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宗教文化對曹禺戲劇創作的影響是極其深刻的,包括他的創作理念和劇作內容??梢哉f宗教文化構成了曹禺戲劇創作的前在性理式或者觀念。宗教文化作為一種潛意識的存在,無疑時時都在催促作家對現實的高度反思,曹禺劇作強烈的宗教情結正好體現了作家的人文思想與情愫。曹禺利用宗教傳播和宗教普及所形成的宗教文化充分打造悲劇的氣氛,使之產生特殊的審美心理效應。曹禺劇作中所運用的現代表現主義藝術手法,從某種角度上講與宗教有著一種天然的契合,或者說表現主義藝術的某些特征和本質來自于宗教本身。我們必須以審慎的態度作出客觀的解析,才能夠真正透視曹禺劇作中的宗教文化情結的歷史地位、價值與作用。
[關鍵詞]宗教文化;與曹禺;戲劇創作
不管是現代評論家還是當代研究者,他們首先把眼光集中在曹禺先生的宗教文化情結上,集中在他的劇作中所散發的濃烈宗教情緒上。因此,“宗教情結”便成了對曹禺評說的一個永恒的話題。
誠然,曹禺在接受著西方文化尤其是現代資產階級的思想洗禮的同時,同時也受到西方宗教文化的浸染?!安茇某霈F,標志著中國現代劇作家在經過一段主要接受以挑戰顛覆為特征的西方反基督文化之后,又出現了另一種接受方式:注視、解讀并有選擇的接受一個自成體系的基督教文化,以悲憫的心態看待悲劇中的所有人物。”“在基督教文化中,找社會的出路、個人的出路,也許只是作家的一段歷程,但它宣示著基督教文化中一些重要的觀念、意識,有了潛入了中國劇作家意識的可能。中國現代戲劇悲劇觀念的轉化過程,也揭示了這種可能”。[1]
宗教文化對曹禺戲劇創作的影響是極其深刻的,包括他的創作理念和劇作內容??梢哉f宗教文化構成了曹禺戲劇創作的前在性理式或者觀念。宗教文化對曹禺藝術創作思想和藝術品質的形成所產生的影響,我們的確有必要以審慎的態度作出客觀的解析。
我們不能拋開宗教文化去奢談人類的任何文化,宗教文化不僅是人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從某種角度講,宗教文化是整個人類文化的主體,宗教文化滲透在人類其它文化的方方面面,左右著人類生存的狀態。
按照進化論的觀點解釋,宗教信仰是由低級到高級的不斷演進的。原始的宗教比較零散混沌,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宗教也隨之析化,變得逐步清晰,具有一定的系統與規制。宗教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形態,它的形成應該是與其它文化的相生相伴的,并且它的生成性過程恐怕要比其它文化要復雜得多。那么,宗教思維包括遠古時期的巫術思維、法術思維作為一種潛意識或者集體無意識的存在,給人類整體文化以一種無可抗拒的誘惑,它必定會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呈現在人類的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這樣,無疑給我們的作家們的心靈打上深刻的烙印,在他們的創作中有意無意地透露出這種文化情結。
中國傳統宗教文化中所固有的“天之道”加“人之道”的“天人合一”的宗教神道,源遠流長。后來由印度傳入中國的佛教同道教、儒教合流形成了中國特色的宗教形態,這些宗教在自身的發展中逐步系統化、理論化、固態化,并產生了難以估量神秘的外在驅動力和宗教內化力量。所謂“天人合一”就是中國傳統的宗教文化精神和宇宙觀。這種“神道”精神無疑影響著“人道”,隨之影響著中國的文學與藝術。
在古希臘,神話是其宗教的核心;而古希臘的悲劇便是這種宗教核心思想的真實、生動而悲壯的演繹。不管是埃斯庫羅斯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還是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埂泛蜌W里庇得斯的《美狄亞》,無不充滿著神秘的宗教色彩,它向人們宣示:“神的昭示”和“命運的規定”不僅籠罩著整個悲劇,而且籠罩著整個社會和人生。
文藝復興是歐洲歷史上一場轟轟烈烈的思想解放運動,它倡導復興古希臘、古羅馬文化,而目的在卻于摧毀以“神”為中心的封建的意識形態,建立以“人”為中心的資產階級的新思想新想新文化。然而,這個時期的文學與藝術卻深深打上了宗教文化的烙印,一方面許多生動有趣的宗教故事豐富了作家們的創作題材,另一方面作家借助于宗教內容表達自己的人文主義思想甚至包括宗教教義所體現的“救贖”精神。
宗教文化與藝術精神的結合與統一是一個復雜的問題。有人認為藝術起源于宗教,起源于遠古的巫術,哲學家尼采在他的《悲劇的誕生》中也認為,悲劇來自于古希臘神話中的“日神”和“酒神”的沖突。人類文化的產生應該都同屬一個源頭,正像古老的神話一樣,它既是宗教的、又是文學的、也是哲學的,甚至包括民族心理與民族精神。當然,這一切都是后來人們的分類與細化,都是人們在文化精神的追問下形成的多樣性文化生態體系。宗教文化與藝術的涵義對當代人來講是可以加以嚴格地區分的,宗教是人類的精神的終極關懷,是人類“一系列的信仰及表達這些信仰的行為”。[2]而藝術是對現實的“模仿”,是現實生活的一種反映。雖然它們同屬于意識形態,既便如此,宗教文化對藝術的滲透或者說藝術接受宗教文化的浸染是不可避免的,在人類社會的發展中,宗教有時以它強有力的態勢滲透著整個意識形態,形成不可顛覆的主導地位,即使“在當代日益高漲的世俗化潮流中,宗教仍是文化的普遍屬性”。[3]歐洲中世紀的“科學與藝術成了神學的婢女”的情形就充分說明了這一點。當然,在許多情況下,它們之間的關系應該是雙向互動的,古希臘古羅馬的藝術以及后來的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就是如此,尤其是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便是主動接受或者借助與宗教內容來表達一種新的思想形態。
從文化人類學的觀點看,要理解人類社會,必然不能脫離理解宗教。宗教文化對藝術產生影響也是必然的,甚至是無法割裂的。
宗教文化作為一種潛意識的存在,無疑時時都在催促作家對現實的高度反思。宗教本身就是宣揚一種人類“善良”的本性,主張在主宰者上帝面前的人人平等關系。面對“人之道”與“天之道”相悖的現實,作者借用宗教觀念表達自己的理想,在激烈的靈魂探索同時,給自己的作品注入一種終極精神。由此,作家自我的人生修養與對社會的終極關懷的探索構成了這種宗教情結的復雜性、多面性。當然,這種探索與皈依宗教是有本質以上的區分的。曹禺說“人究竟該怎么活著?總不應該白白活著吧?”,“為什么活著的問題,我是想過的。我曾經找過民主”,“甚至對基督教、天主教,我都想在里邊找出一條路來”。[4]曹禺終歸未有皈依宗教法門。作為一個急于尋求精神依歸的有著良知的現代知識分子,他在不斷探索著自己與天地的關系,自己與社會與他人的關系,自己又如何對待自己等等,這種人生態度必將無情地折磨著作家自己,影響著作家的創作。
那么,曹禺在他的悲劇創作中大量引用了《圣經》中的話語,并在有關《日出》的話題中做過這樣的闡述:“全部引語放在前面,是想代替序的作用?!睂τ凇耙Z”的潛在價值我曾經在《曹禺的戲劇創作對西方文化的消解與重構》一文中予以了分析,并認為,曹禺先生引用圣經中看似零散的經典語言來演繹著自己深沉而復雜的內心世界,從而在對宗教經典的消解中重構了自己對現實生活的體悟與認知,利用藝術的有限性去超越現實的復雜性、多樣性與無限性,或者說去揭示人類族群生活的深沉而復雜的奧秘。
在《雷雨·序》中作者對劇作進行了深刻的自我解讀,我們從作者的解讀中不難發現:面對現實,作者以有著極大影響的傳統的宗教名義發出一種“天問”,不僅“對那些不可理解的現象睜大了驚奇的眼”,而且“念起人類是怎樣可憐的動物,帶著躊躇滿志的心情,仿佛是自己來主宰自己的運命,而時常不是自己來主宰著”;因此,作者“用一種悲憫的心情來寫劇中人物的爭執”,并“誠懇地祈望著看戲的人們也以一種悲憫的眼來俯視這群地上的人們?!弊髡叩倪@種“天問”是非常有著其現實性的,人們為什們“愈掙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為什么“生活在狹的籠里而洋洋地驕傲著,以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里”,作者希望觀眾“來憐憫地俯視這堆在下面蠕動的生物”,并“獻給他們(觀眾——筆者注)以未來先知的神奇”。其實,作者是希望觀眾對人們所生活的社會現實有著一種特別的認識——上帝乎!命運乎!自然的法則乎!作者企圖通過古代的宗教文化的呼喚,以引起蕓蕓眾生的心底共鳴,讓人們同作者一樣醞成“對宇宙間許多神秘的事物一種不可言喻的憧憬”,《雷雨》的創作就是如此。其實在另外的一些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宗教情結的“結點”與《雷雨》是不盡相同的,比如《日出》,作者在自己的創作中以《老子》、《佛經》、《圣經》的名義或者肩負著它們的使命,滿懷一種宗教期待,一種宗教悲憫的情懷,以尋求世人對自身生存現狀的深刻反思,以尋求世俗精神的棲息之地,以尋求人類生活的終極所在。同時,曹禺在《原野》中追尋著原始宗教情緒和叢林法則去表現人性的復雜性與極端性。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曹禺“頗為自覺也頗為深潛地以‘原始的情緒’和‘蠻性的遺留’作為自己創作的原動力和內驅力”。[5]
其實,曹禺的劇作就是要揭示人類社會的種種問題,并且要尋找問題的根源,探索解決問題的路徑,哪怕是無法找到所謂正確的答案,但也充分表現了一位作家的偉大的人文情懷。因此,作家在對現實生活進行無情地鞭撻的時候,必定會給人們以更多的安慰與撫摸。在現實的精神世界里宗教無疑是一劑良藥。
宗教現象與社會文化現象如此緊密相連,那么,我們在探索社會文化問題時,須臾不該忘記宗教對它的影響。但人們長期以來將作家的宗教文化情結簡單地視為“宿命論”,視為作家思想的局限性,視為作家走向現實主義文學與藝術的障礙和屏障。甚至在某種特殊的歷史背景下,曹禺本身對在自己的心靈軌跡中畫下深深印記的宗教情結都予以了懷疑并加以否定:“有人說《雷雨》表現了作家的宿命論的思想,這是不對的”,在作了一番解釋之后,恐怕還不能讓人們原諒,于是進一步申辯道:“不能認為作品中的人物思想就是作家的思想,不能說祥林嫂的思想就是魯迅的思想”。[6]顯然這種說法是非常牽強的,在今天看來更是是多余的。在更早的時候,作者在《對今后創作的初步認識》一文中也曾說“我用一切‘大致不差’的道理蒙蔽了自己,今日看來,客觀效果上也蒙蔽了讀者和觀眾。”[7]我認為,作者名為“對今后創作的初步認識”,而實際上是對過去創作人生的一種違心地歷史性否定,一種無可奈何地自我表白。如果“不深入準確地理解宿命論思想在曹禺劇作中的表現,不充分地把握宗教文化的命運觀念在曹禺劇作中的價值,這反而是解讀曹禺及其劇作的一個真正的局限”。[8]正因為如此,我們有理由認為,曹禺的劇作強烈的宗教情結正好體現了作家的人文思想與情愫。
除了上面的論述之外,我們似乎還可以從另外的視點或者另外的層面去探討和思考一些問題。
宗教傳播和宗教普及所形成的宗教文化給戲劇審美帶來特殊的心理效應。西方的基督文化在中國的傳播歷史比較悠久,從意大利的利瑪竇開始,應該說是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從公元十六世紀開始,雖然基督文化在中國的培育和發展比較緩慢且曲折,信徒人數也十分有限;但到了現代,由于多種原因基督的精神與思想對中國的影響達到了一定程度。那么,在這樣一種情勢下作家們巧妙地利用宗教所固有的觀點、理念,即利用人們所認可的超驗的“上帝觀”來表現“對宇宙的憧憬”。曹禺先生雖然說過,他始終不能給“這斗爭背后或有一個主宰”來以“適當的命名,也沒有能力來形容它的真實相”。即便不能找到“真實相”,但可以借助宗教文化來表達自己的一種心態、宣泄自己的一種情感、醞釀自己作品的氛圍,由此而引起受眾群體的高度關注并使之受到心靈的震顫和靈魂的洗禮。
其次是,作者為了更好地渲染作品的宗教氛圍,將西方現代表現主義的藝術特征有機地融進自己的作品之中?,F代表現主義藝術與宗教從某種意義上講有著一種天然的契合,或者說表現主義藝術的某些特征和本質來自于宗教本身?!白诮躺婕跋胂蠛透星榉矫娴臇|西太多,因此也就涉及相當多的不可確知的事物,……并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不可理解的問題”。[9]摩爾根所說的“不可確知”“不可理解”是對宗教特點的深刻揭示,然而現代表現主義藝術特征正好與之相切合。表現主義的特點就是讓作品中的人物憑借自我主觀精神的內心體驗,并將這種體驗的結果化為一種不可遏制的情緒,以推動情節出人意料或者“極端性”的發展。表現主義作家所追求的是對事物深層“幻象”構成的內部世界的表現,以此達到對某種事物的本質進行抽象的哲學概括。其實宗教也是極富表現性的,它來自人們的心靈深處與精神世界,來自人們對現實的主觀判斷和借助“上帝”所進行的自我裁汰以及精神的皈依,宗教的“原罪意識”與自我“救贖意識”就是是人們靈魂之光的折射。曹禺以及那個時代的作家們沐浴著歐風美雨,盡情地吮吸著西方的文化尤其是藝術思想,現代表現主義無疑也會進入他們的視野,同時也會進入他們的藝術創作之中,那個時候的詩人群體的創作就充分地體現了這一點。那么,作為戲劇創作的曹禺,他該如何運用現代主義藝術的表現手法,又該如何成功地將自己的作品展示在舞臺上并為廣大受眾所接受,這不能不說是作家所探索的問題。他終于找到了與宗教相契合的表現主義,并在自己帶有濃郁宗教文化情結的作品中融入了鮮明的表現主義因素。我們可以看出,表現主義藝術手法的運用為作品平添了些許神秘的色彩,宗教情緒的縈繞與糾結更凸顯了表現主義藝術手法運用的獨到。
《日出》中的陳白露死之前自我感嘆道:“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這是一段劇中人物悲切憂郁而含有深刻宗教哲理的內心表現,是現實生活將人生推至一個不可逆轉絕境之后的憧憬與希冀。如果說《雷雨》中悲劇的制造者周樸園晚年皈依宗教,作者塑造的是一個自我“救贖”的形象,那么《日出》中的陳白露的自殺或者說“睡”去,就是“一個腐爛階層的崩潰”,就是一個社會的整體“救贖”;陳白露死前手中拿著的《日出》和對木夯聲的凝聽,與其說是人物內心情感的演繹,倒不如說是當時作者借助于劇作人物表達一種對宗教的內心體驗與虔誠。正如作者在《日出》的引語中說的那樣“我又看到一片新天新地,因為先前的天地已經過去了!”(《啟示錄》第二十一章)?!薄对啊分谐鸹统疬^程中的各種心理矛盾的交錯與沖突即深層“幻象”的表現以及主人公最后的命運歸宿,深刻揭示出人性的自我沖突。這一切無不深刻印證著曹禺戲劇創作的理念和藝術風格。
眾所周知,在曹禺戲劇創作的時代正是現實主義文藝發展走向高峰的時期,而包括表現主義在內的現代主義藝術乃至浪漫主義藝術逐步式微。難能可貴的是,曹禺將表現主義藝術純熟而巧妙地融入自己的藝術創作之中,運用在深刻反映社會現實的具有懷疑精神與批判理性的戲劇內容之中??梢哉f,表現主義藝術手法的運用為營造撼人心魄的悲劇氣氛和渲染濃烈厚重的宗教情緒起到了其它藝術手法不可替代的作用。
總之,從宗教神性與現實人性的互動中,從錯綜復雜的歷史圖景中,曹禺辨識、挑選出自己認為最能表現人類生存的精神內核而加以充分發掘,這便是他劇作不同凡響的切入口,是他劇作邏輯演繹中不可動搖的語詞或者前提。我們只有比較冷靜地客觀地認識宗教文化在人類整體文化中的地位,認識宗教文化對特定時代作家的影響并把握那個時代作家心靈律動的特征,認識劇作本身所營造的語境的深層內涵,才能夠真正透視曹禺劇作中的宗教文化情結的歷史地位、價值與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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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左邊(1956—),漢族,江漢藝術職業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文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