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井鎮是東北吉林省境內的一座縣城。土井鎮原是個鎮,后來雖然變縣了,可原來的地名卻保留了下來。縣城雖不大,可人口總有幾十萬。
城中有一條長街,有七八里長,且穿城而過,街是筆直的,不算很寬,九十年代初擴充了一次,這些年一直說還要擴充,卻一直不見動靜。
這些年,若是夏季,你到土井縣城來,如果你細心,你會在縣城的街上,看到一個穿紅掛綠的老女掃街人,老女人滿臉滄桑,嘴角倒常掛著笑,只是眼睛瞅人時很僵硬,表情很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
老女掃街人有兩個綽號,花姑娘和文瘋子。后來人們不這樣叫她了,每當小孩子再喊她綽號時,旁邊的大人會大聲喝斥,不許這樣叫,小孩子真沒禮貌。據說,女掃街人姓文。
女掃街人是一個乞丐,長得又干又瘦,身上的衣服倒是比較干凈的。值得一提的是,她要起飯來很文明。你給她錢,她就收下,不給她錢,她也不死皮賴臉死纏。有時,你給她錢的時候,她會木訥地向你笑笑,是表示感謝的意思吧。
她應該是很愛美的,有幾次,人們看到她抹了很艷的唇膏。她懷里揣著一面小鏡子,在討錢的空隙間,便會把它掏出來,對著臉上照一照,也會對著它呲牙笑笑。
這個女乞丐最讓人稱道的,是她自備了一把掃帚,通宵達旦義務為縣民掃街。差不多每天晚上,她都會伴著街燈,用掃帚掃城中的那條南北走向的長街。
在一個晚上,她是掃不完這條街的。如果她真把這條街掃完了,那也一定是走馬觀花呢。待她倦了困了,就枕著掃帚,在街邊的木凳或馬路牙子上睡了。第二天晚上,她會繼續從曾睡覺的地方掃起。她這一舉動,令縣城的人們頗有回味,人們發現,她掃街是不走過場的,她掃過的街道,是很干凈的。縣民們調侃到,虧得她不能一個晚上把整條街掃完,否則,城里的環衛工人還不失業了?
縣城的人感激她,也就愿意在心情高興的時候,諸如發了一筆小財,搞成了一次婚外戀,兒子女兒考上大學或老母親大壽,把一些小錢,噼啪作響投到她乞討用的大瓷碗里。
縣城里也有人說,她其實不是瘋子呢。有一次,住在城南王奶奶的小孫女心愛的寵物一只小雞雛死了。她很傷心,哭哭嘰嘰用湯勺在路旁的花池子旁挖坑,要給小雞雛土葬。王奶奶心疼小孫女手里的湯勺,劈手把湯勺搶了下來,那小女娃子哇哇地哭鬧起來。
第二天早上,王奶奶旱廁時,看見文瘋子鬼影似地在她家門前一閃,不見了。她聽見了從家門口傳出的小雞雛生機勃勃的叫聲。王奶奶向院門口奔了過去,院門口的地上,放著一個柳條筐,王奶奶哈腰掀開了蒙在柳條筐上的一塊黑布,看見了柳條筐內的六只活蹦亂跳的小雞雛。
終于有人知道文瘋子叫文春麗,是距縣城七十多里二道溝村人。認識她的人說,你不知道吧,二十幾年前,她剛剛從山東過來并嫁人不久,當時,這小媳婦苗條的身段和她背上的一條大辮子很是迷人呢,當時,她也就二十剛出頭吧。
那是多年前初秋的一天午后,陽光針似的刺下來,剛剛過門不到一年的文春麗在婆婆家的豬圈前喂豬,她婆婆王嬸神情慵懶地從自家的菜園上完茅廁走了出來。王嬸又矮又有些胖(那年月胖人不多,沒準是虛胖吧),她懶懶打了一個呵欠。文春麗臉上掛著笑對王嬸說,媽,我想去大平地去看我表姐,我昨天夜里夢見她了。
王嬸剛剛睡過午覺,繼續打著呵欠,說,去看你表姐,那明天早上能趕回來嗎?你不是還要上工地給你男人國軍他們做飯嗎?王嬸說的國軍,是王嬸的兒子。國軍和村里的社員正在村外五六里的地方修水庫。文春麗呢,她也在工地上上工。生產隊長魏二派她和幾個女社員給修水庫的社員們做飯。
文春麗說,媽,我明天起大早往回趕,能趕回來。她又補充說,我想去看看表姐,我想她了,還有……我也想讓表姐的表姑算算我到底懷了個啥?是丫頭還是小子。
王嬸扭臉看了一眼文春麗,稍停了一下說,那你去吧,可那么遠的路……你跟國軍說了這事嗎?
文春麗說,我說了,我早上跟他說了。
王嬸嘴里“噯”了一聲,繼續說道,那你去吧,可也不要空著手去,把咱家雞蛋拿上二十個。
文春麗說,我表姐家有十多只雞呢。
王嬸說,這是個禮兒,你不還要去求你表姐的表姑算卦嗎?
文春麗的婆婆家是三間舊土坯房。她回到婚屋里去梳頭洗臉了,因為要去表姐家串門,她想著把自己收拾得利落一些,她用肥皂洗了頭臉,之后,坐在婚屋的炕沿上,對著一面大海碗碗口大小的圓鏡子,梳起頭來。
文春麗梳著一條又黑又粗的大辮子,村里人都叫她大辮兒。她嫁給了國軍,村里的男人們都饞涎欲滴,直夸國軍有福氣。當初,她表姐領她來國軍家相親時,國軍一下子就被她的大辮子迷住了。婚后,她和國軍在被窩里親熱,國軍把她的辮梢咬在嘴里,說,你的辮子像條蛇。
她把嘴貼在國軍的耳邊,問,你怕不怕?
國軍笑嘻嘻地說,不怕,不怕。
之后,倆人又親熱起來。
文春麗梳好頭,盤算著該穿哪件衣服。其實她也沒有幾件衣服,沒有什么好選擇的,可還是拿不準穿哪件衣服。她有一件長袖的粉紅色的確良小衫和一件短袖的黃色的確良小衫,有一條灰白色的的確良褲子和一條藍色的滌綸褲子,這是她和國軍成親時,國軍家為她買的。國軍家還為她買了一套紅顏色的毛衣毛褲,一身燈芯絨布面的棉襖棉褲和五雙尼龍襪子,那套紅顏色的毛衣毛褲是國軍家出錢買的毛線,她表姐幫忙織起來的。
文春麗和國軍結婚時,差不多把這些衣服全都穿在了身上,這幾乎是她的全部家當了。國軍家不富裕,她能看上國軍,看中的是他壯實寬闊的臂膀和他的粗手大腳。
文春麗穿著黃色的的確良小衫和灰白色的的確良褲子,迎著午后燦爛灼熱的陽光,走出了婚屋。
王嬸用手揉著眼屎,把為兒媳準備一小柳條筐雞蛋,遞到她手上,王嬸有些發愣地看著她,說,去你表姐家要走十五六里的公路,公路上汽車一過,暴土揚長的,衣服能穿出什么好來?你這身上的衣服回來就得洗,到了那兒天也就黑了,你穿得這么新鮮給誰看呢?
文春麗聽見王嬸這么說,便眨著一雙大眼睛看著王嬸。
王嬸繼續用手揉著眼角,仿佛有揉不盡的眼屎。王嬸這時說,你想穿就穿吧,反正回來洗也就是了。說完,她推開自家的院門,手里拎著一桿旱煙袋,去鄰居家串門子去了。
在東北農村,早年有許多婦女都吸煙的。夏季里,在某個村莊的村中的某棵樹下,經常會有一些農村婦女嘴上吸著旱煙,交頭結耳說著某個男人和某個女人的花邊新聞,有時,她們也會和混進女人堆里的男人打情罵俏。東北農村過去有貓冬的習慣,現在雖說有了一些改變,但也大致如此。在冬季,農民去鄰居家串門子,煙絲大多是不用帶的,東北的許多農家都種煙,吉林的蛟河煙和黑龍江的亞布利都是很有名的,吉林的蛟河煙在清朝還是宮廷的貢煙。
王嬸走后,文春麗變得六神無主。她又走回了婚房,從身上往下脫衣服。她重又打開了婚房炕上的衣柜,衣柜是新做的,是她婆婆托村里一個會做木匠活的農民做的,木料是國軍去山上偷偷砍的,衣柜涂著淺紅色,透著一股松木的香氣。可雖說是新衣柜,里面卻空空的。
衣柜里有一個黑底小白碎花的布包兒。她把它打開,取出一件半新不舊的黑色綢料短衫,這是她媽媽年輕時穿過的。她媽媽年輕時,做過大財主家的丫環,還險些做了財主兒子的小老婆,后來,八路軍來到了村里,財主家就敗了。她媽媽后來嫁給了財主家的一個長工,她媽媽提起此事曾嘆息說,這都是命啊。
看她那神色,似乎很惋惜沒能給財主的兒子做小似的。
文春麗從山東來東北投奔她表姐,她媽媽就把這件短衫送給了她。她媽媽說,這件短衫是當年財主的兒子送給她的。
在上世紀初,山東那邊大量向東北移民,這些沒有戶口的移民在東北叫盲流。這種情況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以后,才大有改善。山東的許多青年人向東北蜂擁而來,他們聽說東北的地下埋著烏亮亮的煤,黑油油的泥土里撒上種子不用施肥就能嘩啦啦長出豐碩的莊稼來。文春麗的表姐早幾年到了東北,她表姐往山東寫信,要給她在東北介紹個對象,說這戶人家是她婆婆的親戚,要她來東北相親。沒想到,她來到東北后,這親事真成了。
文春麗把黑色的綢料短袖衫穿在了身上,又脫下了腳上的塑料涼鞋,換上了她自己數月前做的一雙黑色布鞋,看上去,她就像是解放前舊社會里的某個村姑了。
太陽稍稍偏西了。文春麗胳膊上挎著一小柳條筐紅皮雞蛋出了村子,她要到距二道溝二十多里的一個叫大平地的村子去。她的眼前漸漸開闊起來,她婆婆家住在一個夾在兩座大山之間的村子里,抬頭望天,真像井中望月呢。
有一只蒼鷹在天空中飛翔。文春麗拿眼睛瞅著身體左側修成了梯田的玉米地,嘴角流露出一絲壞笑,想起表姐講過了一個段子。表姐說,她和她男人就是在生產隊修梯田時,談上對象的。她表姐叫秀鳳,長得也還不錯,只是臉上有一些雀斑。秀鳳比她大四歲,兒子都三歲了。
秀風來東北是投奔她二姐,她二姐也是從山東那邊嫁過來的人。秀鳳寄居在二姐家,喂豬、喂雞、干雜活,倒也不算吃白飯。
秀鳳的二姐在生產隊上工崴了腳,秀風就頂替她去上工修梯田。秀鳳就是在生產隊上修梯田時,和她現在的男人紅日好上的。
秀鳳的男人其貌不揚,說話結巴,越著急,說話就越結巴。文春麗覺得表姐講的段子的閃光點在于,表姐說紅日襠里的東西,像他的身材一樣,又細又長的。她覺得表姐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表姐臉上雖說有一些雀斑,可卻還是要比她漂亮一些。她暗自慶幸,覺得比表姐命好,國軍高大魁梧膀闊腰圓,無論田里還是炕上,力氣都大著呢。
文春麗用嘴角吹了一下垂在額頭上的劉海兒,心里有些得意起來。
前面公路上奔跑的汽車躍入了文春麗的眼簾,她聽見了汽車的喇叭聲。從二道溝村到前面通向縣城的公路,大約有六七里的路。然后,她要沿著公路再走上十五六里路,才能到表姐家。前面灰土飛揚的公路正召喚著她,不過,她也只是想沿著前面的公路去看一看表姐,并沒想過要到山外去。大山里空氣清爽,有樹啦、鳥啦、雞啦、鴨啦、狗啦什么的。春天時,漫山遍野的野花,山上可以采到很多野菜,有刺老芽啦、蕨菜啦、蒲公英啦、猴腿啦……上了秋,山上的野果有山核桃啦、山葡萄啦、山里紅啦……她真的覺得大山里挺好的,她不想到山外去。
文春麗來東北時,在濟南火車站遇到了一個穿得挺體面卻油嘴滑舌的中年男人。他主動和她套近乎,卻險些把她隨身帶的包袱偷走。
文春麗總覺得呆在鄉下更踏實一些。她沒來東北前,在山東老家聽過這樣一件事。和她鄰村的一個叫栓子的青年,和另外的一些來東北的男盲流,在某縣城的郊外給一戶姓楊的人家蓋房子。房子蓋好了,房主為了不支付他們工錢。暗中把他們的盲流身份告訴給了當地的派出所。派出所的人把栓子他們抓了起來,并用繩子把他們像串螞蚱似的拴成了一串,把他們遣返回了原籍。
文春麗仿佛聽到了前面公路下面大河的流水聲。國軍經常帶她來這里釣魚、抓蜊蛄。大河里的蜊蛄狡猾而又笨拙。它們藏身在河底的石頭下面,只會倒退著跑路。
國軍和她有時只用小半天,就能捉到一小面袋蜊蛄。回到家,把蜊蛄放到鍋里用白水煮,再放上少許鹽,味道鮮美。只是她不能多吃那東西,否則,她會壞肚子,跑肚拉稀的。有時,國軍也會在河岸上攏上一堆火,把蜊蛄放到火上去烤,篝火在他們面前跳動著,很快,烤蜊蛄的香氣便從火焰上飄出來了。
有一次,文春麗和國軍在大河里抓蜊蛄抓到了天黑。天上月大如盤,河水中也月大如盤,河岸邊稻田里青蛙的鼓躁聲此起彼伏,空氣里有一股淡淡的魚腥味兒。國軍在大河里洗澡,她在河岸上給國軍照看衣服,國軍光著身體向她招手,她笑著拒絕他。
國軍忍不住沖上岸,把她拽到了水里。又手忙腳亂剝光了她身上的衣服,他在她的臉上身上一陣亂親,他們開始在大河里做愛。月光下,他在她背后的插入強勁而有力,她的身體船似的在水中顛簸著,隨她一同顛簸的還有河面上跳躍的月光。國軍問她,你好不好?她渾身酥軟,說,好,好死了。
文春麗遠遠地看見前面懸在大河上的那座浮橋了,浮橋由若干道鐵索連接著,鐵索上鋪著木板。她有些怵那座浮橋,感覺走在浮橋上,就像站在一片大樹葉上在風中飄飄擺擺。
這是通向對岸公路的唯一近路。距此六七里,還有一座可以通汽車的石橋,二道溝村很少有人繞那么遠過河。村里人如果不是趕著牲口車去山外辦事(比如送公糧出去,從外面拉救濟糧和拉農藥、化肥回來),或娶新媳婦進門,一般不會走那座橋的,村里的車老板魏四倒是常趕著生產隊的牲口車經過那座橋。
文春麗和表姐兩個多月沒見面了。她想要告訴表姐,她懷孕了。有時,她會美滋滋地想,她肚子里的孩子,沒準就是那天夜晚——在那條波光蕩漾的大河里,國軍給種下的。
太陽更加偏西了一些,陽光卻依然灼痛著她的眼睛,她離前面的公路越來越近了。她身體左側依舊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玉米地,身體右側是一大片西紅柿地,西紅柿地里還有幾個披著爛衣服的稻草人。就在這時,青紗帳里突然傳來了一聲槍響,她的一雙腳便像是被釘在了小路上。
起初,文春麗還以為是照看莊稼的農民正在用獵槍驅趕山獸。青紗帳里又響了一槍,緊接著,從青紗帳里沖出了三個端著明晃晃的刺刀、兇神惡煞的日本鬼子。
我的老天!她條件反射似地驚叫了一聲,頓時頭暈目眩起來。
鬼子兵嘴里哇哇怪叫,花姑娘的大大的好,抓住花姑娘,抓住花姑娘!走在頭里的鬼子兵張牙舞爪向文春麗沖過來,他飛起一腳把她手中的柳條筐踢得飛起來,柳條筐里的雞蛋碎了個一塌糊涂。
我的媽呀!文春麗魂飛魄散,她沒回頭就往回跑,不料前面青紗帳里又鉆出了好幾個鬼子兵,一個一臉橫肉的大個頭鬼子兵,手里揮著東洋刀,氣勢洶洶向她逼了上來。
太陽落山的時候,在通往二道溝村的山路上出現了一副擔架。二道溝村的生產隊長魏一民和省城中攝制組的兩個人,抬著文春麗,來到了她婆婆家。
文春麗已經蘇醒過來,她神情呆滯地躺在婚屋的炕上,兩眼無光地望著天棚。
攝制組的人擱下二百元錢,就走了。攝制組來了兩個人,一個年紀大些,四十多歲,一個年紀小些,二十多歲。年紀大的,是剛才扮演挎東洋刀的老鬼子,另一個,是剛才扮演留著仁丹胡的鬼子兵。他們用抱歉的語氣對文春麗的丈夫和公公婆婆說,實在是對不起,這是她做群眾演員的勞務費。他們對她所受到的驚嚇表示道歉,他們說,說起來還要感謝魏一民,他們在公社遇到了他,而他自告奮勇把攝制組帶到了這里來。盡管攝制組的導演對在二道溝拍攝影片的外景不甚滿意,可還是意外地抓拍到了一組日本鬼子調戲村姑的鏡頭,他們現在不能再在這里停留,要趕到數百里外的一個叫地窩子村子的地方去,繼續拍攝八路軍反日本鬼子圍剿的電影。
文春麗的丈夫和公公婆婆臉上堆著謙卑的笑,把攝制組的人送出了家門。他們說,盡管他家的媳婦受到了驚嚇,可卻得到了二百塊錢。二百錢塊在那個年月,是讓莊稼人找不到北的數目。文春麗的公公婆婆點頭哈腰一再對攝制組的人說,沒事的,沒事的,明天早上一覺醒來,她就沒事了。
魏一民也是滿臉掛笑,一路寒暄把扮演鬼子兵的攝制組的人送出了村外。此前,攝制組的人也給了他五十元辛苦費。此刻,他仍處在極度地興奮之中。魏一民在村里也算是個游手好閑的人。幾十年前,他爹爹曾救助過兩個東北抗聯的人,土改時,他爹做了村里的農會會長,后來,又做了生產隊長,他爹死時,就把生產隊長傳給他了。魏一民臉上掛著巴結的笑,跟屁蟲似的尾隨在攝制組的人身后,追問攝制組的人,他們拍攝的電影什么時候上映,到時候要是能在二道溝放映一場就好了,村里的人也就可以看見日本鬼子調戲文春麗的那場戲了。他還嘆息說,二道溝村的人一年都難得看上一場電影。
正當魏一民送走了攝制組的人,吹著哨向村里走時,迎面卻遇見了赤著腳,嘴巴里哇哇怪叫,一路向前瘋跑的文春麗。國軍和他媽在文春麗的身后追趕著,他們扯著嗓子向魏一民大叫,魏二,魏二,截住我媳婦,截住我媳婦,我媳婦瘋了。
誰會想到昵,文春麗竟出人意料地瘋了。她常常趁著婆婆家的人不注意,在夜半三更赤著腳跑出去,她在村街上怪叫著,像一個披頭散發在月光下奔跑的女鬼。
有一天早上,天空飄飄灑灑地下著小雨,天剛蒙蒙亮,她又赤著腳從婆婆家里跑出去了,她跑出了村,跌在了一條小溪里,她流產了。
村里人發現她時,她頭發散亂渾身浸濕坐在溪水里,溪水里有一攤血跡,霧狀的血水彌漫著向小溪的下游游走。
二道溝有人說,國軍家花二百元錢買回了一個瘋媳婦a村上有人勸國軍,說他應該去找攝制組的公家人。村上人說,你媳婦是被公家人嚇瘋的,他們是有責任的,理應賠更多的錢。國軍便問他爸爸該怎么辦?國軍的父親想了半晌,滿臉磨不開地說,再等等,再等等吧,沒準再過幾天你媳婦就好了,就什么事也沒有了,再說,公家人是給了咱錢的。
文春麗的瘋病越來越重了,她已經開始在家摔盆子砸碗了。
倒是魏一民主動找上門來,他躲閃著國軍父子的目光,顯得有些底氣不足,忐忑不安地說,咱們要不還是去找找那些公家人吧,總這樣耗下去怕也不是個頭。國軍父子就隨著魏一民去幾百里外的地窩子去找攝制組的人了。可他們卻撲了一個空,待他們趕到那里時,攝制組的人已在地窩子拍攝完外景,打道回府了。
一連幾日都是雨天。天下雨的日子,生產隊就可以歇工了。天下雨的日子,是生產隊上農民的星期天。
屋內的光線十分黯淡,而且煙氣繚繞,國軍氣乎乎地蹲在地上抽煙,他媽媽垂頭喪氣地坐在炕沿上抽煙,他爸爸則愁容滿面地站在門口望著戶外沒完沒了的淫雨,間或嘆著氣。文春麗披散著頭發站在婚屋炕上唱歌呢,她唱的是現代京劇《紅燈記》中的《都有一顆紅亮的心》。現在婚屋不再像婚屋了,亂得一塌糊涂,臟得像豬圈。衣柜上的玻璃,也被文春麗用腳踢碎了,玻璃碎片還劃傷了她的腳。
屋外的淫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國軍一聲怒吼沖進了戶外的冷雨里。他媽媽在他的背后喚他,他也不回答。他一路沖向了魏一民的家。國軍在魏一民家門前撿起一塊大石頭,向他家的窗戶砸過去。
“嘭”地一聲,魏一民家窗戶的玻璃碎了。
魏一民家的窗大半個面積是紙糊的,上面只有兩塊玻璃。
國軍聽見了從魏一民家傳出的一聲女人的驚叫。魏一民縮在家里沒敢露頭。
國軍在魏一民老婆的驚叫聲中受到了鼓舞,他雙手插著腰,破口大罵。他罵得很動情,已經淚流滿面了,他大罵是魏一民害了他媳婦。他在魏一民家的柴火垛上抄起了一根大木棒,跳進了他家的豬圈,用大木棍猛打豬圈中的一口大白豬。這口一個勁的瘋長的叫什么五號的大白豬是魏一民從外地弄來的,大白豬在木棍下哀號著。
雨仍在沒有逗號更沒有盡頭地下著。國軍的叫罵聲和大白豬的哀號聲招來了村里不少來看熱鬧的人。國軍仰面號啕大哭起來,他拎起手中的大木棒就要往魏一民家里沖。
魏四從人群中閃出來,攔腰把國軍抱住,哭著說,國軍,你不能啊,那是我哥,你打我哥,我就要和你干了。魏四是魏一民的親弟弟,也是國軍的小學同學。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國軍悄悄從生產隊上溜回來,他懷揣著一把尖刀,進了魏一民家,此時,魏一民的老婆正在給懷中一歲的兒子喂奶。
這是魏一民的第二個孩子,魏一民的大女兒已經上小學了。國軍把手中的尖刀逼在女人懷中嬰兒的脖子上。
女人給國軍跪下來,國軍笑嘻嘻地丟下手中的刀,開始惡狠狠地用手揉搓著她白白的乳房。魏一民的老婆帶著哭腔說,國軍你這個挨千刀的啊。
又過了幾天,這天深夜,天又下起了小雨。凌晨時,二道溝村東傳來了巨大的爆炸聲,魏一民一家四口人,竟被國軍連同他自己一同用炸藥炸上了天。
魏一民家的房子被炸爛了。村里人在被炸爛了的房子里,發現了一些大人小孩的斷手斷腳。國軍曾做過兩年炸山采石的點炮手。人們嘆息不已,這小子糊涂啊,他不應該這樣干的,他也找錯了對象,他應該去城里把電影廠炸爛了才對,做孽啊……
冬去春來,二十多年過去了。文春麗差不多成了縣城上的名人。人們也慢慢念起她的好來,也都愿意錦上添花幫她一把,她身上的衣服漸漸光鮮了起來。只是,她身上的衣服穿得沒有邏輯,跟時節很不搭配。人們再在縣城里看見她,便打趣說,這乞丐婆的日子看樣子過得不錯呢。
每到寒冬臘月,這個乞丐婆,就會不聲不響從縣城里消失了,回到她公公家里。
國軍用炸藥炸爛了魏一民的家,自己也和魏一民一家同歸于盡了。第二天上午,魏四手里拎著鐵锨,一路哭號著沖進了文春麗的婆婆家。魏四瞪著血紅的眼睛,揚起手中的鐵锨,兇狠地向文春麗的公公頭上劈下去。
王嬸不顧一切擋在了丈夫的身前,卻被魏四當胸踢了一腳。從此,王嬸一直害心口疼。數年后的臘月二十八,她死掉了。
文春麗的公公身體如今倒還硬朗,老頭兒六十多歲,接近七十了。當年村里承包土地時,也分給了他家一份田。老頭兒在村里有一個少言寡語的侄子,侄子也算孝順,常過來幫他們種田。
在文春麗從縣城歸來時,她公公就會一聲不哼預備好一個大塑料盆,燒好一大鍋熱水,他自己悄悄退到屋外的院子里,為在屋子里洗澡的兒媳放哨。
文春麗把從縣城里討來的錢悉數交給公公,好讓公公置辦年貨和來年開春種地的種子和化肥。
在二道溝村,有好幾種關于文春麗和她公公的段子。有人說,文春麗的瘋病早已好了,只是裝瘋去縣城里討錢。不少人捕風捉影猜測文春麗和公公有一腿。每當文春麗要從縣城回來時,她公公都會到鄰村的一個會剃頭手藝的老王頭那里刮一次頭。然后,他會換上件干凈的衣服,一向佝僂的身板也挺直了起來,竟有了幾許返老還童的意思,還一改往日蹣跚的步履,走路的腳步聲也較平日亮堂了。
村子里也有個別人對此表示了不同的看法,他們說,你們胡咧咧個啥?我了解她公公的為人,別說人家沒那事,就是真有那事,又礙著你們啥了?這兩個人已經夠可憐了,不要再糟蹋他們了。
這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文春麗腋下夾了一把掃帚,手里拎著大粗瓷碗又回到縣城里來了。她手中的掃帚格外大,掃帚的尾部還拴了個紅色的流蘇。
這年春天,縣城里來了大城市的攝制組。聽說,他們要在縣城拍攝一部反映某貪官縣長從發跡到黑錢再到上吊自殺的電視連續劇,縣電視臺還播了攝制組招聘群眾演員的廣告。
這天,攝制組的人起了一個大早,他們有說有笑扛著攝影機,向縣郊走去。
攝制組的導演驚喜地發現了正在掃街的文瘋子,文瘋子穿著一條紫紅色的裙子,一件紫紅色的夾襖,頭上的紅發夾在晨光中光亮耀眼。
攝制組的導演突然來了靈感,他覺得這部戲可以加上一組女乞丐掃街的鏡頭,而這個女乞丐恰恰是被劇中的貪官縣長迫害瘋了的。
導演興奮地高聲嚷起來,吩咐身邊的一個戴著鴨舌帽留著大胡子的攝影趕緊抓拍。
攝影就把手中的攝影機對準了文瘋子。而文瘋子卻對著鏡頭發出一聲顫抖的毛骨悚然的驚叫,把手中的掃帚向大胡子攝影擲了過去。
大胡子攝影其實很年輕,他留大胡子一是為了顯酷二是為了裝老,他很靈巧躲過飛來的掃帚。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文瘋子又歇斯底里地怪叫一聲,張著五指向他撲了過來。
年輕的攝影的臉上頓時鮮血淋漓。他驚叫一聲,險些把手中的攝影機扔出去,他嘴里罵了一句,老巫婆,去你媽的。
他飛起一腳,把文瘋子踢翻在縣城街上的馬路牙子上了。
很糟糕的是,文瘋子的頭,正磕在馬路牙子上,鮮血從她的頭上涌出來。她的身體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卻再也沒有起來……
縣城里早上起來遛彎的人們,紛紛向文瘋子掃街的地方聚攏過來。人越聚越多,他們的臉上掛著憤怒,整條街也似乎憤怒起來,好像只需一點兒火星就能把這股憤怒引爆開來。
這時候,人群的后面有一位攝制組的資深攝影正在秘密地干著一件事,他正在把縣民們的這種憤怒的場面偷拍下來,準備移花接木剪輯到那部電視劇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