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女》“彤管”新解

《詩經(jīng)·邶風(fēng)·靜女》描寫的是一對青年男女幽會和贈送愛情信物的情景，是一首清新、活潑、優(yōu)美的民歌，也是一首膾炙人口的優(yōu)秀愛情詩篇。全詩共三章：

靜女其妹，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然而，第二章中“靜女其孌，貽我彤管”的“彤管”具體指什么，“古今學(xué)者，對此眾訟紛紜，迄無定論。”

一、“彤管”解說舉要

(一)赤管筆說

《辭源》將《靜女》中“彤管”一詞解釋為：“《傳》：‘古者后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箋》：‘彤管，筆赤管也。’后來相沿稱女史記事所用的赤管筆為彤管。《后漢書·皇后紀序》：‘女史彤管，記功書過’。”采用此說的還有朱自清的《古詩歌箋釋三種》；郭錫良、唐作藩等編寫的《古代漢語》(下冊)解釋得更為詳細：“‘彤管’：指染成紅色的竹管制成的筆”。

(二)赤管草說

王力主編的《古代漢語》第二冊中如是說：“‘彤管’，到底是什么，向來說法不一，一說是紅色管狀的初生的草，就是下文的‘荑’。此說較妥”。余冠英在《詩經(jīng)選》中的注釋為：“彤管就是紅色管狀的初生之草。郭璞《游仙詩》：‘陵岡掇丹荑’，丹荑就是彤管。依此說，此章的彤管和下章的荑同指一物。”周嘯天也認為：“舊訓(xùn)彤管為針筒、笛子或筆桿兒，總不符合牧女(即靜女——引者注)的身份，與下文‘歸(饋)荑’之說亦缺乏照應(yīng)。其實，這‘彤管’即下文的‘荑’，乃紅色的、通心的嫩茅草。”“‘彤管’是新從牧場采來的，鮮嫩潤澤”。

(三)赤管樂器說

高亨《詩經(jīng)今注》(附錄注[六])：“彤管，歐陽修《詩本意》：‘古者針筆皆有管，樂器亦有管，不知此彤管是何物也。’按：彤管當(dāng)是樂器，就是紅色的樂管。《詩經(jīng)》里的管字，都是指樂管。”《周頌·有瞽》：“蕭管備舉。”《商頌·那》：“嚖嚖管聲。”又《周頌·執(zhí)競》：“磬筅將將。”《漢書·禮樂志》、《說文》都引筅作管。所以說此詩的彤管當(dāng)是樂器。林庚、馮沅君在《中國歷代詩歌選》中的解釋為：“彤管’，未詳何物，疑是樂器”。袁梅的《詩經(jīng)譯注》認為：彤管“解為一種樂器。《說文》：‘管如篪，六孔。’”

(四)紅色針筒說

郭沫若在《卷耳集》中將“彤管”譯為“鮮紅的針筒”；遼寧大學(xué)中文系古代文學(xué)教研室主編的《先秦文學(xué)作品譯注講析》注解也采用此說：“婦女用的紅色針筒”。

總之，關(guān)于“彤管”，各家注本或在“未詳何物”之后，介紹各種解釋，然后表明自己傾向其中的哪一種：或?qū)追N解釋同時列出，不置可否，翻譯時作含糊處理，譯為“紅管”或“彤管”；或如朱熹：“未詳何物。蓋相贈以結(jié)殷勤之意耳。”此種態(tài)度被《先秦文學(xué)史參考資料》稱為“最為嚴謹”。

《靜女》作為一首短小、活潑、優(yōu)美的愛情詩，全詩總共只有五十個字，可是，“彤管”究竟為何物?近年所出《詩經(jīng)》注譯本雖然很多，但基本上未能突破上述的幾種解釋，至今沒有一種解釋能得到大多數(shù)人的認可，這對理解詩歌的內(nèi)容不能不算是一件憾事。

二、“彤管”新解

受到上述各家各說的啟迪，加之認真解讀《靜女》原詩和《詩經(jīng)》中的相關(guān)詩篇，從詩歌產(chǎn)生的時代、遠古民族的愛好、風(fēng)俗以及考古發(fā)現(xiàn)中，我認為將“彤管”解釋為“管狀的紅瑪瑙飾物”似乎更加合乎情理，理由見下：

(一)《詩經(jīng)》中的愛玉情結(jié)

《詩經(jīng)》作為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收錄了從西周初年到春秋中葉(公元前11世紀到前6世紀)約五百年間的詩歌共305篇，組成了一幅廣闊豐富的古代社會生活畫卷。其中有近30篇詩直接反映出上至帝王、士大夫、貴族，下至普通百姓都普遍愛玉，對玉情有獨鐘，說明了我們民族具有濃重的愛玉情結(jié)。玉不僅是作為一種珍稀、美麗的天然礦物，更是作為品德高潔、平安吉祥、富貴美好的象征備受青睞。同時，古人對玉的界定標(biāo)準(zhǔn)較現(xiàn)在寬泛，所謂“石之美者”一律視為玉，不僅包括玉，還包括蛇紋石、綠松石、孔雀石、瑪瑙、水晶、琥珀、紅綠寶石等似玉的美石。如《衛(wèi)風(fēng)·木瓜》：“投我木瓜，報之以瓊琚”、“報之以瓊瑤”、“報之以瓊玖”，就是一首青年男女互贈禮物的情歌。“瓊琚”、“瓊瑤”、“瓊玖”泛指美麗的佩玉。(參見拙作《解讀<詩經(jīng)>中的玉文化信息》，《電影評介》2009年06期<3月下>第97－98頁)由此可知，當(dāng)時戀人之間就有贈美玉作為愛情信物的習(xí)俗。

我們知道，《靜女》中的“彤管”是靜女贈給戀人的愛情信物，它應(yīng)該是一件比較珍貴、易于保存的物品。我認為把它解釋為“一支管狀的紅瑪瑙飾物”比較合適。這點可以從小伙子對“彤管”的贊美之詞中得到印證。“彤管有煒，說懌女美。”“煒”是鮮明有光之意，其特征與紅瑪瑙相符。并且，靜女是一位美麗而聰慧的姑娘，“彤管”無疑是她的珍愛之物，對其特性理應(yīng)十分熟悉。紅瑪瑙具有鮮明晶潤的光澤、堅韌細膩的質(zhì)地等特點，靜女把它作為愛情的信物送給對方，是意味深長的：紅紅的精美的瑪瑙飾物，既是自己一片火熱真摯之情的象征，又是兩人愛情純潔美好、地久天長的象征。同時，作為易碎之物(玉碎)，更需要精心呵護、加倍珍惜。我認為：如果把“彤管”解釋為“赤管筆”或“赤管樂器”、“紅色針筒”，雖然也有依據(jù)能解釋得通，但寓意和內(nèi)涵就遠不如管狀紅瑪瑙飾物深刻、豐富；加之，那時的青年男女已有贈珍貴之美玉作為愛情信物的風(fēng)俗。如果把“彤管”解釋為“荑”(初生的茅草芽)，即靜女將隨手采摘的一棵生命短暫、不易保存的茅草芽作為愛情信物贈給戀人，這未免有點視自己的婚姻大事為兒戲，顯然是不太合乎情理的。

(二)考古發(fā)現(xiàn)周代有管狀紅瑪瑙飾物的存在

關(guān)于《靜女》一詩產(chǎn)生的時代，褚斌杰認為“是東周時期產(chǎn)生于邶地(今河南湯陰縣境)的民歌。”中國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編寫的《中國文學(xué)史》也將《靜女》列為“東周的詩”進行介紹。根據(jù)考古資料介紹，在迄今己發(fā)掘的2000多座周代墓葬中，出土了大量的玉器。其中有一件玉組佩，古人亦稱之為“雜佩”，如《詩經(jīng)·鄭風(fēng)·女日雞鳴》：“雜佩以贈之”、“雜佩以問之”、“雜佩以報之”。因佩飾上的珠玉材質(zhì)和形狀不一而統(tǒng)稱為“雜佩”。周代出土的這件玉組佩，造型極似人手的形狀。由一塊玉坂和五個各自成串的玉串組成。玉串各部分則有珠、管等形狀。玉坂為青玉質(zhì)地，珠管則由碧玉、青玉和紅瑪瑙制成。珠管采用了鉆孔、打磨拋光等工藝，制作精致，色澤艷麗。由此可知，當(dāng)時的玉工已掌握了高超精湛的冶玉工藝，他們用最簡陋的工具，制作出了一大批精美的玉器。像瑪瑙這種硬度較高的玉石都能鉆孔、打磨拋光，加工制作成管式形狀的飾物，確實令后人嘆服不己。因此，這件玉組佩，證明了在周人的玉器中已有管狀紅瑪瑙飾物的存在，它無疑是為“彤管”為“管狀紅瑪瑙飾物”的新解提供了一個有力的實物證據(jù)。

(三)詩中對“彤管”、“荑”的贊美角度不同

只有“赤管草說”認為“彤管”就是“荑”，其他幾種解說都認為靜女先后送了兩種禮物給戀人，只是對“彤管”的具體所指解釋有分歧。其實，只要仔細解讀《靜女》就不難發(fā)現(xiàn)，小伙子對“彤管”、“荑”的贊美角度是不同的，故知“彤管”與“荑”實非一物。“彤管有煒，說懌女美”：這里側(cè)重于對“物”(管狀紅瑪瑙飾物)的稱贊。說它是那樣的光彩鮮亮、美麗珍貴，對其大加贊賞。當(dāng)然，從字面上看小伙子是贊物，仔細品味就會發(fā)現(xiàn)，聰明的小伙子原來是借贊物來贊人，委婉地表達出自己對靜女的一片真摯之情。在小伙子看來，物美，送物之人更美，美物與美人交相輝映，簡直是令他贊嘆不已。而在“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里，則側(cè)重于贊贈物之人美。贈“荑”之舉，不妨看做是靜女繼“愛而不見”的“躲貓貓”考驗之后，對戀人的又一次考驗。她把從郊外隨手采來的一株茅草芽送給戀人。雖是一株普通嫩茅草，可在情人眼中它卻非同尋常，美得出奇。其實，并非茅草芽真的美，只是因為它是心上的美人所贈，正如朱熹所解；“然非此荑之為美，特以美人之所贈，故其物亦美耳”。小伙子之所以盛贊“荑”之美異，即緣于此，此所謂物以人重，人以情貴，愛屋及烏。在小伙子的心目中，只要是靜女所贈之物，尋常之“荑”與珍貴之“彤管”都同樣美好、珍貴。以自己的一片癡情和智慧，小伙子又一次經(jīng)受住了美麗、天真、活潑、聰慧又有幾分調(diào)皮的靜女的考驗。

這首短詩的構(gòu)思真可謂新穎巧妙，靜女兩次贈物，小伙子兩次稱贊，通篇不言“愛”字，而“愛”意躍然可見，確實是一首傳誦千古的優(yōu)秀愛情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