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商,字子夏,中唐大歷時期著名詩人兼畫家,一生宦游不定,晚年歸隱山林,不知所終。與同時代作家相比,劉商是以詩畫而享有盛名的一位詩人。大歷詩壇多送別,在劉商僅存的一百一十多首詩歌中,送別詩有29首,是各類題材中數量最多的。
劉商詩作中多送別詩的原因除了與送別詩有深遠的文學淵源外,我認為主要與當時的社會風氣以及詩人的創作心態有關。
唐代應該是人們社會生活最為豐富的時期,此時造成人們遠離親人、朋友的機會也很多。到了大歷年間,正值多事之秋,無論官場還是民間,送往迎來愈加頻繁,餞別賦詩己如例行公事一般。所以,劉商詩作中多送別之情也是社會風氣使然。另外,大歷時期詩人多經歷過開元盛世,面對社會的急劇變化,他們不可避免地遭遇到心理上的挫折,比如:理想的幻滅、自信心的崩潰。現實生活中一個個沉重的打擊使得他們身心疲憊,由此而來的是無限的孤獨與寂寞。孤獨的心境渴望的是親友的安慰,知己的傾訴。所以一旦離別來I臨,就會有前途渺茫、相見無期之感。因為世事維艱,顛沛流離,離別之后再相會是極不容易的事。所以在這種孤獨心態的支配下,不作詩難以展其意。
與劉商同時代的大歷十才子是大歷詩壇上備受關注的一個群體。這個群體也創作了大量的送別詩。其中韓翃、錢起是其中的代表,他們曾因寫宰相出鎮之詩而被推舉為“擅場”,據李肇《唐國史補》卷上記載:“送王相公之鎮幽朔,韓翃擅場,送劉相公之巡江淮,錢起擅場”。當時的社會風氣,推崇熱鬧隆重的送別場面,因此大歷十才子送別詩中大部分為官場逢迎之作,多歌功頌德、虛情假意之詞。
劉商的送別詩中卻很少此類作品。他所送別的對象多是白衣士子、中下級官吏、法師、道人、親友,只有很少一部分是達官貴人。因此,其送別詩給人的感覺是情感真摯、意蘊深婉。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指出:“唐人好詩,多在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人意。”劉商的許多送別詩,我們也應作如是觀。
劉商的送別詩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
1、與宦游有關的送別
這類詩是指詩人為送別友人因仕宦緣故而離開某地所作的詩歌。它所表現出來的情感內容,是紛繁多樣的。既有依戀難舍的深情又有熱情洋溢的祝愿。其間充滿了殷殷的叮囑和深厚的情誼。如《送廬州賈使君拜命》,詩云:
考績朝稱貴,時清武用文。二天移外府,三命佐元勛。
佩玉兼高位,撤金閱上軍。威容冠是鐵,圖畫閣名蕓。
人詠甘棠茂,童謠竹馬群。懸旌風肅肅,臥轍淚紛紛。
特達恩難報,升沈路易分。侯贏不得從,心逐信陵君。
“賈使君”即賈深(一作琛),長樂人,官秘書省少監,職方郎中,歷任徐、廬、夔、岳四州刺史。約大歷三年在廬州刺史任,此時劉商任合肥縣令,賈深是劉商的上級。詩的前六句是劉商對賈深的贊美之詞。劉商稱贊賈深為文武雙全的奇才,由于個人超群的能力,仕途順暢,平步青云。詩人相信賈深做官最終能夠達到“圖畫閣名蕓”的境界。不僅如此,詩人還通過眾官吏及百姓送別賈深的場景,用間接的手法贊揚了賈深為官期間的政績與功德。而后詩人又由“特達恩難報,升沈路易分。侯贏不得從,心逐信陵君”兩句表達了賈深對自己有知遇之恩,二人之間的感情是很深的。這兩句也使得前邊的溢美之詞顯得樸實真誠。
2、與歸鄉有關的送別
對于一般游子說來,遠游還鄉,結束顛沛奔波之苦,了卻思鄉念親之愁,應該祝賀。但劉商卻滿是離別的依戀以及希望早日與知己重聚的殷切之情。如《送王永二首》(一作《合溪送王永歸東郭》):
其一
君去春山誰共游,烏啼花落水空流。
如今送別臨溪水,他日相思來水頭。
其二
棉衣似熱夾衣寒,時景雖和春已闌。
誠知暫別那惆悵,明日藤花獨自看。
《送王閏歸蘇州》詩云:
深山窮谷沒人來,邂逅相逢眼漸開。
云鶴洞宮君未到,夕陽帆影幾時回。
以上三首詩中劉商曾經與友人“共游”“春山”、同賞“藤花”以及“深山”“邂逅”,這些昔日美景在友人離去后似乎都失去了顏色。丁是詩人發出了“君去春山誰共游”、“明日藤花獨自看”和“夕陽帆影兒時回”這樣的慨嘆,此三句用語簡樸而意蘊深厚,充滿了對友人的依戀之情,也充分展示了友人離開后自己孤獨落寞的生活狀態。
3、與入京有關的送別
劉商送人入京的詩共三首:《送林袞侍御東陽秩滿赴上都》詩云:
幾年烏府內,何處逐鳧歸。關吏迷驄馬,銅章累繡衣。
野亭山草綠,客路柳花飛。況復長安遠,音書從此稀。
《送楊閑侍御拜命赴上都》詩云:
賀客移星使,絲綸出紫微。手中霜作簡,身上繡為衣。
驄馬朝天疾,臺烏向日飛。親朋皆避路,不是送人稀。
《送從弟赴上都》詩云:
車騎秦城遠,囊裝楚客貧。
月明思遠道,詩罷訴何人。
“上都”即“京都”。其中前兩首都是送官員赴京拜官任職的,詩中“銅章”、“繡衣”、“烏府”、“臺烏”等語詞都是對官職及府衙的代稱。與前邊宦游類送別詩所表露的惆悵迷惘不同的是,此兩首詩中流露的是對友人身居高位的贊譽,以及前途光明的自信。而后一首則表露出劉商對從弟行程路遠,囊中羞澀的不安。這里的從弟即劉寰。我們都知道劉商還有一首詩《送劉寰北歸》,應該是送劉寰赴京都長安的。那么這兩首與劉寰有關的詩是否為同一次送別,我們不得而知。但這兩首詩中表露出的情感卻是一致的。“月明思遠道,詩罷訴何人”,“知爾素多山水興,此回歸去更來無”,劉寰對于劉商來說,亦弟亦友,親情與友情的交織,使得離別之情更加濃烈。
4、與科舉有關的送別
唐代知識分子進入仕途主要是走科舉這條路,金榜題名的歡樂,意味著下第者名落孫山的悲哀。中唐每年集于京師的貢士約二三千人,有幸及第者畢竟是極少數。因此當時送人赴舉,賀人及第,慰人下第之詩不在少數。劉商存詩中此類詩共三首。其中《送李元規昆季赴舉》詩云:
見誦甘泉賦,心期折桂歸。鳳雛皆五色,鴻漸又雙飛。
別思看衰柳,秋風動客衣。明朝問禮處,暫覺雁行稀。
《送楊行元赴舉》詩云:
晚渡邗溝惜別離,漸看烽火馬行遲。
千鈞何處穿楊葉,二月長安折桂枝。
這兩首均為送友人赴舉之詩,前一首用“風雛”和“鴻漸”來比喻才華橫溢的“李元規昆季”,后一首中的“千鈞何處穿楊葉”暗含友人“楊行元”為文武全才。詩人通過稱贊友人的才學,來表達對他們京中“折桂”的信心,因此這兩首詩中殷殷期望之心多于依依惜別之情。另外劉商還有《姑蘇懷古送秀才下第歸江南》,應為慰人下第之詩:
姑蘇臺枕吳江水,層級鱗差向天倚。秋高露白萬林空,
低望吳田三百里。當時雄盛如何比,千仞無根立平地。
臺前夾月吹玉鸞,臺上迎涼撼金翠。銀河倒瀉君王醉,
滟酒峨冠眄西子。宮娃酣態舞娉婷,香飆四颯青城墜。
伍員結舌長噓嚱,忠諫無因到君耳。城鳥啼盡海霞銷,
深掩金屏日高睡。王道潛隳伍員死,可嘆斗間瞻王氣。
會稽勾踐擁長矛,萬馬鳴蹄掃空壘。瓦解冰銷真可恥,
凝艷妖芳安足恃。可憐荒堞晚冥瀠,麋鹿呦呦達遺址。
君懷選氣還東吳,吟狂日日游姑蘇。興來下筆到奇景,
瑤盤進灑蛟人珠。大鵬矯翼翻云衢,嵩峰霽后凌天孤。
海潮秋打羅刮石,月魄夜當彭蠡湖。有時凝思家虛無,
霓幢仿佛游仙都。琳瑯暗戛玉華殿,天香靜裊金芙蕖。
君聲日下聞來久,清贍何人敢敵手。我逃名跡遁西林,
不得灞陵傾別酒。莫便五湖為隱滄,年年三十升仙人。
“姑蘇”是蘇州治所吳縣的別稱,因其地有姑蘇山而得名。姑蘇山上有姑蘇臺,又名胥臺,相傳為春秋時吳王闔閭所筑。吳王夫差曾于臺上立春宵宮,為長夜之飲。越國攻吳,吳國敗,遂焚其臺。劉商的這首長詩兼懷古與勸慰于一身,應當是作于與“下第”的“秀才”同游姑蘇山之時。從內容上來看,此詩可分為兩部分。其中“姑蘇臺枕吳江水”到“麋鹿呦呦達遺址”為詩的第一部分,主要是對吳王夫差驕奢亡國與越王勾踐臥薪嘗膽、東山再起的歷史事件的回顧;“君懷逸氣還東吳”到“年年三十升仙人”為詩的第二部分,主要是對友人的勸慰之辭。詩中暗喻,友人的才能堪比“伍員”,沒有及第只是時機未到。詩人臨別前囑咐友人千萬不能學范蠡乘扁舟歸隱五湖,而應該勵精圖治,等待時機,再圖偉業。
5、與僧人有關的送別
周本淳先生在其《唐人絕句類選》中對送僧詩有個精當的評語:“僧徒以斷絕情緣為尚,故送僧詩亦以不著悲苦意為善”。劉商的兩首送僧詩均深諳此意。例如《送僧往湖南》(一作送清上人)詩云:
閑出東林日影斜,稻苗深淺映袈裟。
船到南湖風浪靜,可憐秋水照蓮花。
“日影”、“稻苗”“袈裟”、“船”、“湖”、“秋水”、“蓮花”等均是眼前景,而未著心中情。即使“秋水照蓮花”有以“水中蓮”比“湖上僧”之意,也與其他類別送別詩中的悲苦、懷念毫不相干。此時詩人只是以“可憐”一詞道出了對僧友的欣賞與不舍之情。另外一首《送濬上人》則趣味更佳,詩云:
木落前山霜露多,手持寒錫遠頭陀。
眼看庭樹梅花發,不見詩人獨詠歌。
此詩大意是:秋冬嚴寒,溶上人就要持錫遠行去云游。庭前將要開花的梅樹前就少了一位詠梅的詩人了。劉商還有一首詩《酬漕上人采藥見寄》:
玉莢期共采,云嶺獨先過。
應得靈芝也,詩情一倍多。
從這兩首詩中可以得知,這位“溶上人”應該也是一位詩人,他與劉商經常以詩歌相唱和。所以在送“濬上人”遠游時劉商表達出的遺憾之情更勝于離別之苦。
6、與歸隱有關的送別
歸隱多與山林有關,所以此類送別詩也可稱為“送人歸山詩”。送人歸山也就是送隱居山中之人出山后又回到山林繼續隱居的意思。在唐代,走所謂“終南捷徑”者相當多見。他們借隱逸山林提高自己的名望,為以后出仕掙得籌碼。假如出山者活動一番后仍然要歸隱山中,那很可能是他的此番活動沒有什么結果,迫不得已只得踏上回頭之路。所以,送人歸山詩大旨是作勸慰語。劉商的《送薛六暫游揚州》正是這樣一首詩:
志在乘軒鳴玉珂,心期未快隱青蘿。
廣陵行路風塵合,城郭新秋砧杵多。
“志在乘軒鳴玉珂”,意思是志在做高官。“心期未快隱青蘿”,意思是心愿未了隱居松林。劉商在詩中勸慰友人說:廣陵之行雖然路途遙遠,但秋天城里人們忙著搗衣舂米的景象還是值得一看的。《送王貞》一首詩云:
清陽玉潤復多才,邂逅佳期過早梅。
槿花亦可浮杯上,莫待東籬黃菊開。
很明顯用“槿花”和“東籬黃菊”隱喻著“退而求其次”的勸慰之情。
這兩首詩中詩人送別的對象均為懷才不遇之士,歸隱山林也許是不得已而為之,但詩人認為他們都應該面對現實,在隱居的過程中發現新的生活的亮色。
7、與邊塞有關的送別
中唐時期有著比盛唐更為頻繁的邊塞戰爭和更為復雜的邊塞關系。《舊唐書·吐蕃傳》說“及潼關失守,河洛阻兵,于是盡征河隴朔方之將鎮兵,入靖國難……乾元之后,吐蕃乘我間隙,曰蹙邊城,或為虜掠傷殺,或轉死溝壑。數年之后,風翔之西,邠州之北,盡藩戎之境,湮沒者數十州。”劉商和許多大歷詩人一樣,也有邊塞生活的經歷,但其于邊塞送別之詩多抒發的是對故鄉與親人的眷念,極少殺敵報國的壯志豪情。例如《滑州送人先歸》詩云:
河水冰消雁北飛,寒衣未足又春衣。
自憐漂蕩經年客,送別千回獨未歸。
這首詩通過對時光飛逝的描述,表達自身“漂蕩經年”的抑郁與苦悶之情。另外還有一首《隨陽雁歌送兄南游》詩云:
塞鴻聲聲飛不住,終日南征向何處。大漠窮陰多洹寒,
分飛不得長懷安。春去秋來年歲疾,湖南薊北關山難。
寒飛萬里胡天雪,夜度千門漢家月。去住應多兩地情,
東西動作經年別。南州風土復何如,春雁歸時早寄書。
也只是對萬里之外“南州”故土的眷念之情。
送別詩,首先是抒情詩,直抒胸臆是一種坦誠,是深情厚誼最直接的體現。劉商的送別詩雖然沒有唐代一流詩人的宏闊高遠的意境,但其情感真摯、意蘊深婉還是頗值得一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