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衣水最喜歡聽《空城計》中有名的一段唱腔,諸葛亮自述:
“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
掌聲就由此而起,不僅是因為那老生唱得好,而是大家神往這“散淡”能運籌帷幄。
司馬懿大兵掩至,諸葛亮設空城計退敵,何等緊張!而他唱的卻是:“我正在城樓觀山景,忽聽得人馬亂紛紛……”鎮(zhèn)定從容,以至于此。
衣水喜歡。
衣水一生都不會忘記離婚那天的日子,5月22日。當她走出那幢灰色的民政大樓時,刑滿釋放一樣地抬頭看天。
父母知道衣水離婚的消息時,他們正在一起吃晚飯,衣水說,我離婚了。
父親頓了一下手中正要夾黃瓜的筷子,接著去看ccTV—12頻道的《道德觀察》。這是他和母親每天必看的節(jié)目,后來樂樂因為他們總看這個充滿了懸疑的案例節(jié)目,而一度晚上做噩夢。母親只說了一句,你就往死了作吧。
衣水的眼里頓時充滿淚水。衣水恨自己,33年了,母親從來都是這樣對自己說話,為什么那些像刀子一樣的語言還能傷害到她?為何33年了她還沒有習慣。從而她認定自己是一個冥頑不化的人。
離婚后,衣水帶著5歲的女兒樂樂自己住。只幾日工夫,衣水本就瘦削的臉更加清寡。搬回娘家住,是衣水哥哥衣土從上海打來電話鄭重找衣水談的。
衣土說,他們全家已經(jīng)順利辦好去加拿大的簽證,衣水有責任在父母的身邊陪伴他們,當然同時也會獲得他們的照應。
衣土很少和衣水這樣鄭重其事地說話。在衣水的記憶中,衣土比父親還更像一個威嚴的家長。如果父親是沉默的山,衣土就是銳利的石拉子。衣土從小就很少和衣水說話,他們雖然相差5歲,但氣勢上,衣水像墊著尿布的娃娃。
自從衣水離婚后,衣水總會聽到母親時不時地敲打她,不要搞不正常男女關系。
衣水先是忍,母親繼說,別把心思都放在男人身上,男人就是占有你的身體玩弄你。
衣水的心開始像洗衣機里劇烈的旋轉中的衣袖和褲腿,纏繞著擰在一起,越來越緊。你知不知道,和三個男人在一起——衣水聽到自己的心像瞬間爆響的煤氣罐在整個胸膛碎裂成片,那些殘片的重量讓衣水轉身回屋的身體異常緩慢。
以前衣水不是這樣的。以前她在母親對她進行最惡毒的攻擊時,和她大吵,吵到想把對方撕碎。她會淚流滿面地質問母親,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為什么,為什么?
母親氣急敗壞地大喊,你死了得啦!
然后回屋向父親數(shù)落衣水的種種該罵的事件。她對父親說,衣水姥姥去世的時候,衣水叫了單位一位男同事的車,那個男同事帶著車跟了一天一夜,你說他們是什么關系,什么關系人家能撇家舍業(yè)地為她這么跑?
衣水有時晚上半夜拿手機打電話,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她打給誰,誰在那么晚了陪她聊天,那不是搞不正當男女關系是什么?!
父親一邊抽著煙一邊看電視,母親氣急敗壞的唾沫星子偶爾會飛到他夾在手指的香煙上,把香煙洇出一小點發(fā)黃的水漬。父親像根本沒有聽到,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電視畫面,母親的臉和嘴不得不面對父親的冷漠。
以前衣水回自己屋里,會把自己的身體匐然摔在床上,把被子枕頭全壓在頭上,讓自己的嚎哭壓抑成沒有聲息的抽泣。她一邊哭一邊想著母親最后對她說的,你死了得了。她就想怎樣一種死法會讓人不像活著那么痛苦呢。她想最好死在一瞬間。沒有過程。后來她想,過程可能也挺美的,從三十層樓頂就像大鳥一樣飛翔,她一定要張開雙臂,盡量張開。盡量。她想安眠藥也許也會不錯,洗一個熱水澡,穿得干干凈凈的,鋪好沒有褶痕的翠綠色床單。以那么安靜優(yōu)雅的姿勢告別。但不管怎么一種死法,她不想讓任何人找到她。她害怕她的母親當著那么多人的面一邊夸張地撫尸痛哭一邊大罵她是婊子。不知道為哪個男人傷害而致尋死,讓她經(jīng)受這般人間慘劇,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她真的很害怕。這么多年來,這種恐懼讓她確信無疑。
母親罵衣水是婊子那年。衣水上小學六年級。她除了校服沒衣服可穿,即使有也總是臟兮兮的。有一次竟然被老師攆回家要她重新?lián)Q一件干凈的才可以上學。但母親說,臟的還沒有洗出來,再對付穿一天吧。那天衣水就在學校的后山上坐了一天,看著下課時像螞蟻一樣在操場上玩耍的同學,而人家上課時她就躺在草地上望天或者睡覺。直到下午兩點看到那些螞蟻走出校門,她才直起發(fā)麻的腿,背著書包回家。
小學畢業(yè)那年開聯(lián)歡會,衣水記得很清楚,大家都拿著好吃的東西,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衣水中午跑回家,把母親的衣服套在身上,那時的衣水就有1.60米了,母親的衣服除了有些寬大還是挺合適的。晚上回到家,母親同往常一樣大罵了衣水,母親越說越快,越說越激烈,那么多的話,衣水只記住了最后一句,你簡直就是個婊子!
20多年過去了,衣水還是深深記得自己當時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但那確實是真的。然后眼淚劈頭蓋臉地狂瀉而下。那天晚上,衣水有生以來第一次想自殺,把母親的一大堆藥拿出一瓶吃了半瓶就嘔得不行。第二天母親發(fā)現(xiàn)她的維生素片少了很多,用懷疑的目光看著衣水說,我告訴你,我這藥挺貴的,你可不能偷吃,否則我往死了打你。
衣水沒有正式工作。在一家藝術設計公司打工。她從小就喜歡刻字玩。在一塊面包上黃瓜上橡皮上都可以刻。當老師的母親從來瞧不起衣水。當然很大程度是因為衣土,衣土不僅是男生,而且學習一直名列前茅。這讓當老師的母親的虛榮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而她從小就對數(shù)理化一竅不通,整體分數(shù)一拉就在后面打狼了。衣水讓母親在人前無地自容。她對衣水說,當我批評學生啥都不是的時候,我就想起了你。我下面的話就說不出口了,像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母親說,衣水,你是我今生最大的陰影。
衣水每天給那些瓷器陶罐石頭鐵藝什么的刻上狗年吉祥,“我愛你到永遠”這些庸俗字眼,她就想,為何不是去去獨吾樂,無能愧此生;或者洞天誰道在,塵寰外。衣水喜歡看書。從小就喜歡,小學時只上半天課,父母把她一個人鎖在家里,她無事可做就通讀父親柜子里的書,記得有川端康成的《雪國》和《清宮十大酷刑》什么的,滿滿的整面墻壁都是書,她根本看不懂,但她喜歡看。她最害怕看一本叫《恐龍傳說》圖文并茂的書,那時的她感覺恐龍長相畸形,恐怖異常,每次她都感覺有陣陣陰冷之氣從四面八方向她襲來,可是現(xiàn)在她的女兒樂樂卻迷恐龍迷得不得了,買了一本又一本。有一次她問樂樂,你不害怕嗎,它長得多嚇人啊。
樂樂帶著滿臉幸福的樣子對衣水說,媽媽,我不害怕,我覺得它長得特別有味道。衣水看著樂樂像水晶一樣明亮可愛的臉龐,她就下定決心,小人兒,媽媽不會離開你。
衣水小的時候崇拜父親。不光是因為父親充當了母親的角色。給她扎辮子,給她洗來月經(jīng)弄臟了的內褲,還因為父親從科長到副廠長再到廠長,總有人堆著笑臉拿禮品來家里商討工作。但母親總是把那些禮品拒之門外,有的時候人家走得急了,她會追出去非讓人拿走。父親說,推辭一下就行了,用得著那樣嗎?
母親大喊一聲,你要是犯錯誤了我們一家怎么辦啊。
父親說,還有以后有人來時,你最好不要跟著插嘴。
但下次更糟糕,母親不僅打斷父親的話,還替他向來人做出承諾和決定。
父親非常生氣,他說,我不是告訴你不要參與我工作上的事嗎,你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就亂說話?
母親說,我不也是認識人家嗎?不吱個聲多不好啊,再說了,你就給辦了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父親大吼:你認識人家!人家不是看我認得你是誰啊?!
二
表姐在整個家族里就像衣水手里的陶瓷一樣文雅安靜。衣水從小和表姐一起在奶奶家長大,而且表姐比衣水大兩歲。衣水離婚時表姐還沒有出嫁。大家都不喜歡衣水,大家都不喜歡衣水是因為衣水的母親不喜歡衣水。一個連母親都排斥的人,衣水的人氣自然就散了。其實大家并不了解衣水,是母親那張嘴告訴大家衣水有多么的讓人厭惡。
33歲的表姐在相親時總是浮皮潦草得讓介紹人氣餒。冬天把自己的頭包裹在一條圍巾里,沒有化妝,甚至穿著有著一滴不明油漬的大衣。大家就想,表姐可能對婚姻不太感興趣,對婚姻不感興趣就意味著對男人不感興趣,那么是不是可以推斷她是一個不放蕩的好女人呢?
衣水不但離婚了,而且有了情人。衣水在母親面前毫不掩飾。母親說,你就真那么不要臉了。
衣水面無表情地看著母親那張齜著黃色假牙的嘴,一張一合。衣水就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了父親的面無表情。很長時間以來,衣水不再恨母親,因為恨一個愚蠢的人是愚蠢的。但衣水恨父親,恨父親心明澄澈卻面無表情。恨他在母親惡毒地咒罵她的時候,對自己就像素不相識,不攔不勸,就像看著兩個人拿著刀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卻無動于衷。
母親教的是大丙子班,她主動向校長請纓教那個被人叫做人渣的班級。她想就憑她的利嘴和她的責任心什么樣的班帶不好?她想如果這個丙子班讓她帶成了甲班,她就可以在整個教育界獨樹一幟,一舉成名。她幻想著那一天的到來,她對自己的夢想充滿了信心和勇氣。父親說,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
母親說,這是好事,還有什么商量的。
父親說,你教那樣一個班,你的身體能吃得消嗎,兩個孩子誰來管?
母親說,衣土從來不需要人管,衣水那個樣兒再管也沒有用。
父親一開始是回家的。下班買菜做飯洗衣服收拾屋子。母親總是10點以后回家,匆忙吃完飯碗都不洗就直接在飯桌上批改作業(yè)。后來父親把一個人住在郊區(qū)的奶奶接到家里,讓奶奶陪著衣土和衣水,給他們做飯。
父親不回來,衣水感覺家是那么冷清。衣土上晚自習基本和母親一個時間回來,家里只有她和奶奶。奶奶沒念過一天書,不會寫一個字,但卻能看書,簡體的繁體的都認識。奶奶認字在衣水看來是她長那么大聽到的最浪漫的事。爺爺和奶奶18歲結婚,他們都喜歡戲,不僅喜歡簡直就可以稱得上是戲迷。每次村頭有戲的時候,奶奶不敢去外面聽,怕婆婆罵她不正經(jīng)。爺爺就一個人去聽,然后一句一句地把戲里的唱詞抄在一張紙上,回來給奶奶在屋里小聲地唱,反復地唱。唱到夜半晨明,奶奶就是那么學會認字的,衣水有時看著奶奶戴著老花鏡高高地舉著《三俠五義》看得津津有味,就想,那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愛情?
晚上沒事的時候,奶奶會給衣水講《竇娥冤》、《穆桂英掛帥》、《蘇三起解》什么的,講著講著還能唱幾句。衣水最喜歡聽奶奶講那一段,為了等功成名就娶她為妻,在寒窯里苦苦相等十八年的王寶釧,十八年啊,衣水想,還是一個大家小姐呢,為了等一個出身貧寒取得功名的窮小子十八年,還好結局不是慣常的負心漢,還好,但十八年啊,十八年。衣水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對古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從而迷戀上了古典詩詞。
她最喜歡朱敦儒的詞:飄蕭我是孤飛雁,不共紅塵結怨;把住都無憎愛,放行總是煙霞;家住蒼煙落照間,絲毫塵事不相關。
衣水有一天往石頭上刻了自己喜歡的詞,放到了工作間的桌子上,老板問衣水這是從哪里來的,衣水說是我自己刻的。老板說,這個字體是你寫出來的,還是臨摹的?衣水說我自己寫著玩的。老板說,你照這個樣子刻一層出來,要一模一樣的。衣水說,不可能一模一樣,我就是即興而發(fā),當時的感覺當時的手勁不能重復。
老板指著墻角堆放貨物的小門,從此,你就在那里工作,我就要你的這種感覺和這樣的手勁。
衣水那個月得到了公司最多的獎金,一百元。
下班衣水給家里買了大骨頭,是她排了很長時間的隊買的笨豬肉。不但比市場價格高而且還是限量的,一人一次最多只能買三斤。衣水還用剩下的錢給樂樂買了她向往己久的肯德基蛋塔和草莓甜昔。回到家晚了一個多小時,母親開的門,她看見站在門外的衣水,她說,我還以為今天晚上你又出去瘋去了。
衣水把肉遞過去。母親問是什么。衣水說是大骨頭,補鈣的。
母親說,今天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衣水說,是笨的,好吃。
母親打開口袋嗷的一聲,她沖衣水喊,你沒讓他們給剁開啊,這么大塊怎么做啊。你怎么不長長腦子。
衣水說,排好長隊了,人家根本就不給剁,愛買不買。
母親說,那你說這么大的骨頭怎么做?
衣水說,自己剁唄。
母親說,這么大的骨頭用刀根本就剁不動。
衣水說,用斧頭。
母親說,樓下特意上樓告訴過不讓出太大動靜,他們家老爺子得腦血栓臥床不起,就害怕突然劇烈的聲音,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們誰能陪得起?
母親說,你還不如不買。
母親說,你從來不買東西,可加買一回,讓人難受死。
母親說,誰讓你買了,你買東西為何不事先通知家里一聲,自己就做了決定,而且你看看你買的是什么,讓人怎么弄,鬧死心了。
衣水站在地中間,手里拎著那三斤笨骨頭,母親后面說了些什么她根本沒聽進去,那種煤氣罐爆炸之前慢慢接近沸點的嗞嗞聲響又一點點向她迫近,她想,停止,快停吧,快停吧,但那個聲音不但沒有停而且還愈加密集,她一點一點往后退,退到墻角,感覺著身體貼著墻壁的冰涼,再無處可逃。她看到自己一個健步?jīng)_向涼臺,把那袋肉從窗口飛揚而出。在口袋從天空向地面墜落的弧線中,她終于聽到那聲爆炸在她的胸腔戛然而止,然后身后的怒吼從空氣中拔地而起,以更猛烈的姿勢向她排山倒海般地襲來。這是從前,衣水從前會這樣做。她和母親像兩個瘋狂的獅子張開血盆大口,向對方失去理智地撕咬。但現(xiàn)在她不會了。自從她在公共汽車上看到父親和另一個女人過馬路,那個女人緊緊地吊在父親的臂彎里開始,她就不再那樣做了。她甚至后悔以前和母親的那些不共戴天的吵鬧,然后她再想父親的面無表情就有了更深的意義,她煩母親,真的很煩很煩,煩到骨頭縫里,但有溫度。而父親是一種冷,那種冷讓人感覺充滿陰森恐怖,另有圖謀。
每次母親罵完衣水,都會大量地吃藥,母親嚴重的心臟病讓她的嘴唇總是呈一種臟兮兮的青紫色,母親總會對衣水說,你是我今生最大的陰影,你是我的魔障,早晚我會死在你的手里。
表姐哪都挺好看,就是太大骨骼,使她的臉看起來更像一張被壓扁了的西紅柿。除此而外,她可以說是一位美女,尤其是眼睛,又深又亮,濃重的眉毛充滿性感。衣水不知在哪本書上看過,說,眉毛代表腎臟,眉毛重的女人性欲旺盛。
衣土從上海回來,移民要在家鄉(xiāng)做公證手續(xù)。大家都來為衣土送行,打了好幾輛出租車去酒店,下車的時候,衣水跟在母親的身后,她看到一個流里流氣的男人沖著母親的后背就是一腳。當然只是樣子,沒有真的踢到。衣水驚呆地看著那個男人,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完全被突然的暴力場面嚇住了。她追上母親問她認識那個男人嗎?母親訕訕地狠狠地說,我教過的個別生,不是個人,流氓。衣水倒吸了一口冷氣。她感覺自己的心一下子被揪得緊緊的,又像被什么堵得沒有縫隙,比母親惡毒地罵自己還要窒息,那種窒息讓她幾乎站立不住,然后她聽到衣土在臺階上沖著她喊,樂樂到處找你呢,孩子都看不住,想什么呢?
衣土在酒桌上要給表姐介紹男朋友,他當著衣水的面對表姐說,我妹妹這么優(yōu)秀,我給你介紹我們原來單位的一個大學生,人特別老實本份還有才華,研究生呢。大家都附合衣土的眼光準沒錯。讓表姐這回一定要重視起來,還七嘴八舌地為她設計見面時應該穿什么顏色的衣服配她并不白皙的臉色才會好看。一般這時候,衣水總是不在場的。她會獨自一人躲到房間里或者在街上閑逛,她會給情人打電話,但情人的手機永遠都是關機狀態(tài),情人告訴她,他在家里時手機就會關掉。那她也打,一遍一遍地按重拔鍵,聽那個女聲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地對她說,此用戶已關機。她不喜歡大家在一起的那種場合,就像那種場合也不喜歡她一樣,沒有人注意到她,也沒有人愿意為她介紹男朋友。大家對她從來閉口不詢問,好像早已洞若觀火,知道她是一個什么樣的貨色。因為母親早已經(jīng)公告天下,衣水是個不正經(jīng)的女人,外面有野男人。
衣水的情人是一個比她大29歲的男人。事業(yè)有成,兒孫滿堂,家庭美滿。她自從認識他與他交往,衣水才知道,還有一種人,可以這樣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不僅是物質的更是精神的。全家人緊緊圍繞著他,笑聲朗朗,就連他在外面有了情人,與愛人依然其樂融融。衣水問他,你在外面有情人,不覺得挺對不起她嗎?情人說,他們結婚已經(jīng)30多年了,就是親人,一個男人應該有愛情讓他更加有活力和充滿激情,對身體和事業(yè)都有好處。他竟然說,他的愛人是默許的,因為他對她,對這個家一往情深,她深信不疑。衣水也深信不疑,深信不疑他對自己也一往情深。他在每一個角色中都能做到讓對方感覺到平衡和幸福。都能甘愿為他做出某種犧牲,就像他經(jīng)常對衣水說的,追求完美是一種病態(tài)一樣,缺憾激發(fā)人的向往,從而產(chǎn)生無限幻想的可能,不也是一種幸福嗎?
表姐相親的時候,是衣水陪她去的。衣水站在表姐的身后,看著那個據(jù)說老實本份很有才華的研究生。個子細高,金絲邊眼鏡讓他看起來氣質文雅。衣水在心里為自己嘆了口氣。往回走時,衣水問表姐怎么樣。
表姐說,還行吧,看看對方怎么說。
衣水說,我看挺好的,這回你可別太挑剔了,我哥看好的人應該沒錯。
表姐說,我同意人家興許還不同意呢。話還沒說完,表姐向地上猛地嘔吐了一口胃里泛上來的東西,地上立刻呈現(xiàn)一片污漬。衣水說,你怎么了?
表姐說,沒事,我正在減肥呢,減肥藥鬧的。
衣水說,其實你一點都不胖。
表姐說,我想像你那么瘦就好了。
衣水說,我太瘦了。
表姐說,如果我能像你那么瘦,我的臉形就好看了。
衣水說,那你還不如直接去瘦臉,何必讓身體跟著受牽連?
表姐說,我一直想去問的,那個瘦臉不知到底是真的瘦還是假的瘦?然后又一口胃液竄出來,這回表姐蹲在了地上。
衣水說,你看你這罪遭的,人家說,不科學減肥會得厭食癥的。你這樣突然的嘔吐就是癥狀之一。
三
母親當了十幾年的班主任,她并沒有把那些丙子班的學生教育成甲班學生。但她的語言卻一點點從甲班達到了丙子班的水平,這從她對衣水的咒罵中可以看出來。她甚至會沖口而出,你看你那傻逼乎乎的樣兒。這種純是丙子班里個別生的話卻成了母親的口頭禪。但她自己并沒有感覺。當她對著衣水沖口而出時,甚至是一副關切的表情,就像剛才說的外面天氣冷要多穿件衣服,那么自然和真切。每天衣水上班時,母親都會站在門口,把裝在干凈口袋里的洗好的水果放在衣水的兜子里。有一次,由于時間來不及了,衣水說,不拿了,來不及了,昨天的我還沒吃完呢。母親說,我都洗好了,多吃點,多吃點。衣水在門廳急急地穿鞋子,母親急急地往衣水的兜子里塞,竟然沒有看準,撒了一地,母親就跪在地上胡亂地收羅那些滾得到處的水果,又忙不迭地沖洗,衣水往外走,母親追出去,衣水很煩地接過水果,回頭看到母親的一只腳,竟然光著踩在走廊的水泥地上。衣水像看到了她不應該看到的東西,感覺心里頓時酸楚得不行,趕忙向樓下跑去,母親在身后喊,別著急,趕不上車,就打車,我給你拿錢。
衣水拼命地往樓下跑,就像看著被開膛破肚的小魚,曬在太陽下面,雖然溫暖但是已經(jīng)破了、殘了、毀了。總之全是面目全非的東西。
母親受到家族人的圍攻,是因為她竟然把奶奶氣暈過去,然后狠狠地按奶奶的人中,想把奶奶按清醒過來,由于力量掌握不準,用力過大,使奶奶的上牙齦紅腫潰爛,無法進食。兩個姑姑不干了,父親正式向母親提出離婚。
那天衣水正好在家看到全過程,母親先去奶奶的屋里數(shù)落當初她嫁過來時奶奶的種種不是,奶奶躲到陽臺去,母親又跟過去,奶奶又回到屋,母親對奶奶說,你的兩個女兒欺負我,沒把我當嫂子看,這么多年了,你靠我們家里養(yǎng)活,她們沒拿過一分錢。我不是在乎那個逼錢,我是在乎這個事,她們就是欺負我老實,你們不去打聽打聽,我在學校時,誰敢小瞧?那些個丙子班我?guī)Я艘荒暧忠荒辏裁戳髅ノ覜]見過,我不是好欺負的,我告訴你們,拿我不當人,我就要你們有一天全都好看。
衣水感覺自己的心快要跳出體外,她感覺那天一定會出事,因為她發(fā)現(xiàn)奶奶的臉色越來越白,手腳微微地顫抖,她想勸母親別說了,但她根本就不敢,甚至不敢出大氣,怕母親一個調頭,把唾液射向自己。
她眼睜睜地看著奶奶抽搐過去,母親用她握粉筆的粗糙的手指狠狠地按在了奶奶的人中,奶奶疼得本能地用手去擋,但她越擋母親就以為該加倍地用力。衣水眼睜睜地看著奶奶痛苦地掙扎,她沖著母親終于大喊,輕一點,輕一點,你沒看見她很疼嗎?
母親用另一只手照著衣水的頭就是一下,罵她,你傻啊,還不趕快去拿一條濕毛巾來。
父親不但向母親提出離婚,而且打了母親兩個耳光。他告訴母親,是他讓兩個妹妹一分錢都不要拿的。母親說,你們全家欺負我,我知道從一開始你們全家就欺負我。母親把全家族能找來的人都找來了,她要讓大家給她擺一擺,她有什么錯,而把老太太扔到這從來不拿一分錢的兩個女兒還配叫人嗎?
父親說,這次他一定要和母親離婚,誰都不用再勸了。父親指著母親說,你給我滾,孩子都歸我,你一個人給我滾。
母親用眼睛開始尋覓衣水,她一下子把衣水從眾人堆里掏出來,衣水歸我,你就得給我們房子住。讓我滾沒那么容易。
父親看著衣水,表情緩和下來,他很有把握地問衣水你跟誰。
衣水看著母親披頭散發(fā)的臉,那口因長期沒有徹底清理的牙齒時不時地發(fā)出一股莫名的異味,她平靜地說,我跟媽媽。
父親一下子跌坐在了沙發(fā)上,把頭狠狠地撞向身后的墻壁。大家攔著父親,很多小輩的人都默默地流眼淚。衣水沒哭,一滴眼淚都沒掉。
衣土整整一天沒對衣水說一句話,甚至沒有看衣水一眼。衣水知道他厭惡她。他厭惡一個不相干的人都能為這個家的悲傷哭成那個樣子,人家那么懂事,而她,作為女兒,竟然傻逼一樣直愣愣地好像在看熱鬧。
父親終是沒有離成婚。奶奶也被姑姑接走了。父親每月給姑姑五百塊錢。母親對父親說,你媽在我們家里,你兩個妹妹一分錢都不拿,現(xiàn)在她到她女兒們家里了,我們憑什么拿錢,而且拿五百。父親從沙發(fā)上忽地一下站了起來,只喊了一句,我操你媽。那是父親很久以來對母親最長久、最正式的注視,那一眼很長,能有兩三分鐘,母親在那種怒火的注視下,跑到另一個房間里嚎啕大哭。半夜了,衣水拿著被子給沒有脫衣服就俯在床上睡著的母親蓋被子。她看著母親淚痕狼藉的臉更加浮腫了,她站在黑暗里,眼淚大滴大滴地沒有經(jīng)過面頰而直接跌到地上,她先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巴,然后是兩只手一起緊緊地捂住了嘴巴。
衣水每個月的工資有兩百塊錢不明去向。這是母親一直窮追不舍的謎團,衣水回答不上來。母親從而確定她把錢和那些野漢子胡造花去了。
母親不但確定了,而且告訴所有的親戚鄰居朋友同事,只要人家向她提起你們家衣水現(xiàn)在在哪工作啊,孩子幾歲了,過得怎么樣。她就先是一聲長嘆,然后把她想象的并確定的一個個事件,像上菜一樣地擺到人家面前。
然后人家會說,你真不容易啊。隱含的話外音就是攤上這樣不省心的孩子。母親每次都感覺是那么的滿足。后來衣水從每月去看兩次的心理醫(yī)生那里知道了,母親的癥狀屬于精神分裂癥的一種。
心理醫(yī)生對衣水說,你其實是沒有病的,是你母親的病癥給你造成了痛苦。只有把你母親的病治好,你的自然而然就會好了。
衣水說,她是不會來的。她認為自己非常正常。
心理醫(yī)生說,像你這樣主動尋求心理治療的人是沒有病的,但凡真正有病的人都認為自己是極其正常的。
衣水說,我有病,真的,否則我為何這樣痛苦,還總有死的念頭。
心理醫(yī)生說,你有輕微的抑郁癥,你必須找到給你帶來抑郁的病源,然后根除它,你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離開你的母親,遠離她。隨著時間的推移,你就會慢慢從那種陰影中走出來,尊嚴得到建立和恢復,心靈得到解脫。
那個研究生往家打電話時,只有衣水一個人在家。他找衣土。衣水說,衣土已經(jīng)移民加拿大了。
研究生說,我知道,我要衣土國外的電話。
衣水說,從來都是衣土往這邊來電話,我們從來不給他去電話,因為衣土說,他租的房子包括電話費了,可以隨便打。而我們打國際長途是很昂貴的,更何況,我們算不好時差,容易打擾他的睡眠。
衣水說,你是哪位,你有什么事嗎。
研究生說,你是衣土的妹妹吧,我們見過面的。
衣水說,你是誰啊。
研究生說,我就是衣土介紹和你表姐見面的——
衣水說,知道了,你有什么事。你和表姐處得還好吧?
研究生說,我就是想問問衣土,到底怎么回事,本來處得還行,可是有一天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上我單位來,喝得醉熏熏的,說你表姐二十多歲就跟著他,為他已經(jīng)墮過三次胎了。而且就在不久前又墮了一次。男人接著說當時我還不信,你表姐那么文靜的一個人,我以為他找錯人了,但他竟然說出了你表姐身上有狐臭,這下我相信了,在和你表姐接觸的過程中,我的確發(fā)現(xiàn)了她有這個問題。
衣水說,那你想問衣土什么呢?
研究生說,衣土當時給我介紹時說,他妹妹是天底下最懂事最美好的女孩兒,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衣水說,你不用問衣土了,我可以告訴你,天底下根本就沒有你們男人認為的所謂最懂事最美好的女孩子,只有一種像人一樣的女孩子。然后衣水放下了電話。
衣水每個周末都會與情人約會,平時他們沒有機會見面。他們就在衣水的單位樓房里,一起做飯,吃完飯去公園散散步,或者在家里寫寫字說說話,當然也會睡覺。情人的年齡已經(jīng)不能做愛了。情人把衣水摟在懷里,衣水感覺是那么幸福,那種感覺更多的像父親,寬厚溫暖而沒有傷害,像小時候,衣水靠在父親的懷里,衣土坐在父親的左大腿上,衣水坐在父親的右大腿上,一邊一個,一人一口地喂飯,那種感覺隨著母親的暴躁而一去不復返了,此后他們要面對的就是父親毫無表情的臉。衣水有時想面無表情其實比冷若冰霜還要可怕。冷若冰霜最起碼還是一種表情。
情人每次摟著衣水,珍惜地撫摸衣水年輕細嫩的肌膚,親吻衣水的腳趾,充滿了感激之情,他感激命運讓衣水與他相遇。這讓衣水想起了自己的前夫,一個鋼廠的鉗工,嘲笑衣水刻的字豬狗不如,為了顯擺自己的地位,當著婆婆公公小姑的面指著她的鼻子讓她刷碗擦地。她看著前夫可憐的表情,她想他和母親多少是有些相似的。他們都是想得到重視,卻恰恰失去了。他們總是用他們想要的方式讓別人接受,而不是接受他人的方式達到想到的東西。她想起自己,希望被人理解又希望不被人理解,假如不理解-那并不是對她的反對,而正是她的意圖,她并不想被所有人理解,她的每一選擇,也同時在拒人以遠,造成隔閡。禁止進入。而她的前夫和母親就像最壞的讀者,從作品中掠走可取的部分,然后把剩下的部分再臟或撕毀,進而辱罵全部。
而這個情人,他們在最應該相遇的時刻相遇了。她正好單身,他剛剛退休。她對他說,一切剛剛好。他有些赧然,他說我現(xiàn)在身上沒有一絲光環(huán)了,還這么老。我們相差太多了。
衣水說,正因為如此,我們的感情才找到了真正的歸屬。
母親那天給衣水送洗完晾干的床單,打開衣水的柜門,在床單的最下面她竟然看到了一只工具。男性工具。母親在那一瞬間心跳迅速加快,她已經(jīng)能有二十多年沒有接觸到那個東西了吧,她竟然好奇地拿在手里,打開了開關,看著那個東西像蛹一樣的轉動。然后她把那個東西赫然擺放在茶幾上等著衣水下班,還好那天父親沒有回來,父親好像很久沒有回來了。她問衣水還要不要臉,孩子那么小,如果讓孩子看到了怎么辦,它將對孩子是一種什么樣的心理影響。母親很興奮,目光如炬地看著衣水,你就那么忍不住,你姨姥家的小小姨,你是知道的。她愛人出車禍下身癱瘓已經(jīng)十多年了,你小小姨就自己帶著孩子,業(yè)余辦學習班賺錢,人家那么正經(jīng),而你呢,你才離婚多久,就忍耐不住了,你怎么就那么賤呢,我怎么就生出你這樣的人呢?我上輩子是做了什么孽,你不都已經(jīng)在外面找了野漢子了還不夠,還要買這個惡心人的玩意?然后她問衣水這個東西是從哪里買來的,怎么有臉去買這個東西。
衣水看著母親瘋狂的完全扭曲的臉,想起了心理醫(yī)生的話,她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她說,我要帶孩子搬回去住。
母親說,沒門,除非我死了。我知道你就是想和野男人約會方便,你要是想讓我死,你就搬出去,然后母親大把大把地流眼淚。
衣水說,家里就你一個人,你要多保重。說著眼淚狂涌而下。
母親說,你要是走就是要我的命,這個家,你哥走了,你奶走了,你父親走了,你再走,留我一個人,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母親說,我這心臟病,不知能活哪一天,興許哪一天氣沒喘好就一下死過去了,人家都說女兒親女兒好,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你可倒好,要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不管了,我養(yǎng)活你這么大有什么用。你要是真走我一準活不長,今天我就把話放在這兒,你要是走我就去死,我死了你就知道我的好了,你和孩子住在這里,我給你做飯,洗衣,幫你帶孩子,我哪點對不起你了你還想走,我死了你就會后悔的。
衣水聽著母親聲嘶力竭地叫喊,她知道,母親說得對,如果她走了母親一定會死,而她也一定會后悔的,這自然永遠不能彌補。于是她說,媽我不走了,你放心我永遠陪著你。她看著那個工具,拿到?jīng)雠_上,用斧頭狠狠地剁成稀碎,然后回到自己的屋,看著鏡子里失魂落魄的自己,她想起那句話:主啊,如果你給我,那就按你的意思給我,而不是按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