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送走賣雪糕的吃客,帥蓮娜回到店里,屁股剛挨著椅面,張喜財就從東邊的小里屋開門出來了。娜子,那賣雪糕的給了你多少小費?
帥蓮娜捏起兩個指頭將一枚瓜子立進齒間,輕輕一嗑,用舌尖將瓜子仁舔進嘴里,嚼著說,人家給我多少小費管你啥事。桌上的瓜子皮攢了一小堆。
我是這里的老板,你跟著我干,就得服從我領導,啥叫服從領導,就是做事聽我的指揮,啥事都得向我匯報。張喜財兩眼戳著帥蓮娜,向前走近一步。
帥蓮娜繼續(xù)嗑瓜子,嚼著瓜子仁乜斜張喜財一眼,鼻孔哼了一下,老板,老板。說著竟顧自咧嘴笑了,腮兩邊的“T”形疤痕皺巴成兩道不規(guī)則的弧。
張喜財說,娜子,我知道你不把這店看在眼里,可蘿卜不大,長在脊上,這店是我開的,也是我在一手張羅,我不是老板誰是老板?
帥蓮娜丟下手里的瓜子皮,口吻帶了沒好氣。誰說你不是老板了,老板,老板,我的張大老板,行了吧。
不行,跟我說那賣雪糕的給了你多少小費。
我要不說呢。
不說就走人,嫌我的廟小,有能耐你再去城里的大廟干。
帥蓮娜的臉就蔫了,撤回準備去桌上捏瓜子的手,伸進褲兜,掏出一張兩塊錢的紙幣拍在桌上。
就這些?張喜財一臉的不相信。
帥蓮娜不理他,側(cè)身將褲兜朝他這邊拱了拱,意思是,不信你自己掏掏看。張喜財?shù)哪抗鈪s撥拉到了她的另一個褲兜上。帥蓮娜剛反應過來,張喜財?shù)氖志偷搅耍齼墒炙浪雷プ⊙澏悼冢堕_嗓門咋呼道,嫂子,你也不管管,喜財哥非禮我了!
張喜財老婆伸頭看了看,臉上笑出一朵綻放得不夠徹底的花。別鬧了娜子,你哥咋問你咋如實答就是,省得叫他動手動腳的。
就是啊娜子,咱看誰的勁大,弄壞了褲子我可不給你買。張喜財咧嘴笑著,加大了手上的力氣。帥蓮娜終于敗下陣來,倒退著身子,氣呼呼地說,別掰了,別掰了,我給你拿出來。
看著帥蓮娜將兩張皺巴巴的紙幣甩在桌上,張喜財夸張地睜大了眼睛。又是三塊,吃了不到八塊錢的飯,光小費就給了你五塊,這店和給你開的有啥兩樣,還整天纏磨著叫我給你長工資,娜子,咱可不能太貪了。見帥蓮娜骨朵著嘴不說話,他軟了語氣,和藹地說,快拿起來吧娜子,這是你自力更生掙的,沒動我的本錢,我不要你的。
帥蓮娜不客氣地抓起桌上的錢塞進褲兜,冷冷地自語道,貪,這兩個破錢,擱在以前,都不夠我擦屁股的!
飯店的名字叫瓶頸莊飯店。幾個字像用樹枝沾著紅漆寫在白鐵皮上的,起筆濃稠,之后就飛白得沒了譜,再接筆,又濃了,接二連三地寫下來,滿鐵皮上疙瘩嚕蘇的。鐵皮往門楣上釘?shù)靡柴R虎,打眼就能看出一邊高一邊低,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一邊掉了釘子,往下耷拉。
瓶頸莊其實是下面洼峪水庫和上面龍埠村之間的一道小山溝,雨量大的時候,溝里積滿了水,來往的人只能從架在溝口的橋上走。水退下,溝底便成了一塊淤積了沙土、垃圾的灘地。外地流落到這里的人,在兩邊的坡上搭了棚子,賣油的,撿破爛的,收廢銅廢鐵的,做的都是買賣活。住的時間一長,棚子出落成磚石房屋,攆不走了。鎮(zhèn)上為了好管理,給他們落了戶口,劃歸上面龍埠村。有人估摸出上面的山嶺像一只倒下的瓶子,水庫里的水就是從瓶子里淌出的,外地人住的小山溝正好出于瓶頸位置,潛移默化的,小山溝就有了瓶頸莊的民間叫法。
張喜財原來是個貨郎,倒騰針頭線腦的混不下去了,琢磨來琢磨去,瞅準這頸口斷不了有人進出,開了個小飯店一試,還真就有人來落腳要吃要喝的打打饑渴。又搶先在溝底圍了塊地,看著老天爺臉色撒幾把種子,雨水不太肆虐的時候,也能打幾袋糧食。一家人的日子便漸漸在這里扎下了根。
帥蓮娜在張喜財?shù)淖⒁曄屡又磉M了西邊的里屋,里面擺弄插銷的聲音把張喜財?shù)牟弊永L了,他疑惑著聲音問,娜子,你關門做啥?
睡霎覺。
張喜財?shù)目跉饫锩黠@流露出不滿。娜子,不能睡,先把桌子上的東西收拾收拾,這樣敞擺著不是個樣。
里面沒反應。張喜財疾走到門前,繃起指關節(jié)當當敲了兩下門。娜子,娜子,聽話,快去收拾收拾桌上的東西。
帥蓮娜終于嘆口氣,有氣無力地哀求道,我的張大老板,叫我歇息一霎吧,都怪賣雪糕的那混蛋,早不來晚不來,非得午休困乏的時候來折騰,渾身的骨頭都散架了。
張喜財口氣硬硬的。娜子,你這樣說就不對了,錢啥時候來也不咬手,我開飯店,你趕著來當服務員,不都是為了掙那幾個錢,不掙錢,閑著沒事躺在蔭涼里看著螞蟻倒爬樹咱也不搗鼓這個。
哎呦,真困啊。
帥蓮娜的咕噥聲牽動了張喜財繃起的指關節(jié)。娜子,快起來,萬一來了客人,見咱桌上敞擺著那一套,多不像話……娜子,想想你起先掙的那五塊錢,精神頭就上來了。
別敲了別敲了張老板,你去叫嫂子收拾一下吧,一會起來,我把這五塊錢給她。
這,真的,娜子你別誆我。
不信拉倒,我要睡了。
張喜財招呼老婆出來收拾桌子的語調(diào)把心頭的興奮都帶出來了。老婆不大樂觀,說別犯傻了你,人家還整天吆喝著工資少,不夠花的,纏磨著給她長工資,咋能把裝進褲兜的錢掏出來給你。支吾著不出來。張喜財理直氣壯地回道,這個還有假,我親耳聽見的,到底我犯傻還是你犯傻,店是咱開的,工資也是咱發(fā)給她,她要真是吐了唾沫下腳搓,咱也不由她。老婆這才將信將疑地往外走,嘴卻不閑著,說,環(huán)翠她爹,咱先說下,俺娘家爹這回過生日,再不能拿包餅干和兩個水果罐頭糊弄,頂少也得弄捆啤酒過去。
兩口子的目光剛碰成堆,店門吱呀開了。一個滿臉疙瘩的瘦高個漢子提一只人造革皮包走進來。
做啥,你要吃飯?張喜財問。
恁這里那個服務員哪?來人的目光滿店里劃拉。
進來坐吧,我去給你叫。張喜財陪了笑臉掉轉(zhuǎn)身往里走。
這次,張喜財沒有用指關節(jié),而是挺起巴掌將門拍得嗵嗵響。娜子,快起來,有吃飯的。娜子,聽見沒,快起來,有吃飯的。快起來,娜子。
帥蓮娜開門,睡眼惺忪地從西邊里屋出來,看也沒看來人,徑直朝墻角的臉盆走去。張喜財兩口子相視一笑,一個進了廚房,一個退回東邊的里屋。
洗完臉,帥蓮娜轉(zhuǎn)悠著身子滿屋掃一圈。人呢?臉上的疑惑拽著她一步步進了西邊的里屋。時間不長,提人造革黑皮包的漢子從里面灰溜溜地出來,搖晃著他的瘦高個出了店門。
帥蓮娜收拾碗碟的聲音從廚房里引出張喜財?shù)陌雮€身子。娜子,先報了菜我做著你再收拾。
報啥菜?
張喜財擰著脖子一看,哎,剛才來的那吃飯的哪?
走了。
張喜財?shù)奈鞴夏槺徊豢靽绹郎w住了,趿拉著小碎步走過來,雙手卡腰站在帥蓮娜身后。你看看,保準是人家一看桌子上敞擺著這一攤子,嫌不衛(wèi)生走的。
帥蓮娜不吭聲。
張喜財說,娜子,你說今日這事咋辦,我可早提醒你了,叫你先把桌子收拾收拾,你偏不聽。
帥蓮娜抹桌子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還是不吭聲。
娜子,你停下來,咱先把這事處理處理。
張喜財正要提高嗓門進一步制止帥蓮娜,帥蓮娜猛地回轉(zhuǎn)身,臉上的兩個“T”型疤痕連連顫動。張老板,你就別吹著浮土找裂縫了,剛才那人根本不是來吃飯,是來找我的,一個收蝎子的,滿包里吱吱啦啦爬得瘆人,我把他攆走了。
二
倒退三個月,帥蓮娜正在縣城的玫瑰園酒店紅得著火。中午、晚上每天陪兩桌是基本的。一桌未了,挨號指名道姓要她陪桌的情況隔三差五不斷。重要的是,小費不用討價還價地磨嘴皮子。常常有吃客為了討她個好臉,眼都不眨,出手大方地甩給她個數(shù)目可觀的零頭。帥蓮娜覺得踩在海綿上了,從頭到腳輕飄飄的,睡覺都咯咯地笑出聲來。用同伴白七彩偷偷罵她的話說,娜子那浪貨成了咱店里的香餑餑了。
叫帥蓮娜做夢也想不到的是,從小都沒見過鎮(zhèn)領導的她,竟被一個縣領導看上了,人還長得順條順綹、白白凈凈的還挺體面。
縣領導是被一伙人簇擁著走進玫瑰園酒店的,當然,那時帥蓮娜還不知道他是縣領導。那次他們來得有點早,小姐們正圍在一起嘰嘰喳喳說話,扭頭見那陣勢,呼地起身圍了上去,一個個擠眉弄眼地大展風騷。白七彩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探身抱住縣領導的胳膊就往她的房間里拽,可惜被他身邊的紅鼻頭男人呵斥住了。哎哎哎,伸手動爪的做啥,站一邊去,讓首長點!紅鼻頭的嗓門很沖,小姐們嚇得縮了手腳倒退一步。
紅鼻頭轉(zhuǎn)臉看一眼縣領導說,首長,你點一個??h領導咧嘴一笑,說你們看著辦就是,找個滿酒倒茶的,不然,就得你們自家忙活。縣領導話說得隨便,眼珠子卻睜圓了在一排小姐的臉蛋上滾來滾去。紅鼻頭大獻殷勤,熱情洋溢地指一個叫縣領導看??h領導的眼珠在她的臉蛋上停下,像看出了水果上的疤痕和霉斑一樣,掂了掂就扔下了。紅鼻頭又給他指第二個,同樣被他的眼珠滾過了。帥蓮娜是紅鼻頭指給縣領導看的第四個,感到縣領導的眼珠被她的鼻梁絆住時,她心里一慌,安慰自己說,不點拉倒,你不稀罕老娘,有的是稀罕的,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你呢,看你油頭粉臉的那熊樣??h領導突然仰臉一笑,閃身走開了,說你們看著辦就是,都看花眼了,人家一個個的素質(zhì)都不賴。帥蓮娜正在發(fā)愣,紅鼻頭沖她一甩胳膊,說就是你了,快到前頭給首長帶路。
一伙人落座后,房間里就談笑風生了。紅鼻頭眼不老實,滿屋里估摸來估摸去,硬在天花板上估摸出一只蒼蠅。他要帥蓮娜把蒼蠅趕掉。天花板太高,帥蓮娜找來蒼蠅拍,小跳著趕幾下。蒼蠅紋絲不動??h領導揮揮手,說別管了,叫它在上面貓著吧,那蒼蠅準是感冒了,不待動。滿屋的人哈哈大笑。菜一上來,蒼蠅聞見葷腥似的往桌上飛,途中被發(fā)現(xiàn)的人甩手擊落,恰巧掉進紅鼻頭的茶杯里。紅鼻頭正要端起杯子來喝,趕緊住手,把個帶了苦相的臉子擺向帥蓮娜??h領導催促說,沒事,喝了就是,這是酒店里養(yǎng)的肉食蒼蠅,不臟。一桌人又哄堂大笑。
換過杯子回來,紅鼻頭問帥蓮娜多大年齡。帥蓮娜笑著給他滿水,不回答。紅鼻頭又問她是哪里人。帥蓮娜還是不說話。紅鼻頭有些煩,口氣里便彌散出訓斥的味道。他點劃著指頭說,小閨女,今中午好好給首長服務,伺候不好,叫首長不滿意,小心我找你們老板炒你的魷魚。紅鼻頭的指頭還要點劃,被縣領導制止了??h領導抬手捋了把頭發(fā)說,嚴新,咋弄的,還沒喝酒就說醉話開了,人家干這個混碗飯吃不容易,嚇唬人家干啥,來來來,咱喝酒,先喝為凈,后喝干凈,這一杯都得透了!他仰臉把杯里的酒喝下,朝帥蓮娜暖暖一笑,說,小閨女,別聽他吹胡子瞪眼,他要是叫你老板炒了你的魷魚,我就把他的公司封了。一桌人又漾起給縣領導撓癢癢似的笑。
縣領導的好臉子把帥蓮娜的心里抹和得挺得勁,忍不住見縫插針地好好看了他幾眼,越看越順溜。又想,這人能封了紅鼻頭的公司,肯定有來頭,興許是縣城哪個局里的干部??h城里這些干部,成天你請我我請你的,勾搭連環(huán),掛拉上他,以后碰上個啥事,說不定找他就能辦了。剛來縣城在一家超市賣首飾的時候,村里有人的摩托車被交警查住了,開了罰款一百五十塊的單子。村人找到她,說多少托個關系說句話,就能免了或少罰幾個。她拐彎抹角地找了好幾個人,一個能說上話的也沒有,弄得她挺沒面子的。
帥蓮娜想起弟弟幼時拿面團粘知了的把戲,暗暗調(diào)動起全身心的熱情,做好了粘他的準備。熱臉貼了個冷屁股。縣領導把她的心里抹和得挺得勁后,就把目光撤回去了,和一桌人說說笑笑,偏偏不看她。甚至縣領導不小心將一根筷子撥拉到桌下,她趕忙過去拾起來換了雙新的遞給他,他也沒拿目光戳她,吸溜著茶水干干地說了聲謝謝。帥蓮娜的心窩里發(fā)涼了,涼得她看著一桌人哪個都不順眼。
縣領導打完官,紅鼻頭帶頭起立,一伙人站著共同敬了縣領導一杯酒。紅鼻頭抹了一把嘴,點劃著帥蓮娜吩咐,小閨女,陪首長去跳個舞放松放松。帥蓮娜看著不看她的縣領導,猶豫著起身。縣領導搖頭說,跳啥舞,我可不會這個。紅鼻頭兩手拱著把他往里讓,說,不會,叫這小閨女教你教,當領導不會這個咋行,再說當著首長的面,弟兄們拘謹?shù)没?,你避一下,我好好和弟兄們喝幾杯。縣領導臉上顯出難為情,說僵胳膊笨腿的,學也學不會,我和這小閨女進去避避,別耽誤了你們喝酒。說完,慢吞吞地站起身。
不長時間,縣領導和帥蓮娜一前一后從里屋出來了。紅鼻頭正率領一桌人高舉著杯子準備一飲而盡,看見縣領導,連忙把杯子放下說,首長咋這么快就出來了,是不是這小閨女不聽話,不好好教你跳。將臉扭向帥蓮娜,小閨女,咋弄的回事,我可和你老板娘打過招呼了,伺候不好首長,一分錢也不給??h領導趕緊給帥蓮娜解圍,說嚴新你別胡鬧騰,人家這小閨女挺好的,是我僵胳膊笨腿不是學這個的料,受不了那份洋罪出來了,嚴新,咱先說下,別難為人家這小閨女,該咋付賬就咋付,跟人家弄些不沾弦我可饒不了你。紅鼻頭被唬得朝帥蓮娜陪笑臉。帥蓮娜像著了魔,蒙頭蒙腦的對他一個勁地傻笑。帥蓮娜沒想到縣領導變化那么快,里屋門一關,突然勃發(fā)成一只猛獅子,三下五去二就把她解決了。
帥蓮娜清楚地記得,縣領導再次來玫瑰園找她是在三天后的晚上,就他和紅鼻頭兩個人,來得也挺早。紅鼻頭唬著臉子喝開圍住他和縣領導的姐妹們,沖正抱著拖把拖地的帥蓮娜招呼道,來來來,你啊,把拖把扔一邊,先招待客人!
帥蓮娜扭身把拖把往白七彩跟前遞,哀求似地說,彩子,幫我拖完這點,不多了。
白七彩很不情愿,說拖是拖,你得給我開心果吃。
行行行,明日我給你買一大包。帥蓮娜爽快地應承道。
以前,大廳的地面是幾個人輪流拖的。白七彩看著帥蓮娜天天被客人搶,故意給領班出餿主意,說現(xiàn)在店里貧富懸殊太大了,得定個制度給各人找找平衡。領班問咋找平衡。白七彩說,誰哪天陪的桌多,第二天拖地的活就是她的了。領班說,要是出現(xiàn)并列哪?白七彩說這個還不好辦,叫她們剪刀包袱錘砸了就是。眾小姐們齊聲擁護。領班笑著轉(zhuǎn)臉看帥蓮娜。帥蓮娜一甩額前的頭發(fā),說拖就拖,拖個熊地還能把人累死啊,誰不知道白七彩這浪貨是沖我來的。白七彩抑制不住地笑得前仰后合。這么一弄,大廳里拖地的活差不多都成帥蓮娜的了。
這次,縣領導對她超乎意料的熱情,不只大把大把的目光給了她,話也基本都是和她說的。
縣領導說,哎,小閨女,你叫啥名字。話一出口,立刻改嘴道,哦,我都忘了,人家不愿說的,不說就不說吧。
帥蓮娜反而過意不去,自報家門把名字說了。
說來說去,縣領導又問,哎,小閨女,聽口音你是本地人,哪個鄉(xiāng)鎮(zhèn)的?問過之后又立刻改嘴,又忘了又忘了,人家不愿說的,不說就不說吧。
費鎮(zhèn)。帥蓮娜鄭重其事地看了他一眼。
哦,哦,怪不得,那可是個山青水秀的好地方,出俊閨女啊??h領導主動給她的盤子里夾菜,聲音也黏糊糊的粘人耳朵。
紅鼻頭成電燈泡了,挺知趣地一拍腦瓜,說他還有個事,出去辦了再回來??h領導身也沒欠,沖他一擺手,說忙你的去吧,我這你別管了,別忘下到時來辦辦那個事。
紅鼻頭走后,縣領導提出和帥蓮娜喝交杯酒,主動端了杯子來勾她的胳膊,弄得她瘆不啦嘰的。喝罷,縣領導說,蓮娜咱去跳個舞吧。不由分說,把她牽進了小里屋。
這回,縣領導來得挺仔細,與上次簡直是判若兩人。帥蓮娜覺得她成了一只橘子,被縣領導捧在手里,掂量著,把玩著,嗅著,舔舐著,剝皮,去絲,一瓣一瓣地填進嘴里,咀嚼,咽下。她聽見了他被她酸甜的汁液誘惑得流口水的聲音。她被他吸食掉汁肉,核一樣吐出的時候,累得渾身酸痛。臨出門,縣領導在她的胸前草草地抓弄了一下,夸贊說,蓮娜,你這個是我見到的最好的,不大不小,咋看咋好看。
兩個人從里屋出來,紅鼻頭已坐在桌前等著。他起身沖縣領導笑笑,說,咋樣啊首長,舞功有長進了沒。
縣領導自卑地搖搖頭,說長進啥,還是不得要領啊,看來我在這方面素質(zhì)不行。
紅鼻頭誠懇地鼓勵他,別喪氣啊首長,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嘛,看來,提供個活動場所好好操練操練是必要的。
三個人相繼落座。紅鼻頭冒了句外面燥熱得像進了蒸籠的話,縣領導順著他的話談起今晚的天氣。帥蓮娜借機去衛(wèi)生間,恰巧白七彩也在里面,涎著臉進一步和她落實買開心果的事。帥蓮娜說,彩子你看你磨叨的,我?guī)浬從壬稌r說話不算數(shù)了,這樣吧,明天上午我早起一霎去超市給你買,保證挑最好的,比咱店里的好吃一千倍,行了吧?
白七彩樂得直點頭,行行行,這回你兌現(xiàn)了,以后我還幫你拖。
臨出衛(wèi)生間的門,白七彩伸手抓住她的衣角小聲說,娜子,常這么忙活你能受得了,悠著點,鼓搗壞了,可是一輩子的事。
帥蓮娜猛轉(zhuǎn)身甩開她的手,斥責說,彩子你胡咧咧啥,人家都是些有身份的人,來這里就是說說話跳跳舞放松放松心情,你想哪里去了。
白七彩好不示弱,娜子,別鬼吹燈,收銀臺上的賬本就是個不說話的證件,你哄誰啊,別絡絡,明天上午給我買開心果。
兩個人背對了身子不歡而散。
帥蓮娜的餐具前多了串鑰匙,還挺新,明光光的晃眼。她拿起來看著縣領導問,大哥,誰的?
紅鼻頭把話接過去,你的。
我的?帥蓮娜轉(zhuǎn)臉看紅鼻頭。
紅鼻頭定定地點了點下頜,對,你的。
帥蓮娜臉上漸濃漸重的疑惑,粘連起兩個人的相視一笑。縣領導伸手攤在桌上,翹起兩個指頭敲了兩下,說,嚴新,別賣關子了,和蓮娜協(xié)商一下吧。
在帥蓮娜的記憶中,村里人對抱不切合實際幻想的人,往往丟給這樣一句話,別做夢了,天上還掉地瓜蛋啊!現(xiàn)在她就遇到天上掉地瓜蛋的事了,她被天上掉下的地瓜蛋砸懵了。
紅鼻頭說,首長是有頭有臉的人,老往這種地方跑不是個事,他在大觀園小區(qū)弄了套房子,如果她愿意,就辭了這里去那里住,吃的穿的花的都不用愁,陪首長三年,房子就歸她了,如果她有要求,他還可以在縣城里給她找個滿意的工作。
見帥蓮娜一臉的傻愣相,縣領導以為她拿不定主意,很開通地打圓場,說嚴新,咱別強迫人家蓮娜,這么大的事,叫人家好好考慮考慮,過幾天再定,好說好商量,買賣不成仁義在嘛,來,喝酒,喝酒。
外面刮起了風,山雨欲來的樣子,察覺的吃客匆忙收場往回趕。帥蓮娜頂著一頭霧水送走縣領導和紅鼻頭,呆在角落里沉淀心緒,突然被白七彩的咋呼聲驚動了。白七彩和陸鴻霞、張美婷幾個人散亂在收銀臺旁邊看電視,電視畫面把幾個人的脖子都拽長了。
哎,這不來咱店里找娜子的那個人啊!白七彩砸破鑼一樣的聲音。
還真是來,就是他,我娘哎,還是個縣領導哪!陸鴻霞打碎玻璃的聲音。
張美婷吊起聲音的長線招呼帥蓮娜,蓮娜姐,快來看啊,找你的那人是個縣領導!
帥蓮娜丟開心思匆忙趕過去。電視在重播縣里的晚間新聞,縣領導的身影在帥蓮娜眼里打了個滑不見了。
張美婷問白七彩,哎,彩子,那人是縣里啥官來?
縣啥啥啥來著。白七彩瞇起眼若有所思。
陸鴻霞說,日,我也沒記住,反正是個縣領導。
帥蓮娜說的早起一霎,其實快上午九點半了。別人都還沒起。她走到白七彩床前扭住她的腮拽了一下,白七彩驀地睜眼坐起身,她趕忙做了個捂嘴的動作,示意她別出聲。然后將嘴巴湊到白七彩的耳朵前,嘀咕說,浪貨,我給你買開心果去。白七彩小聲回了句你才是浪貨來,啞聲笑著看她躡手躡腳出了門。
穿過玫瑰園酒店門前的馬路,帥蓮娜在對面找個合適的地方等出租車。一輛銀色面包車從北邊的胡同口開過來,停在她身邊。司機搖下車窗問,大妹子上哪里去?
帥蓮娜不太痛快地說了要去的地方。
司機立刻陪了笑臉說,我送你吧。
多少錢?帥蓮娜擰著脖子朝兩邊看看。
嗨,你看著給就是,我又不是專門干這個的,去辦點事,順便混盒煙錢。司機一臉的無所謂。
帥蓮娜警惕地看看他,她知道一些黑出租?;ㄕ序_人,故意不談價,到了地方獅子大開口。司機見她臉色變暗,伸拳張開拇指和食指,說八塊錢咋樣?
價格不貴,帥蓮娜又轉(zhuǎn)臉看看兩邊,見沒有來的出租車,便趨步向前。拉開車門,里面坐著一個穿黑襯衫的青年,帥蓮娜冷了臉子往后退。司機誠懇地勸道,大妹子別走啊,先送你還不行,不耽誤時間也不多走路,不就是多拉個人啊,又不是沒座位坐不開。帥蓮娜猶豫著鉆進去,穿黑襯衫的青年起身把她讓到里面,咣當關上了車門。
面包車一啟動,司機搖晃著腦袋和她搭訕。你叫帥蓮娜?
是啊,你咋知道?帥蓮娜臉上陡生疑惑。
費鎮(zhèn)的?
是啊,哎,你咋知道的?
司機笑笑。巴掌大的一個小縣城,墻窟窿里跑出只老鼠都看著眼熟,別說你這樣的大紅人了,我還知道你在今生緣干過。
師傅,你是誰,我咋一點印象也沒有?帥蓮娜的表情被厚厚的疑惑蓋住了。
司機不說話,搖晃著后腦勺嘿嘿直笑。
師傅,你到底是誰啊?帥蓮娜被笑得發(fā)慌,不由自主地欠起身。身子還沒站直就被旁邊穿黑襯衣的青年一把拉回座位。
一把冒著寒氣的尖刀冷冷地抵在她的脖子上。老老實實坐著,不然我弄死你!
帥蓮娜的身子骨一下子酥了。
面包車穿街過巷出了城區(qū),晃晃悠悠地來到縣城東邊的一片蒿草齊腰的樹林。
一路上,帥蓮娜哭哭啼啼,大哥大哥的叫得比喚爹娘還親。兩個人鐵鑄的一樣,絲毫沒有流露出憐香惜玉的跡象。出了城區(qū),帥蓮娜身子都發(fā)抖了。穿黑襯衫的青年冷冷地說,臭婊子,別害怕,放心,不要你的命,就叫你長長記性,這是對你這山看著那山高的報應。帥蓮娜淚流滿面地看他,怯生問,大哥,是今生緣找你們來報復我?是啊。黑襯衫還要往下說,被司機嗯地一聲阻止了。小九子,這個不能說。被喚作小九子的穿黑襯衫的青年滿不在乎地揚揚臉,說還咋,叫她明白明白,這事不是咱哥倆和她過不去,是她自己趟了地雷,咱是收人錢財,替人賣力。見司機頓了頓不吭聲,穿黑襯衫的青年繼續(xù)教訓帥蓮娜。今生緣,今生緣,這酒店和你今輩子是有緣分的,偷跑還行,今生緣老板是干啥的,能叫你跑利索了?帥蓮娜顫聲辯解道,大哥,真的不是我偷跑,是玫瑰園一個勁地來纏磨我,把我挖走的,再說,今生緣這邊也太摳門,跟空手套白狼差不多,菜便宜得都填不進嘴里去,光靠我們小姐給拉客。兩個人哈哈大笑。帥蓮娜心里一動,覺得有了轉(zhuǎn)機,待兩個人笑完,繼續(xù)說,往今生緣去的盡是些沒錢人,一分錢都得嘴上磨出繭子來不說,一個個又臟又丑,折騰起人來跟畜生一樣。司機一摁喇叭,說大妹子,你說這話我可不愛聽了,沒錢人咋就能又臟又丑,跟畜生一樣,我倆也是沒錢人,也成又臟又丑的畜生了?就是,賣×還嫌貧愛富的!穿黑襯衫的青年拿尖刀沖她晃了晃。嚇得帥蓮娜恨不得把剛才的話咽進肚子里立馬拉出來。待氣氛稍稍平靜,帥蓮娜小聲試探說,大哥,今生緣給了你們多少錢,如果我能拿得出,饒了我,我給的比那里多一點行不行?司機冷冷一笑,大妹子,我們?yōu)殄X是不假,但得講究信用,像你一樣朝三暮四的破了規(guī)矩,以后誰還羅羅我們。就是,閉上你的臭嘴,乖乖地配合我們完成任務咱們就兩清了。穿黑襯衫的又沖她晃晃尖刀。
面包車在樹林邊停下,車門一打開,帥蓮娜嚇得咧嘴哭出聲。穿黑襯衫的青年一個耳光把她的腦袋打了個飛轉(zhuǎn),惡聲斥責道,臭婊子,再哭我給你一刀,叫你今輩子再也弄不出動靜來!帥蓮娜僵了臉抑制住。
兩個人推推搡搡把她趕進樹林深處。司機選一棵大楊樹推她靠過去,從后面扯胳膊扳肩膀的讓她的后背緊緊貼在樹身上,說,下手吧小九子。
穿黑襯衫的青年走過來,伸手捂著眼睛把她的腦袋摁到樹上,一字一頓地告誡道,聽好了臭婊子,一個星期內(nèi)滾出縣城,要是叫我倆再碰到,見一回在你的臉上劃拉幾下,見一回在你的臉上劃拉幾下,非把你的臉劃拉成麻袋片不可。
帥蓮娜感到細細的涼意吹過兩頰,吹出融融溫熱,抬手一摸,指頭上掛起了鮮紅的血珠子,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三
瓶頸莊飯店,整體上是一座三間的石頭墻、石棉瓦頂?shù)姆孔印1边呉廊鎵τ么u隔了兩個小里間,東邊住著張喜財兩口子,西邊是他們的閨女和帥蓮娜的宿舍。南邊山墻上開門,在外搭了個棚子做廚房。廚房和里間之間用纖維板隔成四個空間,里面放了圓桌,客滿時能容納四伙人吃飯。
收蝎子的人沒在店里吃飯,抹桌子的五塊錢又打了水漂,張喜財不痛快,看著帥蓮娜就不順眼了。帥蓮娜抹完桌子,主動陪了笑臉和他搭訕,見張喜財不理她,便提了馬扎坐到門口傻乎乎地看天。人一靜,困神又出來了。帥蓮娜怕回屋睡覺惹得張喜財更不高興,便就勢埋頭伏在兩膝上打盹。
帥蓮娜夢見娘了。她在飯店門前洗衣服,肩上猛然被拍了一下,一抬頭,娘披頭散發(fā)地站在面前。你這個死妮子,我滿天底下都找遍了,你藏在這個窮山溝里做啥!娘的臉上突然炸開驚恐,她知道娘看見她臉上的疤痕了,嚇得趕緊低頭,用力猛了,一頭扎進洗衣盆里。
現(xiàn)實中,馬扎倒了,她狗吃屎一樣趴在了門沿上。
一邊傳來張喜財幸災樂禍的笑。帥蓮娜雙手扶地,狼狽地站起身,骨碌給張喜財一個白眼,匆忙進了宿舍。
破相后,帥蓮娜不敢在縣城呆,家更不敢回了。先前就有人捕風捉影地說她在飯店里做小姐,娘知道后,把她關進屋里盤問。她矢口否認,還賭咒罵了臟話。娘信了她,說她要真做這個,非砸斷她的胳膊腿用鐵锨鋤進欄坑,漚了肥也不叫她出門給帥家丟人現(xiàn)眼。
那時她曾下決心洗手不干??苫氐骄频?,同伴們喜笑顏開的歡快氣氛感染了她。回想一下在超市苦口婆心地嘮叨半天也賣不下一件首飾,人困馬乏地熬到吃飯時間,才盤算著花幾塊錢買個盒飯或者火燒夾啥的糊弄肚子。漸漸的,決心便像扎了孔的氣球,一圈圈癟了下去。
她曾私下向幾個要好的姐妹透露她要離開酒店回超市的想法。幾個人像商量好了,說傻啊你,超市那么點工資不說,也不能干一輩子,今天承包明天被收購的,說不定你剛回去就關門了,不趁年輕趕快掙錢在縣城買套房子落住腳,年齡一大就得回家鉆棒子地。這話把她下過的決心的根都挖出來了。
帥蓮娜最遠的地方就到過縣城,縣外兩眼黑。老家費鎮(zhèn)回不得,帶疤的臉也不好往繁華點的鎮(zhèn)子上湊合,去了不少村里的飯店,甚至一些破破爛爛的路邊店也問過,店主一看她臉上的兩個“T”字疤就搖頭。尋來尋去,到了洼峪鎮(zhèn)的瓶頸莊。
張喜財沒打算找服務員,對帥蓮娜的到來本來食之無味,漫不經(jīng)心的對話中,心里神使鬼差地撥拉響了小算盤。他看出帥蓮娜是干過那行的,心想留下她,不光多個人手,興許還能招呼幾個吃客,于是又覺得棄之可惜了。他下逐客令似地提出了條件,管吃管住,一天一塊錢,一個月三十塊,同意留下,不同意走人。帥蓮娜被他提出的數(shù)目弄了個愣怔,心里也撥拉了幾下小算盤,提出她自個掙了錢一分不交,歸自己。張喜財故作無可奈何地把她留下了。
門口打盹跌的那一下不重,只是叫張喜財看了熱鬧。帥蓮娜洗了手、臉,拿毛巾擦干,對著鏡子照。兩頰上的疤痕赫然在目。她動了會心思,翻找出離開縣城就沒再用的脂粉來敷,亮著疤痕的地方有意敷得重點。疤痕不亮了,明顯地凸起兩個“T”字,像著意嵌在臉上的。她掃興地把脂粉盒撥拉到一邊,又去洗臉。嘩嘩啦啦的洗水聲中裹進嗒嗒的敲門聲。娜子姐,娜子姐,你做啥哪?是張喜財?shù)拈|女環(huán)翠的聲音。
環(huán)翠在龍埠小學念書。帥蓮娜剛來時,她中午在學校吃飯,晚上和帥蓮娜睡一個床。后來,她說龍埠的一個同學約她晚上做伴,不想成天來回跑了,一星期回家一次。環(huán)翠看著憨憨的,話也少。在帥蓮娜的印象中,環(huán)翠說話聲音最大的那次,好像是跟張喜財要生活費,不知張喜財說了什么不中聽的話,惹得她聲音里帶了哭腔。爹,看你說的,我在學校享啥福了,不就是買個火燒,泡包方便面,吃火燒的時候頂多從小賣部里買包海帶絲!
帥蓮娜為一個月三十塊錢的工資耿耿于懷,聽了環(huán)翠的指責,忍不住恨恨地罵道,張喜財你這王八犢子,連自己的閨女都算計。
環(huán)翠念五年級了。張喜財兩口子常常為明年叫不叫環(huán)翠到鎮(zhèn)上念初中拌嘴。
帥蓮娜故意站在張喜財老婆一邊。嫂子,明年可得叫環(huán)翠去鎮(zhèn)上念,現(xiàn)在光念個小學跟文盲差不多,我還不就吃了這個的虧,要是讀了初中,有個文化水平,咋能干這個。
張喜財老婆說就是,反正我拿定主意了,到時你要硬攔著,我娘倆都到鎮(zhèn)上去,我撿破爛供她。
帥蓮娜擠了崇敬恭維她,嫂子我真佩服你,我要是攤上你這樣一個娘多好啊。
張喜財氣得趕她,娜子別在這添亂了,快去廚房把那幾個土豆切切。
不行啊喜財哥,早切了變顏色,客人吃著不新鮮。帥蓮娜故意賴著不走,氣得張喜財直齜牙。
環(huán)翠讀的是復式班。剛聽見這名詞,帥蓮娜摸不著頭腦。聽兩口子一念叨,才開了竅。龍埠小學學生少,每年級也就五六個人。學校里就兩個老師,教不過來,便合了兩個班,一、二年級合成一個班,三、四、五年級合成一個班。上課時,老師一個年級一個年級地教。給這個年級上課,別的年級上自習,給別的年級上課,這個年級上自習。帥蓮娜覺得挺有意思,聽著聽著笑了,她這是站在學生的角度。反過來站到老師的角度,她聯(lián)想到在酒店兼桌的時候。哪個姐妹有事,人手不夠,一個人同時照顧兩桌客人,來到這屋那屋喊,去了那屋這屋喊,兩伙人兇兒巴幾的,跟爹娘要斷氣一樣,弄得她手忙腳亂。她忍不住想,環(huán)翠的老師也夠忙活的。
一開門,環(huán)翠敲門的手敲在帥蓮娜的胸脯上。環(huán)翠很不好意思地哎吆一聲,縮頭做了個鬼臉。
環(huán)翠回來了,今日星期五?
嗯,星期五,娜子姐,學校里爐子壞了,我老師沒法做飯,來咱店里吃一頓。
帥蓮娜哦了一聲,扶一把環(huán)翠的肩膀轉(zhuǎn)身走到前頭。
門里邊站著一個中等個的男青年。打了個照面,帥蓮娜就斷定他的生活是灰色的。在酒店干了那么長時間,見識的人也不少了。事業(yè)上春風得意的,有幾個錢燒得忘記姓啥的,前景無望破罐破摔的,不諳世事被人攛掇到懸崖邊上的,揣著小兔子來偷食吃的,被生活的重擔壓得直不起腰身萎縮不堪的,缺乏陽光照曬捂一臉愁苦的,打眼過去,從別人對他的態(tài)度,他自己的言談舉止,甚至他臉上積沉的氣色,就能對他的生存現(xiàn)狀感知一二。
帥蓮娜轉(zhuǎn)臉看一眼環(huán)翠,說,這是你老師啊。
嗯,娜子姐,今晚叫我爹請我老師的客。環(huán)翠說著往帥蓮娜的身后躲。
請啥客啊,就是吃頓飯,該咋算咋算。男青年的嗓音里也裹著晦氣。
帥蓮娜叫環(huán)翠去喊張喜財,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把男青年往簡易隔間里讓。后面?zhèn)鱽憝h(huán)翠喜氣盈盈的敲門聲。爹,娘,我老師來咱家吃飯哪。
張喜財從東邊里屋出來,直接去了廚房。他把帥蓮娜喊過去,問環(huán)翠的老師要啥飯菜。帥蓮娜答過,說,哎,人家是環(huán)翠的老師,你不過去看看?張喜財埋頭開始忙活飯菜,說行啊,一會再說吧。帥蓮娜說,還一會再說,你孩子的老師來了,看樣子也是頭一回上這里來,先跟人家見個面多好。張喜財不吭聲。帥蓮娜說,環(huán)翠說今晚叫你給她請老師。張喜財不耐煩了,一甩手,說請啥老師啊,我又不指望他把環(huán)翠教成個大學生。帥蓮娜的喉嚨里像塞進一小塊土坷垃,鯁了鯁,懶得跟張喜財廢話了。
環(huán)翠的老師要了一個西紅柿炒雞蛋,一個蒜爆肉絲和一瓶啤酒。帥蓮娜問他要什么飯,先準備著,這里有面條、面疙瘩湯和蔥花餅。他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頭,說算了,不要了。環(huán)翠從外邊探頭往里瞅,帥蓮娜招呼說,環(huán)翠,瞅啥,進來陪你老師吃飯吧。環(huán)翠沖她擺擺手,慌慌地退回去。
菜和酒都是張喜財把帥蓮娜喊出去弄進來的。
環(huán)翠的老師低著頭,一臉的若有所思,和兩盤色彩斑斕的炒菜相比,他的臉像罩了一層灰膜,暗淡無光。他夾菜的動作緩慢,顯得有些不太情愿,菜到嘴邊,兩唇也是被動地張開,菜塞進嘴里了,遲遲才見兩腮蠕動??瓷先ゲ幌袼诔圆耍瓜癫嗽诔运?。他喝啤酒的頻率也慢,每次端起杯子都像是突然想起來的。杯里的啤酒卻下得飛快,幾乎每次喝下一杯。
帥蓮娜在這個看起來有些魂不附體的人面前無用武之地了。她不時地進進出出。幾次在外面碰上前來偷窺的環(huán)翠,故意拉了她往老師跟前送,環(huán)翠都搖頭晃腦地縮起身子滑脫了。
帥蓮娜去飯店北邊的草坡上撒了泡尿,一陣一陣的涼風吹到身上挺受用,她正想尋摸個地方坐下來涼快涼快,旁邊荊棘叢里貓頭鷹的咕咕聲嚇得她撒腿跑回來。
環(huán)翠的老師不見了。帥蓮娜緊走幾步趕到廚房,張喜財正從環(huán)翠的老師手里接過錢往衣兜里裝。帥蓮娜有意等環(huán)翠的老師出去,不滿地問,不是說好請環(huán)翠的老師,咋收錢了?
張喜財臉上現(xiàn)出無奈,不要,他硬給咋治?
硬給,還不知道你那一套,連句讓的話都不說。帥蓮娜掉頭出了廚房,朝東邊里屋招呼道,環(huán)翠,你老師要走了,出來送送人家。
環(huán)翠應聲而出,躲在帥蓮娜的背后,不肯往前走。
那晚上床后,帥蓮娜倒頭就鉆進夢里了。她夢見來到縣城里,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來做啥,漫無目的地滿街上溜達。一輛面包車停在跟前,她認出來了,就是劫過她的那一輛。面包車的窗、門同時打開,里面還是那兩個人。從表情看,兩個人也認出了她。穿黑襯衫的青年說,哎,那個臭婊子啊,咋又回來了。司機從座位上站起身,說日,還真是她來,不死心啊是咋的,走,逮住她再給她劃拉幾刀。帥蓮娜掉頭就跑,胳膊腿都很賣力,移動的速度卻出奇地慢。滿街的人不但不幫她,還咋咋呼呼地給那兩個人加油。快跑啊,那女的跟老母豬篩糠一樣跑不動了。結(jié)果她眼睜睜地叫兩個人捉住,拖進面包車里。他們還是把她拉到那片樹林里。司機拉拉扯扯的又把她拽到樹身上。穿黑襯衫的青年從耳朵后摘下尖刀。對,尖刀是從耳朵后摘下的。拽著他的司機突然問,小九子,這回你打算咋給她劃拉?被喚作小九子的青年愣愣的,和以前一樣,再給她劃拉兩個T字啊。司機拽她胳膊的兩手晃了晃,那樣多死板,最好再倒著劃拉兩個,這樣就拼成兩個口子了。穿黑襯衫的青年拿刀在她的臉上比劃了幾下,臉上漾起了笑,說真是來,還是大哥有道道。疼痛的鞭子抽得她大喊一聲猛地從床上坐起來。
屋里靜悄悄的。她覺得渾身發(fā)潮發(fā)涼,伸手摸摸肩膀,濕漉漉的。眼前一閃一閃的,定睛一看,是環(huán)翠在夜色中眨巴眼睛。她顫聲問,環(huán)翠,你還沒睡著?
環(huán)翠的聲音甕聲甕氣,娜子姐,你咋了。
帥蓮娜的心里一驚,這個死妮子,倒能沉得住,要我早就嚇得坐起來了。她仰臉躺下,蠕動著,盡量使躺下的身子舒服些。
環(huán)翠繼續(xù)用波瀾不驚的口吻說,娜子姐,你覺得我老師這人咋樣?
不咋樣,死眉塌眼的,跟個小老頭一樣。
環(huán)翠挪動了一下身子,淺淺地笑道,娜子姐,你也這樣說,班上的學生也偷偷喊他小老頭,其實,有時他不這樣,挺活潑的。
有時,啥時候,喝醉酒的時候?
環(huán)翠被帥蓮娜的問話逗得又淺笑了一聲,看娜子姐說的,其實他不大喝酒,也就是晚上喝瓶啤酒,為的是暈乎暈乎好睡得著覺。
帥蓮娜說,你倒挺熟悉你老師啊,還真想象不出來,說說看,他啥時候活潑。
環(huán)翠沒回答。帥蓮娜等一陣,等來了困意,于是翻身換了個姿勢,嘟嚕道,不說了,睡覺了。
事實上,困意沒有立刻把帥蓮娜趕進睡眠,而是給她留了一個有氣無力冒出一句話的機會。她說,忘了個事,環(huán)翠,你老師今晚吃飯的錢,你爹收了。
啊!環(huán)翠猛地坐起身,床上像落下一樣重物被砸了個震顫。
帥蓮娜的睡意被哆嗦下大半,睜開眼,環(huán)翠的眼睛像兩個渾圓的玻璃珠大瞪著。不是說好今晚請我老師的,和你說過,和我爹也說了!
你爹硬要,我又不能從他手里奪下來。帥蓮娜沒想到環(huán)翠那么安恬的一個人會惱怒成這么一副兇樣子。
環(huán)翠身子擰了個花,翻身下床,咣當拉開門出去了。不一會,東邊響起急促的敲門聲。
伴著刺耳的敲門聲,到瓶頸莊以來對張喜財?shù)脑S多不滿一起涌上帥蓮娜的心頭,她不由自主地幸災樂禍道,這個黑心賊,就得叫他閨女和他擰巴擰巴。這么一想,驚飛的困意紛紛回落到她的腦瓜里了,她雙眼一閉,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昏頭大睡。
清晨醒來,環(huán)翠不在床上。吃飯時也沒見到她。帥蓮娜忍不住問張喜財媳婦,嫂子,環(huán)翠哪,咋不來吃飯。
張喜財老婆掛起詫異,沒在你屋里?
帥蓮娜搖搖頭,說沒啊。
張喜財老婆兩眼聚了聚光,臉上的詫異很快掛了起來,說沒事,昨晚和他爹鬧別扭,準是躲到外面哪個旮旯里使性子睡著了,醒了就回來了。
四
張喜財說,娜子,我收那老師的錢,你和環(huán)翠說了?
說了,說錯了啊?
話沒錯,事辦錯了。
咋錯了,俗話說,師徒如父子,人家偶爾來一回,按說得好好請請人家,那么兩個錢根本就不該要。
張喜財把筷子摜到桌上,說,我不懂你的偶爾,也不懂你的按說,更不懂你那根本,別羅羅,吃晚飯去把環(huán)翠找回來,找不回來就屎殼郎團丸子,給我滾蛋。說完,將碗往桌上一撴,起身進了東邊的里屋。
帥蓮娜頓了頓,一陣猛吃,突然噎著了一樣停下來,放下碗筷去了西邊的里屋。
張喜財老婆鄭重地打一個飽嗝,慢條斯理地收拾桌子。
西邊的里屋門開了,帥蓮娜提留著大包小裹出來。嫂子,和喜財哥說一聲,我?guī)浬從冗@輩子也想著他的好!出了屋門,因為走得急,步子都不穩(wěn)當了。
張喜財老婆像什么也沒聽見,一直埋頭收拾桌子。張喜財從東邊里屋探出頭來,沖著老婆的脊背說,去找環(huán)翠了?
老婆搖搖頭,收拾東西走人了。
張喜財不相信,說日,她這樣的,大店不想要,小店要不起,往哪里走。
老婆說,不信你出去看看,誰有閑工夫誆你,人家還說今輩子也想著你哪。
日,想我做啥,她這樣的,劈拉開腿我也不搗鼓。張喜財小聲嘀咕著,趿拉著步子走出來,從門口斜楞著身子看見帥蓮娜提留著包裹的背影,沉了沉,干笑一聲,說走就走吧,這閨女,心野,咱籠絡不好。
張喜財一下子變得勤快了,見縫插針地幫老婆收拾完桌子,又從廚房里拿出青菜來擇。
兩口子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聽見身后有動靜,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帥蓮娜提留著大包小裹回來了。
一時間,三個人都說不出話來。帥蓮娜打破尷尬,骨朵著腮幫進了她的屋。門一關,里邊立刻發(fā)出吱吱呦呦的嗚咽聲。
哭了?
是哭了。
張喜財兩口子面面相覷,彼此的臉上磨蹭出笑來。
瓶頸莊飯店破破爛爛地橫在山腰。帥蓮娜東張西望著下到溝底,又從溝底往外找。溝底種過棒子,被水淹了,沒等長起來,瘦瘦的棒子棵幾乎被茂盛的荒草吞沒了。腳一落地,各樣的草蟲飛跳出來,啥顏色的都有,引得帥蓮娜眼花繚亂。她看上一只伏在喇叭花上的介于蝴蝶和螞蚱之間的草蟲,正要屏息去捉,前面的大石頭后飄來嘀嘀咕咕的說話聲。
帥蓮娜放棄草蟲,趕著步子往那邊去。踩翻的亂石響驚起大石頭后的兩個腦袋,大的偏大,小的偏小??匆妿浬從龋瑑蓚€腦袋提留起各自的身子,現(xiàn)出他們小學生模樣的裝束。
大腦袋說,我認得她,張環(huán)翠家飯店里的。
小腦袋說,我也認得,以前在城里干小姐。
大腦袋說,我還知道她得罪了黑社會,叫黑社會在她臉上刺了疤瘌。
小腦袋說,我還知道,我還知道,我還知道咱莊里董貴福日過她,花了三塊錢。
帥蓮娜聽不下去了,沒進荒草,撿一塊石頭朝他們?nèi)尤?。你們這兩個小王八蛋,看我不攆上一人給你們一巴掌!
兩個孩童撒開腳丫一陣忽上忽下的急跑,消失進前面的梯田里。
帥蓮娜沿著溝底繼續(xù)往外找。罵兩個孩童罵得嗓子悶不住了,她喊,環(huán)翠,你藏到哪里了,快出來。
周圍回應她,快出來,出來,來。
反復幾次,惹得溝口橋上的行人擰了脖子看她。梯田里冒出兩顆腦袋,尖了嗓子學她喊,環(huán)翠,你藏哪里了,快出來。呵呵,環(huán)翠,你藏哪里了,快出來。
帥蓮娜撿起石頭做出要扔他們的樣子。他們交頭接耳,嘻嘻笑著向她張牙舞爪,好像說,扔啊,有本事你扔天邊去。帥蓮娜沒心思理會他們了。
從橋下走出去,洼峪水庫里的水從遠處心平氣和地朝她鋪過來,走近了,才看出它們的不平靜。水攢集著曲曲波紋撲到岸上,涎液濺溢著用力拖回舌頭。帥蓮娜低下頭,耳邊響起一張大嘴巴的吧唧聲。帥蓮娜心里一陣發(fā)毛,小跑著沿岸搜尋起來。環(huán)翠,你在哪里,快出來!環(huán)翠你在哪里,快出來啊!
帥蓮娜決定去環(huán)翠的學校看看,她明白這等于白跑一趟,可她不能回店里,她怕張喜財鐵了臉子攆她。
在帥蓮娜的想象中,龍埠小學應該在龍埠莊的村頭村腦,或主要街道上,遠遠一打眼就能看出來??伤龂D(zhuǎn)了大半圈,又穿街過巷,幾乎給村子開膛破肚了,也沒有摸索到一點學校的跡象。怕人看到臉上的T字傷疤胡亂猜想,她低著頭一直沒問路。
不問不行了,瞅準前后沒人的機會,她瞄上胡同頭一個光著膀子搓草繩的老頭。老頭舉手朝南邊一指,學校,呵呵,這莊的學校在南邊山尖尖上哪,也不知村里幾個干部咋魔怔的,把學校搭建在那么個熊地方,孩子去著麻煩,外頭的老師都不愿意來。老頭說現(xiàn)在那里就一個半老師,一個是外頭學校都不要攆來的,一個是村干部的親戚,臨時工,嗨,大字不識幾個,還不把孩子都教成文盲了。聽見后頭有說話聲,帥蓮娜謝了老頭就往南邊趕。
老頭的話有點夸張。學校不在山尖,可也在半山腰以上,帥蓮娜沿S形山道爬到學校近前時,已經(jīng)氣喘吁吁了。看上去,學校是就著山坡往里掏了一排房子的地方,又就著堰邊拉了圍墻,兩邊留了門洞,沒有安門。
帥蓮娜從一邊的門洞進去,挨個打量旁邊的房子。這個是教室。這個也是教室。這個是辦公室了。這個,無疑是老師宿舍。帥蓮娜停下來,本來做了個敲門的動作,手卻鬼使神差地推了一把。門竟鬼使神差地開了。對著門口的床頭上擺著兩個頭頂,很明顯,一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帥蓮娜失口冒出一句,環(huán)翠。聲音不大,女頭頂像被推了一下,滾著懸浮起來。
帥蓮娜看見了環(huán)翠穿著短背心的半個身子。環(huán)翠,你咋睡這里了?問過之后,帥蓮娜立刻意識到她真是從頭頂傻到腳后跟了,慌慌的掉頭就走。
環(huán)翠追上帥蓮娜是在S形山路的一個拐彎處。她從后面抱住帥蓮娜,將頭使勁抵在她的背上,張口氣喘地說,娜子姐,這事你不能和我爹娘說!
不說,我不說。帥蓮娜試圖回轉(zhuǎn)身把她從身體上拉開,但環(huán)翠抱得太緊了,一轉(zhuǎn)身,脊背反而被她的額頭抵得生疼,她只好站直了身子懇切地向她下保證。環(huán)翠,我真的不和你爹娘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你爹弄得那么僵,我才懶得搭理他。帥蓮娜又說,你娘也不行,你娘是個傻里精,知道我斗不過你爹,才故意和我裝傻賣呆,她要是在你爹跟前說我?guī)拙浜迷?,你爹也不會那么沒有人腸子。
環(huán)翠的胳膊有所松動。娜子姐,你真的不和我爹娘說?
不說,和他們說,閑著沒事吃飽了撐得咋的?
環(huán)翠終于松了手,緊張的情緒慢慢平息下來。
山路逼仄,環(huán)翠主動把路中央讓給帥蓮娜,自己就著地勢忽左忽右地傍在她身邊。帥蓮娜說,哎,環(huán)翠,你和你老師到底咋回事?
和他好唄。環(huán)翠臉上掛起甜蜜的笑。
和他好,別瞎扯了,他那么大,你才這么點黃毛丫頭。
環(huán)翠不以為然,說她不管,反正她就是要長大了給她老師當媳婦,別人誰也不跟。
帥蓮娜說拉倒吧你,你才這么點丫頭,等長大了,早看不上人家了。
環(huán)翠的眼里閃爍起一千個不可能,說娜子姐,我才不會變心,就怕我老師不要我了,我老師是公辦教師哪,發(fā)工資,吃國家糧,我啥也不做也能跟他過好日子,何況我也不能真的那么懶啊,隨便干點啥,在學校周圍開荒種點地也行,下去到村里當小工幫人家蓋屋也行,添補幾個,我們將來的日子好著哪。
帥蓮娜被環(huán)翠充滿稚氣的幻想惹得哈哈大笑。
環(huán)翠被笑得不踏實了,說娜子姐,你別不相信,我不會變心,我老師調(diào)到這里也走不了了,我們這學校,哪里的老師都不愿意來,他來了還能走得了。
帥蓮娜故意逗她,說我才不相信,人家是國家人,能調(diào)到這里就能調(diào)到別處,不光由不了你,連他都由不了。
走過幾個拐彎,環(huán)翠還不說話。帥蓮娜納悶地回過頭,環(huán)翠正在臉上顧自擺弄表情,一會笑一會不笑的。環(huán)翠做啥哪?
沒做啥。
沒做啥咋這樣?
環(huán)翠不好意思起來。長長地嗨了一聲,說娜子姐,我老師的情況有點復雜,和你說你也不明白。帥蓮娜不自在起來,說你看你,這么點小孩,事那么多,我不明白,你就明白了,不相信我拉倒,和我說我還不聽了。說完,做了甩開環(huán)翠往前走的架勢。環(huán)翠慌慌地拉住她的胳膊,說娜子姐別生氣,我和你說還不行啊。
環(huán)翠說她老師可慘了,師范畢業(yè)四年,咋干都干不好,咋干都是個錯,四年調(diào)換了四個地方,調(diào)來調(diào)去的,都心灰意冷了。其實,她老師根本沒錯,就是太實在了,不會?;^,有些錯是大意了,正打歪著,有些錯完全是誤會,冤枉。說到這里,環(huán)翠轉(zhuǎn)臉看著帥蓮娜問,娜子姐,你明白正打歪著的意思?
帥蓮娜點點頭,說我明白,繼續(xù)說你的。
環(huán)翠說,在洼峪鎮(zhèn),老師調(diào)動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提拔干部到別的學校當領導,一種是干得不好,用調(diào)動來懲罰。不用說,她老師都是屬于后面的情況。她老師是他村里第一個考上學吃國家糧的,一開始村里人都羨慕得不得了,知道他被調(diào)來調(diào)去的,就看不起他了。還有人故意和他開玩笑,一見面就問,柳建軍老師,又發(fā)配到哪里去了?弄得他面子上、心里都不得勁,家也回得少了。
帥蓮娜說,環(huán)翠,你老師叫啥名字?
柳建軍,柳樹的柳,建軍節(jié)的建軍。
帥蓮娜就笑,說名字聽起來挺好聽,就是人是個倒霉蛋。
環(huán)翠回望一眼只能看見一道院墻的學校說,她老師調(diào)到這里算是牢穩(wěn)了,誰都不愿意來,以前鎮(zhèn)上給兩個老師下過調(diào)令,人家托人找門子的去醫(yī)院開了證明,推說這病那災的,就是抗著不來,開學好長時間學校都沒上課的,鎮(zhèn)上沒辦法,只好從村里找了個臨時工。
環(huán)翠說,那臨時工啊,連漢語拼音都不會。
前面是一道陡坡,兩個人不再說話,彎腰扶了被磨得溜光的石頭往下走。下了陡坡,帥蓮娜抱怨說,這樣的地方,要是騎自行車來咋辦,扛上去?環(huán)翠笑道,是啊,得扛上去,時間短的話放在下面也行,不過,可不安全了,沒過好幾輛了。帥蓮娜脫口罵道說,日,怪不得老師都不愿意來,這個熊地方。
環(huán)翠嘆口氣,自言自語說,調(diào)到這里是好事也是壞事。好事哪,就是再也不用調(diào)來調(diào)去的不安心了。壞事的話,就怕想不開,打心眼里不愿待在這窮地方,時間長了,會憋鼓出毛病的。
帥蓮娜噗嗤一笑,說沒想到你這么點小人,心里劃拉了那么多道道,我要是那個柳,柳。環(huán)翠說,柳建軍。帥蓮娜接過話,對,柳建軍,我要是那個柳建軍,就死心塌地待這里,等你長大后娶了當老婆,看看,山上的學校就是咱家,白天有學生娃子來陪咱解悶,晚上咱倆就關上屋門說悄悄話,干脆就住在上面永遠也不下來了,在上面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叫那些雞零狗碎的混賬事滾蛋去吧,眼不見心不煩,反正我有工資養(yǎng)活咱。
環(huán)翠被說得笑滋滋的,卷起舌尖舔弄有點干裂的嘴唇。不留神絆了一腳,身子一個踉蹌,被帥蓮娜攙扶了才站穩(wěn)。環(huán)翠撅起嘴巴叫帥蓮娜看,說她咬破舌頭了。帥蓮娜捏住下巴,讓她伸出舌頭審視了一會,說不要緊,咬破點皮,以后注意點啊環(huán)翠,咬下半截舌頭,那個柳建軍親著可就沒肉頭了。環(huán)翠紅潤了臉,躲到帥蓮娜身后,兩手捏索她的肩膀。
帥蓮娜說,哎,環(huán)翠,你和柳建軍咋好上的?
環(huán)翠不說話,兩手推著她往前走。
帥蓮娜催促道,說啊環(huán)翠,我不知道你藏著,現(xiàn)在我都知道了,還藏著掖著做啥,快說出來叫我明白明白。
環(huán)翠推她的力量明顯加大。帥蓮娜索性閃身坐到旁邊一塊石頭上,說弄不明白她就不走了。環(huán)翠磨蹭了一會,拗不過帥蓮娜,軟了性子商量說,娜子姐,和你說了,你可真不能和我爹娘說啊。
帥蓮娜堅定地點點頭,我不說,你放心。
咱拉鉤?
拉就拉。
兩個人的小拇指在兩張笑臉的映照下,顫巍巍地拉在了一起。
班上,中午在學校吃飯的就環(huán)翠一個人。以前她光吃火燒,上學時從山下龍埠莊村頭的火燒鋪捎來。中午,學生都走了,她從抽屜里拿出火燒,吃著看檐下麻雀嘰嘰喳喳吵架。柳建軍提著茶壺從廚房去宿舍,撇她一眼說,張環(huán)翠,你咋光吃火燒不喝水,這樣對身體不好,快拿杯子來我給你倒點水。環(huán)翠沒有杯子,支吾著等柳建軍走開。柳建軍看出來了,說張環(huán)翠,你這沒有水杯?張環(huán)翠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柳建軍進了宿舍,不一會,端出一個冒著熱氣的大缸子,另一只手還揪著蓋。他把缸子和蓋遞給環(huán)翠,說以后就用這個吧,在我那閑著沒用。
缸子挺大,不銹鋼的,還有蓋,環(huán)翠吹著氣喝著,給缸子想起了一個用途。下次,她從山下龍埠莊頭的小賣部里買了包方便面,端著去找柳建軍倒水。柳建軍看了看,說就是啊,也吃也喝的這樣才行。環(huán)翠說那次是她這輩子吃方便面吃得最香的一次。以后班下見了柳建軍,環(huán)翠的嘴上就像抹了蜜,說話都帶著甜意。
環(huán)翠想出個辦法,火燒、方便面都買,方便面分三回泡。吃火燒就著喝方便面湯,味道特別好。柳建軍無意中見了,臉上泛起少見的笑,說好,張環(huán)翠還挺有辦法來,我嘗嘗,看看好吃不好吃。環(huán)翠很不好意思地舉起方便面湯和火燒給他。他臉上又泛出笑,做了個張嘴吞咽的動作走了。
有個中午,天突然變了臉,又刮風又下雨,還打起雷來,一個接一個,一個比一個響,一個比一個離著近。環(huán)翠害怕了,往后挪座位,挪到哪里,雷就跟到哪里。環(huán)翠想起人常說的雷劈人的話,斷定老天爺這回是盯上她了,嚇得失聲哭起來。張環(huán)翠,你咋了?教室外傳來柳建軍的吆喝聲。環(huán)翠哭得更厲害了。她看見,柳建軍剛跑到教室前,轟的一個雷炸開,整個院子都被火光填滿了,心里咯噔一下,壞了,雷把老師炸沒了?;鸸馍㈤_,柳建軍叉著大步闖進教室,她像被風刮起來一樣,沒頭沒腦地飄蕩進柳建軍的懷里。
柳建軍說,張環(huán)翠你咋了。環(huán)翠抬起頭,看見一個大火球在柳建軍頭頂上火光四射地炸開,嚇得趕緊埋下臉,不敢抬頭了。柳建軍說,環(huán)翠,別害怕,打雷亮閃都是自然現(xiàn)象。環(huán)翠不抬頭,說,老師,剛才那雷離你頭頂咋那么近。柳建軍摸不著頭腦了,說真的嗎,我咋沒看見。又一個響雷炸得環(huán)翠不敢說話了。她死死拱在柳建軍的懷里,一陣陣的雷聲挾著恐懼往她的身體里擠,雨停雷住了挺長時間,柳建軍才把她從懷里摳出來。
炸雷帶來的恐懼漸漸散去,偎在柳建軍懷里的舒適感覺卻一天天放大起來。見了柳建軍,環(huán)翠忍不住拿目光拍打他的胸膛。他的胸膛被她拍打得成被窩了,越來越克制不住鉆進去好好睡上一覺的沖動。環(huán)翠去柳建軍的宿舍倒水,把缸子放在桌上,低下頭不動。柳建軍說,張環(huán)翠你咋了。環(huán)翠不說話。柳建軍說,張環(huán)翠你臉那么紅,是不是感冒了。本來不打算說話的環(huán)翠突然改變主意點頭嗯了一聲。柳建軍說,我這里有感冒藥,你吃了試試。環(huán)翠沒讓他去拿,一個箭步竄到他的懷里,把他緊緊抱住了。柳建軍愣了愣,軟著聲音說,張環(huán)翠,咱不能這樣,你是學生,我是老師,聽話,松開,我給你拿感冒藥,吃下就好了。環(huán)翠緊緊抱住,不讓他動。
環(huán)翠覺出柳建軍的力氣在往她身上使,松開手也能穩(wěn)穩(wěn)地兜在他懷里,于是閉上眼睛想睡覺了。朦朧中,左邊的腮蛋被什么捏了一下。環(huán)翠睜開眼,一只手正顫顫地從她臉前往后縮,像做錯事的同學,在老師跟前打了蔫。環(huán)翠鼓勵它,抓起來放到臉上。它猶豫著,怯生生地又捏了她的腮蛋。直到它的膽子漸漸壯起來,環(huán)翠才放心地閉上眼睛。
那次之后,環(huán)翠不敢看柳建軍了。憋不住偷偷看他一眼,發(fā)現(xiàn)柳建軍也不大敢看她。心想,這樣還行,我不敢,你也不敢,怕著怕著不就離得遠了。去倒水的時候,環(huán)翠又把缸子放在桌上不說話了。柳建軍的宿舍成了地窖,環(huán)翠都聽見蛐蛐打斗的聲音了。還有螞蟻,黑糊糊的一大洼,拖著蟲子在地上蠕動。環(huán)翠恨不得自己也變成蟲子,被螞蟻拖到柳建軍的懷里。終于,柳建軍顫聲道,環(huán)翠,又感冒了。環(huán)翠嗯了一聲,身子就飄起來了,柳建軍就勢接住。環(huán)翠感覺自己成了一只小兔子,心甘情愿地被柳建軍那只大灰狼叼了起來。
帥蓮娜咯咯笑起來,說環(huán)翠,真看不出,你倆還挺浪漫來,聽得我都眼熱開了!笑過,斂起泛濫的表情問,環(huán)翠,說實話,你說和同學做伴的這些晚上,是不是都睡在柳建軍宿舍了?環(huán)翠無聲地點了點頭,臉上驟然罩起了緊張。她緊緊拉住帥蓮娜的胳膊說,娜子姐,你可真的別和我爹娘說啊。帥蓮娜連連點頭,不說不說,不早和你保證了!
過了龍埠莊,帥蓮娜和環(huán)翠打趣說,你說你倆可真夠大膽的,連個門也不關,也就是我,要是別人,非得把你們的事?lián)P翻出來不可。環(huán)翠說準是我老師夜里起來尿尿忘記關門了,沒事,黑燈瞎火的,沒人到上面來。說著,環(huán)翠突然捂起嘴笑了。帥蓮娜問她笑啥。環(huán)翠說我老師有時也挺有意思的,剛來和他過夜時,發(fā)現(xiàn)他夜里不關門,問他,他滿不在乎地說,關啥門啊,人嫌狗不咬的,一個光棍子,誰會來偷回家當?shù)B(yǎng)啊。
帥蓮娜笑得前仰后合,說你老師還挺不老實來,老婆才這么點黃毛丫頭就想當?shù)?
五
夏天,張喜財?shù)拈e散時光差不多都是在店南的大柿子樹下打發(fā)掉的。一張舊木床,上面鋪著散了邊的破涼席,用當貨郎時從垃圾堆里撿來的廢橡膠輪胎當枕頭。風大了,卷起涼席在上面壓塊石頭。雨來了,石頭下再加張塑料布。從天一熱到秋風涼,這張床像長在了那棵大柿子樹下。
現(xiàn)在,張喜財正癱軟了身子躺在上面,愜意得呼嚕聲都跑到坡嶺上去了。一只蜜蜂和他的愜意過不去,用高頻率的嗡嗡聲和他的呼嚕對抗,彼此響度的差距太大了,張喜財?shù)暮魢B暱偸禽p而易舉地占著上風。蜜蜂氣急敗壞,撲到他的大褲衩上一陣拳打腳踢,無濟于事,張喜財?shù)暮魢B曇蝗缂韧?。泄氣的蜜蜂賴在他的大褲衩上不肯走,張牙舞爪地撕撕這里,扯扯那里,像要把張喜財?shù)拇笱濕门獋€稀巴爛。不用說,蜜蜂又失望了。
蜜蜂沒想到從褲衩輕輕往張喜財?shù)拇笸壬弦惶?,竟驚動了他的一只手。它閃到一邊,看著他亂抓亂撓的忙活勁,蜜蜂忍不住笑了。接連搞了幾個這樣的惡作劇,張喜財?shù)母觳餐榷紕訌椘饋?,蜜蜂皺皺眉,把目標指向打呼嚕的地方。那地方風還挺大,蜜蜂沒落下就被吹了個趔趄,它用力抓住幾根黃不黃黑不黑白不白的短胡茬,正要扇動翅膀朝張喜財?shù)谋强自贈_鋒一次,猛然看見一只半握的手舀著風聲向它扣來。蜜蜂剛呼扇起翅膀就被擊落在張喜財?shù)哪橆a上。背對按住它的兩個手指,蜜蜂絕望地拿出了它的看家本領。張喜財雙手抱臉,哎呀一聲從床上跌落在地。
張喜財老婆出來倒臟水,聽見叫聲一回頭,嚇得扔下紅塑料盆跑過來。掉到床下的張喜財,還兩手捂著臉,打了滾的身上滿是土屑。
環(huán)翠他爹你咋了?
張喜財老婆伸手拉他,被他翹起腳制止了。別,等緩過勁來我自家起!張喜財齜牙咧嘴地坐起身,左臉頰明顯高過了右臉頰。
環(huán)翠他爹,你倒底咋了?
準是叫蜜蜂螫的,我迷迷糊糊聽見蜜蜂嗡嗡。
嗨,尋思出啥大事哪,真是自找的,早就說不叫你在這睡,光腚赤膊的,也不怕叫人家笑話。
張喜財煩躁地一甩手,去去去,疼還疼不過來,哪有心思聽你在這瞎叨嘮!
張喜財老婆斂起一臉的埋怨,啞口不說話了。一會,向前湊了湊,關切地說,環(huán)翠她爹,吐點吐沫抹上試試,吐沫是天水,能祛病消災。張喜財聽得不耐煩,冷了老婆一陣,疼得沒法,還是乖乖地朝手上吐了吐沫往臉上抹。
建議得到采納,張喜財老婆有了笑容,看著張喜財閉目凝神地在臉上涂完吐沫,表情似乎不那么緊張了,試探著問,環(huán)翠他爹,好點了沒?
張喜財一咬牙,沒好氣地說,好啥,一點事也不管,快去找娜子使她點風油精!
張喜財老婆臉上一僵,為難起來,訥訥道,你和她弄得那么頂,那天都哭了叫了的,用著她了叫我去磕頭,她能給啊。
張喜財一咂摸,也露出了難為情,嘴上卻不軟,說看你這些熊毛病,不去拉倒,哪來的這些不中聽的話,又是磕頭又是作揖的。
張喜財老婆被抽打得不高興了,委屈起臉子數(shù)落道,環(huán)翠他爹,你這人咋這樣,叫蜜蜂螫了知道你疼得慌,可你也不能把氣都出到我身上,我又不是個受氣包。
不是受氣包上一邊去,等著吧,哪一天我脾氣好了當祖奶奶敬著你!
兩口子正在這邊賭氣摔冷臉子,帥蓮娜不知從店里出來做啥看見了,笑嘻嘻地走過來。張喜財媳婦借機央求說,娜子,你喜財哥叫蜜蜂螫了,使你點風油精行吧?帥蓮娜一聽,說咋不行,風油精、清涼油我屋里都有,掉頭小跑著去拿。
張喜財老婆說,環(huán)翠他爹,這一霎,我咋看著你那臉腫得更厲害了。
張喜財愣怔著轉(zhuǎn)轉(zhuǎn)脖子,說臉上緊得慌,睜眼也覺出來了。
快轉(zhuǎn)過臉來我看看,那么點小東西咋這么能折騰人。張喜財老婆彎腰上前扳住他的肩膀。兩個人一打照面,張喜財就低頭把肩膀從她手里抽走了,說看你嘴里那個熊味,差點叫我吐了,以后跟人家娜子學著點,天天刷牙,別和腳趾頭一樣,指甲快拱破鞋了才知道拾掇。
張喜財老婆尷尬地看著他的后腦勺,聲音都擰出麻花了,說嗨,你這人倒挺容易知足啊,叫你使點風油精,壞人就立馬變成好人了,忘下暗地里張口婊子閉口婊子地往人家身上抹狗屎了。
張喜財回她,去你娘的,哪碼歸哪碼,人家娜子天天刷牙,吐沫星子濺到臉上也沒有你那熊味。
張喜財老婆臉上的尷尬又加了幾分,聲音擰得更不著調(diào)了。哎呦我那老天,真是改朝換代天翻地覆了,我還沒彈嫌你,你倒先厭惡起我來了,你那氣味可好聞了,又香又甜,個數(shù)月洗回澡,摳了腳丫子不洗手就吃飯,隔三差五的拉屎不擦腚。
店那邊想起腳步聲,張喜財咬牙切齒地阻止她,去你娘的,別在這里胡咧咧了,要是叫娜子那婊子聽見,看我不給你撕破嘴。
帥蓮娜看見張喜財腫脹的半邊臉,咯咯笑著打趣道,喜財哥你咋弄的,人家都說打腫了臉充胖子,你咋螫腫了臉充胖子開了。
張喜財臉上僵起笑,兩眼盯緊帥蓮娜的手。帥蓮娜掌心里托著一小瓶風油精和一小盒清涼油遞給他。他搖搖頭,說娜子,你給我弄吧,我看不見,弄不到正地方。帥蓮娜猶豫著把風油精遞給他老婆。張喜財老婆打退堂鼓,說我可不行,我可不行,你沒看見人家稀罕你哪,我一伸手,叫人家吹著浮土找起裂紋來,還不夠惹氣的。
帥蓮娜笑著擰開瓶蓋,將瓶口摁到張喜財?shù)哪[臉上,邊涂抹邊扭臉看張喜財老婆,嫂子,我和喜財哥湊得這么近乎,你不吃醋吧。
張喜財老婆說,喝醬油也白搭啊,看人家笑瞇瞇的齜著前門牙,巴不得叫你啃一口哪。
帥蓮娜仰臉一笑,瓶口離開臉皮,風油精滴到張喜財?shù)淖旖恰?/p>
張喜財一咂摸,踹腳對老婆做了個威嚇動作,溫和了口氣安撫帥蓮娜。娜子,這熊娘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別搭理她,好好給我弄,風油精這么金貴,瞎了可惜。
涂了風油精的腫臉明光光地泛著草綠。帥蓮娜擰好蓋,把風油精和清涼油都給了張喜財老婆,說拿著吧嫂子,我那里還有,待一霎,喜財哥臉上的風油精跑了勁,你再給喜財哥涂一遍。張喜財老婆歡喜得扎煞起兩手來接,說,娜子真是個好閨女,你哥哥還橫挑鼻子豎挑眼地和你過不去,別放在心上,等他的臉消了腫,嫂子跟你合伙開他個批判會。
張喜財聽得不耐煩,沖老婆揚了揚手,口氣卻明顯比以前軟和了。熊娘們家不懂,別瞎叨叨,工作是工作,兄妹的交情是兄妹的交情,不能瞎摻和,說一千道一萬,娜子這么好的妹子我咋能舍得她走,那天我早盤算好了,娜子一走到溝口的橋頭,我就攆上去把她追回來,人家娜子也是個中交的人,狠不下心撇開咱,自家回來了。
三個人你親我近的一陣說笑,其樂融融了。
張喜財老婆催促張喜財,環(huán)翠他爹回屋吧,叫蜜蜂再在右邊螫一下,你那腦瓜就腫成香簍子瓜了。
張喜財疼起臉,指著老婆叫帥蓮娜看,你看你嫂子這張破嘴,啥孬事還不都是她這張破嘴招惹的。
帥蓮娜笑著為他老婆開脫,喜財哥,真的回屋吧,嫂子的話聽著不順耳,可是為了你好啊。
張喜財走在前面,帥蓮娜和張喜財老婆落到后頭。兩個人嘻嘻哈哈說笑了一陣,帥蓮娜突然說有個事和張喜財商量,小跑著追上前去。喜財哥,有個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啥事,說就是,娜子。張喜財停下腳,轉(zhuǎn)過身來。
帥蓮娜趕上去。喜財哥,找個時間,請請環(huán)翠的老師吧,上次弄得確實不大好。
張喜財?shù)哪樠劭粗F下來。帥蓮娜趕緊暖和了臉,說喜財哥,不是叫你請,是我想請。
你請?
是啊,都怪我說漏了嘴,惹得環(huán)翠和你們鬧別扭,現(xiàn)在跟我也生生分分的,我出錢請請她老師,討環(huán)翠一個歡喜,對你倆也沒壞處吧。
張喜財臉上的鐵呱噠掉下,說嗨,我以為啥大事來,這事你看著辦,依著我,請不請的吧,自家的孩子,一時想不開使個小性子,過過就忘了,老師那邊,反正咱也不指望他對咱有啥大好處。
環(huán)翠對再請她老師來店里吃飯的態(tài)度大大出乎帥蓮娜的意料。星期五晚上,兩個人躺在床上,帥蓮娜一本正經(jīng)把想法說了。環(huán)翠像沒聽見,問帥蓮娜,娜子姐,你這么大了咋還不結(jié)婚?帥蓮娜敷衍道,沒人要啊。環(huán)翠說她才不信,娜子姐長得這么好看,不知有多少男的搶哪。帥蓮娜只好說家里窮,趁著年輕先掙兩個錢。環(huán)翠更不信了,說娜子姐,別拿我當小孩哄,我都快十三歲了,你家窮不窮的,和你結(jié)不結(jié)婚有啥關系,結(jié)了婚就有人養(yǎng)活你,要是錢不夠花,結(jié)了婚再掙也一樣啊。帥蓮娜不知咋應對了,干笑著打趣,哎,你這么點小人,哪來這么多事,平時不聲不響的真看不出,是和你老師好,好得長見識了吧。
環(huán)翠用了探討的口吻說,娜子姐,是沒碰上合適的吧,從書上看的,男的和女的要有感覺才行,沒有感覺,就像割了這個人的肉硬往那個人身上按,咋按也按不住。帥蓮娜噗嗤笑出聲,這么說,環(huán)翠,你和你老師挺有感覺了?環(huán)翠長時間沒說話,帥蓮娜納悶道,咋了環(huán)翠,這問題不好答?環(huán)翠說,娜子姐,我剛才點頭了,點了好幾下哪。帥蓮娜就笑,你個小妮子,黑燈瞎火的,又躺著,你點頭我咋知道。
帥蓮娜哎了一聲,又把話題轉(zhuǎn)到請環(huán)翠老師吃飯上。這次,環(huán)翠很快把話題接了過去,但不是應承下來,而是否定了。她說,娜子姐,別哄我了,我爹我娘那么摳門,我壓根就不該把我老師領來的,幸虧我老師開通,那次我趕到學校,我老師一點也沒怪我,說我是我,我爹我娘是我爹我娘。
帥蓮娜說,環(huán)翠,沒和你說明白,不是你爹娘請,是我要請。你請,為啥?帥蓮娜嘆了口氣,環(huán)翠,你爹收你老師錢的事,不是我告訴你的啊,深更半夜的你鬧了你爹娘,又跑出去一宿不回來,為這,你爹你娘,尤其是你爹可生我的氣了,橫挑鼻子豎挑眼的,老找茬和我過不去,我想替他們請請你老師,讓他們消消氣。沒等環(huán)翠說話,帥蓮娜哀求道,環(huán)翠,這個忙你一定幫我,好好和你老師說說,讓他來一趟行嗎?
帥蓮娜的懇切態(tài)度叫環(huán)翠不好回絕了,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嘶哈了幾聲,說,娜子姐,行是行,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
啥事?
環(huán)翠說,娜子姐,你得保證千萬別把我和我老師的事告訴別人。
帥蓮娜說,嗨,不是早答應你了啊。
環(huán)翠固執(zhí)道,娜子姐,你得再答應一回。
帥蓮娜爽快地答應說,好好好,我保證不把你和你老師的事告訴別人!
環(huán)翠突然從床上坐起來,探著脖子,聲音里帶了異常的嚴肅說,娜子姐,你真的能保證不和人說?
帥蓮娜也從床上坐起來,說放心吧環(huán)翠,我保證不和別人說!
黑暗中,兩個人相互對視了一陣,嘿地一笑,仰臉躺下了。
下星期一下午,環(huán)翠果然把柳建軍領來了。張喜財老婆在坡上堰邊摘豆角,遠遠看見一大一小兩個人兒,匆忙提起荊條筐回店里報信。張喜財把帥蓮娜從隔間里喊出來,說娜子,環(huán)翠她老師來了,快把里面那人打發(fā)走。帥蓮娜嗯了一聲要回隔間,被張喜財喚住了,臉上掛起問號照著他。
張喜財勾了手指點點自己的臉說,娜子,我這樣子不好見環(huán)翠她老師,這事你看著辦吧,我和環(huán)翠她娘出去躲一躲。
你不在這,誰炒菜?
嗨,你看著撥拉幾個就是,一個熊老師,還給他多高待遇,你弄的那姜絲炒肉就挺好,這不環(huán)翠她娘又摘來了鮮豆角。
帥蓮娜顯出為難的表情。
張喜財囑咐說,娜子,有數(shù)的幾樣菜,價錢也在小黑板上明碼標著,等環(huán)翠她老師吃完,你算算多少錢,不用急著給我,下回發(fā)工資扣下就行。
帥蓮娜明白了,張喜財這是來利索的,怕她變了卦賴賬,干脆兩口子不沾邊,不給她留把柄,忍不住心里叭地放了個爆竹,滾你娘的,你兩口子在這,老娘還嫌礙事哪。
隔間里是收蝎子的那人,到店里來過好幾次,不想吃飯,只想找?guī)浬從龋瑤浬從扰氯菑埾藏敺?,一直沒答應。這回,那人要了碗面條,邊吃邊和帥蓮娜討價還價。帥蓮娜一進隔間就說,不行了,我急事要出去,看你這碗面條吃的,趕上蠶吃桑葉了。
那人就笑,說桑葉才多大,這碗面條多大,蠶多么一點,你看我多大。
帥蓮娜不耐煩地說,去去去,我沒閑心和你打嘴官司,同意的話就三塊錢,一分一厘也不能降了,加上四塊錢的面條錢,共七塊,趕快掏了忙活事,要不,我可要關門走人了。
那人疼起臉,別處面條才三塊,碗還比這大,哪有你這么宰人的。
帥蓮娜一甩下頜,我說我的哥,一個熊大男人家,別再盡說些針頭線腦的話了,再這樣,我可不叫你進這店門了。
那人掬起一臉的無奈,從兜里掏出一小把一元的紙票,小心地抽出七張,端起碗,三兩口把碗里的面條吃了,跟帥蓮娜往外走。
出了隔間,那人納悶道,哎,你去哪里?帥蓮娜丟給他話掉頭就走。帥蓮娜說,到外邊找個地方吧,別把蝎子弄進我宿舍里,叫我成天晚上睡不著覺。
店門外,張喜財兩口子正沒進北邊的柏樹林,帥蓮娜轉(zhuǎn)身領那人去了店后的棒子地。
六
沒想到柳建軍主動提出喝白酒。話一出口,帥蓮娜像怕他把話收回去一樣,趕緊將準備好的衡水老白干拿來,并且邊進隔間邊從兜里掏出起子,將瓶子打開了。柳建軍死眉塌眼的樣子,叫帥蓮娜覺得簡直是自己在給自己制造虛驚,于是深吸一口氣,在呼氣中將自己擺弄平穩(wěn)了。她擺開兩個杯子,說,柳老師,我不能喝酒,你喝一杯我喝半杯吧。柳建軍沒反對。她把一只杯子倒?jié)M了推到柳建軍面前。輪著倒自己的了,她微微傾下瓶頸,酒還沒流出瓶口就停下來。臨放下瓶子時,覺得過意不去,又歪倒瓶子,酒液快要漫延瓶口時,還是堅定地停了下來。柳建軍看也不看。
帥蓮娜說,不好意思,柳老師,環(huán)翠他爹叫蜜蜂螫了,疼得沒法,她娘和他找醫(yī)生看看去了,叫我好好替他們伺候你。柳建軍說沒事,哪這么多講究,本來他不想來的,環(huán)翠纏磨個沒完。帥蓮娜心的話,這家人還真沒這講究,笑著舉起筷子朝他戳了戳,柳老師,嘗嘗這菜,環(huán)翠她爹不在,我自己湊合著做的,叫你等了這么長時間,真不好意思。沒事,沒事。柳建軍夾起一小撮姜絲炒肉填進圍了胡茬的嘴里,兩眼看著桌面細嚼慢咽。
帥蓮娜聚精會神地等了一陣,沒聽見他對姜絲炒肉的評價,不耐煩了,說柳老師,咱喝酒吧,六氣一杯咋樣。柳建軍沒表態(tài),端起自己的杯子吸溜一口。日,真是個榆木疙瘩。帥蓮娜暗罵一聲,也端起杯子,嘴里念叨說,一氣,柳老師,還有五氣咱透了這杯。
放下杯子的一瞬,兩個人的目光碰了一下,柳建軍的目光像兩截枯樹枝,把帥蓮娜劃疼了。帥蓮娜睜大眼睛仔細看他一眼,他的眼里空空洞洞,除了陰天的色調(diào),什么也沒有,這樣的一方所在,長出枯樹枝也就不足為奇了。
柳建軍夾菜的動作也是機械的,緩起緩落,只沖著眼前的盤子來。帥蓮娜端起跟前的一只盤子給他替換,他擺了擺手,說別換了,都一樣。帥蓮娜覺得好笑了,咋能都一樣哪,姜絲炒肉是姜肉味,蔥花炒雞蛋是蔥雞蛋味,麻汁拌豆角是麻汁豆角味,海米挑芹菜是海米芹菜味。
帥蓮娜懶得和他說話了,將兩手放在桌上,邊擺弄,邊留意著喝酒的節(jié)奏,估摸時間差不多了,便端起杯子,柳老師,咱再喝一氣。看著柳建軍木木地端杯子的樣子,忍不住心里暗罵,柳建軍,你這個倒霉蛋,真是想不開,拿著國家工資,不愁吃不愁穿的,咋和自家過不去,看灰心成啥樣子了,等著吧,等著老娘好好調(diào)教調(diào)教你。
兩個人喝下第四氣,外面窸窣起腳步聲。
帥蓮娜尖起嗓子喊,環(huán)翠,進來陪你老師喝一杯。
腳步聲倏地滑向東邊的小里屋,隨著輕微的開門聲,環(huán)翠束著喉嚨叮囑帥蓮娜,娜子姐,別叫我老師喝醉了啊,他還得回學校,路上又不好走!
含笑端正身子的帥蓮娜愣了下神,她看見柳建軍的枯樹枝上彈起幾?;鹦?,飄飄悠悠的,竟在枝上掛住了,像幾枚果子,瘦小,干癟,卻是紅紅的。帥蓮娜不滿意這氤氳著溫熱的紅了。她把一只手撫在桌上,兩眼出神地看著手背,自言自語道,這小妮子,憨頭憨腦的倒是挺好使喚,可惜。她頓了一會,見柳建軍沒有向她追問“可惜”后面的話的意思,只好自己說了??上В上н@小妮子顴骨高了些,高顴骨的女人,克夫。她定定地看著潔白細膩的手背,嘴里的話,像是從上面念出來的。
柳建軍沒反應。她繼續(xù)念她的手背。我的一個鄰居參軍復員回來,當了煤礦工人,莊里三個閨女都搶著跟他,他相中了張合兵家的鳳蘭。兩個人推著自行車去鎮(zhèn)上登記結(jié)婚,在莊頭碰上一個算命的。算命的悄悄對人講,我那鄰居活不長,闖不過結(jié)婚三個月。聽的人數(shù)算著日子看算命先生的話準不準,兩個月零二十八天,我那鄰居上班的地方出事了,塌方,七個人被埋到下面,一個也沒出來,連尸首都沒找到。
感覺柳建軍在看她,帥蓮娜抬起頭,看著他眼里的枯樹枝說,后來,聽算命先生講,我那鄰居是鳳蘭克死的,鳳蘭的顴骨高,克夫。帥蓮娜看見枯樹枝上的小紅果顫了顫,卻沒有落下來,忍不住伸手去搖晃。柳建軍納悶地閃開,咕噥說,你做啥。帥蓮娜掩飾住窘態(tài),靈機一動說,一只蒼蠅要往你頭上落,好了,跑掉了。隨即仰起頭。隔間沒封頂,直接看到了上面高粱秸鋪排的屋頂。秸上的高粱葉子沒剝利落,扎里扎煞,把屋頂點綴得亂糟糟的。
帥蓮娜又引領著喝下第五氣、第六氣,起身拿過柳建軍的杯子,他果然喝干了。倒第二杯酒的時候,帥蓮娜突然改變了主意,她不想叫他喝了,經(jīng)驗提醒她,男人醉酒說話跟刮風一樣,醒后就不認賬,她不想做這徒勞的事。她給柳建軍倒了小半杯,又對著自己的杯子做了個倒酒的動作。柳建軍一看杯里只倒了那么點酒,疑惑地翹了下頜看她,雙唇翕動著,沒說出話。他的臉被酒燒紅了,黑紅,一點也不鮮活。
帥蓮娜覺得該打發(fā)環(huán)翠走了。于是,扭身喊了聲環(huán)翠。環(huán)翠從東邊里屋應聲而出,很快,頭從隔間的門口伸進來。
帥蓮娜說,環(huán)翠,去迎迎你爹和你娘。
環(huán)翠說,黑燈瞎火的去哪里迎,兩個大人了,又不害怕。
帥蓮娜說,那晚深更半夜的去找你老師,咋不怕黑燈瞎火了,要是叫你爹娘知道,還不知咋拾掇你,聽話,快去,在下面的橋頭等著就是,不用往上走。
環(huán)翠沒話了,目光粘了柳建軍一下,抽回腦袋。不一會,屋外傳來環(huán)翠急促的一聲哎吆,大概是被什么絆了一下。帥蓮娜咧嘴一笑,這小妮子,真是個不熟的瓜。
店里就剩下她和柳建軍了。帥蓮娜出隔間,去了一趟宿舍,回來的時候,下身的長褲換成了短裙。她感覺放酒瓶的位置變了,仔細一看,酒也下了不少,正納悶,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漫進她的耳朵。我光倒了我的,要喝,你自己倒吧。柳建軍端杯喝下一口,夾一口麻汁拌豆角填進嘴里。他的腮窩蠕動了幾下,咀嚼的速度突然加快,又端起杯子喝下一口。帥蓮娜看出了他的異樣,說,柳建軍,你別喝了。她的阻止反而激發(fā)了他。他搖晃著胳膊高舉起杯子喝了個底朝天,然后將杯子反扣在桌上,拿手掌捂在上面。柳建軍,你別喝了。帥蓮娜的聲音尖細起來。他的上身晃了晃,說,帥蓮娜,帥蓮娜,你叫帥蓮娜吧。她點點頭,點過之后立刻覺得這個動作的多余,他根本不看她。
帥蓮娜,你說你要做啥吧。他的聲音結(jié)結(jié)巴巴。
帥蓮娜拿不準他的意思,無言地睜大眼睛看著。
帥蓮娜,別和我捉迷藏了,環(huán)翠他爹,壓根就沒請我的想法,叫蜜蜂螫著也是上星期的事,早好了,還有環(huán)翠她娘,還有環(huán)翠,你把他們都打發(fā)出去,你要做啥吧。
帥蓮娜頭皮一緊,感覺像那次毫無準備地被縣領導扔到床上,三下五除二地解除了身上的遮蔽一樣,他低估了縣領導,也低估了柳建軍。這個榆木疙瘩,腦瓜挺活泛啊,環(huán)翠這死妮子,啥都和他說了。帥蓮娜尷尬地看著他,等待他的問話進一步顯露。
他一直低頭看著桌子,頭頂?shù)念^發(fā)比周圍明顯稀疏了不少。他說,我知道你是要錢,要多少你說,只要給得起,我給你,以后別再打我和環(huán)翠的主意了。他的話掉到桌上,彈起來,顫顫悠悠地落進她的耳朵。
帥蓮娜瞅著他的頭頂退出隔間,回來的時候,下身的短裙還原成長褲。
帥蓮娜準備說話了。說話前,她也顧自倒了酒,衡水老白干辛辣的氣味把她的鼻孔熏得大大的。她說,柳建軍,你抬起頭來。
柳建軍不抬頭。
她說,柳建軍,你給我抬起頭來。
柳建軍還是不抬。
她端起杯子,一飲而盡,說,柳建軍,我不要你的錢,我要你的人。
柳建軍的頭抬起來了,很不情愿的,像是被人硬硬托起來的。
帥蓮娜的表情被老白干打擊得都變形了。她捂著胸口干咳幾聲,說,柳建軍,我要你娶了我,別迷糊了,你和環(huán)翠根本不可能,她十三歲,你二十七,大十四啊,比起來,你都到跳墻爬屋的年齡了,她還沒從娘肚子里鉆出來哪。
柳建軍的臉呆愣成了木雕。
帥蓮娜把手從胸口拿開,聲音不再那么干澀了。柳建軍,我知道你的處境,沒啥了不起的,娶了我,我給你洗衣,做飯,伺候得你好好的,你就安心教你的書,回到家,我拿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日子供著你,叫你活得滋滋潤潤的,氣煞那些王八蛋,他們不是動不動就給你下調(diào)令啊,叫他們下,把你調(diào)到哪里,我就樂呵呵地跟你去哪里,拿樂呵呵的好日子喂著你。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帥蓮娜覺得整個身體一下子空了,空成一只氣球,她渴望柳建軍伸手把拴氣球的線抓住,不讓她沒著沒落地往上飄。
柳建軍在她的渴望中站起身,頭比坐著時耷拉得更低。他說,我知道我錯了,我知道她小,我不應該這么做,我也不知咋弄的,稀里糊涂就到了這一步,狗日的調(diào)令,狗日的調(diào)令,狗日的。
帥蓮娜說,柳建軍,我不是你的領導,我不聽你作檢討,我就是叫你娶了我,娶了我,啊。
柳建軍突然梗起脖子,眼睛手電筒一樣朝帥蓮娜的臉上照了一下,重錘敲打鐵板一樣,一字一板地說,那是不可能的。說完,趔趄著身子往外走。帥蓮娜緊跟在后面。柳建軍,你給我站住。柳建軍繼續(xù)往外走。柳建軍,快給我站住,要不有你的好看。柳建軍依然沒有停下來。
柳建軍剛走遠,張喜財兩口子就一前一后溜進店里。張喜財豎起大拇指推到她面前,說,娜子,你真厲害,這一霎就把那老師灌得東倒西歪的,以后再請,保準他不敢來了。
帥蓮娜咧嘴笑了笑。那只氣球像是被她笑裂了,咝咝冒著汽,不再向上飄,沉沉地往下落。身體里像灌了鉛,墜得她站立不穩(wěn),琢磨著找個支撐。她想到了床,于是,轉(zhuǎn)身背離張喜財兩口子的比手畫腳,搖搖晃晃地去了宿舍。
她夢見柳建軍跪在她面前,又磕頭又作揖的,嘴巴一張一合地說著什么。她彎下腰,耳朵都湊到柳建軍的嘴巴跟前了也聽不見。柳建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抱住她的腦袋看了看,說她的耳朵眼里塞滿了泥巴,摳出來才能聽得見。她下命令似地說,摳啊摳啊,你快給我摳。柳建軍聽話地勾了小手指頭,從她的耳朵眼里往外摳泥巴。每摳一下,都吃驚地張一下嘴巴,舉著小指頭叫她看。她搖搖頭,說我不看,你盡管摳,摳得我能聽見就行。
她終于聽見了。柳建軍是在向她求饒。他說,環(huán)翠還不到十三周歲,是未成年人,這事一捅出去,他就成了強奸犯,非得蹲大獄不可。她說不想蹲也行,但得娶了她當媳婦。死眉塌眼的柳建軍臉上露出稚氣,問,娶了你,你真的就不往外捅了?她噗嗤一笑,那還用說,娶了我,你就是我的男人了,把你送進大獄里我不就成寡婦了。柳建軍也笑了,是啊是啊,我咋沒轉(zhuǎn)過這個彎來,邊起身邊拍打膝蓋上的土,說這下他就放心了。
帥蓮娜被柳建軍拍打膝蓋的聲音驚醒了。
天已大亮,環(huán)翠站在鏡前梳頭發(fā),聽見帥蓮娜翻身的聲音,她回過頭來。娜子姐,昨晚真是歪打正著了。帥蓮娜問她咋個歪打正著法。她說,昨晚她老師喝多了酒,走到半路又返回來,把他倆的事和環(huán)翠爹娘說了。帥蓮娜翻身從床上跳下來,和你爹娘說了?環(huán)翠嗯了一聲點點頭。你爹娘咋說?開始挺生氣,兩個人扯住我老師又打又罵的,嚇得我都哭開了。帥蓮娜急切地問,后來哪?環(huán)翠的臉上溢出了笑。后來,后來我爹娘同意了,念完這年就下學,不上初中了,在家等著長夠了年齡嫁給我老師。
上午十一點二十三分,帥蓮娜提留著包裹從洼峪鎮(zhèn)派出所出來,向東走了四五十米,回轉(zhuǎn)身,往西走了百十來米,然后站在路邊的一棵大楊樹下。
她想,柳建軍那個倒霉蛋是有單位的,做錯了事,單位上把他調(diào)來調(diào)去,可她沒有單位,為啥也要被調(diào)來調(diào)去啊。
她撿起一截干樹枝,嘎巴嘎巴掰成小段,一小段一小段捏了往樹身上扔,嘴里罵道,狗日的調(diào)令,狗日的調(diào)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