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與,(原名聶芳)女,1975年出生,遼寧本溪市威寧勞動教養(yǎng)管理所工作。2004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先后在《鴨綠江》《佛山文藝》《鐘山》等刊物上發(fā)表小說。獲2007年鴨綠江小說入選《2008年中國短篇小說經(jīng)典》。
青山穿著牛仔褲和單位發(fā)的繡有SWEET字樣的勞動服,坐在凳子上翻看自己的智能手機,那部純正的美國黑莓手機是從網(wǎng)上以兩千元錢拍來的,雖然機體有些舊敗,但也正因此說明了它的價值,他想。他只能這樣想。他喜歡經(jīng)典,那種超越大眾的仿佛無所不能。青山喜歡中午干完活,同事圍攏過來看他靈動的手指翻開一頁又一頁他們聽過但沒有見過的傳說。他更喜歡智能兩個字,被人們稱頌的智能手機不是誰都能夠駕馭的,最起碼在他所在的遠離市區(qū)類似于荒灘上建起的附體鋼廠中,他有可能獨樹一幟。也只是可能。會外語的小黃總是冷靜地看著自己的原版英文小說,他偶爾像是不經(jīng)意地抬起頭,看看青山粗獷的手指在一群人的嗅覺中沉浮不定,給自己倒杯水,然后坐定依然看下去。青山就會感覺到壓力。那一刻,青山不知應該如何應對,小黃不走過來,他也沒法走過去。他們之間隔著一條觀望的河,智能手機與原版英文小說之間的觀望,從對方的樣子中窺探自己。青山知道,他占了大眾的便宜。他的智能手機是大眾可以看得懂體會得到的,而黃芮的原版英文小說卻是真正的高處不勝寒。大眾從來不管誰高誰低,他只要最具有實用效率的手段達到滿足自己各種欲望的目的,僅此而已。
青山是敏感的。敏感是因為自卑,這是誰說過的話,青山忘記了,但青山在這句名言里認證了自己一直以來的真相。他想,他應該在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小黃兩個人的時候,把手機調(diào)回英文版本,然后請教他幾個問題,幾個非常有價值的問題,讓他既感覺到自己的能力,并另眼相看。青山發(fā)現(xiàn),提問題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智商水準,而回答問題則因為有無限可能,所以五花八門。
青山想,想讓大眾從內(nèi)心里認可是一件很麻煩的事。大部分人外表越是恭敬內(nèi)心里越是詆毀,在他轉(zhuǎn)過身罵他一句傻×的時候,他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分量是那樣無足輕重。但不管怎么說,外表總是安慰人的,尤其是演技特別高超的人,青山感謝他們。
母親在屋里屋外地等青山已經(jīng)有些時候,從早上7點多鐘到現(xiàn)在快要接近相親的時間,終于在最后一刻抑制不住地低吼:你還要穿勞動服去相親,我說你什么好呢,你總是這樣,你這樣是什么意思,你今天告訴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青山仰起翻看智能手機的臉,有點憤怒也有點無辜,他最不喜歡暴躁的女人。但也絕不喜歡特別溫柔的女人,具體喜歡什么樣的女人只有見到了,并且喜歡了才會知道。青山說,勞動服怎么了,勞動服才是工人的本色,如果她看不上我的勞動服,以后我們結(jié)婚了,我天天穿著勞動服下班,難道還得在半道換下來才能進屋。
青山爸從屋里踱出來,慢條斯理地對兩人說,青山說得也有道理,咱就是一工人,現(xiàn)在看上了,以后也是個事兒。
青山從凳子上站起來,說,就是嘛,媽,你不知道,我這件勞動服夾克被大家一致公認為是我們單位穿得最有型的。
母親把手里的蔬菜往地上一放,直起腰,穿得整齊正規(guī)是對人家的尊重,你懂不懂?
青山把兩手插在衣兜里,媽,不欺騙不掩飾才是最大的尊重。
母親又有些憤怒,穿得好一點就是欺騙了?
變相的欺騙。
母親徹底憤怒了,就你這樣怪不得39歲了還娶不上媳婦。
青山也憤怒了,媽,請你用詞恰當一些,不是娶不上,也不是不想娶,而是不能對付。
你終于說出自己的心里話了。你告訴我,你到底認為什么樣的女人才符合你的標準。人家還以為你有什么毛病呢。母親說完仔細地觀察兒子的表情,很多時候她和老伴睡不著覺的時候也探討過青山怎么就說不上媳婦呢,是不是有什么難以啟齒的難言之隱。
母親用胳膊肘碰老伴,讓他找一個恰當?shù)臋C會和青山聊聊,有病就得趁早治,不能再拖了。
老伴說,他要是真有病,也等不到我們?nèi)戳恕K裁床粫缘茫焐系叵碌模缫粋€人下手了。
母親說,看樣子不像有病,乒乓球、籃球、游泳。你說他哪樣不行。
那個跟這些可沒關系。
怎么沒關系。看著就不像。
那個能看得出來嗎?
青山說,我再聲明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本人生理上沒有任何問題,性取向也相當正常。
母親有點茫然。她想問什么是性取向,但最終還是動了動嘴唇?jīng)]好意思繼續(xù)討論。
母親穿了一件淺灰色的運動服和灰底帶紅道的運動鞋。他們是走著去相親地點的。母親說,坐車還得往回折一點,兩邊一勾,還不如走著去,才兩站地,二十多分鐘就到了。還省兩塊錢。
青山不置可否。青山最不喜歡家里人,說著說著最后總是以錢作為結(jié)束語。后來,青山發(fā)現(xiàn),這還真就是一條真理,什么事最后都能歸結(jié)到錢上。從上廁所的手紙到開發(fā)原子彈。所以后來青山再聽到家里人用錢作結(jié)束語,也就無所謂,聽之任之了。
只要不是在工作崗位上,青山的耳朵上幾乎總是掛著那副從網(wǎng)上淘來的Ipod MP3,青山所有的東西都是從網(wǎng)上淘來的,從白色內(nèi)褲到哈蘇相機,只要他喜歡,他就不停地在網(wǎng)上搜尋,直到他認為款式價錢和感覺達到了他預想的效果。有時,那種標明八成新的東西郵來時,和新的幾乎沒什么區(qū)別,用肉眼看不出什么劃痕,原價2000多的TT電腦機箱才要700元,那種純進口的不會因磨損而輕易落漆的麻面,銀色的按鍵超乎尋常的在上方而不是千篇一律地在下,一圈深藍的光暈在黑暗里持續(xù)整個夜晚。他太喜歡那種感覺了,在他39歲的夜晚里,他太需要那種迷幻的深邃的光把他照亮,他會像個孩子一樣把它放在臥室的屋子里,正對著自己的床,一邊躺著一邊和它對視。
那個有著一百多平米大房子的銀行小姐,穿著高檔套裝挎著漆皮小包的母親,始終沒有垂下她們高昂的頭顱。即使他們同意,青山也會拒絕,明顯不相稱的兩樣東西擺在一起,不是奇跡就是陰謀,青山篤信屬于他的永遠不可能是前者。通過這次相親,青山發(fā)現(xiàn),太好和太差的東西都不適合他。他迷戀高品質(zhì)的東西,但他深深知道他與之不相配,所以他就必須允許它有些瑕疵,那種東西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但大眾看不出來。比如不是處女。雖然這具有一定的風險性,城市的傳聞總是會泄露出蛛絲馬跡。但也因此對方會變得溫婉賢良,小心謹慎,在一定程度內(nèi)安撫自己。就像他所有在網(wǎng)上淘來的舊物,沒有發(fā)票,沒有“三包”,他在承擔那種不安全風險性的同時,首先他相信對方是有品質(zhì)的,即使有什么差池,他也能憑著自己的能力把它們處理好。
青山對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從小的時候,他就以高大帥氣在鄰里街坊間傳播美名,那是一個擁有外表就能得到贊譽的時代,更何況他綽綽有余。然后是學業(yè),他從來不做作業(yè),成績也永遠不會差,現(xiàn)在他才知道,他過早地演繹了“酷”,只不過在那個年代不是這個說法,而是個別生。他在當個別生的時候,很多女生送他各種諸如鋼筆、筆記本、小物件之類的東西,可惜他一次也沒有接受過。母親從小就告訴青山和他哥哥青石永遠不要要任何人的任何東西,只要你要了就會為此付出代價,而且是雙倍的。青山后來發(fā)現(xiàn),這使他患有某種意義的強迫癥,因為母親總是用永遠兩個字來教育他,使青山對于絕對充滿渴望。
比如,39歲的青山?jīng)]有和女人上過床。青山一直信守母親的教育成果,他想如果他和哪個女孩上了床就必然得負起責任,娶了她,那么她就會轉(zhuǎn)眼從一個溫婉可愛的女孩成為一個有充分理由要挾自己的女人,她有理由提要求,有理由發(fā)脾氣,有理由流眼淚,有理由說我們結(jié)婚吧。而他根本不敢確定。在未來的幾天或幾年里,他會不會后悔,直到目前為此,他還沒有見到過哪個女孩讓他產(chǎn)生永不后悔的念頭,產(chǎn)生即使后悔了也不悔的念頭。而他一旦后悔了,就是終生的代價,就像母親所說的,是雙倍的代價。所以,青山無論和哪一個女孩相完親之后的半年里,幾乎沒有和人家牽過手擁抱過,也許在過馬路的時候出于本能的保護,手與手,肩與肩會仿佛與之肌膚相親一下,在女孩還沒有反應過來是矜持還是迎合的時候,他又那么自然紳士和若無其事地閃開了。這讓女孩失望,她怨恨青山?jīng)]有給她選擇的機會。女孩就想象下一次一定要狠狠地拒絕。但下一次總是很久,青山的第二輪肌膚之親總是在女孩已經(jīng)忘記了的時候恰如其分地到來,且又一次恰如其分地閃開。女孩終有一天想徹徹底底地弄明白眼前這個男人是否正常,她終于投懷送抱了一把,青山反應正常,但就是在最后一刻危險地打住,女孩再也不想猜下去了,她在這種猜疑中精疲力竭,她感覺她徹底被戲弄了,被自己的感覺戲弄了,眼前這個男人就像一個陷阱,一開始就沒有設計出口。最后基本都是在堅持了半年之后滿心狐疑地全身而退。其實,所有人都不知道,青山每次在約會前都反復在被子里解決自己,有時會一連很多次,有時他都感覺自己是不是過于亢奮,在一次又一次的性幻想過程中,他那么清晰,而對方是無論怎么辨認都模糊不清。直到他對即將出現(xiàn)的女孩沒有任何性沖動為止。
青山在自我解決的終極目標里感覺到了一種舒適的安全感。他覺得能夠完全受制于一個男人的力量就是性沖動。其他哪怕是沒有錢也可以要飯,但不用去犯罪。但如果被性捕獲就會萬劫不復。青山有時想,他為什么會那么強烈地不想受制于某種力量,是不是母親從小過于約束他的緣故,還是出于他處在自卑和自信的夾縫中的一種極端爭扎。
他總是會陷入一種無法自拔的分析中對自己整日整日的揣摩不定。他希望弄懂自己。他總是在自己那間沒經(jīng)過任何裝修的毛坯房里的一呆一天,四周全都是石灰墻面,一個大墊子,或躺或坐,一壺茶,自己看著自己,并不無聊。
那個毛坯房是上個世紀母親單位誰也不要的漏風漏雨的簡易房,母親找到單位領導說,我有兩個兒子,如果那個房子沒人要給我行不行,領導說,那個房子也不能住啊,修繕跟買一個差不多了。母親說,有就比沒有強。領導一揮手送了她這個人情,母親從身后拿出二斤肉謝過。這個房子在等待了整整30多年之后終于迎來了它的曙光,并且因為前屋后院的,動遷時足足增到了70多平。此時青山就在這個改革開放的成果里享受著一個人的空間和陽光,雖然它遠離市區(qū),離最近的車站都得20多分鐘,但他還是相當慶幸自己是幸福的,與他們家當初老少三代住在一起的時候相比,它近乎于遼闊和壯美了。
這個房子是在青山35歲那年下來的。青山的爺爺奶奶是在青山30歲那年去世的。哥哥青石一家三口是在青山28歲那年單門立戶出去過的。而他們家只有兩室房子,他一直住在那個狹小的滲著青漬的所謂客廳里睡覺和生活,他一直暴露于出來進去的大庭廣眾之下,他沒有隱私。除了在夜晚,他一個人,而唯一能夠做和最接近自己本能的,就是解決自己。如今39歲的青山,就像那所挺立了整整30多年的動遷房子一樣,終于迎來了屬于他個人的獨立的嶄新領域,他想,那份一個人的靜謐,就是對他那么多年處在混亂與噪雜中的最大安慰。
此刻,青山就在那份靜謐里想著自己到底想找一個什么樣的女人,一個什么樣的女人會讓他永遠不會后悔,即使后悔了也不悔。長相中等、身材說得過去、工作能養(yǎng)活自己、家庭沒有什么負擔、學歷跟自己一樣自修大專就行。他對自己笑了,在那一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很可笑,他發(fā)現(xiàn)他之所以和大家一樣對感情產(chǎn)生了深深的誤解,就是因為母親總提到的錢,是錢讓一切在它的逼迫下無法完成真正的自己,那一刻他對錢產(chǎn)生了深深的仇恨,他鄙視它,因為得不到。
當初青石學習成績比他好很多,家里自然供青石,他從來不做作業(yè)成績總是中等,初中畢業(yè)就考了技校,而青石考上市里的重點高中之后竟然一落千丈,成為打狼者,在痛苦中度過了三年的高中生涯,之后也成為和青山一樣的鋼廠工人。而且,青山在工作中如魚得水,因為電腦可以讓他獨樹一幟。青石卻總是因為不適應環(huán)境從怨聲載道到唉聲嘆氣,一路萎靡。青山有時一個人在那間遼闊壯美的土坯房子里想他和青石,因為青石是大孫子,從小備受寵愛,并因善于用功而名列前茅。而他一直不入流,從門縫里偷窺家里人把唯一的一個雞蛋留給他,一邊讓青石快吃,一邊又不停地看他的房間,觀察他的動靜。他就是從那時起被迫成為偷窺者的,他在那種偷窺中感覺著他們的可笑,并且很上癮。因為在那種狀態(tài)里,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很帥氣。因為跟他們相比,他過于從容了。
后來,這種從容一直持續(xù)下來,漸漸演變成了傲氣。其實他知道自己除了聰明之外沒有什么可值得傲氣的,尤其對于一個工人來說,聰明的局限性就像雞蛋的外殼看著光滑實則一無用處。但他的這種傲氣已經(jīng)從成為偷窺者的角色中積習難改。他仿佛看到了所有人不被人看到時的樣子。他就設想自己也會成為被偷窺者,從此做事好像坦蕩了許多,實則因為恐懼。
青山看待青石的樣子,就像看一個怪物,沒有恥笑只有憐恤。他看到青石從優(yōu)異生到打狼者的演變過程,而青石卻對自己的轉(zhuǎn)換無知無覺。他對青石的反感,不僅源于他從門縫里看到的假象,但凡家長因為成績而熱愛孩子都是一種假象。而是因為青石總是會沒有理由地無緣無故地打他。他比他大,他比他弱,這也許是唯一說得過去的理由。青石早就看出了青山高于自己,他聰明得可怕,雖然他是個別生,從來不寫作業(yè),但他從青山和伙伴們的玩耍與較量中,看出青山其實是自己最大的威脅。這種威脅因為血脈親情永遠不可逃避。青石從對青山的揮打中掩蓋和證明自己,而對其他所有人從來都是文質(zhì)彬彬,或者說根本不敢下手。青山那時就發(fā)誓一定要強壯起來,他盼著自己快快長大,有一天他能夠把青石的手臂一下子扛住,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揮過去,青石趴在地上,用一種驚詫的震撼的不解的異樣的眼光看著他,追憶自己已經(jīng)過去的強盛時代。
青石的老婆是個商店服務員,但他看不上,他老婆自然也看不上青石。青石永遠走不出自己當年是優(yōu)異生的陰影,其實他的心里明鏡似的,那一段輝煌的經(jīng)歷實則是一種虛假繁榮,是題海戰(zhàn)術(shù)的最大犧牲者。他之所以對商店服務員的老婆耿耿于懷,是因為她讓自己更加虛弱。他總是需要在打擊一個對象的時候,體驗自己想要的感覺。就像當年對待弱小的青山。
如今的青山已經(jīng)能完好地把握各種形勢,有時嫂子會坐下來和他聊個沒完沒了,就連4歲的小侄兒都看出端倪,叔叔,你和媽媽結(jié)婚吧。
青山的母親對兒媳婦的大大咧咧總是沒有辦法。看著她會下班回來說自己太累了,一頭鉆進小屋,撲到青山的床上,蒙頭就睡,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滋味。這真是有點過分了,但青山從不予以制止,青山母親就不好再過于強調(diào)了。但青山母親會找到青石,點醒他對自己的老婆要抓一下細節(jié),青石說,她懂個啥啊,她啥也不是,她就是一個商店服務員,你要求她像一個淑女可能嗎,跟她說了也是對牛彈琴,還惹一肚子氣。
青山在屋里聽著青石和母親的對話,把被子從床上抓起來,抖得很大聲,母親要的就是這種感覺。青山聰明絕頂。
在這個家里,嫂子和青山關系最為融洽了,對青石有什么想法不能對婆婆說,總是對青山傾訴,青山能勸則勸,勸不了就聽,反正一邊鼓弄電腦,一邊聽也不耽誤工夫。青山聽的時候,嫂子總是站在青山的身后,也一樣看著電腦屏幕,小侄子在他們中間繞來繞去,青山會偶爾投去一眼,嫂子不知是他的眼神里具體是什么東西,但她感覺很舒適。
這就是青山想要的效果。
這個效果在維持了近一年之后,嫂子和一個男人亂搞被人家媳婦抓住,往青石家打電話。青山的反應很平淡,青山母親萬萬沒有想到,青山會說,這很正常。
母親說,混蛋。
青山說,現(xiàn)在這樣的事情不是很正常嗎。
母親氣得渾身發(fā)抖,你還是不是咱家的人,你怎么能是這個態(tài)度呢。
青山說,我應該憤怒嗎。
母親說,我看你是冷血動物。
青山說,他們互相詆毀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們離婚是早晚的事,只不過嫂子先做了而已。
母親說,你還理解她了。
青山說,我不能理解她嗎?
母親說,你是不是想把我氣死?!
青山說,從現(xiàn)在開始我宣布,我不再參與這件事,你們也別再問我了,我的態(tài)度很明朗。
嫂子給青山打電話,青山?jīng)]接。嫂子一直打,青山就一直不接。嫂子推門進來的時候,青山還在鼓弄電腦,嫂子還是站在青山的身后,我要跟青石離婚。
青山抬起眼神看了一眼嫂子,這次嫂子感覺到了一種很具體和非常確定的東西,那種東西讓嫂子很吃驚,她在青山無比冷靜的眼神里,看到的是一絲喜悅,但稍縱即逝,難以捕捉。這種感覺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甚至有點晴空霹靂。她以為青山會受傷,哪怕一點點,不是為了青石,而是為了自己。
青山一個人在那間70多平的土坯房子里,不怕被人偷窺。當初他選要的是高層,還遠離市區(qū),上舊貨市場買一輛自行車。自行車往樓下的草坪一扔,鎖都不用鎖,樓下的老頭兒老太太怪異地看著他獨來獨往,后來就自發(fā)地幫著照看,他用微笑和一步四個臺階的鮮活回報他們。他發(fā)現(xiàn)廉價的其實就是自由。
讓青山感覺自己有價值的只有修電腦。坐在電腦前他可以指點江山,人家端茶倒水,陪著笑容,恭送出門,時不時地宴請相邀。那種感覺是愜意的。當然他很少時候去吃,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婉拒中擴升自己的感覺。時間長了,人家自然過意不去就會送他禮物,但思前想后,不能送孩子衣服送老婆香水,只能送他一條煙或者一個包什么的,他想那些貪官污吏的形式不過如此吧,這樣一想,更覺爽氣。他在這種感覺里的相親就更加雪上加霜,不動心本身就削弱了婚姻的實質(zhì),再有一些傲氣,動心也難了。
離婚后的青石一個人住,小侄子一直在奶奶家和青山一起住,青山的那間沒裝修的土坯房,只有青山想一個人安靜的時候才會去,但從來沒有在那兒住過。嫂子每天都想看孩子,把孩子勾得七葷八素的,唯一能與之抗衡的就是青山的電腦,只要母親讓青山說,如果你聽話,我就讓你玩一會兒游戲,孩子立刻安靜下來,對安排言聽計從。
青山把小侄子帶到電腦的世界里,小侄子發(fā)現(xiàn)在那個世界青山簡直無所不能,神奇無比。與自己的父親青石這種網(wǎng)盲相比,青山是太高大了。隨著小侄子越來越大,所有人都發(fā)現(xiàn)小侄子的一舉一動都跟青山有太多的相似。青山說,他只不過是模仿我。人在童年的時候,他總是會模仿自己最崇拜的那個人。青石看在眼里,欲言又止。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和孩子之間,已經(jīng)有什么把他們隔開,而且隔開的那個東西把他生生地頂住,他想推都沒法推。他想把兒子接回來自己帶,母親說什么也不同意,她說,你自己吃飯都成問題,我孫子跟著你還不得遭罪啊!青石突然發(fā)現(xiàn),走了一圈,四十好幾的人了,自己又成了孤家寡人。一個人住在那個小巧的單室里,除了上班,就是吃飯看電視,當他的體重超過180斤之后,兒子在床上沖鋒陷陣地一樣大喊,我不和死豬在一起。
母親不無擔憂地念叨,這青石遭遇這么大的事,不瘦反而增胖,真是怪了事了。
青山說,那是一種病態(tài)。
母親說,你怎么能這樣說你哥。
青山想說,那真是一種病態(tài),人在受到極度的打擊之后,一般情況下都是食不知味,劇瘦下來,但有一小部分人卻是用食欲來增加自己內(nèi)心的缺失,好像占有量越大越會讓他感覺到自己的厚重。這種人是脆弱并愚蠢的。但青山?jīng)]有說出口。
母親想,青山是不是在看青石的笑話,但不可能啊,他對青石的孩子簡直就當成了自己的兒子,買100多塊錢的球拍,200多塊錢的輪滑車,從早到晚的,有目共睹。哎,母親想青山就是怪,要不怎么39歲了還不結(jié)婚?
每天,青山早上帶著小侄子一起去對面的公園鍛煉,爬樓梯和跳繩,吃完飯到大涼臺上瘋玩,晚上做完作業(yè)再陪他玩一會電腦游戲,然后一起洗個澡相擁而眠。小侄子見到外人,總是向人家介紹青山是他爸爸,他覺得特別的自豪。
青山感覺這樣的日子挺好。
青山也不是不想結(jié)婚,人本來就是群居動物嘛,但青山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成為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雖然他沒有和女孩過于親密過,但他也會渴望,只不過,這么多年,他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就是女孩主動喜歡他的,他一律沒感覺,人家不喜歡他的,他會在晚上一個人解決的時候反復地幻想。后來他看過一個電影,里面有一句臺詞,我永遠不會加入吸收我為會員的俱樂部。當時他就被震住了,那一刻他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和他一樣,在這種近乎于自殘的狀態(tài)里不斷地證明和丟棄自己。也是處在極端的自卑和極端的自信的兩端的人,才會如此變態(tài)地與這個世界討價還價。
39歲的青山在國慶節(jié)那天,默默地給自己下了一個死令,在40歲之前結(jié)婚。他想過了40歲再不結(jié)婚就有點說不過去了,就連照鏡子看自己都有點不是滋味。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女人如果是純潔的,會得到認可和尊重,而男人只會被人恥笑。因為男人需要征伐,而女人需要堅守。一攻一守,才有樂趣;而不攻不守,才是境界。
他想,只要他堅持一個月不在被子里解決自己,就會實現(xiàn)這個夢想。
但首先要實現(xiàn)一個月不在被子里解決自己。想到這,青山就感覺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