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女性小說起步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代表作家首推林海音。藉著她豐富的生活積累和獨特的女性主義觀,林海音在她的小說中塑造了跨越新舊時代的各式女性。
身處新舊思想交替時代,婦女解放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處于男權中心文化與女權主義之間,傳統女性或現代女性,自身定位不同,呈現出的生命軌跡也迥然不同。本文擬把這些女性分為三類——定位于男權中心文化之下的傳統女性、定位于女權主導下的現代女性和定位于夢醒之后從舊向新過渡的女性,并就她們的命運分別加以分析、探討。
一、男權中心文化遮蔽下女性主體的悲哀與絕望
從林海音寫傳統女性悲劇命運的四篇小說《燭》、《金鯉魚的百裥裙》、《燭芯》、《城南舊事》來看,女主人公所處的時代都是在新舊交替的民國時代。在林海音筆下,這些女性不論是大婦還是小妾,不論處于富貴家庭還是飽受貧困的社會下層女性,都活在男權中心文化的遮蔽之下,成了封建婚姻制度和宗法制度的犧牲品或殉道者。這固然是時代造成的,但生命深處對自身困境的“集體無意識”,卻是造成女性悲劇的重要原因。
《燭》中大太太把丈夫拱手讓給丫鬟秋姑娘,悲劇就悲在她是主動這樣做的。
因為在那個時代,老爺的姨太太是大太太給挑的,這對大太太的身份,有說不出的高貴威嚴。但內心她卻沒有這樣大方,感情被屈辱、被犧牲、被扭曲卻又不愿為人所知,只好以裝癱喊暈來換得丈夫的關心與關注。時間長了,假癱成了真癱,“退化了的小腿竟真的癱在那里,像兩根被棄置的細白棍子。”“我暈——,我暈哪!”的叫喊,最終成了全家上下的笑柄,她再也換不來關心甚至同情,進而也在兒孫面前失去了做人的尊嚴。反觀丫鬟秋姑娘,把自己的青春搭在大太太與她的幾個孩子身上盡心盡責,忍受大太太的嫉妒與怨恨,既無名分也無地位,僅僅是為了討老爺的歡心,做一個合法的玩偶。
精神的戕害,遠比肉體的殺戮更為殘酷。盡管已經是新舊交替的民國時代,女性性別意識開始覺醒,但這也僅局限在知識階層,大量普通的中國女性,依然禁錮在男權中心文化之下,所謂自由平等,對她們猶如隔岸觀火。在生命的深處面對強大的男權中心文化,她們無力反抗抑或無意反抗,十分安分守己,十分“自覺”,維護著形同虛設的名分,喪失人的尊嚴,把自己定位于擺設與玩偶而不自省,這樣的人生,注定是悲劇。
金鯉魚的悲劇尤在于觀念上跳不出男權體制下對女性的價值認知。身為小妾的她做夢都想獲得和大太太一樣的尊嚴,“她要把金鯉魚和大紅百裥裙。有一天連在一起——就是在她親生兒子振豐娶親的那天。誰說她不能穿?這是民國了,她知道民國的意義是什么——我也能穿大紅百裥裙,這就是民國”。而許太太壓制金鯉魚的法寶也是“民國”:“到了冬月底,許大太太發布了一個命令,大少爺振豐娶親的那天,家里婦女一律穿旗袍,因為這是民國了,外面已經興穿旗袍了。”她也明白,旗袍人人都能穿,百裥裙卻顯示人的身份與地位,金鯉魚要的恰恰就是這一點點區別。
“民國”在金鯉魚和許大太太的眼中是如此的不同,但卻一樣的幼稚可笑。時代在進步,但她們的思想卻停留在時代之外。“民國”的含義被她們完全扭曲了。金鯉魚竭力爭取的是名分,許大太太竭力維護的也是名分,實際上,金鯉魚的自我價值認知是建立在男權中心文化對女性的價值認知標準上的。她是男權中心文化對女性價值認知的得益者,當然也是不自覺的維護者。在封建大家庭中受人寵愛的金鯉魚,最終卻抑郁而死。她的內心經過怎樣的痛苦煎熬?身為小妾,得寵源自男權,壓抑與痛苦也源自男權,僅僅是為了那一點點的名分,僅僅是要那一點點的區別就付出生命的代價。在那個新舊交替的時代,心甘情愿地活在虛妄的“類”的陰影里而不能自拔,喪失了在歷史際遇面前通過自身努力改變命運的可能。
《城南舊事》中宋媽的悲劇在與蘭姨娘的對比中更加觸目驚心。同處于新舊交替的時代,同樣有著不幸的婚姻,蘭姨娘敢于離開舊家庭,努力尋找到自己的幸福,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宋媽不堪忍受丈夫虐待憤然離開家庭到英子家做奶媽,也可看作是從舊家庭出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宋媽擁有自己獨立的經濟地位,比蘭姨娘更具獨立性,也更易主宰自己的命運。但在失去一雙兒女之后,宋媽還是選擇跟著游手好閑、嗜賭成性的丈夫回家,出走又回去,這樣的悲劇更令人心痛。真的是可怕的宿命左右著女性的命運嗎?不,是所謂道德決定論、出身決定論與性別決定論的綜合使得宋媽們看不到自身生命的潛力,失去擺脫男權中心文化禁錮的可能。
時代給了女性自我解放的環境,但若自身不覺悟,仍然會被擋在時代的潮流之外,重復古老的婚姻悲劇。正如有評論者所說,“林海音并不回避女性自身的怯懦與困窘,尤其凸顯了性別角色的刻板認知,還傳達了在傳統婚姻的地位下,沒有自我的女性永遠只是他人的工具,終會逼自己走上絕路。”。
二、女權主導下對個體生命完整性的追求
如果說傳統女性在男權中心文化禁錮下不自省造成生命的悲劇,那么與林海音同齡追求女權意識的現代女性面對自身的婚姻不幸又會有怎樣的選擇?
《春風》探討的是一個頗具現代感的話題:女權主導下的女性在家庭與事業之間如何定位。女主人公靜文事業成功,但感情卻出現了危機。原本相愛的夫妻,一個看重事業,一個重家庭生活,追求不同,感情日漸疏遠。丈夫宇平瞞著靜文在外另組家庭,情人立美性情溫柔,與他育有女兒幼幼。靜文多少有些懷疑,但這位精明強干的女校長卻對這種情形束手無策,她選擇了逃避。雖然在內心她很希望丈夫能在事業上助她一臂之力,但性格獨立的她最終選擇自我奮斗并獲得事業成功。精神與物質上的獨立自主,自我價值與社會價值的確立,似乎靜文的生命己達完滿。但社會角色的成功并不能彌補自身親情生活的缺失,妻子與母親的角色的盲點使得靜文的內心深處缺乏對自我生命的認同感。她常感到茫然與孤寂,“心像是空的,想從什么地方抓一把什么,來填補上。”。直到有一天立美病逝,12歲的幼幼拿著媽媽的遺書找到靜文,了解事實真相的她接納了幼幼,承擔起母親的責任,毫不猶豫地攜著孩子的手回到溫暖的家。
值得注意的是,在兩個本該勢不兩立的女人因為孩子而默然和解的過程中,幼幼的父親——兩個不完整家庭的制造者,本該承擔更多責任的家庭角色,卻悄然消失。正是父親角色的“缺席”撇清了靜文回復傳統母性角色的一切可能,男權意識形態下出于男性自身需要而賦予女性的家庭角色,是生育撫養、相夫教子、奉獻犧牲,其價值核心是為男性所用,是以女性為物為手段的婦女觀,它逃不出男權意識的遮蔽。這與靜文在幼幼身上呈現的母性母愛絕不相同。靜文的母愛,是經過自身生命體驗的自主選擇,是經歷了女性自我反思后的主動性選擇,而并非被動賜予。主動與被動之間,顯現的是女權主宰下女性主體對母性角色的回歸,這種回歸超越了男權文化對女性價值觀的建構,是女性實現個人奮斗后的追求的個人生命的完善與升華,綻放的是溫暖的母性光輝。
長篇小說《曉云》寫的是臺灣自主自立的現代女子探索人生與愛情的故事,也是一個不落俗套的“第三者”的故事。主人公曉云生于“第三者”的家庭(母親是一位“第三者”),長大后自己也成了“第三者”。林海音無意對她進行道德的評判與指責,而是探索了一位現代女性生命成長的歷程。從感情的角度來講,曉云母女倆不屈從外界的壓力和外人的安排,一心追求心中的那份愛情,即使這份愛情有殘缺仍然不減她們對這份情的渴望,因為她們同樣懷著要解救男方的信念,相信自己是唯一能給男方幸福的人,如果拋卻道德倫理觀念,單從愛情來看。這種超凡脫俗的愛情的確令人感動。直至后來,懷孕的曉云準備與所愛的人雙飛日本開始幸福生活,被原配察覺并動用經濟手腕輕而易舉拆散了他們,曉云仍從容面對,獨自待產,懷著平靜的心情等待著生命之花綻放出美麗。
從女性個體生命的成長過程來看,家庭教師曉云似乎比女校長靜文更為完滿。在愛人與母親的角色選擇上,曉云始終處于主動地位。這種主動的選擇也源于她個體生命的獨立性,不僅僅是獨立,還包含了對男方的解救與幫助,女性的主體性在曉云身上得以充分顯現。面對男方屈從經濟與社會地位的壓力選擇逃避,即將臨產的她,表現得堅定而勇敢,這場不倫之戀的后果由她獨自擔當。因為這是她的選擇,為愛而選擇,無論對男方還是腹中的小生命,這種選擇更帶有母性的意味。沐浴在母性的光輝中,戀愛與生育的種種痛苦,在她已如鳳凰涅槃,更生為獨立完美的生命體。
處于女權主導地位的現代女性,如不自省也容易導致女性自身生命的異化,這與活在男權意識的遮蔽下同樣可怕。靜文與曉云的可貴之處在于身為女性,以個人奮斗為前提主宰自身的命運,又勇于并樂于回歸母性母愛的天性,這樣的女性主體才會達到生命的完滿。
三、夢醒后去向何方
時代在變,女性的意識在變,徘徊于男權與女權文化之間,女性的生存又呈現怎樣的狀態?會發生怎樣的改變?雖然這種改變有時會艱辛漫長,但她們到底是走出來了,林海音也同樣寫了終于擺脫宿命“跳過來”的女性。
《城南舊事》中的蘭姨娘就是這樣的女性。蘭姨娘有著令人同情的悲慘身世:年僅三歲就被賣做養女,14歲淪落風塵,成了京城里的煙花女郎,20歲又做了有錢人的姨太太,因不堪忍受施家的虐待毅然出走。但一個弱女子又能到哪里呢?她借居英子家,與北京大學學生相愛,找到自己的幸福。這位同樣來自舊家庭的姨太太,不僅沖出了原來的家庭,而且踏著時代的節拍由內到外改變了自己的形象——她由《傀儡家庭》中的娜拉身上受到啟發,決心做娜拉式的新女性:麻花髻沒有了,換成了華倫王子式。“一排頭發齊齊地齊著眉毛,兩邊垂到耳朵旁,身上穿的正是那件蛋青綢子旗袍,做成長身坎肩另接兩只袖子樣式的,脖子上圍一條白紗,斜斜地系成一個大蝴蝶結,就跟在女高師念書的張家三姨打扮得一樣樣!”最后,受盡磨難的舊式姨太太成功地跨越到了新時代,成了一位新女性。
無疑,蘭姨娘是受到“五四”新思潮影響而走出去的舊式婦女的代表,但走出去之后呢?女性猶感困惑,何況一個毫無謀生能力的姨太太?為了找一個終身的依靠,她曾打算與英子的爸爸就這樣曖昧下去,但在追求個體生命自由的同時卻給英子媽媽與英子帶來不安與痛苦。不斷接受的新思想、新思潮給了蘭姨娘繼續前行的勇氣,無路可走的她也在前行中不斷矯正自己的方向,終于她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歸宿,與大學生德先幸福結合。蘭姨娘的形象體現了女性自我意識覺醒對于擺脫宿命的決定作用。女性如果對于自身在婚姻與愛情中所扮演角色有了較為深刻的自省,對不合理待遇與命運的敢于奮起反抗,對愛情與幸福敢于主動追求,即使如蘭姨娘一樣身處新舊交替時代,來自封建舊家庭且毫無自我謀生能力,也同樣能依靠自身力量擺脫宿命,重塑自我。
《燭芯》中的元芳逆來順受的一生就像一只軟得彎了腰的蠟燭,性格的懦弱、觀念的陳舊。注定了她婚姻的坎坷。因為戰亂,她與丈夫志雄長期分離,等她到臺灣尋到丈夫,卻發現志雄已另有妻室并育有八個孩子。無奈之下,她把自己一生最好的芳華時光犧牲在一個無望的等待上,20多年的等待磨蝕了她的青春,痛苦的境遇終使她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不是物質生活的問題,而是精神的。唯有離婚才可以減輕——甚至可以說,解除雙方這種精神的負載。”元芳終于走出原來的自我,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盡管這一幸福的背后也隱藏著些許無奈——她成了一個老妻滯留大陸的來臺職員的妻子,也成了一位第三者。以前有原配的身份,但活得像個第三者,每月接受他來住幾天的施舍,如今雖是第三者,卻有了真實的婚姻生活。盡管這幸福來得太遲,但靈魂的受傷有時卻是一個人走向個人心靈花園的必經之道,20多年苦難后的自省才使她品嘗到生命的甘甜與芬芳。人生盡管坎坷無數,但命運始終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女性要改變現狀,尤需要勇氣和智慧。夢醒雖遲,但畢竟是醒了,她從破敗的婚姻中走了出來,讓位于第三者,自己也做了新的第三者,這看似婚姻身份的錯位實則是元芳對生命的徹悟。在“圍城”的方寸之間,曾經的愛恨情仇都已放手,心靈與肉體的痛苦其實不過是個體絕對的生命感覺,跨過這生死愛恨,他人已變得不再重要,其實更該和解的是自我。世間難有十全十美,在婚姻關系定位中,走出去或許面臨更多問題,帶著夢醒后溫和的情緒上路,不斷地尋找與抗爭、不停地妥協與調和,可以幫助她找到平衡點,而勢不兩立的激越情緒多數會導致出走后又無路可走的悲劇發生。
其實男女之間更需要的是和諧共處,而這種和諧需要的是智慧,這也便是林海音的“女權主義”,也是筆者贊成并欣賞的女性主義觀。從根本上說,人類社會的存在與發展,離不開女性也離不開男性,二者在角色上擔當不同但卻同樣重要,“人類文明的任何一種重大進步,都是兩性合作的結果。現代社會中男女之間的差異,將不再比男女在個人水平上的差別更重要,在男性或女性的價值觀之上,還有著人的價值觀,無論男性女性,每個個人都需要在自尊自強自愛自省的基礎上,進行對完整人格的追求,全面實現作為人的生命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