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梁遇春的散文《途中》為例,分析梁文中蘊含的六朝文學質素。主要從“對內心的關注”、“文章的醉態”以及“文辭的玲瓏繁華”等方面入手進行分析,來發見梁遇春對于六朝文學精神的繼續書寫,以及中國傳統人格和文學對于這位新文學作家的深層塑造。
[關鍵詞]梁遇春;《途中》;六朝文學
在《〈淚與笑〉序》中,廢名這樣評價梁遇春的散文:“秋心的散文是我們新文學當中的六朝文,這是一個自然的生長,我們所欣羨不來學不來的,在他寫給朋友的書簡里,或者更見他的特色,玲瓏多態,繁華足媚,其蕪雜亦相當,其深厚也正是六朝文章所特有的。”[1]
當大多數研究還在執著地探索梁遇春散文與英國隨筆的鉤連時,他的知交好友卻我們指示了另一個方向,即發見中國傳統人格和文學對于這位新文學作家的深層塑造。廢名的話為我們打開了梁遇春散文研究的另一個向度,即時間向度。如果說英國隨筆對于梁遇春是一種地緣的熏染,那么六朝文章則沉淀為作家的歷史記憶。
廢名為梁遇春的散文找到一個修飾語:“六朝”。但是這個詞語本身充滿了復雜性,因為六朝這一個歷史段落中的人與文,并不存在統一的風格。從廢名這一段較為模糊的印象式的評論中,我們至少可以做出這樣的推斷:在廢名看來,六朝文與梁遇春文章的契合之處在于“自然”、“玲瓏多態、繁華足媚”以及“深厚”的特點。這些形容詞支撐起廢名對梁遇春散文的感覺和體驗,但這種感覺和體驗又似乎不是這段言語所能完全包括的,更多的意味,可能需要我們從言語之外去尋找,就像六朝人所說的“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
在梁遇春的《途中》,我們似乎感受不到時代的氣息和作家對政治的關心。作家仿佛行走在自己的路途上,沉浸在一己的經驗中,在“飄著零雨”的“瀟灑的秋天”,玩味迎面走來的人物與風景,耽于凝滯不變的古典情味之中。學者吳福輝在評論梁遇春時曾說道:“他是個充分內省型的人”,“梁遇春的內省個性造成他散文筆調的‘內視’特色。”[2]這的確是梁遇春文章的一個鮮明特點。從對外部世界的關心與介入,退守到對于內心幽微的體察與發掘,這是以梁遇春為代表的一些新文學作家的心路歷程。梁遇春生存和思考的年代,即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正值中國政局充滿著變遷與動蕩。五卅慘案、“四一二”“七一五”反革命政變、國民革命的失敗、“九一八”事變、“一·二八”事變相繼發生,而中國的知識分子也在這段歷史中承受著被凌辱與被屠殺的命運。在這動亂的人間,作家感到世事的無常與生命的脆弱。對于時事政治的言說,也極易成為別有用心者的把柄。所以包括梁遇春在內的一些作家,便退守到自己的內心,其寫作的興趣也轉而執著于生命的瑣事與個人的經驗。
對比來看,六朝同樣是亂世。三國的分裂與爭奪,西晉的“八王之亂”,東晉的滅亡,宋齊梁陳的更迭,侯景之亂……六朝的文人也從此完成了人格與文格的轉變:從漢代儒家的政教懷抱、“通經致用,致太平盛世”[3],轉而為魏晉的“逍遙游放期風流得意”[3],在政治上進行自我放逐、自我逃避,轉而在山水逍遙中把握一己的存在,由此而產生了三曹、建安七子、阮籍、嵇康以及陶淵明和謝靈運的個性寫作。他們寫作的中心,“不在社會而在個人,不在環境而在內心,不在形質而在精神。”[3]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六朝時期與新文學所處的現代,如果用牟宗三先生的話說,都可以稱作是“中國文化生命歧出之時間”[4]。“所謂歧出,是以正宗之儒家為準。”[4]儒家經學對于文人思想控制的放松,使文學得以從“載道”走向“言志”,從而放大文學自身的生命范圍,容納更多緣情的寫作與性靈的寫作。
在與梁遇春相同的時代之中,以魯迅為代表的作家以文學為工具,爭取思想的自由與解放,與反動勢力做著至死無悔的對抗。而梁遇春這樣的作家,卻回歸到傳統的隱士人格之中,在潮濕的天氣中,閑暇悠然地想念起姜白石的詩句:“人生難得秋前雨”。這恐怕仍然與作家的個人氣質相關吧,所以廢名說梁遇春的文章乃有獨特的六朝風味。
此外,梁遇春在《途中》告訴我們:“受了雨水的洗禮,精神變得格外地清醒。”但是當筆者閱讀這篇《途中》時,筆者仍然感到他一貫的寫作風格的延續,即一種氤氳在文字之中的微醺的情態。文章中的許多字眼都與這種意境相符:“懶洋洋”、“已攖世網,醉生夢死久矣”、“我的夢”、“神魂飛在九霄云外”……這又讓人不禁聯想到“竹林七賢”的醉歌了。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中說:“其時司馬氏已想篡位,而阮籍的名聲很大,所以他講話就極難,只好多飲酒,少講話,而且即使講話講錯了,也可以借醉得到人的原諒。”[5]由此看來,酒對于阮籍是一種面具,外表的醉意瘋癲,是為了將內心最隱秘的傷痛掩蓋;外表的狂蕩疏放,包裹著最為清醒的謹慎小心。而梁遇春對于酒亦有一份情緣,“在這急景流年的人生里,我愿高舉盛到杯緣的春醪暢飲。”[6]恐怕梁遇春對于酒的癡戀,亦是為了隱藏憂傷。“世界既然是如是安排好了,我們還是陶醉在人生里,幻出些紅霞般的好夢罷,何苦睜著眼睛,垂頭嘆氣地過日子呢?”[6]這看似玩笑和賭氣的話,實則包含了梁遇春對生命的最深刻的認真。文章中的醉態,并不代表梁遇春對于讀者的不尊重,反之,這愈見他的單純與透明,就像我們可以從竹林七賢的怪誕行為中,看出他們的自然與真性情;進一步言之,甚至可說是道德的恪守。就像魯迅先生所說的:“魏晉時代,崇尚禮教的看來似乎很不錯,而實在是毀壞禮教,不信禮教的。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7]
另外,魯迅說:“嵇康師心以遣論,阮籍使氣以命詩”。[8]在“師心”與“使氣”上,梁遇春的散文每每喜歡執著于一個個小小的話題,而進行無限的點化。雖是在醉意朦朧中,必窮詞厭理而后甘心收筆,對于一個題目進行長長的探索和任情的抒寫。這應該也屬于“師心”與“使氣”的表現吧。
在語言上,梁遇春的文章可算是“玲瓏多態,繁華足媚”,就像是由字詞堆積起來的“七寶樓臺”。梁的文章的確存在雕章琢句的痕跡,對于一些修飾語和書面語的刻意的運用,有時使行文過于曲折。以《途中》為例,像這樣的句子:“我是個最喜歡在十丈紅塵里奔走道路的人”,“我們有時心境染了凄迷的色調”,“有時閉著書隨便望一望外面天氣,忽然覺得青翠迎人,遍地散著香花,晴天現出不可描摹的藍色”等等,都可以看出作者的刻意的堆砌。然而梁遇春是以年輕的生命來寫作,故其擇字選詞,就像“一個小姑娘的打扮”,即使做作,仍復可愛。
這玲瓏的文心與典麗的修辭,對應于六朝文學中,便是魏晉以來的駢文了。中國文學從魏晉開始,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對于形式的關注。在此一時期,四聲的發現、永明體的創制、駢文與宮體詩的發展,都促進了中國文學對于形式美感的關注。在文學理論上,曹丕提出“詩賦欲麗”,蕭統提出“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劉勰提出“綺麗以艷說,藻飾以辯雕”,都表現了那個時代對于文章辭采的重視。梁遇春散文的“一樹好花”,對應于六朝文章的繁華,可以說是一種遙遠的回應。
最后,對于廢名為梁文冠以“六朝文”的名號,筆者有這樣的臆測。筆者以為這里面有文人優越感的成分在。六朝時代,士族門閥掌握著文化的控制權,這些貴族受到社會最大的崇拜與模仿。在士族文人的圈子里,文人結成文學集團是非常普遍的。例如齊梁之際,分別形成了以南齊竟陵王蕭子良,梁代蕭衍、蕭統,以及蕭綱為中心的三個文人集團。筆者以為,在廢名、梁遇春這些現代文人的交結之中,似乎也存在類似的面貌。廢名將好友納入到六朝的文化傳統中,無形中也將自身連帶地納入。這表現了廢名對于傳統士大夫文化的追認與繼承,在意識深處,他以傳統的士大夫精神進行著自我的命名與定位。這或許是現代文人的一種隱秘情結吧。
袁行霈先生在評論魏晉南北朝的文學時說:“在中國文學史上,魏晉南北朝是一個醞釀著新變的時期,許多新的文學現象孕育著、萌生著、成長著,透露出新的生機。”[9]我想中國的現代文學同樣是“一個醞釀新變的時期”,而梁遇春在這段文學史中,雖然其生命如流星般倏然而過,但是他的散文對后代的白話文寫作,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梁遇春散文對于六朝精神的繼續書寫,在一定程度上說,也伏筆和開啟了后代中國文章的審美情調。
參考文獻:
[1]廢名著,馮健男編,廢名散文選集.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52.
[2][6]梁遇春著,吳福輝編.梁遇春散文全編.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7-8、3.
[3]湯用彤.魏晉玄學論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112.
[4]牟宗三.才性與玄理.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1.
[5][7][8]魯迅.魯迅全集(第三卷).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533、535、537.
[9]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二卷).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18.
作者簡介:柴慈瑾,北京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