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爾王》是莎士比亞于1605年完成的一部偉大悲劇,其悲劇成因也是評論家們一直關注的焦點。關于此點,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概而言之,從宗教、存在主義、自然觀、歷史與政治、意象一象征一語義、神話原型和綜合傾向的角度來評論該劇,是目前較為通行的做法。而筆者認為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理論,尤其是亞氏《詩學》中的“性格悲劇”不失為分析《李爾王》悲劇成因的重要理論基礎。
亞里士多德是古希臘著名的哲學家,他的貢獻涉及諸多方面。而其對文學的重要貢獻則體現在意義深遠的《詩學》上。《詩學》中最重要的內容是亞里士多德對悲劇理論詳盡、深刻、系統的闡述。亞里士多德給悲劇制定了諸多規則,比如悲劇應該是五幕劇;其情節應該發生在最親近的親屬之間;又如悲劇應該有六個基本要素:情節、性格、言行、思想、形象和歌曲。其實,文藝復興的作家在很大程度上運用了亞里士多德的悲劇創作方法。作品是時代的產物,莎士比亞的戲劇也不能脫離時代的影響。《李爾王》成于1605年,即文藝復興的末期,因此莎士比亞在采用亞里士多德性格悲劇理論的基礎上必定同時繼承了他那個時代創作的傳統手法。他創作的悲劇《李爾王》,曾經因其獨特的藝術魅力感染過無數的觀眾和讀者。因此,該劇也成為莎士比亞最偉大的悲劇:個人悲劇、代溝悲劇、社會悲劇、人類悲劇兼而有之,具有強烈的感情沖擊力和深刻的思想哲理性。本文旨在分析莎士比亞悲劇《李爾王》和亞里士多德悲劇理論的聯系,并主要探討莎士比亞對亞里士多德性格悲劇理論的應用和發展。
多年來,《詩學》的研究一直重視亞里士多德的“情節論”而忽視其“性格論”。事實上,悲劇性格仍是悲劇的中心。亞里士多德說過,“情節乃悲劇的基礎,有似悲劇的靈魂;‘性格’占第二位”,“悲劇中沒有行動,則不成為悲劇,但沒有‘性格’,仍然不失為悲劇”。
在《詩學》中,亞里士多德認為,喜劇是對比我們壞的人的摹仿,悲劇是對比我們好的人的摹仿。這僅僅是從悲劇之所以是悲劇這個角度提出的悲劇的最低要求。但是,對于悲劇的最高追求來說,“性格”則是必須要具備的,而且必須是出色的。
亞氏對悲劇性主人公提出了以下幾種要求:首先,理想的悲劇性格應該是“不十分善良,也不十分公正”(PoeticsII);其次,人物品德高尚,但是行為上卻又會加速災難的發生:最后,主人公之所以“陷入厄運,不是由于他為非作歹,而是由于他犯了錯誤……”(Poeti-csVIII)。從這個角度來看,主人公性格上的不足和缺陷乃其悲劇發生的根源。
李爾王正是這樣一個不十分善良也不十分公正的人物,他的悲劇人生也正是由于其性格上的不足和缺陷造成的。因此我們可以認為,莎士比亞在其戲劇中有意識無意識地繼承了亞里士多德性格悲劇理論的同時也使其得到了豐富和發展。
《李爾王》中主要的悲劇人物是李爾。他的整個悲劇人生不是由上天冥冥之中安排好的,而是由其性格上的缺陷造成的。主線中李爾剛愎自用、一意孤行的性格是顯而易見的。這個愚蠢的父親要憑著女兒的言辭來“看看誰最有孝心、最有賢德,我就給她最大的恩惠”,他昏聵愚蠢的愛心測試埋下了其悲劇的禍種。如果李爾王不是那么剛愎自用的話,他的人生就不會有那么多的悲劇色彩,《李爾王》的整個劇情也就會完全不同。
由李爾自身性格缺陷所引起的不幸雖然在戲劇的后半部分才體現小來,但是他性格中的不公正性卻是在戲劇的一開始就被肯特一語中的,“我想王上對于奧本尼公爵,比對于康華爾公爵更有好感”。他含沙射影地指出李爾在處理權力和財產時的不公正,同時也預示了他這種不公正的行為必定會后患無窮。
這種不公正性還表現在分割國土上,李爾王曾當眾宣布,“為了預防他日的爭執,我想還是趁現在把我的幾個女兒的嫁妝當眾分配清楚”。這傳達了兩個重要的意圖:首先,李爾已經決定了哪塊疆土歸誰所有,不管他女兒們作何種答復都無關國土的劃分:其次,他明知道江山和權力的分配不均必定會導致潛在的沖突,他卻還繼續他的愛心測試這個愚蠢無聊的游戲,“孩子們,在我還沒有把我的政權、領土和國事的重任全部放棄以前,告訴我,你們中間哪一個最愛我?我要看看誰最有孝心,最有賢德。我就給她最大的恩惠。”其實,國土分裂,國家必定會變弱并帶來長久的沖突。這種錯誤愚蠢的決定必定會導致悲劇的結果。
李爾不僅是個昏聵的國君,同時也是個愚蠢失敗的父親。他的愚蠢在愛的測試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一方面,李爾扮演著一個驕傲的父親,另一方面,他對女兒的愛期望得到回報,愛心測試則是他對自己女兒的侮辱。在第二幕里,高納里爾和里根想要限制他騎士的數量,高納里爾允許他最多保留50個騎士,里根25個,這時李爾堅定地對高納里爾說:“我愿意跟你去;你的50個人還比她的25個多上一倍,你的孝心也比她大一倍。”李爾動搖了他和女兒之間的親密關系。他愚蠢地將他與女兒之間神圣不可侵犯的父女關系變成了一種為得到自身滿足的一種虛榮。最高層次的愛是不求回報的,但在李爾看來這種精神層面上的愛卻等同于物質方面的擁有,或被認為是為得到物質財產的一種競爭手段。
李爾以最優厚的財產為誘惑要考狄利亞說出她對自己的愛,“現在我的寶貝,雖然是最后一個,卻并非最不在我的心頭:法蘭西的葡萄和勃艮第的乳酪都在競爭你的青春之愛:你有什么話,可以換到一份比你的兩個姐姐更富庶的土地?說吧。”
李爾把聯姻當成一種政治目的。他覺得法蘭西和勃艮第擁有均等的機會向考狄利亞求婚。李爾對愛的理解是愚蠢的,他認為愛應該由物質上的東西來衡量。
而考狄利亞卻不為了得到優厚的財產而昧著良心去取悅她的父親,“父親,我沒話說。”她的答復讓李爾難以相信這樣的話竟出自他最疼愛的小女兒之口,所以他又問了一次,而且還帶有一種威脅的口吻,“沒有只能換到沒有:重新說過。”但是考狄利亞仍堅持她的立場:“我是個笨拙的人,不會把我的心涌上我的嘴里;我愛你只是按照我的名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雖然她缺少娓娓動聽的口才,不會講一些違心的言語,但她對李爾的愛卻比她兩個姐姐的要真誠、自然許多,“父親,你生下我來,把我教養成人,愛惜我、厚待我:我受到你這樣的恩德,只有恪盡我的責任,服從你、愛你、尊重你。我的姐姐們要是用她們整個的心來愛你,那么她們為什么要嫁人呢?要是我有一天出嫁了,那接受我忠誠暫約的丈夫,將要得到我的一半的愛、我的一半的關心和責任;假如我只愛我父親,我一定不會像我的兩個姐姐一樣再去嫁人的。”她的邏輯天衣無縫,一個人一生要愛很多人:但李爾卻不懂愛的真諦,他錯誤地把分享了的愛當成一種不忠,他繼續問了個愚蠢的問題“你這些話果然是從心里說出來的嗎?”他因自己不能成為女兒愛的唯一而感到很受傷,終于惱羞成怒:“好,那么讓你的忠實做你的嫁妝吧。……我發誓從現在起,永遠和你斷絕一切父女之情和血緣親屬的關系,把你當做一個路人來看待。”
最終,他愚蠢地斷絕了和小女兒的父女關系。李爾是戲劇中武斷專橫的父親形象,也是一位有權柄的、掌握著很多人包括他女兒在內的很多人命運的人物:然而,他卻并不像主流意識形態讓人們所幻想的那樣是一位高大、可親可敬的父親;相反,他心地冷酷、濫用父權、道德上有嚴重缺陷。
極端化、易發怒是李爾的另一個悲劇性的性格缺陷。亞里士多德在論述作家創作時說,“惟有最真實的生氣或憂愁的人,才能激起人們的憤怒和憂郁”。
放棄了王權后的李爾在自己的兩個女兒面前尊嚴喪失殆盡。他先到長女處住,帶著100名騎士作扈從。長女本來就嫌棄老人,再加之李爾的弄人打了她的侍衛,因而要她的下人對李爾裝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態度,還要裁撤李爾的一半騎士。李爾氣極,咒罵長女,改而投奔次女。
他滿以為自己會在次女那兒得到點安慰,沒料到次女在得到長女的報信后,為避開李爾離家去了葛羅斯特伯爵的城堡,并支持兇狠的丈夫先下手枷了李爾差遣的先行使者(改裝的肯特)。當李爾面對次女和長女的無情責難時,他的怒火越來越旺,并被迫在一個狂風暴雨之夜出走荒原。
亞里士多德在談到悲劇性格時,首先要求悲劇性格必須“善良”。他說,“關于‘性格’,須注意四點,第一點,也是最重要之點,‘性格’必須善良”。但是亞里士多德不愿意一位真正無辜的人陷入不幸。他認為,理想的悲劇性格應該是“不十分善良。也不十分公正,而他之所以陷入厄運,不是由于他為非作歹,而是由于他犯了錯誤”。李爾王的錯誤在于他的糊涂,在于他的剛愎自用,在于他的專橫傲慢,在于他的自以為是,因此忠奸不辨;然而其本性卻是善良的。在他出走在空曠的荒野上,在他穿行于凄涼的森林中,在他目睹了其臣民的窮困生活后,赤裸裸的現實使其思想感情發生了巨大變化。
于是,他也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與身邊的社會。因而,他性格善良的一面被激發了出來,他也終于有了對衣不蔽體的不幸民眾的同情,更有了對自我的重新認識與定位。
莎士比亞就這樣將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理論結合于作品的人物身上。在讓理論服務于作品的同時,莎氏也繼承和發展了亞里士多德的性格悲劇理論,從而增添了《李爾王》的悲劇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