越看越笨的嗎?

高一凡說，我老婆叫我打聽的。

但同事們的確沒有看過什么《砒霜》，反而給高一凡提供了其他一些謀殺案子，有下老鼠藥的，有下農藥的，也有下安眠藥的，一個也沒有說到下砒霜的。

看到高一凡痛苦的樣子，有個同事說，老婆的話哪能這么認真?編一個就行了。編一個你就能在晚上上床了。

高一凡說，怎么編?怎么編?編錯了更壞事。

高一凡痛苦了一天，想到最后，還是覺得坦白好，坦白比說謊好。到了晚上回家，高一凡老老實實地跟顧玉萍說了。顧玉萍聽了，竟然沒有說他無能。高一凡覺得顧玉萍神情怪怪的，似乎一副秋后算賬的味道。

也許是因為顧玉萍沒有計較高一凡的無能，高一凡也跟著顧玉萍一起看電視了，他還和顧玉萍坐在一起看《砒霜》，他自認為自己肯定能看出砒霜是誰放的。

看電視的時候，顧玉萍看一會兒電視又看一會高一凡，最后廣告的時候，顧玉萍說，我不習慣兩個人一起看，十年了，我從來都是一個人看電視，現在兩個人一起看，我不習慣。

第二天高一凡到公司資料室里查報紙。他跟資料室的女同事要《廣播電視報》，女同事很驚奇，說，高一凡，你這個業務尖兵，你可是從來不看《廣播電視報》的啊。

高一凡后來就說出他要看報紙的原因。女同事說，《砒霜》啊，我看過，我一開始就看出來了，下砒霜的是那個經理夫人，經理有了二奶，她就下砒霜了，不過下錯了。

高一凡就把女同事的這句話在晚上照搬給了顧玉萍。顧玉萍似乎不激動，說，我也早看出來了，是經理夫人下的砒霜。

高一凡有點失望，他開始喝雞蛋羹。高一凡每喝一口，顧玉萍總回過頭來看他。最后顧玉萍說，高一凡，你能不能把喝的聲音小一點，咕嚕咕嚕的，都有點像豬吃食了。

高一凡嘴中的雞蛋羹不知道是上還是下，他看著顧玉萍走到他面前。

高一凡，我問你一件事，你要老老實實地回答。

高一凡還是把剛才嘴里的雞蛋羹咽下去了，什么事?

你肯定是跟女同事打聽的，是不是?

高一凡點了點頭。

她又問，很年輕?很漂亮?

高一凡搖了搖頭。

是不是姓施?

高一凡說，人家小施早就隨軍去了，你怎么這么惦記著她?

你撒謊。顧玉萍說，你啊，撅起屁股我就曉得你要拉什么屎了，你別把自己裝得那么老實，你這個人啦，在別的女人面前還是油腔滑調的。

高一凡說，我冤枉。

顧玉萍鼻子哼了一下，你冤枉?我才冤枉呢，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個女的叫什么名字，我不能連個名字也不知道。

高一凡說，誰啊?

你還裝聾作啞啊，顧玉萍一字一頓的說，你、那、個、看、過、《砒霜》、的、女、同、事、啊。

高一凡看著顧玉萍，他不曉得顧玉萍怎么會這樣，顧玉萍，你不要神經啊。

我神經，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顧玉萍一說完，就把臉轉到電視機前了。說不定他剛才說話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把臉轉過來。顧玉萍都像警察了。電視上，兩個公安人員正在審查濃妝女人。高一凡聽見那個女人說，誰叫她那么年輕?她該死。

高一凡本來還想跟顧玉萍說話的，可是顧玉萍似乎已經沉浸到電視里了，他只好再坐到桌子邊吃雞蛋羹了。雞蛋羹的顏色也隨著電視機的顏色的變化而變化著。突然，他覺得嘴里突然多出一種味道。他尖叫了一聲，手捂緊了自己的腹部，那腹部的疼痛就向全身放射開來。

砒霜……高一凡的頭腦里就是這兩個字，他拼命地跑到衛生間，用食指摳住喉嚨，他要把剛才吃下去的雞蛋羹吐出來?？墒?，無論高一凡怎么摳喉嚨，那些剛剛進了喉嚨的雞蛋羹就是不肯出來，它們好像和他的身體緊緊結合在一起了。

高一凡再次出現在顧玉萍面前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個非常委屈的孩子，滿臉的汗水、淚水、鼻涕和口水隨著電視的光芒閃爍。

高一凡真的喜歡看電視了，再無聊的電視他也會看，每天晚上，電視總喜歡跟他的禿頂著色。高一凡要小便的時候也忍著，等到廣告插播的時候，他拚了命地往衛生間里沖。

顧玉萍不在身邊了，高飛也不在了。他和顧玉萍離婚了。

高一凡和顧玉萍離婚的條件只有一個，高一凡抱走了顧玉萍看了十幾年的電視機。電視機已經有點毛病了，經常放著放著，聲音就沒有了，不過，只要高一凡對著它使勁一拍，聲音又出現了。每一次拍完，高一凡憤憤地想，狗日的電視機，肯定吃了砒霜，顧玉萍的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