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60年代,敘事學在法國興起,從結構主義敘事學到后經典敘事學,同樣也是在六十年代,女性主義文評發軔于歐美,到如今已有30多年的歷史。國內學界對敘事學和女性主義文評的發展都給予了熱情的關注,但是跨學科的女性主義敘事學仍然為國內學界所忽略。再觀西方學界,自八十年代起,這兩個學科相互交叉,構成了一個發展勢頭強勁的跨學科流派。如今,借用敘事學理論來武裝女性主義文評已是一個不可擋的發展方向。
作為男性作者,哈代的小說在女性主義敘事學研究領域具有極其豐富的研究價值。威塞克斯小說中重復出現的地名,具有相同指向的意象,環境與人物命運交疊的敘述模式,小說情節上的波折與小說家本人創作理念的呼應等構成一個自足的言說系統。
1、女性主義敘事學
女性主義敘事學是將傳統敘事學方法運用于女性主義批評的一種跨學科研究形式,要求從具體文本入手,采用文本細讀的方式,分析文本中的敘事特點和敘事結構,進而對潛藏在敘事話語中的父權文化進行剖析和批判。在具體操作層面,女性主義敘事可以分析性別與敘述之間的關系,研究特定文化、歷史語境中不同性別的讀者預期對寫作者的約束,以及這種約束是怎樣對文本敘事形式產生影響的。
女性主義敘事學家蘭瑟在《虛構的權威》中著重討論了敘述聲音。在她看來敘述聲音可以分為三種,作者型敘述聲音,個人型敘述聲音和集體型敘述聲音。這些聲音本身就是一種權利,帶有意識形態。這些敘事聲音都是為了更好地理解創作者的政治意圖,將經典敘事學置入權利斗爭的大環境中。
根據經典敘事學的界定,敘述聲音(voice)解答的是敘述話語里“誰在說話”的問題。而聚焦(focalization)回答的是敘述話語中“誰”在感知的問題。敘述聲音指為了傳達說話人的價值觀以及讓人感覺到說話人的存在而采用的措辭和句式選擇方式。研究聲音的分布(誰有機會說話)和權威(言語的分量)是研究敘事政治的一種方法。聚焦是敘事學研究領域用來描述小說家使用視角的方法,類似于電影研究中的凝視(gaze)。勞拉·穆爾維(LauraMulvey)在分析經典好萊塢電影時提出了頗具影響的觀點:在主流西方文化中,凝視通常性別化為男性。但“并非所有的男性作家在運用聚焦的時候都采用男性凝視之眼,也不是所有的女性作家在作品中都從被凝視的位置上進行描寫。”影響聚焦的因素很多,性別身份的變化是其中之一。通過分析敘事模式,可以展現不同性別的作者在創作中的盲點和洞見,進而解釋性別如何影響敘事,而性別本身又是怎樣被建構或強化的。而這種研究模式對我們理解哈代作品中的特殊氣質提供了十分有利的切入點。
2、交錯的敘述聲音
十九世紀的英國小說主要的受眾是女性,出于道德教化的目的,當時的小說普遍采用權威性的第三人稱的全知敘述方式。這種帶著特定階級價值判斷的敘述通常是用附著在書面的、客觀而“真實”的描述性語言形式傳達給讀者的。但在哈代的小說里。這種看似“客觀”的敘述往往被一種帶有擬人化意味的第三人稱描述顛覆,以《德伯家的苔絲》開篇為例:
這是一片肥沃的綠意蔥蘢的田野,草木從不枯黃,泉水從不干涸。南面是一道嶙峋的石灰嶧山嶺,包括漢伯頓山,巴爾巴洛山,蕁麻頂,道格伯利山,海斯托依山等眾多的山巒和巴布草原。從海岸陡步北上的旅客,在跋涉了二十多英里路程,越過了白堊質的草原和麥地之后,突然來到這樣一座懸崖邊上,發現一種跟他適才走過的地區截然不同的景色像地圖一樣展現在他的面前時,是免不了會喜出望外的。(《苔絲》9)
在這段情景描述中,我們完全看不到任何特定的敘述者的影子,只知道一個敘述聲音不急不緩地陳述著,覆蓋著天底下的一切。此節頭一句便是:“這是一片肥沃的綠意蔥蘢的田野”,形容詞“肥沃”、“綠意蔥蘢”,都說明一種勃勃生機,然后又說“草木從不枯黃,泉水從不干涸”,這種略微啰嗦、略顯重復的敘述模式,把整個敘述的節奏。兩個否定副詞“從不”,形成了一種對語氣十分強烈的判斷。刻意疏離的敘述方式配合若隱若現的介入性評論,同時配合暗喻、擬人、排比、夸張、移情等修辭手法,使得這個第三人稱敘述者無法保持中立,也使得環境描寫具有了反襯、預言等功能。
不僅如此,哈代還刻意打破敘述人稱、敘述語式,使得原本已經脫軌的敘述風格更加令人琢磨不透。比如小說《苔絲》的結尾處連續出現了“我們”、“我們”、“我們”,三個集體人稱,隨著感情的遞升,構成一組結構勻稱的句式,這組句式對人類的境地進行了一種十分戲劇化的剖析。“可能”一“還不能”一“只能”,是人類面臨的一個一波三折的無奈現實,眼前的這個“這個故事,正如無數同類的故事里一樣”,不過是又一次地上演了不斷重復的“焦慮,失望,恐懼,災害和種種離奇的悲歡離合。”然而,這就是人生。這樣的介入性敘述,在小說中不斷被重復著,尤其越在每個小節或每章結尾的時候,它們出現的頻率越高。
當一個帶有權威的疏離型敘述聲音,以它內化了的價值觀,中規中矩地描述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時,它所承載的信息常常被讀者接受為合理的、合情的。然而,一個將你我都網羅進敘述進程的“我們”,則打破了這副冷靜的、疏離的嘴臉。說教的敘述者放下衛道的面具,對著假想的受眾,包括你我,或者直接呼吁,或者間接的、旁若無人的將心底最私密的活動剖開,以一種無欺的姿態喚得最大程度的關注和信任。
若我們把受眾群體也考慮進來,這種敘述風格背后的藝術理念就更加意味深長了。首先,小說的受眾主要是女性,小說的題材各方面也帶著脂粉氣。其次,小說不光采用了那種居高臨下的疏離性敘述,同時還采用了一種將受眾納入敘述行為的介入性敘述,這種越界的敘述手法能夠與女性讀者產生一種身份上的認同。
3、交疊的敘述視角
研究了小說的人稱轉換,可以了解到作者是如何介入到小說中去,而小說又是如何巧妙地掩飾/體現作者干預這一事實的。但這個作者介入的程度則涉及到聚焦問題。要分析小說中人物聚焦的性別干預策略,我們首先必須厘清小說的敘述層次問題。區分敘述層次可以更好地厘清說者/觀察者在敘事中所處的位置,敘述者、文本與讀者之間的關系就更為明朗了。
結構主義敘事學家熱奈特將敘述層分為四種基本類型:故事外一異故事、故事外一同故事、故事內一異故事、故事內一同故事。威塞克斯小說大部分采用的是第三人稱外故事敘事。敘述者跟讀者,即你、我,處于同一個敘述層次。雖然是異故事、故事外敘述,但是敘述的聲音并不總是高高在上的,除了一些明顯的介入性評論以外,我們可以根據作品采用的時態和語態,以及其他一些敘述特征判斷出觀察者所處的位置。比如小說《遠離塵囂》開篇,男女主人公相遇那場戲,這個觀察者就在不同的敘述層次里來回兜轉了許多趟。作為故事外的敘述聲音偶爾會跟主人公奧克的聲音重疊,時而疑惑,時而懊惱,時而贊嘆,從一種客觀的凝視轉化為一種男性凝視。在充滿男性特質的凝視中,作者刻意讓女性角色沉默,而此時的沉默是耐人尋味的。一方面,沉默助長了男性敘述的氣勢,這種近乎卑下的沉默似乎在附和著男性凝視下得出的種種結論。但,也就是這樣的沉默和縱容,卻在作者一句巧妙的評論中(“我們都知道,女人是多么喜歡擺身份的”)瓦解了這種男性凝視的權威。
除了這種場景式和敘述式的描寫外,小說中還有大量的第三人稱人物內心剖白。這些人物剖白采用不同的間接引語的形式,讓言語無法觸及的心思呈現于生動的語言描寫之下。在小說《德伯家的苔絲》和《無名的裘德》中,這種男性凝視都時刻存在著。非常有趣的是,哈代沒有在視角轉換成女性人物時同時改變聚焦的性別氣質,對男性凝視進行顛覆,而是進一步深化了這種男性權威話語。比如苔絲這個人物角色的性格特征多半是通過一種剖白性的、自導自演的沉思默想來構建的,尤其是在她失貞離家,在農場遇見克萊爾后,她的內心活動變得更加豐富。人物的思想有時候是通過一種帶有強烈情感的、啰唆而又累贅的語言被表述出來,有時則被高度概括出來,而這種高度概括也選用了帶有強烈感情色彩的詞匯。
又比如小說《無名的裘德》中的女主人公淑,在她與裘德生活過程中,不斷地自我貶低,到最后,帶著一種贖罪的虔誠,離開裘德,回到原來的丈夫身邊。苔絲和淑審視自己的視角是充滿了男性氣質的。這種符合男性視角的剖析在悲劇性的故事發展下開始變味。小說刻意讓這種變了味的,帶有男性氣質的女性自我剖白不斷的在小說敘述過程中重復出現,在重復中達到戲仿的效果,讓整個男性權威敘述都受到了質疑。
如果說苔絲和淑的女性視角還只是帶有男性氣質,那么,當這種視角轉換到苔絲母親這個角色身上時,我們所看到的女性視角其實就是男性視角。
“要是你讓他娶了你,然后再回來,這就有些像一個傳奇了!”德北菲爾德太太接著說,心里頭煩惱,眼淚都快流了出來。關于你和他的事,有各種各樣的說法,都傳到我們這兒來了,誰又會想到是這樣一個結果!你為什么只是為自己打算,而不為我們一家人做件好事呢?你看看,為了生活,我天天不得不累死累活,你可憐的父親身子弱,那顆心臟就像一個油盤子,給油裹得緊緊的。你到那兒去了,我真希望能從中得到一點兒好處呀!四個月前你們坐著車走的時候,看上去你和他是多么美的一對啊!看看他送給我們的東西吧——我們覺得,這些都不過因為我們是他的本家。不過,如果他不是我們的本家,他就一定是因為愛你了。可是你卻沒有讓他娶了你。
這種貧女嫁富商的灰姑娘情節是一劑撫慰劑;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是中西方共有的故事原型:更為重要的是,所有愛情故事都必須以婚姻為前提。在母親看來,苔絲和亞歷克完全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男財女貌,他們的結合是完全符合封建道德價值預設的。而苔絲出乎意料地失貞回家,讓母親大為扼腕,非但沒有想過安慰女兒,反而劈頭蓋臉一番控訴。母親對于女兒的指責就好像是一把利刃,讓苔絲更加痛不欲生。
同樣的女性視角在小說《無名的裘德》中也反復出現,最為典型的代表是阿拉貝拉。阿拉貝拉先是以懷孕為由誘惑裘德的結婚,因過不慣那種拮據的生活,拋棄裘德,與人私通,并將膝下一子送給裘德撫養,與裘德離婚后又設計裘德再次復婚。作者不僅設計了這樣一個人物,并借用介入性評論和人物聚焦的方式闡釋了這樣一種駭人聽聞的女性形象。這種女性身上不僅具備了男性氣質,被男性社會同化,像裘德這種男性在對社會的認識、生存的手段方面都沒有達到阿拉貝拉如此純粹的程度。可以說,苔絲的母親、阿拉貝拉這一類的女性形象,不僅內化了男性社會的價值觀,她們已經儼然成為了這種社會系統的劊子手。而向我們展現這種男性的女性視角的作者冷靜、超然的態度,讓整個看似義正詞嚴、滿懷仁慈的社會價值體系變得虛偽、殘酷。當男性權威敘述受到質疑時,女性人物偶爾發出的細微的、帶有女性自覺的質問,就顯得振聾發聵了。
結語
威塞克斯小說以一種深刻的智慧,賦予男性以女性的靈慧和氣質,同時,又讓女性墮入男性價值體系的泥沼。性別錯位的聚焦,讓這一出本來就博人眼淚的戲碼兼具了悚然的批判效果。從敘事角度而言,不論是交替的敘述人稱還是交疊的敘述視角都會產生敘述文本與故事之間的不和諧,而這種不和諧最終會產生一種言者之意與言者本身的差距,而這種差距不僅體現了作者的創作藝術,同時也是對權威的深刻顛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