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蕭紅的《呼蘭河傳》采用了獨特的潛入自我內心的兒童視角,本真又變形地呈現了她童年生活的呼蘭縣。既有被濾去雜質的美夢重溫,也有意識、合理地遮蔽了作品中其他人物的內心世界,突顯了人物靈魂的麻木;既有真摯的個人體驗,也有對荒謬性的成人世界拷問。從而在普遍性的人類關懷高度,巧妙地完成了她作為一個寂寞的邊緣審視者的批判使命。
[關鍵詞]呼蘭河傳;兒童視角;蕭紅
蕭紅短暫的一生充滿了傳奇色彩,她總想改變自己的命運,不斷的突圍,卻屢屢遭到命運的玩笑,最后凄然病逝于香港。她“是個僅有初中文化、出生于地主家庭的大小姐,在其短暫而坎坷的人生經歷中,又僅留下百萬字左右的作品,與她同時代的作家中,比她文學創作成就高、影響大的、聲望高的不在少數。然而,卻很少有人像她這樣在死后受到海內外讀者的厚愛。”[1]尤其是她的那部最后的著作《呼蘭河傳》,被一代又一代的讀者所贊賞,被一代又一代的評論者津津樂道。原因何在?難道僅僅因為它的詩化,“有人會覺得《呼蘭河傳》不是一部小說”,“沒有貫穿全書的線索,故事和人物都是零零碎碎,都是片斷,不是整個的有機體”。[2]還是另有原因?本文從兒童視角入手,去探討它迷人的魅力。
“大地與季節的鼻息”
蕭紅在臨終時,實在是像極了張愛玲在《談畫》中描寫對塞尚為他夫人所作的一幅畫的觀感——“她偏著頭,沉沉地想她的心事,回憶使她年青了——當然年青人的眼睛是沒有那樣的凄哀。為理想而吃苦的人,后來發現那理想剩下很少很少,而那一點又那么渺茫,可是因為當中吃過苦,所保留的一點反而比從前好了,像遠處飄來的樂聲。原來很單純的調子,混入了大地與季節的鼻息。”所以,在她的最后著作《呼蘭河傳》中,采用了童真的兒童視角,去混入了沉重的“大地與季節的鼻息。”
“一般意義上的兒童視角指的是小說借助于兒童的眼光或口吻來講述故事,故事的呈現過程具有鮮明的兒童思維的特征,小說的敘述調子、姿態、結構及心理意識因素都受制于作者所選定的兒童敘事角度。”[3]綜觀蕭紅的《呼蘭河傳》,除了那個孩子具有天真的活力和豐富的內心世界,其他人物則被作為成年人的蕭紅抽空,幾乎看不到他們的內心世界。這正暗合了錢理群先生所認為的,“兒童視角”天然地內含著成人視角的“干預”,本質上不過是過去的童年世界與現在的成人世界之間的出與入。[4]正是這種“出與入”,最本真地展示出人物內心的空白和麻木。兒童獨特而清新的世界,絲毫不能減弱作品令人驚顫的永恒的悲涼。整部作品,生的艱難已經將人的靈魂世界掏空,他們“一天一天的,也就糊里糊涂地過去了,也就過著春夏秋冬,脫下單衣去,穿起棉衣來地過去”,“生、老、病、死,都沒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長去;長大就長大,長不大也就算了”。死了,哭一頓,埋了之后,“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他們“在夜夢中并夢不到什么悲哀的或是欣喜的景況”,“人活著是為吃飯穿衣”。作為與小說中的“我”一樣,重點涉及的其他一些人物,漏粉的那一群、老胡家的一家子、有二伯、馮歪嘴子,不乏對他們生活的一些栩栩如生的細節性描畫。有意味的是在作者細膩得近乎瑣碎的文字中,人物的內心幾乎一直被有意識地回避著。他們都像最低級的生物一般,只要極少的水分、土壤、陽光——甚至沒有陽光,就能生存下去,在一種生命力的原始性頑強中,人的精神世界無處可覓。
這種兒童視角的選用,不僅造成他人內心世界的有意識遮蔽,而且在兒童充滿生的活力的觀照、對比下,將這種麻木和愚昧進行放大,從而突顯人物生的麻木和可悲,完成作品對底層小人物的生生死死的不可究底的深淵似的生活的同情和批判。
細細體味,會發現她筆下的呼蘭城和呼蘭人是被布局在小城春秋的生命萎縮、生存危機、生活無奈、愚昧無知的精神病態所構成的近乎原始的文化氛圍之中,混入了強烈的“大地與季節的鼻息”:“我家的院子是荒涼的……”,“滿天星光,滿屋月光,人生如何,為什么這么荒涼……”這一連串的質詢,這意味深長而又隱約其辭的潛意識,無疑是蕭紅對冷漠人生的無聲反叛,揭示了北方中國農村小城的文化內涵和畸形社會心態。正如馬克思在《不列顛在印度的統治》中所說:“這些田園風味的農村公社不管初看起來怎樣無害于人,卻始終是東方專制制度的牢固基礎,它們使人的頭腦局限在極小的范圍內,成為迷信的馴服工具,成為傳統規則的奴隸,表現不出任何偉大和任何歷史首創精神”。
疑惑的拷問
《呼蘭河傳》通過兒童視角透視了成人世界的林林總總現象,在一種近乎天真的疑惑和發問中,實現對成人世界的拷問。國破家亡的民族仇恨,流離人生的血淚歷程,富于同情和愛心的個性氣質,混和在這位女作家的潛意識深層,積淀成一股激情高昂的人文主義精神追求。憑借如此精神營養的哺育,她寂寞的人生不斷注入了明確的生存希望與“堅強和掙扎的力氣”,促使她不僅自尊自愛,關注自身的生存利害和人生際遇,而且情有獨鐘地苦戀著她的故土以及那里的父老鄉親,真真切切地全神貫注于屢遭劫難的故國家園和水深火熱中渴望生存的民族命運。她迷惘而又堅定,她顫慄而又呼號:為什么呼蘭小城如此寂聊淡漠,又動物般存活著愚昧麻木的人群?他們“蚊子似的生活著,糊糊涂涂地生殖,亂七八糟地死亡,”他們為什么非要在大泥坑邊際奈何求生,安于現狀而不自知不反抗不覺醒?他們被父母生下來,沒有多余的苛求,只希望吃飽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飽也穿不暖”,“逆來了,順受了。順心了的事情卻一輩子也沒有”。在這捶胸頓足的“天問”式的質疑思考中,深深蘊藉著女作家對祖國前途和人民命運的關切與責任。作品著意描述的典型環境“東二道街”上的那個終年泥濘的人生陷井,不單給呼蘭人帶來的是生活災難,也給這個單調落寞的小城平添了一道獨有樂趣的“風景線”。那個“黑忽忽,笑呵呵”的小團園媳婦終于在要“規矩出來一個好人”的婆婆愚妄無知和樂于充當“看客”的國人頗有滿足的觀感中被“調教”死了;體健力壯話音響亮的王大姐也難逃于人們終日奚落的惡聲,留下兩個孩子悄然死去。還有那一群唱著古怪歌謠的漏粉苦工,提心吊膽又悠然自得地在三間會“走”的草房上采摘蘑菇……這一切看似輕松可笑,卻又在慘笑背后淤積著作者焦灼的情和滴血的心,以及她對于人生,對于歷史,對于信念理想的追求與思索、懷疑與質問。
在《呼蘭河傳》里,作者“疑惑的拷問”,不是簡單的直接的質問,而是化為一種奇特的虛擬語氣,“仿兒童語氣”:句式單純明晰,顯得稚拙,有時又有點羅嗦,像個喜歡說話以引起別人注意,又常常表達不清的孩子,充滿了兒童式的奇特想象和信馬由韁的思路。寫嚴寒,寫街,店鋪,學堂,尤其是那個泥坑,這樣由此及彼,沒有中心,漫無邊際而不厭其煩的絮絮講述,似乎只有孩子(而且是寂寞的孩子)才會這樣。單調而重復使用的句型,復沓回蕩的敘述方式,透出兒童的稚拙和樸實,娓娓道來,節奏徐緩,卻又內蘊深藏,渾樸醇厚。作品就在這樣令人窒息的生死冷漠中控訴著魯迅先生批判過的一個精神活力極度匱乏的民族,反思遭受外侮的深層國民性原因。蕭紅不是“消極”了,身處寂寞的她對故鄉并非只有感情而不賦予它理性的思索,在兒童的迷茫當中,蘊藏著作者魯迅式的憤懣和銳利。
蕭紅寫作《呼蘭河傳》時,心境是寂寞的,茅盾先生在序中用了近三十個“寂寞”來強調這點。自身健康狀況的折磨、個人情感的一再受傷、外部戰爭的威脅,尤其是與群體和時代主流背離的巨大壓力,作者那種被忽視的孤獨、欲反抗荒涼的心理情境,使得她在關切中國社會和民眾苦難時,感覺變了,“我覺得我不配悲憫他們,恐怕他們倒應該悲憫我咧!悲憫只能從下到上,也許能施之于同輩之間,我的人物比我高。”[5]而以仰視、平視為基本方式的兒童視角正是傳達作者執著的社會責任感又貼合當時的創作心境的最佳展現角度。兒童視角所傳達出的,絕不是一般童年逝去歲月的感慨,也不是對蕓蕓眾生居高臨下的悲憫,而是一種滲透人生況味的沉郁,既有對故鄉人永恒的哀傷和痛惜,也有作者愛恨交加的復雜心情——
“后園中的我”以鮮活的童真映照著周圍的世界,顯現出的是成人麻木的靈魂,是世間生生死死的單調重復;她對不明白的種種人生世相在發出質疑,而這恰恰是后者癥結所在;她悄悄地在躲在角落里打量著熟悉的人們,將天真的思索置于內心深處,這正是作者所尋覓的表達方式。
參考文獻:
[1]蕭紅.蕭紅小說名篇 [M].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3.
[2]茅盾.呼蘭河傳·序[A].蕭紅.蕭紅全集下[C].哈爾濱出版社,1991:704.
[3]吳曉東、倪文尖、羅崗.現代小說研究的詩學視域[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9(1).
[4]錢理群.文體與風格的多種實驗——四十年代小說研讀札記[J].文學評論.1997(3).
[5]葛浩文.《生死場》評介[A].蕭紅新傳[C].三聯書店,1989:44.
作者簡介:潘艷花(1978—),女,漢族,山西太原人,太原大學外語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