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一過,臘月將到未到,而紹興人的風俗中,年味已開始慢慢地洇漫開來。
一
記憶中,多數人家的過年,就是從淘年糕米開始的。做年糕要用新粳米和糯米,所以改革開放前,即使糧食十分緊張,各家各戶仍然會從生產隊分來的口糧中,留下一定的年糕米。城鎮居民則用糧票向農戶調劑五六十斤粳米和十來斤糯米。新收獲的粳米,粘性比糧站的好些。稍考究些的人家,一般都做水磨年糕,這就需要將米在水中浸個把月時間。浸米前,先用竹制大淘籮在河里把米淘洗干凈,然后浸進缸里。那時河水清澈,浣衣洗菜全在臺門口的小河里,根本沒有污染一說。母親的性格未雨綢繆,我們家往往提前四五天就淘年糕米了。鄰居感到詫異,說這么早干啥!母親總謙遜一笑:笨鳥先飛。家里面,母親則對我們說,米多浸幾天,做出來的年糕更加細滑。
到農歷十二月初十左右,鄰村的年糕加工作坊就開張了。在做年糕的前一天,母親會把缸里的米撈出來再洗一洗,瀝一夜,第二天就能挑去加工了。到我十多歲的時候,母親因為患病,已沒有力氣再親歷親為,就只好做了一個現場的指揮,調教著我們兄弟幾個來做。看著我們大手大腳的動作,有時候一不小心還把米漾出淘籮喂了河里的魚,母親就有些急了。當然,這時候的嗔怪,我們已不會再去計較,因為明天就能吃年糕了!就像杜甫《聞官軍收復河南河北》詩里面描寫的一樣,全家人的心里都裝滿了喜悅。
我們家兄弟四個,口糧長年捉襟見肘,好在母親特別擅長調度,才避免了家庭糧食危機。年糕做好晾干后,還要浸在水里,才不會開裂出白花。有的人家,把所有年糕全部浸入一只大缸中,盡興而吃,吃光算數。而母親則要分浸數甏,一甏在春節前用,一甏在正月里吃,最后留一甏到春二三月里,吃薺菜炒年糕。鄰居有眼饞的,母親就盛一大碗過去。鄰里之間,如國際關系一般,明明自己也癟著肚子,但外場面總要把牢的。最奇怪的是一年清明,母親彎腰從被櫥下拖出一個帶耳朵的小甕,說吃了艾餃后,還要讓全家吃一頓炒年糕。原來,她暗中又留了一小甏年糕。從浸年糕米到吃光年糕,那年的春節,若在今天,長得都可以申請吉尼斯了。
二
一進入臘月,人們對生活好像突然有了一種全新的認識。不再愁眉苦臉,不再劍拔弩張。東邊偶然的一聲爆竹,西邊小孩吹汽球的鳴笛,遠遠近近,高高低低,淡淡濃濃,“年畫”的背景已經躍然紙上。“年三十夜的吃,正月初一的穿”,年齡在四五十歲以上的紹興人,對這句口頭語一定會有著刻骨銘心的感悟。眼看過年一日近于一日,人人開始期盼,人人有了喜悅。平時饑腸轆轆,到過年尤其是除夕的年夜飯時,營養不足、體力透支的情況終于能得到一次集中補償的機會。平時補丁加補丁的破褲舊裳,在正月里,終于可以暫時脫下幾天,換上一身新衣服了。但是,期盼歸期盼,喜悅歸喜悅,天高頭翻筋斗,還要到地上面著落。
紹興的輕紡產業,如今已到了要調整結構的地步。但說起來沒有人相信,即使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紹興還是連一雙絲襪都織不出來的。盡管種植棉花,但織不出好布,能生產小麥,但做不好餅干。所以當時要購置過年穿的新衣服,也成了一件犯愁的事。患錢難籌,愁布難買。省吃儉用積攢了一點錢,總想置辦一身稱心和做工好點的衣服。本地買不到,只能到上海托親戚。紹興和上海地域相近、血緣相親,浙江布票在上海是通用的。愛時髦的年青人,就托上海親戚買套“的確良”衣服,春節穿上后,在周圍同齡人眼中,他們也成了“上海人”。
當然,大多數人家是享受不到去上海買衣服的那份奢侈的。但正月初一總要新一新,怎么辦呢?母親就把我平時穿舊了的衣服拆開洗凈,用顏料染過,又把衣服的里面翻到外面按原樣縫好,再用一塊三角形的烙鐵熨平整,這樣,過年的新衣服就算有著落了。我當然十分的不愿意,但母親臉色愀然,你還小,穿好衣服干啥?改制后的衣服在色澤上勉強有煥然一新的效果,但穿起來卻很別扭。原來,衣服的扣子都移到了左手一側,系扣子的習慣被改變了。以致后來在《論語》中讀到“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一句時,我竟啞然失笑。而在今天,這樣改衣還有可能被認為是一項創意呢。
三
臘月二十后,紹興人對日期的表述已明顯不同于往常,不用今天是幾日而用今天是幾夜,像二十三日灶司上天日稱為廿三夜。改日為夜,不知是不是包含有倒計時的意思。但表示年前時間不多,有些事情必須抓緊完成的提醒作用,則是顯而易見的。
春節前的十來天,平時最寂靜的小村也有了喧鬧的氣象。先是在外工作或參軍當兵的人回鄉探親來了,再是又來了幾家上海、杭州的親戚。增加了陌生半陌生的臉孔,小村一下子變得人丁興旺。就像油珠漂浮在水面,客人在村里最引人注目。被太陽照暖了的臺門斗,往往成了客人的信息發布中心。天南地北的故事,真真假假的消息,滑稽發噱的花邊新聞,著實讓村里人先過了一個精神層面的春節。
客人也帶來豐富的物品。上海餅干、肥皂,幾塊零頭布,杭州麻酥糖、小核桃等等。琳瑯滿目,眼花繚亂。紹興方言“鄰舍間碗對碗,親眷間盤對盤”,聽起來好像是一種相互間的交易,其實,這是一種良性互動的人際關系。所以還在臘月里,有親戚來鄉下的人家就已經準備好了回送親戚的土貨,因為一到正月就來不及了。一條魚干、兩只醬鴨,還有粽子、年糕,城市人力氣小,拎回去時,身體被重物牽引得變了形,手也勒得疼了,但心里卻裝滿了故鄉的淳樸。
三百六十五天的等待,除夕終于到了。紹興風俗把吃年夜飯叫做“分歲”。全家人聚餐完畢,臘月也就劃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說文解字》注云:“臘,合也,合祭諸神者。”《玉燭寶典》說:“臘者祭先祖,臘者報百神,山日異祭也。”可見臘是古代人們祭祀百神及祖先的一種活動。而臘祭多在農歷十二月進行,所以人們便把農歷十二月叫做了臘月。
己丑年臘月初一于苦樂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