姍姍喂豬

同是一樣的人有格外走運的，同是一樣的村也有格外走運的。河灘村和周圍村子比原本沒有什么區別，村里的人除了男的就是女的，村里的地不下雨就干下雨就濕，村里的房子北屋門都朝南……但河灘村比周圍的村子走運，它是河灘鄉政府的駐地，是離奶頭兒最近的孩子。

鄉政府駐地交通方便，客車往這里送人，拖掛車往這里拉貨。人多買東西的就多，河灘村天天都像趕廟會一樣熱鬧，很快把附近那個小集給“撐”了，趕成了河灘大集。個體企業爭著來這里落戶，鄉鎮企業搶著往這里搬遷，就連“肥肥”肉聯廠也落戶河灘鄉。這家縣屬企業優先招錄河灘村的人，優先收購河灘村的豬，招人降一級條件，收豬升一個檔次。

今天是河灘大集，姍姍來集上買黃瓜，捎帶著到“肥肥”肉聯廠拿繩子。

剛進街是豬市，路旁的一個空場子里人豬混雜，群豬的尖叫聲壓過了汽車的喇叭聲。一看到小豬，姍姍就走不動了，她喜歡蹲在地上和小豬對視，它那長長的臉和小孩那圓圓的臉一樣逗人喜愛。姍姍還能從小豬的聲音里分辨出它們的喜怒哀樂，那種底氣很足的尖叫，是被捆綁被驚嚇時發出的求救聲;那種平靜地、幽閑地、懶洋洋地哼哼聲是豬和豬的對話、豬和人的對話、豬的自言自語。

姍姍愛豬，但她再也不打算喂豬了，她就是因為愛豬才不打算喂豬的。

姍姍和丈夫都是縣毛紡廠的職工，丈夫在車間上班，她在廠幼兒園上班。六個幼兒教師中，她干得最出色，連續三年被評為優秀教師。廠領導對幼兒園非常重視，每次宣布優秀教師名單，都是廠長親自來，他打開那個綠色文件夾，略帶微笑地念道:“王姍姍同志……”

當姍姍看見廠長拿著那個綠色文件夾，又一次走進幼兒園時，心情就有些激動，因為最近她排演的幼兒節目在全縣“國慶”會演中得了獎，這是毛紡廠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事，這一年的優秀教師不是她還能是誰?當廠長打開文件夾時，姍姍覺得有些反常，以往他都是面帶微笑，這回卻是一臉的嚴肅，他無奈地、很不情愿地念道:根據全廠減員三分之一的規定，幼兒園應有兩名職工下崗:第一名，王姍姍……

姍姍像是當眾挨了一棒，身子向后一仰，眼前發花兒，暈了過去。

醒來時，姍姍已躺在自家的床上，委屈的淚水濕透了枕巾。丈夫坐在她身旁，摸弄著她的頭發安慰道:“別難過，也別感到突然，你這次下崗是在我的預料之中的。”

丈夫的安慰反而使姍姍更加委屈:“論工作數我干得好;論年齡數我年輕，為什么偏叫我下崗?”

“現如今有些事情也很難解釋清楚。比方說，你工作干得好，也不一定對廠里的貢獻就大。”

姍姍迷惑不解地問:“這是那家的道理?”

“幼兒教師們的家庭情況我全了解，她們的丈夫有的能為廠里籌措資金，有的能為廠里推銷產品，有的能為廠里購進廉價原料，有的即將和縣太爺結成對臉親家。我這個車間里的車工能為廠里貢獻點什么呢?”

姍姍不服氣地說:“你不是寫了一首廠歌嗎?”

“為那首廠歌，廠長擺了一桌酒席，又給了五十元錢，不欠咱的情，也不欠咱的賬。”

“哪我往后該怎么辦?”

“保準你失不了業。”

“你就給我找個看孩子的活吧，我這輩子離不開孩子們。”

“我給你找的這活跟看孩子差不多，說不定比看孩子還熱鬧，還有趣。”

“什么活?”姍姍急著問。

“喂豬。”丈夫風趣地說，“喂豬比看孩子省功夫。看孩子吃喝拉撒睡全管，喂豬就簡單多了，你只需管它吃喝，拉尿它自己全能處理，小便尿不濕褲子，大便用不著擦屁股。”

姍姍被丈夫逗笑了:“喂豬這活我可是從來沒干過，再說咱買回豬來往哪里放?”

“回西胡村咱老家去。”丈夫說，“在老家喂豬有很多有利條件。咱村離鄉政府很近，有‘肥肥’肉聯廠在跟前，賣豬用不著發愁，讓肉聯廠的老黃來圈里逮就是了。”

“咱孩子咋辦?”

“孩子讓咱娘多照顧，你多照顧照顧咱娘，她老人家這幾年腿腳不靈便，身邊沒有個人也真不放心。”丈夫說，“剛開始可先買一頭小豬，我再給你買幾本有關養豬的書，邊喂邊看邊總結經驗，等掌握了養豬的真本事，再擴大規模，發展成養豬專業戶。”

“俺和孩子回老家，你呢?”

“毛紡廠離西胡村也就三十多里地，我騎自行車上下班一個多鐘頭就到。咱把廠里的宿舍租出去，賺了出租費省下水電費，生活費也比在廠里省，這連賺帶省說不定就能頂上你原來的工資。”

這一算使姍姍臉上總算有了點笑模樣，婆婆笑得“開了懷”，大襟褂子一裹，讓小孫子貼在了自己的胸膛上。兒子是娘的連心肉，孫子比連心肉還連心肉。婆婆三十多歲上守寡把兒子拉扯大，兒子結婚后就像只黑老鴰似地飛走了，她后悔不該托他二舅讓他進毛紡廠，在家種地時院子里就不會這么冷清了。如今兒子領著一家三口涌進門，在她看來就好像從天上掉下兩個大鍋餅，一個小鍋餅。

兒媳婦回家來喂豬，婆婆說我給你當師傅。婆婆是喂豬的老手，自打兩條腿變成了三條腿才停下。腿上不用勁了，身上的勁都聚到了胳膊上，她把小孫子舉起來又放下，像是在玩一個肉蛋蛋。

姍姍急著要買豬，丈夫天天上白班，婆婆一邊罵自己的腿一邊說找個懂行的幫著去買，姍姍說用不著。她拿了條化肥袋子往外走，婆婆追出門來囑咐，讓她買身子細的、嘴巴子粗的、耳朵小的。姍姍嘴上答應著，心里卻有自己的主意。她自信小豬跟小孩差不多，挑個模樣兒俊俏的，性情兒活潑好動的，保準長得快。

姍姍相中的是一頭直接從豬媽媽懷里捉過來的豬，這樣的豬沒受過委屈。剛進河灘大集的豬市時，賣豬的盡是些遠道而來的豬販子，那些小豬經過長途跋涉都已精疲力盡，一個挨一個擠在鐵籠子里懶得動彈，也懶得哼哼，她沒相中。過了一會兒，她看見一老漢趕著一個豬媽媽，豬媽媽領著一群豬娃娃，浩浩蕩蕩朝豬市這邊開過來。她一眼就認準了走在豬媽媽前頭，像是給豬媽媽當向導的那一頭。老漢把這豬的四條腿綁在一起過了秤，她付了錢后說，您老還是只綁它的后腿吧，讓它的前腿活動活動。老漢照她說的做了，又幫著把豬放進化肥袋子里。姍姍背起小豬正打算走，忽見豬媽媽拉長了臉，正用深邃而狐疑的目光打量著她。她略帶歉意地望了望豬媽媽，默默地說，放心吧，我不會虧待你的孩子。

一路上，小豬跟姍姍配合得很好。它把頭貼在她的肩膀上，把肚皮貼在她的脊背上，那粗粗的、溫熱的鼻息，噴得她的脖頸火辣辣、熱乎乎的。

姍姍把豬撒進了剛修好的豬舍里。她家的豬舍有三部分組成，豬圈、豬屋和茅房。用磚砌成的豬圈是地下圈，向北有“樓梯”和豬屋相接，向南有茅道和茅房相通，這種設計叫做連茅圈。豬住進這樣的豬舍，就像人住進了高級房間，一年四季都很舒服。冷了住上面的屋，既暖和又朝陽;熱了住下面的圈，既涼快又清爽;不冷不熱有豬自己根據溫度濕度隨便安排。三伏天下大雨，圈里積下許多水，洗個澡什么的也很方便。豬除去主人一天送過來的三頓飯，還可以享受到來自茅房的添補。

姍姍是提著小豬的后腿慢慢把它放進豬圈里的。小豬信步在圈里轉了兩圈兒，瞅了瞅圈壁上的磚，拱了拱圈底的土，然后哼叫著登上“樓梯”，進了豬屋子。它抬頭看了看屋頂上的葦箔，低頭聞了聞磚鋪的地面，就像房主拿到了剛竣工的樓房的鑰匙。

小豬的第一頓飯是和人用的一個鍋。姍姍特意多做了些棒子粥，待娘倆兒吃飽后，把粥倒在了一個專供喂豬用的矮鐵桶里，又掰上個饅頭，連剩下的半碟子炒雞蛋也倒上了。小豬可能從沒見過這么好的食物，一頭扎進鐵桶里，棒子粥漫過嘴巴子，幾乎要淹沒它的下眼皮了。鼻孔里呼出的粗氣，咕嚕咕嚕吹出一個個粥泡。每撈到一塊饅頭，它就把嘴從棒子粥里抽出來，巴唧巴唧的嚼，一點兒也不懂得掩飾，就算圍豬舍站上一圈人，也看不羞它。等它吃飽后，臉都被棒子粥染成了金黃色，嘴巴子也比原來粗了一圈……

豬市里的人和豬越聚越多，一豬販子見姍姍直瞅豬籠，以為她買豬，伸手拖出一只，拍著小豬的腚在姍姍面前炫耀:“大妹妹，你看這小豬身子多長，叫得多歡?”

被提起的小豬不甘心自己的頭朝下，脖子一個勁地往上折，嘴巴一個勁地往上翹，聚起了一臉抬頭紋。姍姍明白，這時小豬的叫聲應該算是討饒聲，豬販子卻說它叫得歡，指望販豬過日子的人咋就不懂豬的心理呢?她覺得是自己的一個眼神使小豬受了這份委屈，忙對賣豬的說:“大哥，你快把它放下吧，俺不買。”

從豬市出來，姍姍直奔鄉幼兒園。平時趕集事兒再多，她也要騰出點工夫到這里站一會兒，散散心。人離開幼兒園半年多了，心還賴在幼兒園不走。她趕集捎帶著來這里，就像別人趕集捎帶著看電影，捎帶著進舞廳是一樣的。

鄉幼兒園的院墻是一排鐵柵欄。院內是滿地亂跑的小孩子，院外是人聲嘈雜的青菜市，這種院墻在大集這一天是很不安全的。菜販子的三輪車緊貼在柵欄上，菜農的小毛驢拴在柵欄上、自行車斜倚在柵欄上，小孩們又好往外伸手，弄不好會傷著手指頭的。

姍姍站在一輛緊靠柵欄的三輪車旁邊，這地方比較隱蔽。幾個小女孩把手伸出柵欄，摸弄著三輪車的車斗;幾個小男孩飄腳探頭，一副要把身子從柵欄縫里擠出去的架勢，伸到外面的胳膊直得都有些打彎兒，對著三輪車的車把躍躍欲試。三個幼兒教師正坐在院中的一條石桌周圍，邊啦呱兒邊打毛衣，她們對孩子的管理方式是“大放羊”。這時，兩個小男孩為爭奪有望能摸到車燈的最佳位置吵起來，一個朝著另一個的小胸脯狠狠地掏了一拳，掏得另一個的眼淚濕了腮，鼻涕“過了河”。姍姍下意識地掏了掏荷包里的小手絹，她向前邁兩步就能走到流淚的小男孩跟前，她一伸手就能享受到為孩子擦眼淚抹鼻涕的樂趣，但她控制住了自己的欲望，沒敢這樣做。大柳樹下的一女教師放下毛衣走過來，姍姍以為她會勸導打人的孩子，哄哄被打的孩子，給孩子擦擦眼淚抹抹鼻涕，或送一塊衛生紙讓他自己擦。結果，女教師送給他倆的是每人一巴掌。

“你這個臟鬼，把鼻涕給我擦干凈!”女教師兩手叉腰，噴射出的唾沫在陽光下閃著金星兒。

小男孩不敢大聲哭，抽泣著抬起胳膊，拉鋸似地在嘴上頭抹了抹，上嘴唇上的鼻涕又轉移到了襖袖子上。

姍姍長長地嘆了口氣。女教師無意中看了她一眼，她自覺心虛，悄悄地溜走了。在女教師面前，她沒有資格去關愛這些孩子。她邊走邊把早已掏出來的小手絹重新塞進荷包里。剛塞進荷包又不得不掏出來捂在了自己的眼上。

自從姍姍離開廠幼兒園后，別說是幼兒園的孩子，就連兒子也在慢慢疏遠她。這些年婆婆被孤獨嚇憷了，生怕小孫子被別人搶走似的，除了抱著就是背著，幾乎不讓孩子的腳著地。近一段日子，小家伙連睡覺都愿意和他奶奶在一起，自個兒脫成光腚猴兒往奶奶的被窩里鉆。

家里的一畝多責任田早就轉包出去了，家中的活除了做飯就是喂豬，姍姍把對廠里幼兒園小朋友的思念都傾注到豬上，也把生活中的樂趣都集中到豬上，她給剛買來的小豬起了個名字叫小白。沒事兒的時候，她就站在豬屋子旁細細地瞅它。她驚奇地發現小白的臉也有和人臉相似的地方:上寬下窄，眼睛竟然還是雙眼皮兒。不同的是小白的耳朵長在了眼睛上方，鼻子和嘴巴從臉平面上沖出去，上嘴唇和鼻子沒有明顯的界限，下嘴唇藏在了上嘴唇后面。能使小白引以為自豪的要數它的鼻子和尾巴了。鼻子尖兒白里透紅、鼻孔周圍濕潤和幾乎要滴水，正面瞅像一片橫切的藕。這鼻子說軟就是一塊看不見骨頭的肉，說硬就是一個大鎬頭，把圈里的土糞拱得一堆堆的。豬尾巴一甩能驅趕蚊蠅，一搭拉又能有效地保護著屁股眼。

趁婆婆不注意，姍姍常把剩下的包子給它一個吃，把剩下的雞蛋湯給它一碗喝，隔三叉五扔塊糖給它。她喜歡觀察小白在品嘗這些美味時和孩子們有什么區別。她還惡作劇般地把藏著辣椒的饅頭塞進小白的嘴里，看它痛苦時的表情和小孩子們哭時的表情是不是一個樣子，它是不是也會落淚。

在喂小白的同時，姍姍還喜歡和它對話:

“肉包子好吃嗎?”

“哼!”

“雞蛋湯好喝嗎?”

“哼!”

“糖塊兒甜嗎?”

“哼!”

“我用藏著辣椒的饅頭騙你，你不會在意吧?”

“哼!”

姍姍見它總是用“哼”來回答她的問話，就想耍一耍它:“小白，你是狗!”

“哼!”

姍姍聽了笑得前仰后合;“咯咯咯咯……”

小白不眨眼地望著它，不明白她為啥笑，昂起頭問道:“哼哼哼哼……”

小白活潑可愛的性情持續了沒多久就開始變得煩躁不安起來。它從豬圈跑到豬屋子，又從豬屋子跑向豬圈，“上樓下樓”往返好幾次，累得直喘粗氣。有時送來飯也不吃，無端地發脾氣，拱地面、啃磚塊，并扶著墻站起來撕屋頂的葦箔，邊撕邊叫喚，像瘋了一樣。婆婆說:“這頭公豬該劁了。”

盡管姍姍看過丈夫給她買的書，也知道閹割的好處，但還是舍不得對小白“下毒手”，她試探著小聲問婆婆:“咱不劁它行嗎?”

婆婆數落她道:“看你這孩子說的，咱又不是養種豬，不劁它能長膘嗎?不劁它咱會越喂越虧本的，我這就去叫你老祥叔。”

婆婆領著劁豬的老祥叔來了，姍姍躲在屋里不敢出去。一會兒，豬圈里便傳出小白凄慘的叫聲，她趕緊用指頭把耳朵眼塞緊。又過了一會兒，老祥叔跟著婆婆進屋，把手中兩個血淋淋的豬蛋往盆里一放說:“這真是下酒的好菜。”

老祥叔給東鄰西舍劁豬從不收錢，只需管他一頓酒就行。酒得喝足菜卻不講究，劁公豬就不用準備菜了，那兩個豬蛋就是上等的好肴。

婆婆把大蔥爆炒豬蛋片端上，老祥叔喝著喝著就露出了大金牙:“這豬蛋片兒真嫩呀!”

姍姍聽了這話感到一陣揪心的痛，她來到豬圈旁看小白，小白躺在豬屋子里，痛苦地閉著眼睛。她輕輕地呼喚:“小白小白你疼嗎?”

小白說:“哼!”

姍姍說:“小白，你這陣子是不是也不想吃東西?”

小白說:“哼!”

一天后小白才開始進食，它不再亂跑亂竄，它用一雙恐懼的眼睛環視四周，姍姍發覺現在的小白和過去的小白判若兩豬。小白歡樂幸福的童年時代已經過去了，小白下一步的任務是吃飯長膘，再吃飯再長膘。

為了讓小白生活得更舒適一些，姍姍每次喂它都要拿一根小木棍給它撓癢癢，從脖子撓到肚皮，再從肚皮撓到四肢的內側，把個小白舒服得連聲“哼哼”，身子慢慢向一邊傾斜，最后干脆躺在地上，四仰八叉，給姍姍提供個撓癢癢的最佳姿勢。這種溺愛使小白養成了一個習慣——見到姍姍就躺下。開始是吃飽了再躺下，后來把食物送到它嘴邊上也不吃，先躺下讓姍姍給它撓癢癢，待舒服夠了以后再吃。

生活調節得好，配套服務又及時，小白的身子開始“發福”了，腚也由圓變方，頭和脖子之間幾乎沒了界限，肚皮也快蹭著地皮了，婆婆說:“這頭豬該出欄了。”

姍姍問:“什么叫出欄。”

婆婆說:“出欄就是把豬賣了。”

姍姍心里一怔，雖然她知道喂豬的目的就是賣豬，但她卻害怕見到這個場面:“娘，咱先不賣。”

婆婆說:“這豬已長足個頭了，再喂下去就是當狗喂著了，狗能看門，它哼哼哼哼的，只能招惹賊。你成天把豬當成孩子哄著，可它不是人，是畜類!咱只能養它小、養它大、不能養它老。”

婆婆托老祥叔把“肥肥”鄉肉聯廠的老黃叫來了。老黃把三輪車一直開到豬圈旁。姍姍嚇得躲進屋里用被子蒙起了頭，婆婆進屋來拿綁豬用的繩子，姍姍不理她，姍姍在莫名其妙地生她的氣。

外邊傳來小白絕望的叫聲，緊接著三輪車就開動了，它載著小白的叫聲越走越遠。豆大的淚珠順著姍姍的面頰流下來，她默默地說:“永別了，小白，我是救不了你的。”

婆婆進屋后一個勁地罵老黃太摳、太小氣。原來豬的毛重是二百三十六斤，老黃堅持按二百三十五斤付錢。理由是綁豬用的繩子退一斤。當地賣豬有個規矩——稱豬時都退去繩子的重量。婆婆也明白這個道理，但她總覺得西胡村離肉聯廠也就二三里地，算街坊，這樁買賣又是公家對私人，老黃不該跟她斤斤計較。

婆婆把這些話一遍遍地跟姍姍嘮叨，姍姍一句也不愿意聽，她關心的不是小白有多重，她關心的是小白的命。

賣豬后的第四天，婆婆對姍姍說:“今日是河灘大集，這幾天吃肥肉吃得滿嘴里油乎乎的，你去買點黃瓜清清口，捎帶著去肉廠把咱那根繩子要回來。”

姍姍說:“一根繩子值幾個錢?咱不要了。”

婆婆說:“這是根棕繩子，值好幾塊，結實著呢!繩子兩頭兒都染著紅顏色，有記號。”

姍姍打心里不愿意去拿繩子。但又一想，賣豬的活是婆婆干的，連根繩子也不想去拿，有點兒說不過去。反正小白已不在這個世界上了，進肉聯廠的大門也就沒有必要再擔驚受怕。

總不能提著黃瓜進肉聯廠，姍姍離開幼兒園的鐵柵欄，越過青菜市的黃瓜攤，先去找老黃。

老黃指著屋里的一大堆繩子說:“挑好的拿。”

姍姍看了看說:“這一堆里沒有俺家的繩子。”

“哪一根繩子不是繩子?”

“不是俺的俺不要。”

“和女人們打交道麻煩事兒就是多。”老黃撓撓頭皮想了想說，“對了，可能是劃到供縣人代會專用的那批豬里去了，還沒宰。”

還沒宰就是還活著。真要是這樣，今生今世就還能見上它一面，一種急切要看到小白的心情使姍姍戰勝了所有的恐懼，撒腿往存豬場跑去。

存豬場里捆綁著二十幾頭豬，姍姍一眼就認出了小白。也不知從哪里來的一股氣力，姍姍手扶木樁，腳登橫梁，攀過了存豬場那一米多高的木柵欄。

小白有氣無力地趴在地上，捆綁著的四條腿無奈地被壓在身子底下，肚子皮松松的，眼珠子眍眍著，連一點精神頭也沒有了。余下的那段繩子頭被它嚼得爛乎乎的。見到姍姍，它有氣無力地哼哼了兩聲，頭一歪身子一側棱躺下了，這是讓她給它撓癢癢的習慣性動作。天哪，四天沒吃飯，都餓清了腸子，還想著撓癢癢的事。姍姍把手伸進小白腿與肚皮的夾縫里使勁地撓。以往給它撓癢癢時，它舒服得瞇起雙眼連聲哼哼，這一次它卻瞪著眼睛直呱搭嘴。舒服使它又一次感到了饑餓，舒服使它更加饑餓。

姍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完全失去了理智，雙手摟住小白的脖子放聲大哭。她要把四天來積壓在心中的思念、悲傷和受到的驚嚇全都哭出來，她的淚水順著小白的脖子往下流。

老黃打開存豬場門上的鎖，掛在腰帶上的一串鑰匙隨著腳步唏哩嘩啦地響，他走到正在哭豬的姍姍跟前哈哈大笑:“你這個人兒是不是有神經病啊?豬是人間一桌菜，殺了它就等于讓它做貢獻，就等于給它安排了工作，你哭它干啥?”

姍姍哭著對老黃說:“誰說不讓殺了，賣了就是讓你們殺的。要殺就一刀殺了它，為啥一天天的餓它，讓它活受罪?你說你這樣做是不是太殘忍了?”

“這事不能怨我，怨你的豬長得標準、長得肥。上頭有指示，供應縣人代會的豬肉，應是全縣最優質的豬肉。啥叫最優質?注水肉當然不是，不注水的豬肉也不能算很優質，把標準的肥豬餓上幾天，餓清了腸子，餓得縮了水再殺，這樣的豬肉才是最優質的豬肉。這種豬肉營養濃度高，吃一口頂兩口。讓人大代表吃得舒舒坦坦的虧不著咱，人大代表可是替咱老百姓說話的呀!”

“餓上幾天”到底是指餓上幾天?十天之內都可以叫“幾天”，小白的罪有可能繼續受下去。用啥辦法才能讓它少受點罪呢?姍姍哭了一陣后，頭腦清醒了許多。她想，人判了死刑沒法救，豬進了宰場只要還沒殺，滿可以把它買回去。姍姍站起來面對著老黃說:“黃采購員，俺這豬不賣了。”

老黃一聽覺得很可笑:“這事兒我可作不了主，你得去問廠長。

“走，我和你去找廠長。”姍姍想去拉老黃的手。

老黃眼珠子一轉，忙往后退了兩步說:“廠……廠長不在家。”

“不在家我就坐在這里等著他。”

“他到縣上開會的了，明天才回來。”

“那今下午我就來給俺的豬送飯。”

這時，一個穿著灰制服、留著大背頭的中年男子正站在不遠處望著姍姍。從她跳進木柵欄那一刻起，他一直站在那兒，但他卻無意驚動她。見她和老黃爭論不休就湊了過來:“這位大妹子，你是哪個村的?”

“西胡村的。”

“西胡村我很熟，怎么沒見過你?”

“俺是縣毛紡廠的下崗職工，才回家半年多一點兒。”

“噢……”中年男子手托下頦沉思了一會兒說，“老黃做不了廠長的主，我說話廠長還是聽的。我看這么辦:今天絕對不殺你的豬，至于賣給你不賣給你，我跟廠長通個電話，下午早晚給你個信。大妹妹，你看這樣處理行不行?”

姍姍勉強答應了他，抹著眼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存豬場。

回家后姍姍就病倒了，她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額頭冒汗，臉色發黃，披肩的長發散亂地貼在枕頭上，她對婆婆說，今后再也不喂豬了，喂了這半年豬就像做了一場惡夢。

傍晚時分，院子里傳來咳嗽聲:“老嫂子，王姍姍同志在家嗎?”

“喲，這不是鮑廠長嗎?”婆婆一掩屋門來到院子里，“你咋認得俺家姍姍?”

“今上午才認識，名字是老黃告訴我的。”

“找俺家姍姍有啥事?”

“兩件事。先說第一件事，你家那頭豬暫時不宰殺了，現已把它放養到豬圈里。為了不浪費剩湯剩飯和泔水，廠里常年養著兩頭豬，前天剛宰殺了一頭，添上你們家這頭豬，還是兩頭。”

姍姍一聽，驚喜地從床上跳下來，病情立馬消了一半。她叉開五指當梳子，小手絹把頭發一扎從屋里走出來。走出來就嚇了一大跳:站在面前的鮑廠長就是那個穿灰制服、留大背頭的中年人。她主動向鮑廠長伸過手去:“謝謝您對小白的關愛——噢，對不起，我這樣叫慣了，小白就是我喂的那頭豬。”

“總得對住你那一串眼淚呀!”鮑廠長解釋說，“老黃對著你說廠長不在，我這個當廠長的只能從‘公開’轉到‘地下’了，請你諒解。”

“黃采購員說你不在是怕你為難，我不怨他，要怨就怨我自己。我這個人太個別了。”姍姍紅著臉說，“鮑廠長，今上午我那一舉一動你別見笑，你就把我當成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吧。”

“要的就是你這孩子氣!”鮑廠長說，“王姍姍同志，還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我們打算聘請你擔任我們廠的幼兒教師。聽老黃講，你在毛紡廠就是干這工作的。鄉幼兒園的管理很亂，我們早就想把廠里的孩子們接回來，只是苦于沒找到合適的幼教。”

姍姍為難地說:“我很愿意干幼教，但……但我不愿意干你們廠的幼教。”

婆婆在一旁急了:“你這孩子咋這么不識抬舉?人家鮑廠長找到門上讓你當老師，現如今哪有這樣的好事兒能輪到咱頭上?”

“為啥不愿意在我們廠當幼教?”鮑廠長好像對姍姍的回答并不感到突然，“說給我聽聽。”

“我……我怕看到豬的鮮血，我怕聽到豬的慘叫，我不愿意生活在恐懼和驚嚇之中。”

“你的想法和我的打算不謀而合。我讀過‘孟母三遷’的故事，我也不愿意讓孩子們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想給他們選一個合適的地方。”

姍姍眼前一亮:“真的，選在哪里?”

“還沒定下呢，也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鮑廠長轉了轉身子，看了看院子，“這地方就不錯嘛，好寬暢啊!”

姍姍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問道，“鮑廠長，你的意思是把幼兒園安在我們家里?”

“對。”鮑廠長說，“廠里也就十幾個孩子，一輛面包車接送，二三里地的路程眨眼工夫就到。讓孩子們天天生活在青枝綠葉之下，蛙叫雞鳴之中，這樣的好環境在大城市上哪里去找?”

沒了門牙的婆婆笑得露出了虎牙兒:“鮑廠長啊，這回你可幫了俺家的大忙了。”

“是你家幫了俺廠里的忙，王姍姍這樣的幼教打著燈籠也難找。”鮑廠長說，“中午我和副廠長專門研究了一下聘幼教的事兒，姍姍的工資待遇參照鄉幼兒園的標準，福利待遇和廠里其他職工一樣——每月免費供應六斤肉。”

姍姍和婆婆連連點頭。

送走鮑廠長，姍姍止不住想唱想跳。馬上就要回到孩子們中間了，過去教唱的那些兒歌直鉆嗓子眼，過去教跳的那些童舞直撓身子骨。她剛打算調嗓定音、撩胳膊抬腿，忽覺口干舌燥、四肢酸疼無力，手捂肚子蹲到地上。

婆婆嚇了一跳:“你這是咋了?”

“娘，咱今晚上早做飯吧，我又饑又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