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眩暈

2010-01-01 00:00:00晏子非
山花 2010年4期

秋萍從錦江小區(qū)出來時,街上的路燈已齊刷刷地亮了。過了立秋,這白晝就一天短似一天。秋萍恨不得像揉面團一樣,把這白天扯得長長的,一天當(dāng)著兩天用??擅刻焖鐾甑诙?,室內(nèi)就麻遮遮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了。秋萍白天做包月的活,晚上做一些臨時攬的零散活。包月的一共十五家,一周一個輪回,哪一天撂下一家,就得往后挪。秋萍急,雇主們更急。她走到哪里,小靈通那雄雞報曉的鈴聲就叫到哪里,弄得一街的人都不停地回頭看她。一些雇主還好說,解釋一下就沒事了。有些雇主卻不行,無論她怎么解釋,就是不聽,埋怨她不守信。

走在東太大道上,一陣涼風(fēng)吹來,秋萍身上的汗水就呼呼地蒸發(fā),徹頭徹尾都是涼涼的爽。街上的行人已穿了長衣長褲,有的還穿上了夾衣。見只有自己還是一身短裝,秋萍就有些不自在。她緊了緊上衣,想,常言說二八月亂穿衣,自己穿得少,不正說明自己身體好嗎?

聽到街邊的紅太陽琴坊傳來叮叮咚咚的鋼琴聲,秋萍就像剛剛戀愛的小姑娘,癡癡迷迷地邁不開腳步。她腦子里又浮現(xiàn)出潞潞身著乳白色連衣裙。在柔和的燈光下,像一只雪白的鴿子,那一雙柔軟靈巧的手,如一對翅膀,在鍵盤上輕柔舒緩地起落,一串清洌如山泉的琴聲,就從她飄飄的袖管里流淌出來。

一天來,她腦子里無數(shù)次浮現(xiàn)出這個畫面。早上,她陪潞潞到銅城劇院比賽,坐在臺下,怎么也不相信那美妙動聽的曲子是自己的女兒彈出的。她懷疑是在做夢。見四周暗沉沉的,到處都是陌生的面孔,臺上,置身于五光十色的潞潞也有幾分虛幻,她就更是迷惑了,以為真是在夢中。直到潞潞演奏完后,走下臺來緊緊抱住她,她才真切感受到一股暖流在母女之間流動。

秋萍走進東山巷一家老粉館,要了一碗鍋粑粉,不慌不忙地吃起來。晚上不加班時,她都是回家吃。她喜歡吃丈夫庚寶做的飯菜。庚寶在部隊是炊事兵。退伍后,村里的大時小務(wù)都是他掌廚。當(dāng)年,也是庚寶這個手藝給他們壯膽,毅然來到銅城打工。庚寶本想找個廚師什么的活兒,可餐館老板根本不買他的賬,說他炒的菜像大食堂里的,要味沒味,要色沒色。他只好憑著那紙發(fā)黃的退伍證,到一個建筑工地當(dāng)了保衛(wèi)。他與工友商量,包值夜班,白天好在家為她們母女倆煮飯。

一碗粉下肚后,秋萍又覺得周身熱呼呼的,整個人也軟遢遢的。她不好意思在粉館久坐,強打精神,沿著東山巷到了景都小區(qū)。這是一個新建的小區(qū),大多數(shù)人家還沒有入住,黑洞洞的,靜悄悄的,讓人感到害怕。一陣風(fēng)吹來,她一身的熱汗頓時又被吹散。她急步走上七樓。一進屋,就將門重重地關(guān)上,把屋里所有的燈打開,整個屋子頓時明亮起來,特別是客廳里那盞大吊燈,把房間照得雪亮雪亮的,如白晝一般。此時,她才聞到滿屋子都是刺鼻的油漆和仿瓷的味兒。她扇了扇鼻子,從行李包里拿出鏟刀、鋼刷、鋼球,開始忙碌起來。她想,驅(qū)逐恐懼的最好辦法就是忙碌。

一時間,滿屋子都是鏟刀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淖矒袈暫弯摻z球沙沙的摩擦聲。她每鏟一塊,就用抹布抹凈一塊。她一點一點地鏟,一塊一塊地抹。她想起小時候喂蠶,一條條細如針尖的幼蠶在桑葉上蠕動,一點點地將一張張桑葉吃完。此情此景,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條幼蠶,這套一百八十多平方米的復(fù)式樓就似一片桑葉。她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把這張巨大的桑葉吃完。好在主人不急,只要求她打掃干凈,什么時候做完都行。

她本想邀滿園一同來打掃,可滿園不喜歡做新房子。滿園說,手都磨出泡了,每人才分得一兩百塊錢,還要受主人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氣,如果手氣好的話,隨便在牌桌上摸兩把就不止那點錢。

是的,誰都不愿打掃新房子,那地板上的膠水、油漆和泥漿,要用鏟刀一點一點地鏟,再用鋼刷或鋼絲球一點一點地擦。加之新房子什么都是新的,稍有一點污跡,就十分刺眼。但秋萍不管,因為她需要錢。

潞潞在這次全市青少年鋼琴比賽中,得了三等獎。看到潞潞上臺領(lǐng)獎,楊老師比她還興奮。楊老師說,潞潞天生就是彈琴的料,不僅琴彈得好,氣質(zhì)形象也好,他教這么多年的鋼琴,第一次遇著這樣有潛力的學(xué)生。楊老師還說,可惜呀,她要是生在一個條件好一點的家庭,買架鋼琴讓她隨時練習(xí),一定能得一等獎。

若是平時,秋萍是聽不得這話的,可她見楊老師一臉真誠,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感到愧疚,覺得對不住潞潞。如果當(dāng)年是別的家庭抱養(yǎng)了她,說不定這次她就得了一等獎。秋萍咬了咬牙,發(fā)狠一定要為潞潞買架鋼琴。

不知不覺,己到了深夜。秋萍想到明天凌晨五點還要到天空網(wǎng)吧打掃,不敢貪工。她準備站起身來,哪知雙腳沒了知覺,反而重重地坐在地上。此時,她才感到腰酸背痛,兩腳發(fā)麻得使不上勁。她一下一下地抹著雙腳,捶著后背,許久才站起來,把工具收進包里,關(guān)了燈,鎖了門,一步一步地走下樓去。

秋萍回家后,潞潞已經(jīng)睡著了。她坐在床沿邊,久久地看著潞潞,心里生出無限的憐愛。她記得剛來銅城時,潞潞才八歲,讀小學(xué)二年級。因為床窄,他們要她睡那個麻布繃的沙發(fā),她卻死活不干。每晚只有等她在床上睡著了,才把她抱到沙發(fā)上。可第二天她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沙發(fā)上,就爬上床來打她們。而今,潞潞已經(jīng)十六歲了,成了大姑娘,高高的身材占據(jù)了整個沙發(fā)。秋萍感到自豪,有一種成就感。

或許是興奮,或許是惦記著五點鐘還要到天空網(wǎng)吧打掃衛(wèi)生,秋萍淺淺地睡了一會兒,就醒了。她摁亮了小靈通,才兩點四十分。她又閉著眼,想再睡一會兒,可腦子里不停地想著為潞潞買鋼琴的事。借著窗子里射進來的月光,她見潞潞睡得正熟,就輕輕起床,提了工具包,悄悄走出房間。

街上很冷清,燈光迷朦朦的,像一層凝固的水彩,填滿了大街小巷。秋萍匆匆地走在街上,感到有些委屈,有些酸楚。在鄉(xiāng)下老家時,不管怎么勞累,一家人還能團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圍著桌子吃飯,晚上還能與庚寶睡在一個熱被窩里。來到銅城后,雖然她們夫婦同住一室,但很難見上一面,每天清晨庚寶回家時,她已出門,晚上。等她回家,庚寶又到了工地。

秋萍來到工地,輕輕地搖了一下鐵門。庚寶一閃就出現(xiàn)在門口。庚寶見了秋萍,一句話不哼,只笑了一下,像早就知道她今晚會來似的??梢贿M值班室,他就急了,門也不關(guān),抱住秋萍就朝屋角的那張長椅子上挪。秋萍順從的倒在長椅子上,見窗外的燈光比值班室更亮,就有一種躲在暗處看明處的從容與放縱。一陣急促的忙碌后,庚寶才笑嘻嘻地說,今晚怎么想我了?

你就不想我?

想,怎么不想呢?

秋萍聽了,更緊地抱住了庚寶。一番溫存后,他們都有些累了,半靠在沙發(fā)上,秋萍見電視機一直開著,正在播放《鄉(xiāng)村愛情》。秋萍沒有看過這個電視劇,她只能從這個標題想象電視劇的內(nèi)容。

明天,你去把你父母的生活費打在賬上,這個月多給他們兩百,再過八天,就是你媽的生日了。秋萍說。

哦,你不說我還忘了哩!

你!連自己的爹媽的生日都不知道,驢肝肺。秋萍憤憤地說。

有你這樣賢惠的妻子,我就懶得操心。庚寶艦著一張笑臉討好地說。

我賢惠?再賢惠都是你們一家人眼里的釘。

又來了,又來了,哪個嫌你?

哼,沒嫌,你們一家人都希望我早死,再找一個年輕的,為你生一大堆兒女哩!秋萍說著,眼里竟閃出了一圈晶亮亮的淚。

你今夜是怎么了?怎么像書里的林黛玉,喜怒無常,自尋煩惱?庚寶站起來,瞪著一雙眼,驚詫地打量著秋萍。

我不知道什么林黛玉馬黛玉的,我只是心里不踏實,沒兒沒女的,遲早要被你一腳踢開。

胡說,我們不是有潞潞嗎?

潞潞?哼,潞潞!你真把她當(dāng)成了親生女兒,就該為她的將來想想。

我怎么沒有把她當(dāng)做親生的?我既不能輔導(dǎo)她的學(xué)習(xí),又不能教她練琴,你要我為她做哪樣?

秋萍止了哭,想今晚自己怎么了,平白無故地生這通氣。明知道庚寶從小被父母寵著,從不管事。自從來到銅城后,他還大有長進哩,白天買菜煮飯,還要收拾家務(wù),晚上到工地值夜班。秋萍抹了淚,又偎在庚寶懷里,溫軟地說,當(dāng)真與你商量一件事。

哪樣事?

今天,哦,不,應(yīng)該是昨天。潞潞參加全市鋼琴比賽,得了三等獎。

潞潞已經(jīng)跟我說了。

楊老師說,潞潞樂感好,氣質(zhì)也好,將來一定有出息。

我早就看出來了,剛抱來時,我就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長得像劉曉慶,臉蛋長得像鞏俐。

我與你說正經(jīng)的。

我是說正經(jīng)的呀!

楊老師還說,如果給她買架鋼琴讓她天天練習(xí),她一定會得一等獎。

那買噻。

買?你說得輕巧喲!一架鋼琴最差的都要一萬多。

一萬多?

是哩!

我們現(xiàn)在有多少錢?

能有多少錢呀!也就是五千多塊。

只有五千多?

你以為我在騙你?算嘛,雖然每月有兩千多的收入,可要給你父母寄六百,潞潞練琴要四百八,還有房租,水電,生活費,還要應(yīng)付人情世故,雜七雜八,還能有多少?這么多年好不容易存了一點錢,去年你爹生病,又花光了。

庚寶想這家真不好管,難怪人們說,管家三年狗都嫌。那怎么辦呀?

我知道怎么辦還找你商量?

找我商量?我又不會耍魔術(shù)變錢。

知道你不會變錢,只是給你說一聲,大家籌劃籌劃。

行,從今起,我再不去打牌了,把煙也戒了。

煙倒不用戒,只是不去打牌就行。秋萍見庚寶順了她,又有些不忍,她想一個男人把野性全收了,也不成事。

見電視右上角閃出了四點三十分,秋萍忙起身,扯了扯衣角,抹了抹頭發(fā),說,我該走了,晚了來不及。

庚寶說,我送送你吧。

秋萍說,別送,這時候正是小偷活躍的時候,萬一工地被盜,不就倒了大霉?

庚寶說,不礙事,還是送送你吧,半夜三更的,不安全。

秋萍急了,說,怕哪樣,我身上又沒有一分錢。

庚寶說,如果只是搶點錢還不當(dāng)緊,就怕把你的人也搶了哩。

秋萍往庚寶的肚子上打了一拳,說,除了你,哪個要我呀?說罷,返身將鐵門拉上,匆匆走了。

庚寶站在門內(nèi),看著妻子遠去的身影,心里酸酸的,想妻子為了這個家,也不容易,而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為什么就沒有能耐多掙些錢呢?

滿園看見秋萍時,嚇了一跳。她說,你怎么變成熊貓了?

你才是熊貓哩!

你自己照鏡子看看嘛,兩只烏黑的大眼圈,怕是昨夜與你家庚寶玩得太久了吧。

放屁,我昨晚在景都小區(qū)做到十一點,今早五點又去打掃天空網(wǎng)吧,這不,剛打掃完。

我看你是不要命了喲!

有哪樣辦法,哪像你,有一個能干的男人靠著,當(dāng)然不愁。秋萍說著,就將潞潞比賽獲獎的事與她說了,還說想籌錢買架鋼琴。

哎喲喲,我的好妹妹,你就少折騰了吧!何必呢?這世道,親生兒女都沒有幾個靠得住,何況你們潞潞是抱養(yǎng)的。

抱養(yǎng)的怎么了?抱養(yǎng)的就不盡做父母的責(zé)任?像你們,一生兩三個,結(jié)果沒有一個有出息。秋萍生氣地說。

對不起,對不起。你看我這人,盡戳人家痛處。

秋萍卻不理她,只顧朝前走。她們是同一個村的,秋萍當(dāng)然知道滿園是快口快心的直腸子。正因為這樣,她們才經(jīng)常吵鬧,但又不互相記恨。滿園的丈夫是泥水工,一天的工錢一百多,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早沒讀書了,己在廣東的什么廠里打工。滿園的日子過得很瀟灑,平日都是在小區(qū)茶棋室打牌,秋萍忙時,才來幫她做做家政,找點零花錢。

她們來到林教授家時,張姐剛買早餐回來。張姐一手提著早餐,一手拿著報紙。每天張姐上街買早餐,就要順便為林教授買一份報紙。林教授不上班時,就是從這報紙上了解外面的事情。

見林教授還沒有起床,秋萍就讓滿園去擦窗子的防護網(wǎng),自己先去打掃書房。林教授是銅城大學(xué)的教授,平日不上課時,就整天在書房里看書或?qū)懽?。在林教授家做家政五年,她都是親自打掃這書房。每次秋萍都是先把書房打掃了,才去打掃其他地方。她認為書房是最要緊的地方,也是最難打掃的地方。書房四壁都堆滿了書,或許有些書林教授一年也難翻看一次。但每次打掃,她從不敢馬虎,先用干抹布拍打,再用雞毛彈子打去浮塵,最后才用濕抹布輕輕擦拭。林教授對灰塵特別敏感,無意間觸到了書上桌子上或是地板上有灰塵,他就感到心煩意躁,坐立不安。

秋萍每周都是星期一到林教授家打掃。為了不影響林教授工作,張姐曾要求她錯過這天再來。張姐說,老林除了周一、周四和周末,其余的時候都有課。秋萍與其他雇主商量,人家都不愿換時間,說換來換去的,把生活規(guī)律都打亂了。好在林教授寬和,他說,不當(dāng)緊,你們每次來先將書房打掃了就行。

當(dāng)然,秋萍每次都親自打掃書房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書房里有一架鋼琴?;蛟S是因為女兒在學(xué)琴的原故,她對那架鋼琴有著一種說不清的復(fù)雜情感。那架鋼琴就擺在門邊,雪白的琴身用一塊鵝黃的絨布蓋著。每次,她都是將書房其他地方打掃干凈了,才去揭開那塊鵝黃的絨布,用一塊細軟的布,輕輕地擦,仔細地擦,耐心地擦,直到琴身清爽透亮,才將絨布蓋上,理直撫順。

秋萍從沒見他們彈過這鋼琴。一次,他們無意說起這架鋼琴,張姐說,這鋼琴是為他們的女兒買的,而今女兒到加拿大留學(xué)去了。聽了這話,秋萍對這鋼琴更是有一種崇敬之感。她覺得這鋼琴就像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把林教授的女兒培養(yǎng)成了留學(xué)生。潞潞也在練習(xí)鋼琴,她將來也能到那個叫什么加拿大的國家去留學(xué)嗎?她這樣想著時,就有些顫抖,有些害怕,覺得對潞潞的未來抓捏不住了。

秋萍獨自一人在書房長久地沉浸在這樣的遐想中。當(dāng)她清醒理智時,又為自己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感到害羞:人家林教授是什么人呀,自己是什么人呀,怎么能把自己的女兒跟人家的女兒比呢?

秋萍蹲在地上邊擦地板邊胡思亂想時,忽然聽到林教授在客廳里大聲叫她。她嚇了一跳,以為是自己把書房里不該挪動的東西移了位,或是把他的什么重要資料弄丟了。因為林教授從沒有這樣大呼小叫過。她急忙站起身來,跑到客廳,驚愕地看著林教授。林教授遞過手里的報紙,說,快看快看,你都上報了。

哪樣?我上報了!秋萍接過報紙一看,那張照片就跳進她的眼里,她與潞潞相擁的照片。她不敢相信那個既老又瘦也丑的女人是自己。但是,與她緊緊擁在一起的是潞潞無疑。她又看了照片的背景,正是銅城大劇院。她惶惶地將那篇題為《寒門飛出金鳳凰》的文章看了一遍,心仍舊跳個不停,文章里寫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沒有看清。她從頭又看了一遍,仍是沒有看出什么眉目來。倒是站在一旁的滿園急了,說,這個都不懂!就是說你們一個家政工,一個建筑工地的保衛(wèi),卻培養(yǎng)出了那么一個優(yōu)秀的女兒,不容易!秋萍聽了,又仔細看了一遍,才說,這個人,真是的,怎么寫得這樣好呀?

人家是報社的記者嘛?林教授說。

報社記者?他怎么曉得我家的事呢?好像我肚子里的蛔蟲似的。

你不說人家怎么曉得喲?滿園回到了客廳窗臺上,繼續(xù)擦著防護網(wǎng)。

我說了哪樣?秋萍不解地問。

哪個曉得你說了哪樣?

她突然想起昨天頒完獎后,是有幾個年輕人圍著她們母女問這問那的。因為當(dāng)時很緊張,所以,她記不得自己說了些什么。

不管怎么說,這是好事。你們真不容易,培養(yǎng)出這么一個優(yōu)秀的女兒。林教授說。

是我女兒爭氣哩!上小學(xué)時她們班的許多同學(xué)都在學(xué)鋼琴,我想不能讓她落后于人,也就讓她去學(xué)了,沒想到她還硬是學(xué)出了名堂。秋萍笑著說,眼里閃著淚花。

是哩,自古才子出寒門。哪像我們那女兒,開始要學(xué)繪畫,學(xué)了一個月又要彈鋼琴,等我們給她買了一架琴,她又死活不彈了,要去跳舞。哎!到后來什么也沒學(xué)成,學(xué)習(xí)成績又不好,實在沒辦法,只得讓她的一個堂叔帶她去加拿大。張姐嘆著氣說。

哦,是這樣。那你們的鋼琴就一直閑著?秋萍不自覺地問。

不閑著還能怎么辦,全當(dāng)一個擺設(shè)吧。

喲!那不正好,秋萍正想為她女兒買架鋼琴,就把你們這琴賣給她吧。滿園站在窗臺上高興地叫喊。

跟你開玩笑,你也當(dāng)真。秋萍急忙說。

你不是說,潞潞的老師叫你們給她買架鋼琴嗎?

說是那么說,可我們這樣的家庭,哪里買得起!你以為是幾塊錢買個玩具?

讓林教授便宜一點賣給你嘛,反正他們不用。滿園邊說邊眨眼睛。

便宜?再便宜也要一萬多。秋萍說著,瞪了滿園一眼,轉(zhuǎn)身進了書房。

那么貴呀?天!滿園一驚一乍地大聲叫著。

是哩,我們這架琴是十年前買的,那時就花了兩萬多。張姐說。

哦,兩萬多嘞她們買不起。滿園搖了搖頭,說,她家男人是獨兒,吃不得苦,家里負擔(dān)又重。

秋萍聽了這話,心里一陣凄惶,也感到難堪。她罵自己糊涂,明知滿園不會講話,怎么就把買鋼琴的事與她講了?

秋萍忽然病了,頭暈?zāi)垦?,上吐下瀉。人們說秋萍是累的,只有她自己清楚,是急的。

那天晚上,秋萍準備到景都小區(qū)繼續(xù)打掃那套新房子。她剛轉(zhuǎn)進東山巷,小靈通那雄雞報曉聲就響了。見是庚寶,她慢條斯理地摁下接聽鍵。庚寶在電話里說,你快回來,潞潞的爺爺來了。

哪個來了?

潞潞的爺爺。

潞潞的爺爺?秋萍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庚寶沒有說是他的爹,而是說潞潞的爺爺,說明他還在記恨他的爹!要說恨,秋萍才恨哩。她至今還記得來銅城的那天早晨,公公在院子里咬牙切齒地罵他們不得好死。當(dāng)時,秋萍的心里如刀剜一般。她抹著淚,還是把一腔怒火壓下去了。來銅城久了,秋萍的恨就漸漸淡了。誰叫自己不生呢?在農(nóng)村,還有哪句罵人的話比“斷子絕孫”這四個字更歹毒呀?祖輩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血脈,從此就在這世上永遠消失了,將心比己,哪個遇著都不會有好心情!可自己又有哪樣辦法喲,大小醫(yī)院都跑遍了,偏方妙方都吃過了,求神拜佛,送鬼還愿也都做了,實在沒辦法,才抱養(yǎng)了潞潞。

秋萍第一眼就喜歡上了潞潞。之前,她見過潞潞的親生父母,高高大大的,特別是潞潞的媽媽,像電影演員一樣漂亮。據(jù)說他們都是城里人,因為城里的計劃生育抓得緊,就跑到村里姨媽家來躲避,希望生一個兒子,哪知最后還是生了個姑娘。

秋萍百般疼愛著潞潞,腦子里整日想著的都是潞潞。秋萍從沒有這樣抓心扯肺地愛過一個人,一刻不見,就坐立不安。潞潞懂事后,格外膽小,也很敏感。特別是見她爺爺醉酒咒罵時,就驚恐萬分地躲在屋子的某個角落,大氣也不敢出,好似爺爺?shù)脑箽舛际且蛩?。秋萍見了,十分難受。她想,長久這樣,總不是辦法。他們夫婦倆心一橫,就來到了銅城。

自從他們來到銅城后,秋萍就再沒有回過家。開始幾年,公公還不時打電話來罵,罵他們沒良心,罵不孝敬父母要遭天打雷劈。后來,公公就再不打電話了。公公不打電話,秋萍反而不安。她想再怎么說,他們畢竟是庚寶的父母,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總是他們的責(zé)任。她讓庚寶回去看看他們,與他們商量每月給多少生活費。公公說,再怎么著也要五六百才夠。庚寶打電話與秋萍說了,秋萍一咬牙,說,六百就六百,就當(dāng)買個清靜的日子。逢年過節(jié),秋萍還額外多給他們一點錢。從此,他們就互不干涉,相安無事地過著日子。

而今,公公突然到來,一定不會有什么好事!秋萍想。她推開門,見屋里的氣氛果然緊張。公公沉著臉坐在沙發(fā)上,抽著草煙。庚寶坐在一把膠凳子上,緊盯著電視看。潞潞靜靜地坐在床前埋頭寫作業(yè)。秋萍擠了一臉笑,叫了一聲,爹,你來了?

公公沒有理她,仍舊沉著臉。

她又轉(zhuǎn)向庚寶問,你們吃飯沒有?

還沒有,爹說他不餓。庚寶陰著臉說。

沒有吃正好,爹難得來一次,我們上街去吃。

我來不是想吃你們這頓飯。公公悶悶地說。

那有哪樣事呢?爹!

當(dāng)然有事,要沒事,我也不登你們這三寶殿。我知道這家是你作主,所以我要等你來才說。

秋萍轉(zhuǎn)到沙發(fā)邊坐下,靜靜地看著公公。

自從去年我生了那場病后,樣樣都不順了。想來,我們兩個老東西也沒有多久的活頭了,人老如吹燈,不知哪天說去就去了。趁還有這口氣,我請人把墳?zāi)拱?,刻個碑文,一來死后放心,二來讓后世人看了,也知道我們到這世上來過一遭。公公猛然咳嗽起來,咳了許久,“叭——”的一聲,將一口濃痰重重地吐在地上,又說,我這點請求你們還是該同意吧?

秋萍聽出了公公的話沒有商量余地,心里一急,就哽了一股氣在喉嚨,這氣慢慢下游,淤在胃中,硬硬的,壓迫著呼吸。她說,爹,你看要多少錢呀?

我請人算了,現(xiàn)在包一個雙人墓最少也得一萬二。

一萬三?

我請的是大洞溝的侯石匠,不信,你們自己回去問問。

行,爹,一萬三就一萬三,本來這事該我們來操辦,可我們走不開,只好麻煩你了?,F(xiàn)在我們手里只有五千多塊,你先拿去,余下的,我們再想辦法。

我不管你這些,反正墓包好了,人家就要現(xiàn)錢。

放心吧,爹,到時我們一定如數(shù)送來。秋萍說著,感到淤積在胃中的那股氣開始向小腹移動,并迅速膨脹。她站起身來,進屋拿了銀行卡揣到衣服口袋里,說,走吧,爹,我們吃飯去,順便把錢取了交給你。

潞潞忙收了書本,過來扶著爺爺,高興地說,走,爺爺,我們吃飯去。秋萍見了,十分欣慰。其實,當(dāng)年抱養(yǎng)潞潞也是公公的主意。一天,公公聽說來富二爺家躲計劃生育的城里人生了個女兒,沒征得他們同意就抱過來了。公公想讓她來開個頭引個路,好讓秋萍從此開懷生育。所以,他百般疼愛她,并給她取名為潞潞,希望在她的引領(lǐng)下,孫兒孫女們接二連三地到來。哪知潞潞并沒有引來一個弟弟或妹妹,公公就徹底失望了,整天喝悶酒,酒后必醉,醉了就罵人,鬧得一家人雞犬不寧。

來到街上,秋萍先在一個自動取款機里取了錢,交給了公公后,又帶他們來到夜市,選了一個寬敞潔凈的飯館,點了菜,就急急地朝衛(wèi)生間走去。秋萍在衛(wèi)生間蹲了許久,仍感到小腹膨脹得難受。她強忍著回到大廳,菜已上齊了。看著一桌子菜,秋萍卻沒有一點食欲。但她怕公公誤解,還是勉強吃了一碗飯。可剛放下飯碗,她又跑進衛(wèi)生間吐得一塌胡涂。

把公公安排在一家旅館后,秋萍以為回家睡一覺就會好。哪知夜里病情更重了。她一次次往公廁里跑,最后整個人就脫虛了,頭暈?zāi)垦5?,只得叫潞潞扶著跑公廁。天亮后,她強撐著起床,可剛一抬頭,就感到天旋地轉(zhuǎn),整個屋子如在海浪間顛簸一樣。她想今天是不能出工了,想著雇主們的急,只得打電話給滿園,要她頂替一天。開始,滿園還不信,以為她又在外面接了活,做不過來。后來見她說話有氣無力地,滿園才相信。

秋萍在家吃了兩天藥,病情不僅沒有好轉(zhuǎn),反而一天天加重了。庚寶慌了,忙找滿園的丈夫借了五百塊錢,把她送到醫(yī)院。

當(dāng)天晚上,滿園與丈夫提了一袋蘋果,買了一盒牛奶來看秋萍,見她瘦弱的身子蜷縮在床上,就哈哈大笑道,是不是你虐待庚寶,他生氣了,不給你被子蓋,感冒了?

我難受死了,你還有心開玩笑?秋萍見了滿園,淚水就如斷線的珠子,一串串地?zé)o聲滾落。

滿園慌忙問,怎么了?怎么忽然變得這樣嬌氣了!

秋萍哭到傷心處,就把公公來要錢的事說了。

哎,我說嘛,你們這樣的家庭,還想買鋼琴!滿園同情道。

我只是對不住潞潞,她沒有遇著一對好父母。秋萍說著,又哭起來。

哎呀!何必呢?人嘛,總要認命,不能硬把自己往懸崖上逼,退一步海闊天空。滿園說。

秋萍仍舊傷心地哭。滿園無計可施,見潞潞送飯來,她又安慰了一番后,就與丈夫趁機離去了。

秋萍做夢也沒有想到林教授夫婦會來看她。

林教授夫婦進門時,秋萍半躺在床上,潞潞正在喂她吃稀飯。秋萍以為他們是來看其他病人,走錯了門。直到他們走到床前,她才有些驚慌,想坐起來,卻又被潞潞按了回去。潞潞央求她再吃一口。秋萍一急,將潞潞的手推開了,仍掙扎著想坐起來。

好好的,怎么就生病了呢?張姐將一盒蜂蜜放到床前,關(guān)切地問。

潞潞見了,忙放下碗,去給林教授夫婦倒水。林教授盯著她問,潞潞吧?我見過你哩?

潞潞驚愕地看著林教授。

你見過她,在哪里?秋萍也不解。

你忘了?在報紙上呀!

哦!是,是,那報紙上登了我們的照片。秋萍努力地笑了笑。

伯伯,伯媽,請喝水。潞潞遞來兩杯水。

你們的事滿園對我講了,哎!你也真是的,總想事事周全。張姐接過水,淺淺地喝了一口,嘆息道。

就她多嘴,害得你們牽掛。

難得呀,難得。你一個弱女子,頂著這么大的壓力。林教授贊嘆道。

我們這樣的家庭,有哪樣辦法喲?林教授!

這樣吧,鋼琴的事,你就不要擔(dān)心了,把我家的鋼琴搬來讓潞潞練習(xí)。

什么?搬你們的鋼琴?

我與你張姐商量,我家的鋼琴閑著還不是閑著,不如借給你們。

不行不行!秋萍連連搖著頭說。

有哪樣不行呀?

你家鋼琴那么貴重,哪能借給我們呢!

再貴重的東西,閑著就沒有價值。

那一月多少租金呢?

什么租金呀?既是我們主動借給你們,就不要租金。

不要租金更不行。

你就別硬撐了,全當(dāng)我們幫助潞潞吧。潞潞這么乖,又這么好學(xué),把她的前途耽擱了,你可負不起這個責(zé)任喲。林教授看著潞潞笑道。

你可不知,老林愛人才是出了名的。他對有才華的學(xué)生比對我們的女兒還愛。張姐笑道。

人才嘛,國家的棟梁,為師者怎能不愛?林教授一本正經(jīng)地說。

秋萍忙叫潞潞向他們道謝。潞潞羞紅著臉,說了一聲謝謝伯伯、伯媽。

不用謝我們,要謝該謝你自己,謝你的父母。林教授說。

他們又閑聊了一會兒,林教授夫婦才離開。

林教授夫婦走后,秋萍仍有些不可思議。她想,自己與林教授家一不親二不戚的,他們怎么會把那么貴重的鋼琴借給我們呢?就憑我在他家打掃衛(wèi)生?或許真的如張姐所說,林教授愛才。這么說,潞潞真的是人才了,有著遠大的前途?

第二天,秋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病情大有好轉(zhuǎn),一早起來就鬧著要庚寶去辦出院手續(xù)。庚寶沒有辦法,只得依了她。

回到家后,她對庚寶說,人家林教授把幾萬塊錢的鋼琴借給我們,我們應(yīng)該到他家道一聲謝。

要得,要得。庚寶高興地說。

他們在街邊的超市里買了一盒腦白金。電視上不是說,收禮就收腦白金嗎?想來這東西也不俗。庚寶還買了一盒貴煙。他本想買包磨沙黃果樹。秋萍說,人家林教授是什么人呀!抽你這個?庚寶笑道,還是你有見識。

來到林教授家,摁了許久門鈴,張姐才來開門。

你怎么出院了?張姐詫異地問。

沒事了,在醫(yī)院住著反而難受。

哦!快請進,快請進。張姐說著,就到書房叫了林教授。

林教授來到客廳,庚寶忙掏出煙來。林教授止住他說,哪里哪里,在我家你是客人,抽我的。林教授說著,從口袋里拿出煙來遞給庚寶。

庚寶見是三元錢一包的遵義,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將那包貴煙撕開,遞一支給林教授。

不過我這煙沒你的好。林教授說著,仍把手里的煙遞給庚寶。

庚寶不知所措地說,這是特意買來送你的哩,平日,我也與你一樣,抽平裝遵義。

那更不應(yīng)該了。煙嘛,只是提神之物,何必呢?林教授說。

庚寶不好意思,接了煙,笑笑說,也是,也是。

這樣吧,林教授,你們既不收鋼琴的租金,那我到你家做家政也不收錢了。秋萍說。

那怎么行呢?你那么辛苦。

既不行我們也不能借你們的鋼琴。

行,行,你們往后有哪樣困難再給我們說一聲。張姐說。

要得。秋萍說。

林教授本想再說什么,看了看張姐,把話咽下去了。

只是你家妹妹回來要彈怎么辦?秋萍問。

她不彈的。她哪有你家女兒乖喲。頭兩年,她還不時彈一下,后來,就死活不彈了。林教授吸了一口煙后,又說,好好培養(yǎng),你們的女兒很有前途的。

是,是,只是這琴學(xué)好了,不知能不能掙大錢?庚寶抬了抬屁股,把身子往林教授身邊摞了一下,問。

這不是錢不錢的事,這是她的事業(yè)。她將來事業(yè)有成了,錢自然就有了。林教授拍了拍庚寶的肩膀說。

哦,哦!庚寶像突然醒悟了什么,滿意地笑道。

回到家后,秋萍與庚寶比手劃腳地忙開了。他們商量把沙發(fā)往外挪挪,把床往墻邊靠靠,將鋼琴放在沙發(fā)與床之間,這樣既可以方便潞潞彈琴,還可以將床與沙發(fā)隔開。安排妥當(dāng)后,庚寶就張羅著叫人去搬琴鋼,秋萍在家把地掃了又掃,把門窗、墻壁和僅有的幾件家俱擦了又擦,把床鋪也整理平順。見墻上一張明星畫脫落了一角,她找來一顆細釘子訂好。直到門外傳來一陣喧嘩聲,她仍不放心地看了幾眼整潔的房間,才推開門,見庚寶與幾個男人正將鋼琴從一架板車上抬下來。秋萍滿心欣喜,趕緊跑過去幫忙,沒等她跑到板車旁,男人們已經(jīng)將鋼琴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胤旁诘厣狭?。雪白的鋼琴被一片灰暗破敗的建筑映襯得十分顯眼。秋萍見了,猛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這鋼琴在林教授家顯得不大,而此時,好似猛然增大了一倍。她讓庚寶拿來卷尺一量,沙發(fā)與床之間的寬度果然不夠。秋萍咬著嘴唇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圈,狠狠地說,把沙發(fā)搬出去。

不要了?

不要了。

那潞潞睡哪里?

與我睡床上吧。

那我呢?

哈哈哈哈,你嘛,只有像狗一樣睡灶孔嘍!男人們聽了,大笑著說。

你睡白天,我們睡晚上呀。秋萍笑著說。

嫂子,你好狠心喲,要讓庚寶哥長期抗日呀。一頭卷發(fā)的年輕人玩笑道。

那事要多會兒,沒人的時候,站在墻角就搞了。另一個男人笑嘻嘻地說。

秋萍打了那人一拳,催促道,閉上你的臭嘴,快把沙發(fā)搬出來吧。

男人們七手八腳將那個沙發(fā)抬出屋來,又將那鋼琴抬進屋去。

這沙發(fā)你們不要了?板車夫問道。

不要了,你要就搬去吧。

要得,就算抵了運費。

要說抵運費你可賺大了,別看是用麻布繃的,當(dāng)年我們是花了一百塊錢在房東手里買的。庚寶說。

那謝謝你們了!

要謝你喲,你幫了我們運了鋼琴,又把這龐大的廢物給解決了。秋萍笑笑說。

男人們走后,秋萍又把地輕輕地掃了一遍,把所有的家具擦了一次,再換了一塊新軟的布細細地擦了鋼琴,才把那鵝黃的絨布搭上。秋萍退到門邊,四處打量著,見這鋼琴與這屋里的一切是那么的不相稱,好像一位豪門小姐落入了平民百姓家,心里就隱隱地痛,覺得這樣的環(huán)境實在是委屈了這鋼琴。

潞潞放學(xué)后,見了鋼琴,高興地驚叫著,緊緊地擁著秋萍。許久,她才放下書包,來到鋼琴旁,輕輕地撫摸著鵝黃的絨布。

彈一曲來聽聽。秋萍說。

潞潞揭開絨布,坐在床上,打開琴蓋,試了一會兒音,就搖頭晃腦地彈起來。一時間,滿屋子都是清脆動聽的旋律在飄飛,在回響。秋萍坐在床的另一端,靠在床頭,看到潞潞沉醉的樣子,自己也醉了,她久久地注視著潞潞,那雪白的琴身與身著白衣的潞潞就幻化成了一只白鴿,撲動著翅膀飛離了地面,在房間里盤旋,慢慢飛到了空中。她又一陣眩暈,猛然一驚,以為是病情復(fù)發(fā)了,待她清醒過來后,才知道不是病,是因為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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