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木馬優勝者》主人公之死因

英國著名評論家E.M.福斯特在悼念勞倫斯的文章中，稱譽勞倫斯是“我們這一代最偉大的富于想象力的小說家”，他贊譽勞倫斯在他的作品中創造的“光輝燦爛的世界以及構成這個世界的形形色色的人事物態”。在勞倫斯短暫的創作生涯中，他創作了大量反映兩性關系以及工業文明對人性玷污的長篇小說，其中以《兒子和情人》、《虹》、《戀愛中的婦女》以及《查太萊夫人的情人》最為著名。21世紀研究勞倫斯的學者都把目光放在他的長篇小說上面，然而一些不乏代表其獨特創作風格、技巧的短篇小說如《菊花的幽香》、《馬販子的女兒》以及《木馬優勝者》卻少有人問津。本文嘗試從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角度對《木馬優勝者》中小主人公保羅之死因做一定探討。

《木馬優勝者》講述了一個叫保羅的男孩為了取悅愛慕虛榮、貪圖享受的母親，參加賭馬。通過每次瘋狂的搖動和鞭策自己的小木馬，他能神秘的“感知”到哪匹馬在賽馬會上能贏得冠軍。故事的結局是保羅最終因賭馬為母親贏得了八萬多英鎊，但長期的焦慮和精神緊張使他最終從木馬背上摔下而喪命。保羅的死因是合力的作用，俄狄浦斯情結，母親、父親、舅舅奧斯卡·克雷斯韋爾以及園丁巴西特本我中追逐金錢的欲望是導致保羅喪命的兩個主要原因。

一、保羅俄狄浦斯情結的悲劇性

俄狄浦斯情結又稱戀母情結，它來自希臘傳說中的神話。古希臘神話中有這么一個預言：底比斯王的新生兒(也就是俄狄浦斯)有一天將會殺死他的父親而與他的母親結婚。底比斯王對這個預言感到震驚萬分，于是下令把嬰兒丟棄在山上。但是有個牧羊人發現了他，把他送給鄰國的國王當兒子。俄狄浦斯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父母是誰。長大后他做了許多英雄事跡，贏得伊俄卡斯忒女王為妻。后來國家瘟疫流行，他才知道，多年前他殺掉的一個旅行者是他的父親，而現在和自己同床共枕的是自己的親母親。弗洛伊德應用這個西方耳熟能詳的神話傳說在1899年《夢的解析》中提出了著名的俄狄浦斯情結。弗氏認為每個兒童都會經歷俄狄浦斯情結或伊萊克特拉情結(戀父情結)，能否順利度過這個時期關系到以后該兒童的人格是否向健康的方向發展。他認為，“無論是男孩女孩，他(她)的第一個愛的客體都是母親；其后，男孩把性的愿望集中到母親身上，并產生了視父親為情敵的敵對沖動，女孩也會采取類似的態度。幼兒的第一次客體選擇，就是一種亂倫的行為”。弗洛伊德通過研究發現童年期的男孩經常有獨自擁有母親的欲望，當父親撫愛母親的時候，他會變得躁動不安；父親離開或不在的時候，他流露出滿足之情。他經常直接用言語表達自己的情感，向母親許諾要娶她。有時男孩會最強烈地公開對母親表示出性好奇心，晚上想和她一起睡覺，她穿衣服時堅持和她呆在房間里，甚至身體嘗試做出引誘行為。男孩一直把父親視為情敵，嫉妒父親的健康體魄和他的衣著所表示的權威。父親成為妨礙男孩的敵手，甚至男孩想去之而后快。對父親的態度充滿矛盾和對母親的專一充滿深情的關系，在一個男孩身上構成了簡單明確的俄狄浦斯情結的內容。

根據弗氏理論俄狄浦斯情結是每個人都要經歷的時期，故事的主人公保羅也不例外。為了博得利欲熏心、享樂至上、冷酷無情的母親的愛，保羅費盡心機討好母親。當保羅問母親為什么他們沒有自己的汽車時，母親回答因為父親和她運氣不好因此沒有錢買汽車，這時保羅堅定有力地說：“唔，不管怎樣，我是個幸運的人”。保羅之所以這樣說一方面希望通過認定自己是幸運的人從而給母親也帶來幸運，因為按照母親的說法有了幸運就有了金錢，這樣母親也許就會高興起來。另一方面，在保羅的潛意識里，他這樣說是不自覺的在跟父親競爭母親。因為父親的不幸運也給母親帶來了不幸運，如果他是幸運的，那么不僅會給母親帶來幸運更重要的是也許因此他會獨自擁有母親，把母親從父親身邊搶過來。為了讓母親高興，獲得母親的芳心并使母親的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他開始尋找運氣，終于他發現通過騎木馬能預知賽馬會的冠軍，從此他開始賭馬。為了給母親帶來好運和金錢，他一次又一次瘋狂地騎上自己的小木馬并驅使它帶他到有好運的地方。最終因為長期的精神緊張和焦慮他從木馬上面摔下并喪失掉性命。小說中保羅的俄狄浦斯情結是導致其毀滅的內驅力，本該享受母愛的年齡母愛匱乏，本該天真嬉戲的童年卻為了滿足母親永無休止的物質貪欲整日沉溺于賽馬而無人管束問津，為了獲得母親的愛保羅竭盡所能討好、滿足母親，他甚至甘愿犧牲一切僅僅為獲得母親哪怕一丁點地贊賞和歡笑。小說中另一處鮮明的體現保羅身上的俄狄浦斯情結的場景是當德比賽馬快要來的時候，保羅因為長期精神緊張母親建議他到海濱療養一段時間，但保羅卻堅決反對。筆者認為保羅之所以強烈反對離開有兩個原因：第一，明顯的原因是保羅不愿意離開這個房子，因為如果離開這里就意味著離開木馬，而離開木馬他便無從知曉德比賽馬會的冠軍因而他就不能為母親贏得金錢來討得母親歡心。第二，隱性的原因是他不愿意離開自己的母親。通過俄狄浦斯情結我們知道兒童時期孩子最不愿意跟母親分開，因為哪怕是短暫的分離孩子也會覺得沒有安全感甚至倍感焦慮，他以為再也見不到母親，也許母親徹底拋棄了自己。不管是第一個還是第二個原因，保羅的俄狄浦斯情結都是他不愿意跟母親分離的原因，而正是因為想跟母親在一起的愿望最終釀成了保羅悲劇的發生。故事結尾保羅臨死前這樣說：“‘馬拉巴’!‘馬拉巴’!我不是說過是‘馬拉巴’嗎，媽?我不是說過是‘馬拉巴’嗎?你認為我運氣好嗎，媽?我看準了‘馬拉巴’，對嗎?八萬多英鎊!我管這叫著好運氣，對嗎，媽?八萬多英鎊!我看準了，我不是知道我看的準嗎?”仔細品味這段獨自我們不難品嘗到一股辛酸之情，為了證明自己是好運氣的人，為了給母親換得八萬英鎊的財產，為了博得冷漠母親的關注和愛，小主人公賭上了自己的生命只為換得母親的認可和愛。保羅的悲劇在于他擁有的是一位拜金主義、被物欲主宰的母親，被俄狄浦斯情結束縛的他為了迎合母親對金錢永無休止地追逐最終付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保羅的悲劇不僅僅是工業文明對人類異化的悲劇，從某種意義上說更是俄狄浦斯情結的悲劇。正如勞倫斯所說的那樣，“男人毀了女人，女人又毀了兒子們；而兒子們被母親所軟化，重又毀了自己的女人?！?/p>

二、眾人本我中黑暗欲望的毀滅力量

1923年弗洛伊德在“意識體驗的三層結構”學說的基礎上提出了“人格的三重結構說”。他認為心理過程是三種力量沖突的結果：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id)是“一團混沌，云集了各種沸騰的興奮”(Freud，1961：94)。本我受本能的驅使，遵循“享樂原則”，盡最大努力使原始欲望和沖動獲得滿足。這些欲望和沖動是本我運作的原動力，不受時間空間的約束，長期積淀在自我之中。自我(ego)處于本我和感官意識(preceptual－conscious)之間，用理性和審慎來“保護”本我，使其既接受本能的沖動，又因為時時擔心(anxiety)而把這種沖動限制在理性所允許的范疇之內，使之遵循“現實原則”，以換取本我的安全和成功。超我(superego)則是外部世界在人內心的反映，表現為人人都必須遵循社會道德準則這樣一種意識，也就是俗稱的“良心”。超我是本我的壓制者，依靠的是“求善原則”。在人格的三個方面中，自我扮演著一個難當的角色。它既要受非理性本我的逼迫，又要受嚴厲的超我的監察。弗洛伊德說：“有一句格言告誡我們，一仆不能同時服侍兩位主人?？蓱z的自我卻處境更壞，它服侍著三位嚴厲的主人，而且要使它們的要求和需要相互協調?！?/p>

根據弗氏理論本我受本能驅使，遵循“享樂原則”，盡最大努力使原始欲望和沖動獲得滿足。在拜金主義和物質至上的資本主義社會里，擁有金錢就意味著擁有了地位、名譽、享樂和一切。金錢雖然不一定能帶來幸福，但擁有它卻可以滿足人類本我中對金錢的貪婪欲望和追求享樂的欲望。所以小說中保羅的母親、舅舅奧斯卡·克雷斯韋爾以及園丁巴西特都竭力追求財富。勞倫斯是這樣描述保羅父母的，“他們雖然生活奢華，但是在宅子里總覺得憂慮不安。錢老是不夠用。”這種本我中需索金錢的強烈欲望在小說中甚至被作者多次外化到了現實世界里，“一句沒有講出口的話經常在那所宅子里回響。一定要有更多的錢!一定要有更多的錢!孩子們一直都可以聽到這句話，盡管誰也沒有說出過。”因為缺錢保羅的母親無法滿足本我中追尋快樂的原則，她的內心漸漸變的堅硬和冷酷起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內心深處是一小塊冷酷的地方，無法感受到愛，不，對誰都無法感覺到愛?！币驗槿狈疱X和婚姻失敗她開始怨恨生活和孩子，但又因為人格結構中超我奉行求善原則，她的行為因受到自己良心的監控和社會道德規范的約束，她不得不在孩子們和眾人面前表現出賢妻良母的樣子，“其他人講到她時，個個都說：‘她是一位非常慈愛的母親，太疼女兒們了。’只有她自己，還有她的兒女們，知道情況并不是這樣。他們從彼此的眼神里看出了這一點。”正是因為保羅的母親從不壓抑本我中瘋狂追求金錢和享樂的貪婪欲望以及她對兒女冷漠無情的態度導致兒子為了滿足母親的黑暗欲望而走上了賭馬這條不歸路，最后以致命喪黃泉。

保羅之死不只是因為母親本我中追求物質至上的原則，舅舅奧斯卡·克雷斯韋爾對保羅的死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剛開始當舅舅奧斯卡·克雷斯韋爾知道保羅沉迷于賽馬的時候，他并沒有制止反而鼓勵保羅參加賽馬?！拔?，你這年輕的騎馬師!騎一匹優勝的馬嗎?”漸漸地當他得知保羅和巴西特合伙賽馬并每每能贏得賭金之時，雖然他覺得事情蹊蹺，但他并沒有就此追問保羅每每得勝的原因。通過確認巴西特和保羅所說所贏賭馬金是事實之后，從此他也像巴西特一樣跟隨保羅賭馬押注。這里我們不禁要問為什么他明知賽馬對孩子有著巨大的負面影響而不加以制止?為什么他感覺到保羅有不可言說的秘密不僅不擔心外甥發生什么事情反而合伙參加賭馬?這些問題背后的原因值得推敲。首先，在舅舅奧斯卡·克雷斯韋爾看來只要能攫取金錢、獲得物質利益，不管是成人還是兒童不管是通過何種途徑都是正當和合情合理的。其次，舅舅奧斯卡·克雷斯韋爾本我中愛慕金錢的欲望遠遠超過保護自己外甥的欲望。為了繼續能跟隨保羅參加賭馬贏得金錢一方面他在保羅的母親面前只字不提合伙賭馬之事，另一方面他甘心情愿充當保羅的管家替他保管給予母親的賭馬金。在保羅走向自我毀滅的過程中園丁巴西特也不遺余力的“貢獻了自己的力量”。最開始保羅只是跟巴西特談論賽馬，當他慢慢通過搖動木馬得知賽馬優勝者名字的時候保羅便開始了與巴西特的合作。保羅之于巴西特不僅是主之于仆的關系，在巴西特眼中保羅更像他的搖錢樹和救世主。巴西特對于保羅那種卑躬屈膝，諂媚尊崇之情被作者栩栩如生的描繪了出來：“‘這全靠保羅少爺，舅老爺，’巴西特用神秘的、虔誠的聲音說。‘他好像是從天上得到消息似的。像這回獲得林肯賽馬第一名的‘黃水仙’。他簡直是十拿九穩。”’即使在保羅從木馬上摔下后他臨死前巴西特還“忠誠的”按照主人的吩咐參加賭馬，最終自己也贏得了保羅用生命換來的最后一筆賭馬金。小說中保羅母親、舅舅奧斯卡·克雷斯韋爾和巴西特從不試圖壓抑本我中黑暗、貪婪的追求金錢的欲望，反而利用小主人公保羅作為工具無限制的攫取金錢以滿足自己的私欲，導致保羅最終在眾人合力的作用下像被吸血鬼吸血一樣榨干了最后一滴血。

在勞倫斯生活的那個工業化高速推進的年代里，工業文明使人類走向異化，人的自然天性、自然本能受到壓抑和扭曲，傳統的社會道德受到嚴重的挑戰，被破壞殆盡，人際關系中的脈脈溫情被赤裸裸的金錢關系所取代，人們的道德感和責任感日益淡化。正如該篇小說中所反映的那樣，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是通過血緣親情連接而是通過金錢架設。保羅之死不僅是他的內驅力一俄狄浦斯情結所致，更是其周圍最親近人自我膨脹的本我中對金錢永不滿足的欲望所致。保羅的悲劇不僅是作為個體的悲哀，更是整個人際關系極度異化的社會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