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讀者認為美國作家霍桑的長篇小說《紅字》,主要是描繪了自然人與社會人的分歧,也有讀者認為《紅字》主要是表現了海絲特·白蘭對狄梅斯迪爾牧師的忠貞愛情,還有讀者認為《紅字》主要揭露了加爾文教會的殘酷和虛偽,等等,其實這些觀點都沒有錯,因為每一部優秀文學作品,大多具有“橫看成林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豐富內涵,都可以讓人從不同角度、不同立場去解析作品、品味作品,也正因為此,作品才經久不衰地吸引著一代又一代讀者去不斷地探索它。多少年過去了,今天重讀《紅字》,筆者卻發現作者仿佛在告訴我們這樣一個道理:性格就是命運。在現實生活中,的確經常會有這樣一種情況:就是同樣面對一件事情,由于各人的個性不同,所以對待事情的態度就不同,于是結果也就不同。《紅字》就是給我們講述了一個性格就是命運的故事例證。
一、敢于面對生命永在的海絲特·白蘭
讀者知道,《紅字》以其洞幽燭微、纖芥必肖的描摹筆觸,給我們浮雕般地刻畫出了三個人物形象,即海絲特·白蘭、狄梅斯迪爾、羅杰·奇林沃斯,而這三個人物就是不得不面對同一種罪惡的三個不同角色。那么他們各自都表現出了什么樣的態度呢?其結果又有怎樣的不同呢?
海絲特·白蘭個性倔犟、叛逆、勇敢,所以當她面對自己的罪惡的時候,當法律和教會對她進行雙重懲罰,尤其是教會對她進行精神上摧殘和野蠻折磨的時候,她不怨天尤人,也不畏畏縮縮,而是以冷靜、堅強、敢作敢當的態度泰然處之。當她被獄吏“左手高高舉起警棍,右手抓住朝前拉”出獄門的時候,“她推開了獄吏,似乎是自覺自愿地步出監獄門外”。這里我們從“推”和“自覺自愿”這兩個詞語中可以看出海絲特·白蘭倔犟的個性和面對懲罰敢作敢當的態度。監獄里的日子肯定不好過,但是把她從監獄的大門里拉出來并非為了還她自由還她尊嚴,等待她的是一種更為殘酷的懲罰,作為女性,當教會讓她露出全身,佇立在人群之前,佩帶著恥辱標記的紅色A字示眾時,她感到一種羞辱和難堪,為了自己的臉面和自尊,她試圖想緊緊把女兒摟在懷里,以女兒的身體來遮住“那繡刺在或縫扎在她衣服上的恥辱標記”。“然而,不一會兒,她就醒悟到:她不能以一個恥辱的標記去遮蓋另一個,于是她將孩子托在手臂上,面帶紅潮,綻出了高貴的微笑,以一種從容不迫的目光,掃視四周的市民和鄰居”。這是她難于面對場面的反叛舉動,也是倔犟個性的一種體現,她的勇敢出乎人們的意料,當她知道遮遮掩掩已經解決不了問題的時候,她索性勇敢地去面對,人可能就得需要有這樣一種勇氣和膽量,越是害怕越容易被人嘲笑被人打垮,這不,直面了這一切,反倒讓那些個想要當眾看她出丑,想要讓她低下高貴頭顱的貴婦人們大失所望了,她們非但沒有看到海絲特·白蘭的尷尬,她們還驚奇的發現,海絲特·白蘭并不像從獄門里走出來,也沒有在“災難的云霧中變得憔悴、呆滯”,反而是那樣的“光彩照人”,即使是那纏繞著她的不幸和恥辱的A字,由于她精湛的刺繡技術也顯得異常的精美,閃出美麗的光彩。讀者可能都會感到小說好像是在故意美化海絲特·白蘭,其實不然,作者抓住了海絲特·白蘭的個性來了個心理和精神的真實寫照,因為,我們知道,人一旦能夠坦然面對眼前一切的時候,她的表情肯定是冷靜而從容不迫的,再加上她本來就不缺女性的高貴氣質和容貌,所以作者筆下的海絲特·白蘭與其說是在眾目睽睽的廣場上帶罪示眾,倒不如說是對她美麗和魅力的一種展示。相反心里整天想著怎么整治別人或前怕狼后怕虎的人肯定就會驚慌失措或面部神經出現別樣的表情,即使本來不丑的人也會顯得面目可猙。
海絲特·白蘭不管是面對法律的懲罰,還是面對宗教對她的羞辱;不管是光天化日之下的示眾,還是漫長歲月的精神折磨,她都無所畏懼,在之后的七年里,她受著漫長而痛苦的煎熬,忍受著法律和宗教對她人權的剝奪,她也就索性豁出去了,把自己置于社會之外,充當一個局外人,她既無希望也無要求,她不因受苦而要求補償,也不企盼別人的同情,更不指望分得一絲一毫世人所應得的權力。她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待遇,卻并沒有變得玩世不恭,仇恨社會,仇恨世人,她還是那么善良,那么平和,“當別人有難的時候,她總是毫不遲疑地承認自己是人類的共同姐妹。對于窮人的每一種要求,她樂意奉獻自己微薄的援助,只要有災難來臨,不管是公眾的還是個人的,她總會挺身而出”。而且她幫助了別人離去時,絕不回頭看人們對她的感激之情,甚至當她與那些接受過她幫助的人在街頭相遇時,她也從不抬頭接受他們的致意,要是他們決意上來打招呼,她便將手放在紅字上,匆匆走去過。這不是因為海絲特·白蘭受到了懲罰而獻媚社會和世人,也不是法律和宗教對她真有什么拯救的療效,而是她善良天性的自然流露,是美德的感召,也因此而讓人感到特別佩服。
海絲特·白蘭是勇敢的,善良的,也是誠實的,忠貞的。她與狄梅斯迪爾犯下了同樣的罪惡,可是她卻受盡折磨,狄梅斯迪爾卻依然閃耀著靈魂導師的光環,但是狄梅斯迪爾之所以沒有受到懲罰完全是有了她的保護,不管她承受什么樣的懲罰,她都堅決不說出狄梅斯迪爾的名字以此來保護狄梅斯迪爾,這是她對愛情的忠貞,為所愛人的犧牲,她把感情看得很神圣,她如此這般地保護狄梅斯迪爾的聲譽,卻從來沒有向狄梅斯迪爾要求過什么,當她得知由于狄梅斯迪爾被她原來的丈夫齊林沃斯精神折磨著摧殘得不成模樣的時候,她眼淚滾滾直流,她為自己答應了齊林沃斯隱瞞身份而讓狄梅斯迪爾受罪感到十分內疚,她覺得如果不向狄梅斯迪爾說出真相,那自己對狄梅斯迪爾就是一種欺騙,犯了虛偽之罪,因此她一定要幫助狄梅斯迪爾逃出齊林沃斯的魔掌,把一切都告訴狄梅斯迪爾,并希望他逃離他們居住的小鎮,遠離齊林沃斯,去尋找一種新的生活。與狄梅斯迪爾相比,海絲特·白蘭對她所愛之人的誠實和忠貞可見一斑,面對不幸的人生,她沒有沉淪,自己拯救自己,多年艱難嚴峻生活的磨煉,使她變得堅強起來,她不再是那個缺乏經驗,又那樣幼稚的婦女,她變成了一個會思考,有思想的女性,“世俗的法律不再是她心靈上的法律”,足見她真的已經從激情和感官人轉向了“思想人”。懲罰沒有使她倒下,罪孽沒有泯滅她美好的人性光輝,這是作者對海絲特·白蘭勇敢贖罪態度的肯定和贊美,也是對人類美德的肯定和贊美。正是因為海絲特-白蘭面對罪惡敢于擔當,勇于贖罪的態度和她本身所具有的人性美德,所以最終的人生結局是狄梅斯迪爾死了,齊林沃斯死了,而她這個被懲罰得最厲害的人還活著,這從生理上說一個人如果面對災難想得穿,豁得出去,心胸開闊,身體和精神就不容易受到破壞,而從人的生命意義來說也是,雖然狄梅斯迪爾死了,她活得孤獨和凄涼,但是她畢竟最終獲得了狄梅斯迪爾的公開懺悔,得到了他的愛,這是一種精神的安慰和支撐,從而也讓我們知道,勇于贖罪,坦然面對罪惡者的命運結局要比自我折磨者和折磨他人者好。
二、心靈懺悔,自我折磨致死的狄梅斯迪爾
如果說海絲特·白蘭的贖罪態度是公開的、誠實的、豁得出去的,那么狄梅斯迪爾的贖罪態度則是一種內向的、心靈懺悔的、自我折磨式的。他身為男人,卻沒有海絲特·白蘭的勇氣和膽量,他看見海絲特·白蘭在光天化日之下承受教會對她的殘酷懲罰感到心里難過,覺得自己是一個虛偽之人,罪惡之人,可是他太看重他牧師的身份,更在乎自己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和聲譽,他鼓起勇氣想到廣場上與海絲特·白蘭一起面對那種殘酷的懲罰,但是他終究沒有勇氣站到海絲特·白蘭身邊,他內疚,他懺悔,但永遠只在自己心里,正是他這種不敢直面罪惡,痛苦和掙扎只在心里的方式,使得他越是贏得人們的尊敬和好感,他的內心就越發地痛苦,越發地內疚,自我折磨也就越深。
他視齊林沃斯為最好的朋友,可是他生性內向,哪怕自己痛苦不堪,也不向朋友透露心聲,他把犯罪的事實深深地藏在心里,把對海絲特·白蘭和女兒珠兒的內疚和思念憋在心里。他好不容易在森林里見到了海絲特-白蘭和女兒,海絲特·白蘭想用自己的活力去使他振作,為他設計了逃跑計劃,可是他膽小怯弱,他說“我辦不到,我沒有力量走,像我這樣的罪人,除了在上天給我指定的范圍內茍延殘喘外,已別無選擇”。他明知自己在上天面前已經“是個不忠實的哨兵”,甚至他也知道“自己最終的結局不外乎死亡和恥辱”,但他就是“不敢擅自離開自己的崗位”,他說“他仍然可以為挽救別人的靈魂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他的確是一個虔誠的宗教信徒,但是作為一個人,他已經缺少人最起碼的生活激情和勇氣,他習慣了教會生活的安穩,習慣于當別人的靈魂導師,習慣于主宰別人的靈魂,可是他“害怕獨自一人去廣闊、陌生、艱難的世界冒險”,這里與其說他是為自己的宗教信仰或職業獻身,倒不如說他還是不愿把自己與海絲特·白蘭的關系公布與眾,他寧肯長期地隱瞞下去,畢竟他在人們心目中還有一個好的名聲,他想象不出一旦將自己的罪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人們會怎樣看他。
他死要面子,又想與海絲特·白蘭一起過新的生活,當他醒悟到他還能在海絲特·白蘭的幫助下“有一種更好的生活之路,不該放棄光明前程的時候,他好像已經讓一個疾病纏身、罪惡深重、郁郁寡歡的自己脫胎換骨了似的,周身是勁”。這看似狄梅斯迪爾對新生活的向往和企盼,其實反襯出更多的是海絲特·白蘭對新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對擺脫困境的一種思想和能力。
狄梅斯迪爾能夠默默地在內心里不斷作自我懺悔,這從一個人的人格來講,如他自己所言“還不算真正的壞人”,但是,這么多年,他一直不敢說出真相,一直沒有勇氣站出來承認自己的罪惡,只是在自己名聲達到所能達到的最顯赫足于自豪的地位的時刻,他才把真相說出來,并當眾作了自我懺悔,這雖然需要一定的勇氣和膽量,但是這種臨死前的懺悔實際也不過是為了他自己死后靈魂得到安慰罷了。比起海絲特·白蘭對待罪惡的態度來,牧師還是一個非常自私和虛偽的人,所以他最終還是只能死去,雖然他的死,有齊林沃斯對他精神迫害的因素,但是他的死從心理學上說,更應該是他自己折磨死了自己,因為一方面他想保持自己靈魂的純潔,想要留下一世英名,一方面又遲遲不敢公開并懺悔自己犯下的罪惡、為了保住自己在宗教界的名聲和地位,便只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地硬撐著,但是一個人的精神耐力也是有限的,一天兩天可以,長此以往,身體怎么可能不出問題,所以,即使齊林沃斯不折磨他,他自己也能折磨出病來,甚至要了自己的命,狄梅斯迪爾就是一個自我精神折磨致死的最好例證,也是個性內向又怯弱無能性格的生命寫照。
三、心胸狹窄,為報仇而活著的齊林沃斯
海絲特·白蘭和狄梅斯迪爾是小說中罪惡的主角,對待罪惡的態度,前者是敢于接受公開懲罰,后者局限與心靈自我懺悔,而齊林沃斯——海絲特·白蘭的丈夫,他又是怎么來面對這樁罪惡的呢?他的態度就是復仇。
齊林沃斯原本是海絲特·白蘭的丈夫,當他好不容易千辛萬苦地渡海來到海絲特·白蘭身邊,渴望與海絲特·白蘭“燃起一座家庭的火爐,享受普天之下俯拾皆是、全人類都有權享受的樸素的幸福”的時候,卻發現海絲特·白蘭手里抱著一個三四個月大的孩子,站在廣場絞刑臺上,佩帶著那個恥辱標記A字給眾人羞辱的場面,為了他自己的臉面,他沒有勇敢地站出來認領自己的妻子,而是立刻產生了對海絲特·白蘭執意保密的那個男人的報復心理,而且逼迫海絲特發誓不能暴露他作為她曾經是丈夫的身份,也不允許海絲特告訴那個男人。仇恨使他這個本是智慧的學者、醫生變成了一個陰險歹毒的心靈劊子手。
當他還不知道究竟誰是那個男人的時候,他的計劃就是一定要把那個男人挖出來,他說:“我要用別人沒有的感官去查詢,我將找到這個人,就像我在書本中找到真理和通過煉金術找到黃金一樣,”“我將看見他發抖”。“他早晚逃不出我的掌心”。齊林沃斯,這個為了尋求知識之夢而耗盡自己青春年華的大學者,這個有著非常智慧的思想家,這個有著很多醫學知識的醫生,本該將自己的學識和醫道為更多的人服務,可是面對罪惡,他完全忘了自己曾經追求知識的目的是什么,現在,他把整個心思和智慧都用到了挖掘那個男人身上,并以此為樂。
當他感覺到狄梅斯迪爾就是他想要挖掘的那個男人的時候,他的復仇計劃既具體又惡毒,他“搜查他的思想,挖掘和蹂躪他的心,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守著他,捉住他的性命,蓄意活活地折磨死他”。這就是齊林沃斯對待罪惡的態度和方式,在海絲特·白蘭的記憶中,齊林沃斯本是一個理智好學、寧靜沉著的人,可是現在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以一種蓄意搜尋、急不可待、窮相可掬而火燭小心的復仇者,七年來一直在專心致志地剖析一個備受煎熬的心,從中得到快慰,并在他所解剖和注視的那劇烈的痛苦上添放燃料。他表面上對狄梅斯迪爾那么的關心,那么的體貼,那么的真誠,口口聲聲是狄梅斯迪爾的朋友,背地里卻從精神和靈魂深處折磨著狄梅斯迪爾,他殺人不用刀,殺人不見血,“他用優雅的殘忍”對付罪惡,“他憑借自己的智力將自己變成了魔鬼”。
一個思想家、一個頗有醫術的醫生,為什么會以如此態度和方式來對待罪惡呢,完全是由于他的個性決定了的,他生就個子矮小,長得畸形丑陋,他自己覺得他的心大到可以容納眾多賓客,他想享受人間溫暖,可他飽嘗了人間的冷漠無情,他始終孤獨、凄涼。于是他只能從書中尋找樂趣,他以為知識的天賦可以掩飾他肉體的缺陷,可是他想錯了,他成了一個大書囊蟲。形象的畸形丑陋使他產生了自卑感。海絲特·白蘭是他的所愛,盡管她知道海絲特·白蘭并不愛他,夫妻之間的感情不和他尚能承受。可是狄梅斯迪爾,一個圣職人員卻與他搶奪他所愛的人,而且海絲特·白蘭居然寧可自己受辱也要為他的名字保密,這使他不能承受,感情的失卻使他產生了妒嫉心理,也就形成了他自卑又自尊的個性特征,而這種個性的人往往很內向又很在乎別人對他的態度,自我保護意識又特別強,一旦感到自己受了傷害,便容易采取極端的態度和方式去處理事情,何況是男女之間的感情問題呢,所以復仇也就成了他以惡抗惡的必然態度,這種復仇者,比拿著刀槍的復仇者更陰險、更兇殘、更恐怖。
也許是他把復仇當做了他人生的終極目標。也許是他太以復仇為快樂的緣故。當狄梅斯迪爾死后他也死了,這種對待罪惡的態度顯然不是作者所贊同和欣賞的,所以讓他在狄梅斯迪爾之后死去,也就表明了作者對待齊林沃斯這種人的命運態度,作者認為:處心積慮給人挖墳墓的人無形之中也就等于處心積慮在給自己挖墳墓。
綜上所述,小說中三個人物三種對待罪惡的態度,而三種不同的態度又是三種不同的結局,海絲特·白蘭的贖罪態度最好,最符合作者的理想,所以作者最終讓她胸前的那個紅字已不再是引人嘲笑、惡罵的烙印,而成了令人哀傷、令人望而生畏又令人肅然起敬的標志。狄梅斯迪爾的心靈懺悔,自我折磨的態度霍桑并不欣賞,他認為于人于己都沒有什么好處,所以自我折磨的結果就是毀滅自己的身體。而對于齊林沃斯采取陰險惡毒的復仇態度,作者給予了否認,所以他把這個形象寫成了一個魔鬼般的形象,最終讓他在狄梅斯迪爾之后也一起無聊地死去,相比于狄梅斯迪爾的死,齊林沃斯的死毫無意義,狄梅斯迪爾的死尚能讓海絲特·白蘭更為感動,而齊林沃斯的死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關注,只覺得他應該死。這就是筆者從小說中讀出的,其實小說中的故事即使在今天也已經并不鮮見,但是如何去對待罪惡?或者說如何去對待生活中犯下的錯誤,小說中三個人物形象的態度和結局是否能作為我們的參考呢?